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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鳅

2009-04-02

长城 2009年4期
关键词:架子车麦茬小凤

李 亚

天真热呀。日头还剩下半块,夜影子都爬上树梢了,天还这样热,真是活见鬼了。小凤和她爹葛聋子拉着架子车从蟠镇回来,走了十好几里路,在村西头的河堤上坐的时间够长的了,鸡蛋变成老母鸡也要不了这么长工夫。可是,他们的腿脚还没歇过来。小凤那样子真够几个人看的,汗湿的头发贴在腮帮子上,汗珠子顺着发梢滴答个没完,身上衣服找不着指甲大的干地方。她挺着肚子,松蓬着身子,坐在那儿就像一堆湿草垛。葛聋子不怕热,翻遍全身也找不到谷粒大的一颗汗。这真不像葛聋子了,他年轻时腰杆挺拔,但一动就出汗,出了几十年,到了这把年纪,正是该出汗的时候,他却不出汗了,反而把腰弄弯了。

他们有点六神无主似的,一会儿相互看一眼,一会儿又迟钝地东张西望着。

他们眼前的河快旱干了,还剩下半拃深的水,经过连日来毒日头的照射,变得出奇地清明,一些指头长的小鱼瘦得韭菜叶一样,在发烫的浅水里游动着,比蜗牛还慢。在污泥中蛰伏着躲避毒日头的泥鳅,天近黑的这时候,也都拔出身子,成群结队地在水面上蹿动着,它们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显得欢快而盲目,它们在停歇的那一瞬间,从水面上露出一层婴儿手指头般的小脑袋,吹起一阵水泡,发出一阵强劲而昂扬的鸣叫,就像大声歌唱一样。

天还不黑,村头那一堆人死死地坐在那棵矮壮的大柳树下,好像单等着他们父女俩走过去。老天爷真不想叫天黑了吗?他们有点儿焦灼,有点儿怨恨,但不一会儿就被河里那些快活的泥鳅迷住了。

他们的眼珠子弯得秤钩子似的看了好大一会儿。

这些蠢虫子可真壮实呀,这么旱的天,它们还像过年一样。小凤终于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湿漉漉的热土,挪动脚步又坐在架车帮上。她还盯着那些泥鳅,脸上都是欣赏的神情,仿佛忘了满满一肚子惆怅。背上一个大罗锅的葛聋子压根就没听见小凤的话,可他笑眯眯地居然接上了话头,老天爷要是再不落几点子雨,这些蠢虫子都得变成硬邦邦的木橛子,拿一根插墙上,挂一年油灯都使不坏。小凤一听就噘起了嘴,转过脸去不再答理爹。她知道爹这些天就盼着下雨呢,老天爷要是下场大雨,爹可就逮住一个不去上海的好理由了。

葛聋子瞥见小凤的生气模样,赶紧不声不响地一下子低下了头,前胸差一点儿贴在地面上。他坐在那儿,时不时地挪一下屁股,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变成一张又焦又脆的肉烙馍了。腚下地面也像一袋子刚出锅的炒面,坐在上头真不是个滋味。这日鬼的天,咋能去上海呢?走不了八里路,我这把老骨头非得着火不可。他小声地嘟囔着,把本来就不过膝的裤管又朝松皮懈肉的大腿上挽了挽,然后两只脚相互帮忙,蹬掉那双他捡人家的炸帮裂线的黑皮鞋。一缕热风从脚丫间松散散地筛过,让他舒服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小凤,我真想到秋天再去。秋天走路凉快呀。他又嘟囔了一声。小凤还没吭声,坐在架子车帮上,挺着个大肚子,像怀着龙胎的正宫娘娘,威风凛凛地向村头望着。葛聋子不吭气了,蜷起两条瘦腿,把两手放在皱得核桃般的膝盖上,两眼迷离地看着刚收割过的麦茬地。好像他心里清楚得很,只要他们一去上海,就再也见不到这么香喷喷的麦茬地了。

小凤摇摆着手里的蓝毛巾,徒劳地扇着风。架子车头放着一个紫得发黑的陶瓷罐子,里面满满一罐子豆油,用塑料薄膜紧紧地扎着口,好像里面装的是金子熬出来的油。车厢里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猪屎,粘着猪毛,干巴在车厢上,散发着一股古怪的臭味,比放屁虫放出的屁还难闻。她想多卖几块钱,早上让她爹喂了两盆半猪食,可是那头不争气的死猪一路上屙个不停,到蟠镇上那会儿,估计它连昨儿个吃的两盆食都屙出来了。小凤气呼呼地停下手里的毛巾,把手伸进裤兜,摸一把那一卷子被汗水洇得湿漉漉的票子,一边斜着眼朝村头那帮子人瞥了一眼,抽出手来又在圆鼓鼓的裤袋上按一把,胖乎乎的圆脸上浮出几缕快意来:我要是再不去上海,真对不住你们等了这么长日子呢!

村头那棵矮壮的大柳树下,那群光膀子的男人和女人,麦收时累得蛋子儿摇铃铛,这会儿好像都歇过乏来,仿佛十几条吃饱喝足的鱼,在那儿享受着浑水般的黄昏之光。几个小孩像逐奶吃的狗崽子,疯狂地跑来跑去,中间夹杂着劁猪匠葛歪头唱的三两句歪戏。葛歪头的嗓子尖俏俏的,带着一丝哭腔,活像死了亲娘似的,让人听了就会觉得比撞见狗吊秧子还晦气。

离得那么远,小凤就感到耳朵里一痛一麻,好似遭了银针。不用在当场,她就知道葛歪头唱的是啥。自从出了这事儿,她就没指望谁能说句好听的。她一辈子也没听到那个歪屁眼放过一个好听的屁。小凤冷笑着,朝她呆了二十三年的村庄愤慨地啐了一口,又看看西边的半块日头,它仍然硬着驴脖子贴在蟠镇上空的黑影上,就像葛小宝的那张脸,在自己的心头葫芦似的漂浮了这么长日子,按下去一半,另一半咋的也按不下去了。你这个又香甜又狠毒的日娘贼,肉萝卜一拔就跑上海去了,我这回非得去上海找到你不可。小凤带着几分甜蜜的怨恨,在心里骂了一阵子葛小宝,望着西边的日头在蟠镇上空慢慢地变红变软,仿佛立不住个儿的蛋黄,就要散下去了。

刚收割过不久的麦茬地,在逐渐稀松的夕阳下闪烁着淡薄的光芒。小凤嗅着旷野里弥漫着的麦秸的香甜气息,她觉得这味儿快赶上那瓣橘子的味儿了。她想着那一天,大约也是这个时分,葛小宝刚把那瓣橘子放进她嘴里,就一下子把她压倒在他家的麦秸垛后边。那事儿像一场大风,她一想起来,它就使劲地刮个不停,让她摸不清根梢,想不起从哪儿开始,又到哪儿结束。接着,葛小宝就去上海了。她头天晚上对他说了自己身子坏事的,他第二天一大早就没影了。她连着好几天上他家去找,每天都去好几趟,但连他一根毛也没找到。他那个烂眼圈的娘高低对她说他跑上海去了。他爹葛三还是村长呢,能管好村里千把号人,咋就管不住他自己的小祖宗?她要去上海找他,他们一分钱也不给她,还追着她要他们的小祖宗,是她把他们的小祖宗弄得没脸在村里呆下去了,他们给小祖宗早订下的东王寨的那个小母鸡,大清早领一帮子人来把他家蒸馍的大锅和炒菜的小锅都砸了,她得想办法去上海把他们的小祖宗找回来呀,要不找回来,他家就得天天到蟠镇去买锅。她真想了好多办法,自从小祖宗跑掉那天起,她的脑筋一天也没歇息过,可是,她想的办法一个也没弄成。眼下可真顾不得那么多了,肚子等不得了,就是让爹用架子车拉着她去上海,也得把那个又甜蜜又狠毒的小祖宗找到。

热辣辣的风一下子变凉了,眨眼的工夫,日头咕咚一声沉进了蟠镇的黑影里,就跟半截砖头撂进深井里差不多。田野里麦秸的香甜气息也变得阴凉了,橘子的味儿也消失了。眼看着天边的黑云烟雾似的朝天当央漫来,好像到处都起了贼风一样。喘息间天就黑得看不见人影子,真是活见鬼了。

老天爷高低硬不住心肠了,开始估摸着下几颗雨点儿了,这下种豆子不发愁了。葛聋子心里开朗起来,麻利地穿上那双黑皮鞋,哧溜一下把罗锅驮了起来。天要下雨了。我这腿脚,可走不动泥巴路。他弓腰站在那儿,说着话,两手胡乱拂打着屁股上的土,但见小凤在车帮上像扎根了似的一动不动,便闭上嘴,两只手也焊在了屁股上。

小凤又向村头看了看,黑锅底般的夜色淹没了她呆了二十三年的村庄。这会儿,柳树下那群好说闲话的歪屁眼们该回家吃新麦面做的大蒸馍了,就着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大蒜,吃完了就用他们那带着臭蒜味的歪屁眼胡说一顿葛小宝和她小凤的事儿。小凤又朝黑暗中的村子啐了一口,站起来,摸索着把架子车上的那罐子豆油放稳了,才对黑暗中一团更浓的黑影子说:爹,你下坡得当心点儿,可不能弄打了它。

罐子里的豆油是半囤黄豆换来的。那黄灿灿的金豆子是爹当种子的,单等这几天下场雨,爹就要把它们耩进麦茬地里。可是今儿一大早她就把这半囤金豆子装进蛇皮袋,和那头该死的猪装上架子车,拉到蟠镇换成了豆油。油商的胖脸活像一枚泡胮的红枣,本是个出了名的铁算盘,但见小凤挺着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头脸就像水洗似的全是汗,就分外多给她打了两提子油,还给她找一片塑料薄膜紧紧地扎了罐口,免得放在架子车上一走动油会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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