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坡
2009-04-02金虹
金 虹
那是一个雨过天晴的夏日,阳光穿过葱郁的松林照在小莉和邱枫的脸上。他俩提着个竹篮,一左一右在山间攀援、穿梭,不时地发出惊喜的呼喊:“蘑菇!”于是两个人迅速地跑到一起。松针下的蘑菇通常是成片生长的,一堆黄澄澄的小伞儿让两个孩子兴奋不已,这样边走边采不知不觉就到了陡峭的狼牙岩。
到狼牙岩的路被飞流直下的一道瀑布挡住了。我表哥邱枫停住脚,蹲下身,在瀑布落下的一道溪涧里洗脸。八月的山林散发着浓郁的熏香,熏得人喉咙痒痒的,痒得邱枫想咳嗽但却突然屏住了气,他的眼睛旋即直愣愣地瞪着对面。对面草丛里也有一双眼睛,豆亮豆亮地瞪着我表哥。那是一只可怜的小动物,像出生不久的小狗,土黄色的皮毛湿漉漉的,闪动着惊颤的油光。我十四岁的表哥当时是喜出望外地将它抱在怀里。他以为那就是一条狗,根本没有想到会是一条狼。
“给我看看。”小莉绯红着脸接过表哥递上的小狗。两人如获至宝,没心思捡蘑菇了,一路向下,跑回东山坡。
东山坡是我们的家,像现在什么小区的名字一样。上世纪70年代初,支援鄂西北三线建设的队伍在山坡和河畔安营扎寨,一片一片的活动木板房连在一起,依着方位取名,比如河西、南山、草甸,而我家住在东山坡。
绕过坡顶的一棵大拐枣树就能看到我家了。大黄狗虎子正躺在门前喂奶,有六只小脑袋挤在它怀里。表哥赶紧把小狗放在了虎子的后腿边。小狗显然是饿坏了,它趔趄了几步又顽强地立正,两只耳朵警惕地竖起来盯着虎子。虎子打量了它一眼漠然地转过身又去喂自己的孩子们了。我表哥恨恨地说:“你还挺自私!”双手抓起小狗往虎子的奶头下放。吃了几口奶水的小狗好像忽然间醒了,它开始边吃边用修长的爪子抓旁边的狗。
“嘿,小子满厉害的,像条军犬。”表哥蹲在一边喜滋滋地欣赏着。一群小朋友也围了过来。小莉紧挨着表哥夸道:“它长大肯定能看咱们三团的大门。”
吃饱了的小狗围着孩子们转悠。猴三吧嗒着嘴过来了,比表哥大半岁的猴三围着小狗转悠,抠着鼻子说:“我操,哪来的野种?”
猴三弯腰去抓狗尾巴,小狗却机灵地一个反扑咬向他的手,吓得他慌忙丢手,重心不稳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下,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大人们就在我们的欢笑中下班回来了。他们也好奇地围着这个小家伙看,猴三的妈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叫:“这不是狗,是条狼!”
然而,这一嗓子非但没把人吓跑反而引来了更多的围观者。他们边看稀奇边议论着,最后几乎一致认为这的确是条狼崽,建议立刻打死或者活埋,但我表哥坚决不干。
猴三再次接近小狗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根麻绳粗的柳条,翠绿的柳条甩向小狗,小狗上下腾跃,不时地露出凶光向他反击。
“狼也是你惹的吗?!”瘦弱的猴三妈扯起他往家走。猴三耷拉着脑袋咬着牙,柳条在空中划着弧线,呼呼作响。
太阳眼看着就要落山了,我心慈手软的父亲答应了表哥,决定明天一早上山放狼。这一夜就让狼和狗在一起,睡在用芦席和油毡搭建的小房里。
新月如钩,繁星点点。整个东山坡沉浸在一片如水的梦乡之中。谁也没有想到在那棵高大的拐枣树下,一条健壮的母狼正焦躁地徘徊着。当最后一盏灯熄灭的时候,一声接一声凄厉的嗥叫就像一道道闪电撕破了夜幕。惊恐的大人们又纷纷拉亮了电灯,母狼的眼前呈现出一片耀眼的火光。可是它并不畏缩,而是更加愤怒地嗥叫。我的父亲终于起了床,大着胆子走进小房,想把那只狼崽放出去。可是他找来找去却不见了那个小家伙,只有六条小狗依偎在虎子怀里,虎子的嘴边还剩着一块没啃完的骨头。父亲吃惊地沿着那骨头望去,发现小房裂开了一个大洞,一定是有人偷走了狼崽!我父亲不无惊讶又有些懊恼地想。他走到坡前循声望去,看见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闪动的绿光没有使我的父亲害怕却使他一阵阵心寒。
“谁偷狼干什么?”父亲百思不得其解。
“猴三。”表哥肯定地说。
“不会,他偷个鸡摸个狗的就够胆大的了,咋会搞狼?”是母亲低低的声音。
那是公元一九七○年。深夜,一只狼的呐喊将我从梦中惊醒,恍惚间觉得自己正睡在幽暗低矮的卧铺车上,幼小的身躯蜷缩着,像母亲子宫里的胎儿。一种莫名的颤栗似乎让我预感到童年生活的动荡与不安。那一年年初,漫天的大雪掩盖了我们举家南迁的踪迹。车厢与车厢之间巨大的碰撞声一阵高过一阵,那声音不是狼嗥却像高音喇叭在电线杆上发出的怒吼。人生仿佛就是从那次旅行出发的,从遥远的内蒙古包头市到重峦叠嶂的鄂西北山区,我五岁的生命穿越了大半个中国。
那时候,E城只是一个山清水秀的穷山沟,没有公路、汽车、像样的商店和这么多人。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常见的是驾着毛驴赶路的老乡,毛驴的背上驮着一串串晒干的玉米和辣椒,零星的几个供销社的商店里连纸包的糖块都没有。
当父亲驾驶着那辆黄河大卡车从河沟里缓缓行进的时候,车的后面跟了一群在雪地里还打赤脚的孩子。他们边走边喊,说着我听不懂的当地话。我坐在车里的样子像个骄傲的公主,不时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他们招手致意。一只精瘦的大灰狗大概以为这会跑的家伙是它的伙伴,便围着轮子又咬又啃。水深的地方,车轮一过就会激起一片欢快的浪花,我开心得“咯咯”笑着。我年轻的父亲那时候胸怀大志,要将这穷山沟变成中国的汽车城,要把自己变成一颗革命的螺丝钉。他满脸都写着自豪。
像是一场战役的开始,一个集团军几乎一夜之间驻进了这里的沟沟岔岔。“三线建设”从此在这里拉开了序幕。四处可见的是写着“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和“要准备打仗”的标语口号。我父母所在的三团好比是一支先遣队,两千多人的施工队伍涵盖了建设现场的建材运输、厂房吊装及部分土石方工程。支援过三线建设的人们都不会忘记炮声隆隆的黎明和钢花飞舞的夜晚。他们要跟帝、修、反抢时间,为了E城早出车,高举着“革命加拼命”的旗帜。而我们———一群刚刚懂事的孩子,却在大人们一个又一个“献礼”,一个接一个“会战”的奇迹中被忽视了。
东山坡的孩子没有需要减负的书包,没有繁重的家庭作业,没有电脑电视游戏机,有的只是自由———自由。我很可怜现在的孩子,小小的肩膀就要戴个背背佳;稚气未消的眼睛要支个金属架;看了一百遍动物小精灵到时候见个蜘蛛、蚂蚱什么的却只会叫娘。我不无痛惜地认为:这是生命本能的退化。
此时此刻,我在城市的睡眠中看见往事穿透厚重的夜幕,像一颗垂落的流星坠入幽静的小屋。我一时不敢相信这些散乱的记忆跟我有什么关系,一群从北京、包头、武汉、上海等城市来的孩子以我至今不敢相信的蛮荒状态一天天成长。
正如表哥说的那样,狼是猴三偷的。有人清早看见猴三在坡上砍灌木的时候,用绳子牵着小狼。猴三背回一天的柴火,他妈妈还没起床,他把小狼拴在自己的床下,到小房点柴烧灶,烧了两壶开水,就着开水啃了一个冷馒头,之后拿起弹弓和竹篓往山坳里走去。因为父亲常年奔波在基地而母亲体弱多病,猴三经常捡破烂换钱,打鸟、抓青蛙改善家里的生活。
猴三在狼嚎的第三个晚上,感到万分的惊慌和恐惧,小狼也失去了先前的凶猛,表现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但猴三并不打算放掉它,他天真地以为狼和狗一样可以训练成一种凶猛的家畜,可以使他在东山坡上称王称霸,耀武扬威。到那时,他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吃苦受累了。
9月开学的时候,书包里藏着狼崽的猴三成了小莉的同桌。
“不许告诉别人,你要是说出去,我就让狼咬死你!”猴三恶狠狠地警告小莉。
老师带着严肃的表情走过来:“上课不注意听讲,你们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小莉支吾起来。
老师的眼光转向猴三,猴三嬉皮笑脸道:“她越过‘三八线,我警告她!”
年轻的女老师愣住了,没好气地说:“不许做小动作!”
可以想象小莉每天上课的担惊受怕,看见狼崽从猴三书包里探出尖嘴,脸色煞白。
狼崽一天天长大,开始做吃小鸡抓小鸭的勾当。或许是小狼活跃的生机给老狼带去了什么信息,不久,老狼又来了。
猴三在寂静无比的夜里默默地数着狼嗥的次数,第几十几声揪心的嘶鸣令他心慌掉气,毛骨悚然。躁动不安的小狼也在用爪子拼命地挠门,尖细的呜鸣像婴儿的哀号。猴三终于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门边,将小狼拦腰掐住,小狼一个反身咬疼他的手腕,猴三痛得瞪起眼珠,拎起小狼塞进被子里,紧紧捂住。
老狼的嗥叫越来越近,惊动了已经沉睡的大人们,一盏接一盏的灯点亮东山坡,也点亮了这个阴暗而又惊悚的夜。小狼拼命地拱被子,猴三急了,扑身压在隆起的被面上,他小小的胸脯在令人痉挛的战栗中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钢筋铁板。他本来是想养活这条狼的,但是老狼锲而不舍的悲号终于击垮了他的信心。老狼像是知道了这间阴暗的小屋里发生的一切,从此再也没来。直到多年以后,一个北风呼啸的下午,我看到老狼站在高高的狼牙岩上威风凛凛地逼视着猴三。
捂死了小狼的猴三变得凶猛起来,经常可以看到一脸青春痘的他站在东山坡的山腰上,耀武扬威地指挥着一群小孩们,玩着电影中攻山头的游戏。有时候他也在干打垒、芦席棚支起的大车间里神秘地溜达,偷些铜铁什么的卖钱。我七岁最后的记忆是看到猴三像大人一样用汽油洗他脏乎乎的手,那是在父亲工作的车队里,我好奇地看着,觉得他模仿大人的样子很好笑就窃笑了一声,他立刻用粘满汽油的纱布打我,我刚要哭,他就伸出拳头来吓我。这时候忽然听到外面锣鼓喧天,欢声雷动。E城的第一辆样车在彩旗飘扬、人声鼎沸中缓缓驶来。
“回来再教训你。”猴三向我挥挥拳头跑出车间。
路两边已经站满了人,我从人群的缝隙里钻进去,看到一辆高大的深绿色汽车拖挂着一辆真正的大炮。人们振臂高呼:“向毛主席献礼!”、“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大炮的大转盘上站着一位飒爽英姿的青年,他不断地转换着炮筒的方向。随着这辆了不起的军车上了紧挨东山坡的另一个山坡,车子好像在野地里奔跑了起来,它翻山越岭不一会儿就冲出了我们的视线。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像梦一样印在我幼小的心里,我好像是揉了揉眼睛然后就想起猴三要教训我的话。猴三早就爬在路边的白杨树上,双腿夹着树干,两只手学着青年的样子摆动着方向盘。人群的散去让他一眼瞥见了我,他“哧溜”滑了下来,张牙舞爪地追着我跑。
我一门心思地往家跑,刚上东山坡就和小莉撞了个满怀,便躲进她家。
“让开,把人交出来!”猴三喝道。
“什么人?我没看见。”小莉壮着胆子回答。
“胡说,我明明看见柳琳跑上来。”猴三一把将小莉推到一边。
表哥听到响声走出家门:“干什么?你!”
“邱枫,关你屁事。”猴三叫嚣着又对小莉说,“把她交出来,她敢笑话老子,我要让她尝尝厉害。看见大炮了吗?老子用炮轰你家。”
“你敢?!”表哥冲了过来,站到小莉的身边。
“哟,有种。她是你什么人,你媳妇?小流氓!”话一落地,猴三便发现了两个人小小的尴尬,他眯起眼有点得意地瞟着两个人儿。我想当时的小莉未必就听懂了那些话的意思,她只是本能地感到被一句最恶毒的话中伤了,而这句话同时也中伤了我表哥。小莉找不出更狠的话来回击猴三,只好一扭身跑回家,然后将门“啪”的一声带上。
“哈哈———”猴三放肆地大笑起来,他好像已经满足了,边走边冲着门喊:“给老子放老实点,听见没有?”
门因为惯性晃开一条缝,小莉突然扑倒在门上,把指头哆哆嗦嗦塞进嘴里,使劲地咬。
“脏不脏?!”表哥嚷起来。
“狼……”小莉喊,她一定想起了那条从书包里露出尖嘴的狼崽,继续咬自己的指头。
“吓傻了。”表哥上去掰她的手。
“你才傻了呢,你知不知道他就是一条狼,一条恶狼!”小莉叫起来。
东山坡上有狼并不奇怪,因为它本来就在狼山上。当地的老百姓说,这山因为在附近海拔最高,杂草树木茂密而有狼群出没,所以取名“狼山”。刚进山的时候,没有房屋,所有的职工都是自己找房东,不久,三团在狼山东坡平出了一片空地,从牡丹江市运来活动木板房,沿地势组装成了七八排四五十间房子,从此,我们就都成了东山坡的孩子。然而东山坡之所以出名,还因为在我们入住前,这里曾发生过一起惊动全国的爆破事故。
那时候,为了给未来的汽车城建一座大油库,要在狼山坡上实施爆破。据说是500吨炸药。硝烟弥漫之后,施工单位发现有哑炮,但是警戒线已经撤除,驱散的过往行人和附近的山民都放松了警惕,做着各自该做的事情。再一次吹响紧急避险的哨子准备排哑炮的同时,就听到山崩地裂般的轰鸣。
在这次事故中牺牲的职工和群众有30多人,其中一名是团级干部,受伤的不计其数。他们几乎都埋在了狼山的肩上,东山坡的头顶。那一片错落有致的坟包像一座座正在生长的小山,上面长满了灌木和花草,不可思议地一度成为我们的游乐场,无所畏惧的我们以坟包、草木为掩护,玩着捉迷藏、攻山头、炸碉堡的游戏,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坟地里经常升起一片乌烟瘴气的烟火,我们知道那是猴三一伙人借着坟包层层的掩护,在搭灶点火烤偷来的鸡鸭狗兔,边抽烟边喝酒边扯淡。那片坟地曾经是他的天堂后来也就真的成了他的天堂。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小莉的尸骨也埋葬在那里。以至于长大成人的我有一段时间常常会担心小莉在阴间的处境。大人们不会知道曾发生的悲惨故事,他们被工作和学习忙昏了头,他们可以二三个月地奋战在工地。为了让毛主席睡个好觉,自觉地发扬大禹治水三顾家门而不入的精神。
事情发生的起因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幼稚但也许有着历史的必然性。那是我们发现猴三偷了单位的电线,剥了皮,抽出铜丝卖给废品站之后。我们向工宣队的领导反映说这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可是他们畏惧猴三当队长的父亲,竟然让我们少管闲事。
这不是闲事,这是大是大非问题。我们早就恨透了猴三一伙,连我们家虎子见到猴三便去追咬。我们决定要捅这个老虎屁股,杀杀他们的威风。
我们像《地雷战》里的游击队员,在拐枣树旁的小道上挖了一个大坑,往里面放了一堆从各家鸡窝、兔笼里捞出的粪土,再倒进几桶脏水,然后小心翼翼地覆盖上一个草席,上面撒些薄土青草,晚饭一过就埋伏在附近的灌木丛中静静地等待。
第一天,没发现目标。第二天,还是没动静。
第三天,有些异样。听不见表哥和小莉的说话声,隐约看见小莉静静地趴在表哥身边,十四岁的小莉圆圆的脸上笑出两个可爱的酒窝,但却只笑不说。成人之后我才意识到聪明的小莉那时多少懂得男女之间的事了,她和表哥可谓青梅竹马的一对儿,一起读书玩耍、一起砍柴采蘑菇,甚至一起在河沟里游泳。
天渐渐黑了,夜风徐徐吹来,四周围弥漫着拐枣树淡淡的甜香。“没戏了,还是回家吧。”我等得不耐烦了。小莉却不动,默默地望着表哥。
“再等会儿。”表哥的手挥了挥,触到了小莉的马尾辫,过去表哥经常笨手笨脚地给小莉扎辫子呢,我曾经纳闷表哥为什么不给我梳辫子。
“有人!”小莉终于说话了。
猴三他们三个人喝多了酒,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走下山来。
“哎哟———”猴三第一个掉了进去,搭在他背上的也跟着歪倒,第三个一屁股坐在了他们的身上。
“咯咯———咯”,小莉控制不住自己的开心,发出了致命的笑声。
猴三他们像一伙愤怒的狼猛扑过来,我吓得缩进草丛动弹不得,表哥拉着小莉就跑,但没跑多远就被他们捉了回来。
“把那小子给我绑在树上。”
表哥被他们拖曳着,捆在拐枣树上。猴三脱掉沾满粪便的臭汗衫塞进他嘴里。然后转身喝道:“小莉,还有你?真没想到你也敢惹老子。你妈是婊子,跟我爸上床,你知道吗?哈哈,老子都看见了———骚货!”
小莉吓得花容失色,抱着头,捂着耳朵向后挪。
“屎盆子应该扣给你妈,她怎么入的党,你回去问问她啊?他妈的你个小骚货!”
猴三从地上的军包里抽出一把闪亮的蒙古刀,不紧不慢地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小莉,这可是你自找的。”猴三借着酒劲撕开了小莉的圆领衫。
小莉大叫:“救命———救命啊!”边喊边在草地上乱抓乱爬,她试图滚下眼前的一个斜坡,但还是被迅速地抓住了一只脚。她的双腿慌乱地扑腾着,踢打着扑向她的猴三。
猴三一脚狠狠地踢在她的腰上,小莉打了一个滚,抬起身又往前窜。
“叫你喊———叫你跑!”猴三脱掉裤子,往小莉的嘴里塞,扑在她的身上,再现了捂死小狼时的冷酷和凶暴。
我蜷做一团往后移动,忽然身体失控滚了下去,于是撒开腿往家里跑,边跑边喊:“打架啦———杀人了———”
“跑了一个,老大!”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一定是柳琳,早晚我会收拾她!”
大人们都不在家,他们在工地上,在造汽车、坦克和大炮。我哇哇大哭,冲对门的老爷爷喊:打架啦、杀人了……但老爷爷说,这孩子怎么了,说什么疯话……
大黄狗听见我哭喊不止,跟着汪汪狂叫,突然,它冲出家门狂奔而去,几条小狗旋即也跟着它狂奔而去。不一会儿,整个东山坡犬声大作。
“狗疯了,狗都疯了!”老爷爷说。
我不记得自己哭喊了多久,只记得哭喊未止,表哥就背着小莉回来了,两人身上都臭烘烘的。表哥粗暴地推开我,到厨房点柴,烧了一大锅水,回屋铁青着脸对我说:“找你的衣服给小莉换上。今天晚上的事不要告诉大人,对谁都不要讲!”
我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才只有十岁,在那个封闭的年代,我可以原谅自己的无知,但留在我记忆深处的痛却是永远的。后来我经常梦见表哥被绑在树上,他挣扎着,弯弯曲曲的拐枣落下来,虫子一样爬在他头上脸上;还有小莉,被压得像死了一般的小莉。
从此,我开始害怕,不敢上山,哪怕是白天。
不久,大人们晚饭后常围在一起,绘声绘色地讲《一双绣花鞋》、《一缕金发》、《最后一班车》等等吓死人的故事。
一开始是关灯,然后是谁“嘘”的一声,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便没了一丁点儿声响。于是寂静的太平间、闪动的X光、全身缠满白色绷带的僵尸等等可怕的景象就赫然出现在我小小的脑海里。
有人开始散布在山间的坟地里发现磷火的消息,说那是一团白色的缓缓移动的东西,闪动着蓝绿色的火焰。人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人一跑它就追,那是鬼的眼睛。一时间所有东山坡的孩子们惶恐起来,没有人再敢轻易上山,特别是在晚上。后来我连洗脚水都不敢倒在院子的下水沟里,而是推门就泼。我开始害怕黑夜,就像害怕死亡。
死亡是什么样子我并不清楚,但是死亡却向我展开了它灰暗的通道。
小莉从猴三家出来的时候被表哥逮了个正着。
那是下午3点多,表哥发现小莉没来上课感到有些不安,便溜出教室。先是到小莉家敲门,门没有锁。那时候家里很少锁门,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然后他就上了几个台阶,向后排房的猴三家走。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小莉就明显地疏远了他。他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慰她,但是他不能看着小莉被猴三要挟、侮辱而一步步堕落。
猴三家的门紧闭着,缺了一角的玻璃窗飘出丝丝缕缕的烟雾,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表哥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见小莉闪了出来,一见表哥脸色陡变,迅速低下头,飞快地跑了起来。表哥追上她,拽着她的胳膊往山上跑。
山凹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菊花,淡淡的清香随着徐徐的微风扑在两张红红的脸上。他们跑得太急,跑得太累,坐在草地上静静地喘息着,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表哥说小莉让我好好看看你,你到底是怎么了?
小莉却背过脸去,低下头,汗珠子还顺着脸颊往下淌。
表哥说长大了我就娶你,不让你受欺负受委屈,让你过好日子。
小莉就眼泪汗水的一起淌。
小莉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说话呀,过去你总有说不完的话。
小莉突然停止了眼泪幽幽地说:“你别管我了,也许我长不大了。”
“怎么会?小莉,长大后你就做我的新娘。”表哥一把将小莉揽进怀里,嘴唇轻轻滑过她的黑发、额头和翘起的小鼻子,眼看着就要触到了那樱桃小嘴,小莉却将头猛地一扭。
“我爱你!”
“可是我———脏!”
“不,都是我的错,你能原谅我吗?”表哥摇晃着双臂,小莉紧张地抖动起来。
“我从来没有怨过你,都是我的命不好。都是我妈不好,刚进山的时候,她不该怕砍柴吃苦就捡炸山炸出来的棺材板烧,一定是得罪了阴曹地府,当时你妈妈就说过她的,这是报应。还怪她干那不要脸的事,害得我有苦难诉,有仇难报。还有我那个臭老九爸爸,一天到晚就会写标语口号、大字报,有什么用?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他算什么男人?!”小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紧绷的身体渐渐松软了下来。这段日子她想了很多很多:父母、家庭、男人、女人、过去、现在,唯独没有考虑未来。她似乎觉得一辈子的事都想完了。
多轻呀,白云在头顶上飘呀飘。此时此刻她想,就这样死去也值得了。
“别瞎想,我永远和你在一起!”表哥紧紧搂着小莉,生怕一松手,她就不见了。
我去小莉家的次数多了,我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是觉得该多和她玩。一天,我发现她偷看一本被洪水淹过的《赤脚医生》,觉得好奇。其实我家里也有一本,被父母藏在不显眼的地方,后来我也偷偷看过,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隐约的,我似乎知道小莉的秘密了。
小莉频繁约我到河畔跳皮筋是两个月后。我们将皮筋的一端绑在一棵树上,另一端由我拿着使劲地摇动,她在中间拼命地跳呀跳,她说着好玩真好玩。我知道那根本不好玩,找几个人一起,分成两伙比赛才好玩。她就是不干,直累得我胳膊都快掉了。皮筋常常会把小莉绊倒,但是她却乐得开心,仿佛不知道疼痛,傻了一般。
一天,猴三找到了我们。
“小莉,我带你去一公司老大家吃红烧肉。”
“不!”小莉坚决地回答。
“哟嘿,装什么正经?小心老子扒了你的皮。”
“王八蛋!”小莉破口大骂。
猴三一下子冲了上来,揪住小莉的辫子。
“流氓———抓流氓!”小莉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我看到我爸爸的车正向这边驶来,便叫:“爸———爸!”
“等着瞧,老子会收拾你!”猴三一边威胁我,一边掉头就跑。
猴三对我的报复很快来了。
一天傍晚,母亲让我去三团给加班的父亲送饭。去三团要下东山坡走500米的羊肠小道,小道的两边是两个足球场大小的堰塘。初秋的堰塘蛙鸣四起,百虫出没。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慌慌张张走在堰塘中间的窄坝上。突然,不远处传来粗重而又颤抖的声音:“鬼———鬼来了———”
“我是一个无头鬼———啊———我要你拿命来!”那呻吟越来越大,越来越接近我。我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跑,不料一脚踏空,掉进了堰塘。
手电刺眼的强光打在我的脸上。猴三带着一伙人排成一队站在坝上。他们个个拿着手电筒,得意洋洋,哈哈狂笑。
堰塘里的水并不深,只没过我的大腿。我怕被他们抓住不敢往上爬,就往后退。
“水里有蛇!”
“有蚂蟥!”
“有吸血虫!”
他们蹦起来大呼小叫。我吓得不敢动弹。
“求老子呀,求老子老子就救你上来。”
我不求他,我咬紧牙换了方向,向右侧的岸边迈步。等快到了岸边,猴三的手电筒又打了过来。
“想跑?没那么容易。你跑不出老子的手心。别说东山坡是老子的天下,一公司、三公司到处都有老子的人!”
“我让我爸揍你!”我喊。
“你爸?老子我不怕!我老爹是他的顶头上司。”
我就开始哭了,我的身子因为湿因为冷而不住地打颤。淤泥陷到了膝盖。边哭边像小莉一样破口大骂:“王八蛋!”
他们就往塘里扔石子,我边爬边躲。
“躲有什么用,还是放聪明点,跟了老子,吃香的喝辣的,像小莉一样,没人再敢欺负你。”
我感到了绝望,我生平第一次感到绝望是什么。那就是你能走的路都被比你强大的敌人堵死了,你不走就要看着自己在活活的挣扎中一点一点地断气。没有比绝望更残忍的东西了,没有比看到一个孩子的绝望更残忍的事情了。当我终于明白小莉的死因之后,我后悔自己当时太不谙世事,跟她天天在一起,竟然没有看出她的痛苦,没有想到她可能遭遇了什么。我真的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就在我精疲力尽快要倒下去的时候,手电筒的光线却猝然消失,堰塘四周顷刻之间变成黑压压的一片。我被人救上岸的时候,已经昏了过去。
小莉死在阴雨绵绵的夜晚。
在那个年月,在那个特殊的集团里,怀孕的恐慌和害怕远远超越了一个人经历的任何苦难,一想到自己的肚子有一天会大起来,小莉就用拳头使劲捶肚子。她一定是指望孩子能够因为跌打而流产才和我去玩命地跳皮筋。可是她没有看到什么希望。她害怕一个又一个明天的到来就不要了明天,毅然地扑向了地狱的大门。
那一天大人们都去参加一个紧急会议,小莉用一把小木梳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辫,把红头绳勒得紧紧的,拿起一样东西,背着手径直到了我家。
我开门,欢快地喊:“小莉姐来了。”表哥也从里屋走了出来。小莉把背后的手伸出来说:“给你织了个小围巾,织得不好。”
表哥好像很吃惊,接过来一看是白毛线织的。“挺好看的。”他微微一笑。
“才学的,正反针都有走错的,你别笑话。”小莉低下头。
“哪会呢?等春节我也送你一件礼物。”
“不用了,不用送我礼物了。”
“一定要送的,你等着。”表哥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我觉得那晚的小莉特别温柔,也像大人呢。
“给我瞧一眼。”我伸手去抢。
表哥迅速将围巾揣进怀里藏了起来。小莉对表哥说“我走了”就转身走了。表哥看着她又粗又长的马尾辫一摇一晃地出了门。
这条围巾就成了遗物留给了表哥。后来表哥曾一遍遍地数着针脚,好像是检查哪一针是正的却走成了反的,哪一针该是反的而走成了正的,他总是数着数着泪水就模糊了视线。哪一针都没有走错是自己的眼走错了,他这样想的时候胸中就充满了复仇的烈火。
回到家,小莉终于喝下了一瓶早已准备好的敌敌畏。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五脏六腑痛苦而又绝望的挣扎唤醒,跌跌撞撞地奔到我家,只说出了一句:“琳琳,我不想死。”就一头歪到我的身上。表哥一下子背起她拼命地往医院跑。
瑟瑟秋风夹着茫茫细雨,携走了小莉如花似玉的年华。生命的死亡仿佛就是时间的停滞。小莉在去医院的半路上,在我走向成人的半路上飘走了。她的夭折像一道抹不去的阴影,在我年少的心里久久地徘徊……
小莉被葬在那片坟地的西边。我想去看她但已经没有了胆量。在日后许多的夜晚我总是失眠。我的失眠是对小莉自杀的恐惧与探究。我总是觉得小莉有一天会回来,会和我一起跳皮筋。我总是睁大着眼睛不肯睡去,怕一睡就错过了小莉。和小莉不一样的是我盼望着一个又一个明天。可是明天却一再让我深深的失望。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死亡原来就是那么简短的一回事。而死了以后就再也不会被人看见。生如前山上,而死如后山下,生与死是走向不同的人,越是渴望相会,相隔的距离就越远。
小莉到底是不是怀孕了,不得而知。后来我看过许多医书,知道少女经期不准是很正常的现象。小莉会不会是暂时的闭经呢?
小莉说琳琳我不想死。
小莉最后说琳琳我不想死。
一场东山坡上史无前例的械斗在那个北风呼啸的冬天终于爆发。
猴三召集了远近同伙二十多人,手拿三节棍、弹弓和钢管站在长满荒草的坟地里。表哥的队伍也声势浩大,每个人都拿着8号钳丝弯成的手枪,子弹也不是平常玩的纸弹,而是半圆形的石子和尖锐的铁钉。
表哥说我们单打独斗,你敢吗?
猴三说老子怕个球?
各自的队伍就有规矩地向两边的坟头散开。
表哥赤手空拳地走到坟地中央,站在那座唯一有块纪念碑的团长墓边,他的手在那块碑文上不紧不慢地滑动着。猴三一步一步地逼过来,他个子高出表哥半个头,尖瘦的疙瘩脸上一双贼眼露出狰狞的笑容,那样子让我想起电影上的日本鬼子。
表哥仍然抚摸着碑文,一动不动,两只冒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已经贴近身边的猴三。猴三急了,突然猛地抬起右腿向表哥的胸部踢去。表哥一闪躲过。猴三紧跟着又是一脚。他根本没有把敌人放在眼里,说别的他不行,论打架斗殴他猴三这几年怕过谁。表哥被他凶猛的进攻打倒在地又一骨碌爬了起来,鲜血从表哥的鼻子里“哗”的一下涌了出来,手一抹,整个脸血红血红。
“他妈的,找揍!”猴三冷笑着。他要让不服气的人看看,他猴三就是这山坡的王。就在这个时候,寒风挟裹着血腥像幽灵一样在山林里回旋的时候,一声凄厉的狼嗥从天而降。陡峭的狼牙岩上,一条老狼正威风凛凛地凝视着我们,脖子高高仰起,黄灰色的体毛在风中抖动。
猴三猛地抬头,看到老狼绿光闪闪的逼视,接着一声嚎叫:“开火!”
猴三的队伍以坟头为阵地,扔石头、弹弹弓,还摇旗呐喊:“杀———杀呀———”
忽然,狼声阵阵,老狼身边出现一群狼,它们像有组织地朝着猴三的队伍俯冲过来。呼号声喧天动地,在巍巍群山中此起彼伏,孩子们和狼群撕拉扯打在一起,从一座坟头滚下来又冲上另一座坟头,凋零的花草被人与兽的身体来回践踏着、蹂躏着。
猴三被老狼凶猛的进攻扑倒在地,四肢拼命挣扎着却摆脱不了老狼强劲的爪子,四只狼爪像铁柱一样立在猴三的胸前,锋利的狼牙瞬间撕开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猴三逐渐的死亡,是对寒风中狼嗥的逐渐遗忘。
民兵们冲上山来的时候,朝天上开了几枪,驱散了狼群。孩子们的哭喊声在枪声过后更加惨烈。
我满身是血,但我没有受伤。我不知道身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我发疯地找我表哥。在坟地的西边,一个低洼的角落我看见同样满身是血的表哥,他躺在小莉的坟前。
“表哥。”我激动地奔过去。
表哥依然躺着没有动,神态默然。这些年我早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我不知道他内心是怎么想的,但那一刻,我觉得表哥很可怕,他的眼睛空洞无比。
“你没伤着吧?”良久,表哥终于说话了。我摇摇头,怯怯地问:“我们回家吧?”
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我们这个流动的建筑工程局再一次面临南北局分家的命运。东山坡上上下下几十户人家都在为“走”还是“留”伤脑筋。刚刚建立起来的汽车城已经初具规模,有了四通八达的柏油马路和一栋栋崭新的楼房、街道,安居乐业的日子好像为期不远了。但是要听从党的召唤,我们不得不做好迁徙的准备,像一群总是不得不寻找家园的候鸟。表哥借此机会参加工作北上了。留下的我们也搬进了楼房,东山坡的孩子从此鸟兽一样散去。
二十多年以后,表哥回来探亲。表哥已经是个中年汉子了,成了家,还有一个10岁的女儿,但表哥是一个人回来的。我陪他去了东山坡。昔日的山坡上建起了一座大型的厂房,那棵粗壮的拐枣树也被砍掉了,连上山的路都被堵死了。我们只好从后山绕过去想给小莉上坟,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坟包。那曾经是多么壮观的墓地啊,那一片片错落有致的坟包像一座座正在生长的小山,上面长满了野草和野花。它们年年月月在风雨中摇曳着,摇曳着,注视着我们的成长。
表哥坐在没有坟墓的墓地上,阳光穿过葱郁的松林照在他已然沧桑的脸上,脸上一片泪光。
“她在这,琳琳,你听见了吗?小莉她在哭。”表哥突然双手抱头,哽咽不止。
“你知道吗?二十多年来,每次梦见小莉,她都在哭。我要给她擦眼泪,她就背过脸,飞快地跑,跑到山林里一闪就不见了。琳琳,她为什么不让我给她擦眼泪啊?”
“表哥,小莉知道你来了就不会再流眼泪了……”我泣不成声。
“应该就在这里,没错的。”表哥猛地一下站起来,一个反身跪在地上,十指扒开泥土飞快地刨动,刨出一个竹篮大小的坑。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鸡心坠子,“小莉,你送我的白围巾还在,无论我搬多少次家,它都在我的身边。我说过也送你一件礼物的,这个红色的、心形的坠子你喜欢吗?它就像我的心,在这里永远陪着你!”表哥一边喃喃低语,一边将坠子深深埋在泥土之中……
到狼牙岩的路被飞流直下的一道瀑布挡住了。表哥停住脚,蹲下身,在瀑布落下的一道溪涧里一遍又一遍地洗脸。他想洗去少年的血和今日的泪,但血和泪似飞流直下的瀑布奔流不止。八月的山林散发着浓郁的熏香,熏得人不能呼吸。
责任编辑 刘建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