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两宋“登临词”中“莫登高”现象的文化内涵
2009-03-27陆小燕
摘 要:登临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一脉相承,它扎根于现实的土壤中,与时代变迁密切联系,充满了对社会与个体发展的忧患和关注,与“诗言志”传统一致。登临之主题贯串了整个宋词,其艺术风格和内涵的变化,是和宋词的雅化过程和儒学的复兴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宋词中出现的“莫登高”现象与词体自身发展和宋朝风云激荡的历史密切相关,凸显了宋型文学的特征。
关键词:宋词 登临 莫登高
登高多于重阳日,后渐失避灾之意,惟故事相承。如南朝宋刘裕为宋公时,在彭城九日有项羽戏马台讲武习射;南齐武帝于永明五年九日有商飚馆登高宴群臣,皆为九日故事。《汉书·艺文志》云:“不歌而颂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登高望远从无意识的行为,上升到富于儒家政治理想和文化内涵的层次,成为文人士大夫身份的标志和一种文化品格。《孟子·尽心》载:“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更表现了一种不断奋发向上,胸怀远大抱负的精神欲求,这是孔子整个生命历程和精神境界的表现,从而构成了儒家不断汲汲追求的生命存在状态的内涵。这和《易经》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孟子的“浩然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是一致的。孔子的“泰山”之登为登高行为寻到了文化之根,同时也为后人奠定了登高之作的气魄和力度。
在登高之点,人们以一个卑微的姿态来承受古与今,成与败,豪情壮志与落寞现实的交汇,寻找个体以及个体所处的时间、空间在苍茫宇宙之中的位置。从心理发生机制而言,登高充满了忧患意识和现实情怀,它深深根植于社会、历史的时代变迁中,与个体命运密切联系在一起。因此登临之作的内涵不脱“自己的穷通”和“国家的治乱”这两个范畴。个人的建功立业、感叹岁月流逝,羁旅乡情,闺情相思,历史兴亡都不过是对这两方面的具体诠释。“登高必赋”的士大夫情结与中国诗学中的“言志”传统实现了精神上的一致。
与“诗言志”的传统不同,宋词最初是以女性或模仿女性口吻来吟唱的,后来在不断的发展过程中逐步涵盖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主题,实现了宋词以言志为主体——即“言志”传统的回归。随着柳永羁旅行役,辗转江湖,词境界渐渐阔大。苏轼的出现,使登临的主体一变而为文人、士大夫,所登空间从狭小的闺阁逐步走向现实中的山水、都市楼阁,表达的也主要是个体生存的体验和感受。在这一阶段,无论是从登临主体、空间还是表达的内涵而言,都体现出了登临“言志”的传统对登临词的影响,宋词在全面发展和成熟时,尤其在南宋,可以说已经形成了与“诗言志”相同意义的“词言志”。登临词因其独有的风格与内涵的全面和丰富见证了这种发展和回归。但在宋代与登临有关的词作中有一个特别之点,那就是从“登楼无语”发展为劝人“莫登高”,这与宋朝风起云涌、荡气回肠的历史和词体自身的发展密切相关。
在北宋初期,“莫登高”的现象并不普遍。“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周邦彦《兰陵王·柳》);“莫把阑干倚。一望几重烟水。何处是京华”(万俟永《昭君怨》),词人们对功名事业的追逐使“京华”成为士大夫心中皇帝的象征和不得志时的宣泄之所。“等闲莫把阑干倚。马蹄去便三千里。三千里。几重云岫,几重烟水”(万俟永《忆秦娥》);“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怀旧》)“莫登高”更多地来自于爱情相思、离别所引发的愁不胜言,主要来自于个体受挫后的情绪突变。宋代文人呈现出一种内敛的心态,向更深微、细腻、敏感的方向发展,词善于表达人们内心深处情感细微变化的特性,适应了这种心理的表达。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1]因此宋初文人以 “婉约”为词正宗。登临词中的“莫登高”现象深受这种向内收敛创作心态影响的表现,同时这也是宋词最初产生于歌儿舞女之口,欲语还羞的女性特征的表现,这与词的特质是相符的。宋初与“莫登高”情绪同时出现的还有登高无语的状态:“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寇准《踏莎行》);“怅望倚危阑,红日无言西下。”(张杲卿《离亭燕》)这种登楼无语的状态一直贯穿到南宋,到了南宋中后期,这种无语状态就被“莫登高”逐渐代替,“莫登高”成为了宋人内敛情绪的普遍表现。
“靖康之变”使词人们无法选择地汇入国破家亡的时代洪流中,民族意识、“以天下为已任”、内敛心态交织在一起就使“莫登高”成为了南宋词人登高的一种习惯。夏承焘先生曾指出:“有宋一代词,事之大者,无如南渡及崖山之覆。当时遗民孽子,身丁种族宗社之痛,辞愈隐而志愈哀,实处唐诗人未遘之境,酒边花间之作,至此激为西台朱乌之音,洵天水一朝之文学异彩矣。”[2]宋代文人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爱国热情著称于世。朱熹在《跋范文正公家书》中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立为士大夫的座右铭,并且《朱子语类》中又说:“且如一个范文正公,自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无一事不理会过。”以范仲淹为宋代士大夫的典范,并不是朱熹一个人的偏爱,而是他所实践的“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生信条已经成为了宋代士大夫的一种集体意识,“从历史的角度看,我们毋宁更应重视‘士以天下为已任这一普遍意识的出现,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个新发现。”[3]同时代的程颐解《尧典》“克明俊德”云:“帝王之道也,以择任贤俊为本,得人而后与之同治天下。”(《河南程氏经说》卷二)这是宋代高度社会责任感、参政意识和国家认同感的集中体现,时代巨变则将这种责任感和认同感推向了顶点。同时盛极一时的南宋“道学”或“理学”也影响到了词学的发展。张炎在《词源》中说:“燕酣之乐,别离之愁,回文、题叶之思,岘首、西州之泪,一寓于词,若能摒去浮艳,乐而不淫,是亦汉魏乐府之遗意。”可见“儒家的‘乐而不淫、‘温柔敦厚的‘诗教之说,已经渗透到词坛中来。”[4]词的“雅正”之论使词人将内心的千言万语以“莫登高”的形式表现出来。
初南渡之时,爱国志士奋起救亡、拼搏沙场,舍我其谁,立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沦陷区的老百姓也揭竿起义,“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张孝祥《六州歌头》),希望朝廷能收复失地,但是南宋王朝只顾逃跑,后来又提出明确的投降政策,这使对复国抱有强烈愿望的爱国志士受到沉重的打击,并对实行这一政策所引起的后果提出了质疑和责难,这一时期的“莫登高”情绪直接或委婉地表达了对国家前途的焦虑与忧愁。“重到柳行西,懒问画楼何处”(吕本中《如梦令》);“多病嫌秋怕上楼。苦无情绪懒抬头”(周紫芝《怕上楼》);“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辛弃疾《祝英台令·晚春》)
在南宋灭亡前的三四十年间,蒙古军仍然不断南侵,南宋小朝廷却偏安一隅,醉生梦死,没有国之将亡的危机意识。词人们在词中程度不同地抒发了投身救国的壮志豪情,而“莫登高” 则成为了失地在望、报国无门的发泄,这也成为“莫登高”内涵的主要部分:“憔悴潘郎、不解为花主。知何处。梦云愁雨。怕向西楼去”(高观国《点绛唇》);“每为神州未复,阑干静、慵登眺”(史达祖《龙吟曲·陪节欲行留别社友》);“怕登临,几曲阑干万里心”(张辑《阑干万里心·寓忆王孙》);“神州只在栏杆北,度度来时怕上楼”(刘克庄《冶城》);“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吴文英《唐多令》);“闾里俱非,江山略是,纵有高楼莫倚栏。”(刘克庄《沁园春》)即使倚了危栏也要把绣帘卷起来,“鸿羽难凭芳信短,长安犹近归期远。倚危楼,但镇日、绣帘高卷。”(卢祖皋《倦寻芳》)
在南宋灭亡后的三十年时间里,爱国词人们始终坚持反元的遗民立场,隐居不仕,在自己的作品里感时愤世、凄咽苍凉,反复咏叹南宋灭亡后的伤痛与悲惋。“登临莫上高层望,怕见故宫禾黍”(徐一初《摸鱼儿》)几乎是南宋遗民的普遍情感。“晚香残,莫倚高楼。寒月多情怜远客,长伴我滞幽州”(徐灿《唐多令·感怀》);“怕伤心,休上危楼高处。”(何梦桂《喜迁莺》)和怕上层楼情绪一致的是:南宋遗民“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张炎《高阳台》),怕见旧巢归燕:“念旧巢燕子,飞傍谁家?斜阳长,长笛一声今古”。(汪元量《洞仙歌》)
综上所述,宋代政治上高度集权专制和对外军事武功上的妥协退让、一再失败,南宋主战派和主和派的论争,除了主战派短暂的胜利之外,都是主和派占上风,使得宋人已经没有了唐人“宁做百夫长,胜过一书生”、“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的豪迈情怀和进取心,反而因为屡次的挫伤,变得脆弱、伤感。宋代重文轻武、优待文士的国策、士大夫高涨的社会责任感和高昂的爱国热情、民族意识与整个宋代社会环境不断处于撕扯、挣扎的矛盾中:一方面是对社会现实、政治的关注和批判,另外一方面是“报国自知无世用”的压抑,形成了难以排解的悲怆沉郁的心绪,深刻的危机感、迟暮感,无可奈何而又难以言说的情思,而这正是“莫登高”的深刻意义所在。
注释:
[1]王国维:《人间词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4页。
[2]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06页。
[3]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210页。
[4]杨海明:《唐宋词史》,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38页。
(陆小燕 云南蒙自红河学院人文学院 661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