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屈原诗词解析屈原的抗争精神
2009-03-27韩进莲
摘 要:对屈原的解读,历来不乏赞词褒语,或赞其绝世的文采,或赞其美好的人格,景仰他“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的志向,歌颂他忧国忧民的情怀,表扬他的忠君爱国,赞美他的孜孜求索,却很少有人从“抗争精神”这一角度来解读他。本文试从屈原的作品开始分析,论述屈原身上的“抗争精神”,赞扬他的“革命性”,并表达对这一精神的无限敬仰之情。
关键词:屈原 抗争精神 《楚辞》 《离骚》
“诗赋词曲最怕读《离骚》,读之泪眼潸然;悲痛忧愤皆缘吊屈原,吊之心潮涌焉。”这是我曾经写的一副对联。每逢提到屈原,总是千思万绪,涌堵心头,不得要领。中华五千年史,不乏仁人志士,惟有屈原,最为难读。
唐诗宋词,不乏名篇,更多佳句,后人不吝赞誉,但均失于文体短小,一篇之中不能承载太多的精神内涵,故而读之,或生慷慨,或感悲怆,但总不及《离骚》震撼人心。《离骚》两千四百字,字字菁华,句句瑰丽,通篇称为“空前绝后”的伟大史诗,不为过也。陆游其人,是南宋时最似屈原的诗人,读陆词《卜算子·咏梅》时,每到“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和“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时,便心生共鸣,有扼腕之慨。但是读《离骚》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与“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处,那种心灵共鸣的强烈程度已然难以承受,不忍卒读。每一次,读过“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时,则掩卷而泪盈双眶。正是“诗赋词曲最怕读《离骚》,读之泪眼潸然”。
那种震撼人心的感受是什么?是无比之悲,为剜心之痛,有淹没之忧,兼喷血之愤。靳尚之徒当道,三闾大夫却被放逐,正是“艾萧太盛椒兰少”(毛泽东七绝《屈原》)。屈原“博文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但遇菹醢之世,竟不为容,而至于怀沙沉江,岂不让人既悲且痛?悲痛忧愤,糅合于胸,正是“悲痛忧愤皆缘吊屈原,吊之心潮涌焉”。
除此“悲痛忧愤”之外,还有一种感慨郁积于胸。屈原自沉之前,曾自叹“国无人莫我知兮”,死后虽被民间奉为神灵,每逢农历五月五日,南方诸省有龙舟“竞渡”的风俗,但看到划龙舟的人们嬉闹欢笑的场面,却让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屈原以一死之悲壮,使其文章千古,使其人格不朽,虽为历代文人墨客所褒扬,其文采刘勰称之为“惊采绝艳,难于并能”(《文心雕龙》),其人格司马迁赞之为“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但透过那些赞词褒语的表面,在两千三百年之后,又有几人真正理解屈原精神中最为菁华的东西却是“反抗”二字?
最近重读《渔父》时,忽然有所感焉。渔父之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已是广为人知,其中固然有孟子引用“孺子歌”的缘故,但不也从其中可以窥察世人的“渔父”心态吗?而屈原真正的心声,“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却不为普通人所知,岂不可叹?岂止普通人,历代的大家巨匠,乃至后世的屈原研究者们,也很少见有赞屈原的“反抗”精神者。
班固在其《离骚序》中曰:“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洁狂狷景行之士。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在班固的眼里,屈原的绝世文采及高峻人格,竟成了“露才扬己”,屈原的忧国忧民之言,竟成了“责数怀王”的罪状。班固,封建卫道士者而已,怎能期望他会理解屈原的“反抗”精神?
班固之论不足道哉。再看司马迁,一方面称赞屈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另一方面“又怪屈原以彼之才,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想来司马迁并不理解屈原写“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时的心情(《楚辞·橘颂》)。纵观太史公其人,虽受腐刑大辱,而其能发愤著书的精神实为可嘉,但与屈原以死抗争的精神还是有所差异,也难怪乎其有如是之言。
此刻,不禁让人想到“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这是后世之儒赞“息夫人”的一句名言。“息夫人”,即息妫,容貌丽绝,初为息国君主的妻子。后楚国灭息,楚王遂将息妫据为己有,息夫人虽为楚王生儿育女,但不与楚王交言,《左传》载息妫“未言”,王维的《息夫人》诗云:“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息夫人“不共楚王言”式的忍辱负重,深获后世之儒的同情与赞誉,因为息夫人的行为与儒家的处世思想不谋而合。不过,以笔者观点,息夫人的忍辱负重远不及徐君宝妻的以死抗争来得壮烈与有意义。徐君宝妻,“被掠至杭,其主者数欲犯之,辄以计脱,主者强焉,告曰:‘俟祭先夫,然后为君妇。主者许诺,乃焚香再拜,题词壁上,投池中死。”(见《词宗》卷二十五)笔者写到此处,默咏徐君宝妻《满庭芳·题壁》中的“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魂断千里,夜夜岳阳楼”句,犹感慨万千。息夫人的“未言”或许让楚王有一种“欠债”的感觉,但“欠债”之后,未必不可以再次“借债”。惟有君宝妻那举身赴池的动作才会给掠人之妻者的内心以重重一击。在笔者眼里,屈原的自沉汨罗,好比徐妻的壮烈,司马迁的忍辱负重,犹如息妫的“未言”。
扬雄在其《太玄赋》中说:“屈子慕清,葬鱼腹兮……,我异于此,执太玄兮。”这是老子“和其尘,同其光”式的逃避抗争的处世态度,以此态度处世,岂能求之抗争不平,又岂能理解屈子的一片衷肠?
纵观古今的读书人,若是怀才不遇,大概不出三种选择:一为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二为道家的“和其尘,同其光”;三则最为下,那便是孔子称为“德之贼”的“乡愿”,什么是“乡愿”呢?孟子解释说:“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以此观人,则司马迁落于儒,扬雄流于道,渔父则在二者之间矣,至于第三等的大大小小的“乡愿”们,更是恒河沙数,不知几多矣。上下五千年,能如屈原般“独立不迁,上下求索,好修为常”(袁行霈《论屈原的人格美》),且怀沙沉江,不惜葬身鱼腹而抗争者,古今有几?
同样的怀才不遇,同样的被馋遭贬,即便与屈原有着相似经历的贾谊,虽也在《吊屈原》中“造讬湘流,敬吊先生”,且感慨“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但最终流露出对屈原“斑(般字少一撇)纷纷其离此邮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的不解,是为司马迁之同类。而在《服赋》中又有“乘流则逝,得坎而止”之句,可见毕竟不想“跨过那道坎儿”了,则又与渔父为同一路了。
唐宋八大家之苏轼,对屈原甚为仰慕,曾说:“吾文终其身企慕而不能及万一者,惟屈子一人耳。”有一诗一赋(《屈原塔》和《屈原庙赋》)凭吊屈原,但终也没有看出屈原以死抗争的精神,他在《屈原庙赋》结尾处感慨:“呜呼!君子之道,岂必全兮。全身远害,亦或然兮。嗟子区区,独为其难兮。虽不适中,要以为贤兮。夫我何悲,子所安兮。”
宋代大学者朱熹,在“疾病呻吟之暇”定《楚辞集注》八卷,迄今仍为研究《楚辞》的最为重要的参考书。1972年,毛泽东主席就曾将一部《楚辞集注》作为礼物,赠送给日本首相田中角荣。笔者读《楚辞》,也是靠着这部《楚辞集注》才读懂的,从中不难看出朱熹的学问之大,以及朱熹对屈子的理解之深。在《楚辞集注》的《序》中,朱熹讲:“原之为人,其志行虽或过于中庸而不可法,然皆出于忠君爱国之诚心。”朱熹一方面肯定了屈原的“爱国”精神,已经比那些汉代文人高出了一大截,但另一方面仍然认为屈原过于偏激,不可以学习。由此可见,朱熹仍然没有读出屈子的伟大抗争精神。
时至近代,自从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赞誉屈子等人“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时,人们对屈原的注意力便聚焦在屈原的人格或性格上。屈原虽有“内美”之人格,但惟人格与性格是瞻,则无疑会低估屈原投江自杀的悲剧份量,也会淹没屈原伟大的“抗争”精神,仿佛屈原自杀的原因仅是由于有这样或那样的性格和人格造成的。梁启超说:“彼自杀实其个性最猛烈、最纯洁之全部表现,非有此奇特之个性,不能产此文学,亦惟此最后一死,能使其人格与文学永不朽也。”(《梁启超国学讲录》)可谓这种观点的典型。
以人格论看屈原的自沉之死,最高的只能将其视为“人格的一次升华”,或者把屈原视为一个高尚的殉道者,低者甚至去分析所谓屈原的“自恋人格”,而落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境地。
国学大师郭沫若及闻一多,从一个崭新的角度审视屈原,为屈原精神赋予了“人民性”的因素,自有一番道理,但对屈原自杀的理解依然没有走出“殉道”说的樊篱。郭沫若在其《屈原研究》中说:“他自杀的原因倒是因他的理想和楚国当时的现实相隔太远,不能不使他失望,因而他便只好演出一幕殉道者的悲剧了。”甚至可以“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鲁迅都讲:“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见,感动后世,非力非强。”以致“孤伟自死,社会依然。”(语见鲁迅《摩罗诗力说》)
行文至此,笔者一路评说诸位先贤没有读出屈原以死“抗争精神”的缺憾,却并没有正面论述何以看出屈原的“抗争”精神来。正好借着评论鲁迅之言,谈及此话题。
翻开《楚辞》,果然“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见”吗?非也。笔者觉得不见屈原之“抗争”,是因为没有深究屈赋中的一个句式,一段话及一个字。
所谓一个句式,是指《渔父》中的一句:“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於江鱼之腹中。”这一先“安”后“宁”的句式,包含着一种强烈的主动性的意味,正是“抗争”的前奏。
所谓一段话是为《惜往日》中的“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廱君之不识。”朱熹注曰:“不死,则恐邦其沦丧,而辱为臣仆,故曰祸殃有再,萁子之忧盖如此也。”笔者觉得朱熹对“祸殃有再”的注释未必正确,屈原虽然对楚国的政治失望之极,又岂知假如自己不投江而死,则楚国一定亡于自己的有生之年?退一步讲,即便楚国速亡,对于一个不为现任而是已被放逐的旧臣,何辱之有?萁子佯狂,为避纣辱,至于纣王丧邦之后,反而受到武王的尊敬与优待,难道屈原是害怕楚王再去侮辱自己吗?朱熹之注,显然回答不了如上问题。笔者认为,所谓“恐祸殃之有再”正是屈子以死抗争的目的,愿以自己之死,唤醒“众人皆醉”,换来“举世皆清”,恐如自己一样忠而被疑、贤而被逐的故事一再重演,这样的心情,“惜廱君之不识”。
所谓一个字,就是指《怀沙》一文中“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一句中的“让”字,此处的“让”字,正如“当仁不让”中的“让”字,表现了抗争者的无私、无畏与无悔。每当读到这句时,总会忆及“六君子”之首谭嗣同的一句话:“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之所以不昌者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其实,“一段话”中“不毕辞而赴渊兮”中的“辞”字,也含同样的意思。
屈原因性格而自杀之说不足道哉,为“殉道”而死的说法也很勉强。同为自杀,“殉道”与“抗争”不同,缘由在“殉”与“抗”的差别上,不妨简述笔者知道的两个故事以之说明。张女士与丈夫开了一片小店,有一个5岁的男孩,夫妻之间举案齐眉,感情和谐。但天有不测之风云,张女士的丈夫竟遇车祸而亡,张女士哀楚异常,先将儿子送回爷爷奶奶处,于“七七”之期在丈夫的坟头用剪子自刺心脏而亡,此为“殉”,“殉”者,爱之极而愿与之同归也。苏姑娘,遇到了一位很有地位的有妇之夫,有妇之夫答应离婚后再娶她,苏姑娘信以为真,不想九年之后有妇之夫仍未兑现诺言,而且想和苏女断绝关系,其言斩钉截铁,其行寒若坚冰,苏女失望之极,一日终于在负心人的家门前碰壁而死,此为“抗争”,抗争者,怨之深而愿惩其心也。
可见,“殉”与“抗”的区别在于,“殉”因“爱”之极,“抗”因“怨”之深,追随理想则能“殉”,失望之极则会“抗”。那么,屈原面对“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的“溷浊”之世,是“爱”呢,还“怨”呢?“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楚辞·离骚》),难道其中表现的不是屈原对楚怀王的极度失望吗?这些问题非常简单,屈原非为“殉道”而是“抗争”的事实也甚明了。
屈子怀沙,“孤伟自死”,屈子死后又果然“社会依然”吗?笔者认为不是,即便鲁迅先生自己也对此事游移不定,以致后在他的《汉文学史纲》中对屈原又有了新的评价,认为屈子之死激励着楚国人民在楚亡之后“誓言三户必亡秦,于是江湖激昂之士,遂以楚声为尚”。
还有一个故事,一位臣子得罪了皇上,皇上命人将此人的头摁入池水中,过了一会儿又提起来,皇上问:“你在水中看到什么了?”那位大臣禀到:“我头一入水,就看到屈原了。”皇上大惭,于是便放了那个大臣。这难道不也是屈原以死抗争而影响后世的一个例子吗?
正因为屈原的“抗争”精神,才会出现革命者爱屈原的现象。革命者就是有理想的抗争者,未有革命者不爱屈原的,因为什么呢?抗争者与抗争者惺惺相惜也。据说毛泽东就爱读《楚辞》,也爱屈原。他讲:“屈原不仅是古代的天才歌手,而且是一名伟大的爱国者,无私无畏,勇敢高尚。他的形象保留在每个中国人的脑海里。无论在国内外,屈原都是一个不朽的形象。我们就是他生命长存的见证。”
行文至此,“赴身清流”的屈原的形象又一次浮现于笔者的眼前,不觉喊出:“不朽的屈原,因其抗争精神而更加伟大!”
参考文献:
[1]安敏.“路”与屈原的精神世界[J].中国文化研究,2007,(03).
[2]殷光熹.屈原的爱国思想、人格精神和悲剧结局[J].中国文化研究,2007,(03).
[3]霍雅娟.试论《史记》强烈的抒情性[J].赤峰学院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05).
(韩进莲 河北蔚县第一中学高三语文组 075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