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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列传》中屈原形象辨析

2009-03-27李宗坡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2期
关键词:史记屈原

摘 要:从《屈原列传》看屈原是一个文学形象,《史记》塑造了一系列动人的艺术形象。不是屈原创造了屈原的故事,而是屈原的故事创造了屈原。

关键词:屈原 文学形象 《史记·屈原列传》

《屈原列传》是现今所发现的对屈原最早的文字记载,司马迁在篇中以饱含深情的笔调叙写了屈原的生平事迹,运用活灵活现的文字描述了这位先贤忠君爱国、卓然不群的光辉形象。

作为历史人物,屈原是有争议的。除了由战国时期流传下来的《离骚》等诗篇为屈原所作之外,在汉代以前的史料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作为历史人物他没有任何过硬的史料考据作支撑。因此,关于其身份面貌,有人说他是治国忠臣,有人说他是文学弄臣,更有观点认为屈原并不存在,屈原这个人物和他的“楚辞”纯系汉儒的虚构和假托。胡适在《读<楚辞>》一文中提出质疑:“屈原是谁?这个问题是没有人发问过的。我现在不但要问屈原是什么人,而且要问屈原这个人究竟有没有。”

但是,笔者认为否定作为历史人物的屈原的存在,把屈原和“楚辞”说成是汉儒的虚构和假托的观点,是十分荒唐的。因为,汉儒的作品无一能与“楚辞”媲美,难道他们自己都写不出好作品,却能在假托别人之名时文思泉涌,灵感大发,而写出惊世之作么?再者,如果历史上本无屈原之名,汉儒又何以假托屈原。楚地有关屈原的民风民俗千百年来流传不衰,亦是屈原存在的一个有力证据。故此,我认为作为历史人物的屈原的存在是不可置疑的。

既然如此,那么《列传》中的屈原形象是不是历史人物的屈原呢?我们究竟应该怎样认识这个人物形象?笔者试就这篇《列传》谈谈自己的见解。

一、《列传》中的屈原不是一个历史人物的形象,而是一个艺术形象

笔者如此评价并非在否定作为历史人物的屈原的存在,而是说在《列传》中这个人物的身上,存在着太多的推想构建的因素,而这些推想和构建绝不是以史料考据为依据的。

据《列传》记载:屈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若果真如此的话,屈原当属于楚国朝廷上的治国能臣,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按理说这样一个在当时楚国朝廷上举足轻重、在外交上游刃有余的杰出人物,是一定会有史料记载的。然而,汉代以前的史料没有任何关于屈原其人其事的记载,包括楚国和秦齐各国的史料中,屈原皆不见半点踪影。退而言之,即使由于屈原受了排挤,楚国的史官不敢记载他,那么其他各国对这位“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的外交家也一定会有所记载的,当时诸侯各国的外交活动应该有很多事件要涉及到他。如果真是这样一个有影响的政治人物,除了几首诗篇之外在先秦各国的史料中竟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列传》中记载屈原的身份地位似乎是不可靠的。再者,一个在史料中不见任何踪影的人,在一百多年后,司马迁给他作传的这些内容其真实性又有多少呢?

胡适在《读<楚辞>》一文中这样讲道:“《史记》本来不很可靠,而《屈原贾生列传》尤其不可靠。”诚然,如果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史记》的确不可靠,很多地方是漏洞百出的。如《扁鹊仓公列传》中记载:“扁鹊”是战国时的名医秦越人,文中记载了秦越人医治晋国大夫赵简子的病;并记载他能洞察疾病前的隐微征兆,在拜见齐桓侯时发现其身染病患,曾多次请求给齐桓侯医治的事情。而赵简子和齐桓侯都是春秋时人。又写秦越人医治虢太子的尸厥病,虢国亦是春秋时的侯国,战国时早已不存在了。一个战国时的人能跨越时空,去为几百年前的春秋人治病吗?诸如此例,不一而足。从历史的角度看,《史记》的确不很可靠,与其说是一部纪传体通史,还不如说就是一部一个个历史人物的演义故事。

《列传》的故事情节更是精心设计,独具匠心的艺术虚构和安排。

请看《列传》中的两处情景的描述: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乍看,这是一个“小儿科”的儿童故事。既是“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如何能见之?既是“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上官“夺之”,又有何用?这一切很难自圆其说。在这一富有戏剧性的故事情景中,只有两个在场者:屈原和上官。上官是否“见而欲夺之”,那只有屈原和上官能说得清楚,即便在当时也难于判明,更何况时过境迁后的司马迁呢?其实,这些活灵活现的情景都是精心设计出来的,这种独具匠心的虚构和安排,完全着眼于人物的塑造和谋篇的需要。司马迁把屈原的形象精心地构建在“忠”和“奸”的二元对立上,以冲突来塑造人物,编织了一个悲剧性的“忠臣故事”,而昏君、忠臣、奸臣之间的关系,构成了所有这类忠臣故事的基本内容。这是一个忠臣故事的屈原版。

再看屈原投江一段的情景描写,更可看出司马迁巧妙的设计与安排: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这段文字与《渔父》中的内容基本一致。我们需要强调的是这完全不是写史的叙述方式,而是文学作品的描述方式,这不是历史的真实,而是一种虚拟的对白。这里的“渔父”,是作者为了表明自己的意志与见解,而独具匠心地安插的一个对话者,来以观念上的对立来作为陪衬,即是今天我们所说的“托儿”。要把它当成真正的历史场景,那就大错特错了。当然,这种手法从文学的角度看。更会产生一种使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的艺术魅力。这一手法的运用在《论语》里有,《左传》里有,《楚辞》中也不乏其例,后世的文赋里更是司空见惯的。这是“文法”而非“史笔”。司马迁正是运用了这种文学手法,在《屈原列传》里绘情绘景地编写了一个悲恻动人的忠臣故事,构建了一个忠君爱国的历史范模。

因此,笔者认为《列传》里的屈原只是一个艺术形象,绝非是一个历史人物的形象。

二、《列传》中屈原形象源自司马迁对屈原《离骚》等诗篇的解读与推想

《列传》是我们能够看到的对屈原最早的文字记载,司马迁在这段文字中对屈原的形象进行了第一次建构,由于屈原其人在先秦各国的史料中不见踪影,因此,司马迁对屈原形象的构建绝不是以史料考据为依据的。那么,司马迁建构屈原形象的依据是什么呢?我认为它源自司马迁对屈原《离骚》等诗篇的解读与推想,源自于屈原作品中第一人称的抒情形象。更具体地说,司马迁把屈原诗中的第一人称的抒情形象当作了建构屈原形象的依据,把一个艺术形象充当了一个历史形象。

让我们看看《屈原列传》中太史公的感慨: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返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不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恒,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其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此段文字明确表明,司马迁对屈原形象的认识,是出自对屈原《离骚》等诗篇的解读,并以诗篇内容为依据而进行的-种想象性的“推其志”,而这个“推”是推想的推。“推其志”是由屈原诗篇的内容来推想屈原的心志,由其作品中抒发的情志来推想其人。这样作者主观意识中的屈原的形象便由此而生。可见司马迁心中屈原那“可与日月争光”的形象,是他在对《离骚》等作品的解读中推想得来的。同时这也正是《离骚》等诗中的第一人称抒情形象在司马迁头脑中的再创造,司马迁拿一个艺术形象充当了一个历史人物的形象。

三、《列传》中屈原形象渗透着司马迁浓重的主观色彩,是司马迁的一个虚拟的自我

《史记》的许多地方都渗透着司马迁浓重的主观色彩,他笔下写的是古人,渗透在里边的却是个人的情感。如《扁鹊仓公列传》中写到扁鹊遭人嫉妒而被杀害时,司马迁感叹道:“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故扁鹊因其伎见殃。……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这些地方既是在感叹作品中的人物,更是在感叹作者自己。在《屈原列传》中司马迁的这种意识尤为突出。例如:“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不怨乎?”这里每一句话都渗透着司马迁浓重的主观情怀,既是说屈原,更是在说自己。

司马迁在《列传》中以自身遭遇的精神体验对屈原进行了想象性构建,并使之成为“真实”的历史事件。而司马迁与他构建的人物之间的隐喻关系,便显而易见。篇中写的是屈原,表现的却是自己“忠而被谤”、“美而遭妒”的怨愤。他借屈原来隐喻自己,在构建屈原的同时又在建构着一个虚拟的自我。因此,篇中处处写的是屈原,又处处都可以看到作者与他笔下的这个人物的隐喻关系。屈原放逐,乃赋《离骚》,“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而作者受刑,而著《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二者的遭遇,何其相同;二者的作为,又是何其相似。“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其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这里司马迁在深情地赞誉屈原的同时又在表现着自己的美好和不幸。这里屈原是他的一面镜子,屈原的美就是他的美,屈原的不幸就是他的不幸。共同的命运,共同的遭遇,共同的感受,使司马迁与他作品中的屈原的形象重叠在一起,继而合二为一。因此,《列传》中屈原的形象是司马迁虚拟的自我。

四、《列传》中屈原的形象是后世屈原形象构建的原本

《列传》是屈原故事的原本,司马迁是屈原形象的原创者。司马迁以后,屈原的故事由历代文人反复地演绎着。后世有关屈原的史料和文人作品,大体上皆以《列传》的内容为原本进行演绎虚构,情节大同小异,但都不能越出《列传》的范畴,如郭沫若的《屈原》等。这样,无形之中屈原的这个艺术形象便被人反复地构建着。从董仲舒“独尊儒术”始,儒家思想被人们置以极为神圣的地位,所以屈原形象的构建是逐渐朝着儒学思想的典范人物的方向进行的。

正是这一代代的反复构建,一个活生生的忠君爱民的典范人物的形象,一个儒家思想体系中的美政的化身,一个文采超绝、高洁纯美、忠贞不屈的英贤形象便高高地矗立起来。正是这一代代的反复构建,使这个人物的身上凝聚着我们民族丰厚的文化内涵,《列传》中的屈原便从一个艺术形象逐渐演变成了一个文化人物形象。所以笔者要说:不是屈原创造了屈原的故事,而是屈原的故事创造了屈原。

历史上的屈原是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和爱国主义诗人,这是不争的事实。但由于岁月的流逝,这位伟大的诗人与我们越去越远,其真实身份与历史面貌已使我们不可追寻。但是,以《列传》为底本,经历代文人反复构建的屈原却以一个文化人物的形象高高地矗立在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里,以“与日月争光”的光辉照耀千古。

(李宗坡 河南南阳医专公共教学部 47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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