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视野中的公民教育
2009-03-09李长伟
李长伟
摘要:“厄洛斯(eros)”是古典政治哲学和教育哲学的主题与内核。爱欲意味着人对美善本身以及与此内在相关的灵魂不朽的执着追求。不过,人的生命不是神的生命,它是可朽的,人若想实现不朽,就必须通过教育,与他人的灵魂结合在一起。正是出于这种对美善的爱,苏格拉底把教化优秀青年,使其卓越,看作是自己的神圣使命,而他自己也在这样的教化中实现了自己的灵魂不朽。
关键词:爱欲;不朽;公民教育
中图分类号:G40-01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6124(2009)01-0015-05
在西方教育思想史上,称古希腊的苏格拉底为第一个自觉关注并深刻洞悉教育的人,恐不为过。因为他是西方第一个将哲学从“天上”拉到“人间”的大哲,而教育作为人间的最重要的事务——人只有通过教育才能成为人——就很自然地第一次成为哲人审思的对象。倘若稍作延伸,苏格拉底眼中的“人间”即是当时的伦理共同体——“城邦”,而教育作为城邦的最重要的事务,它的根本任务便是培养积极向善的城邦“公民”,苏格拉底由此成为了教育思想史上第一个真正关注公民教育的伟大教育家。
不过,笔者在这里并不想对苏格拉底的公民教育思想作一种表面的陈述,而是想弄清楚为什么苏格拉底会如此热衷于教化公民的人间事业,以至于即使背负亵渎神灵与败坏心灵的指控、面临被处死的判决也不作任何改变?或者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在动力促使苏格拉底的哲学成为具有教化功能的“公共的教育哲学”?因为作为一名哲学家,他完全可以停留于“前苏格拉底哲学”阶段或者像今天的学院派那样很满足地在狭小的学术圈里讨论哲学与人生而不必走向街头,教化公民,以致最终走向死亡。就问题的现实意义而言,理解这一点,可有助于思考在当今的公民教育建设中教育学如何具有并发挥公共教化的职能。遗憾的是,这一问题在国内诸多的西方教育思想史论著中并没有给予充分的重视,它们通常把研究的重心放在对苏格拉底的“产婆术”或者“辩证法”的描述上而忽视了对这一问题的探究。当然,我们必须承认辩证法是非常重要的,具有一定的解释力,但它作为一种教化公民的思维方式并不能充分解释苏格拉底的教化热情。对于这个问题,笔者的粗浅认识是,必须重视柏拉图的《会饮篇》以及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中的作为古典政治哲学与教育哲学主题的“厄洛斯(Eros)”思想对于苏格拉底教化公民之惊人热情的解释力。基于此,本文试图对厄洛斯在苏格拉底的公民教育思想中的位置与作用作初步的不成熟的论证,并希望能够借此深化我们对苏格拉底公民教育思想的认识,为今天的公民教育的深入开展尽一份理论上的微薄之力。
一、爱欲、不朽与公民教育
我们谈“爱欲”或“爱”,谈哲学即爱智慧,但“爱欲”到底是什么呢?《会饮篇》(以下简称《会》)中的苏格拉底借狄奥提玛之口讲述了“爱欲”的诞生。当初,阿佛洛狄忒诞生时,诸神设宴庆祝,资源神(Poros)也在其中。晚宴刚毕,贫乏神(Penia)前来乞讨,此时,资源神喝醉了并走到宙斯的花园,昏昏而睡,贫乏神心想,我缺乏资源,何不跟资源神生个孩子,于是就跑过去睡在他的旁边,怀上了“爱”。因此,“爱”成了阿佛洛狄忒的跟班和仆从,因为他是在她的生日投胎的,她就是美本身,所以他生性爱美。不过,爱并不“完美”,因为作为贫乏神和资源神的儿子,他分有着其母的贫困和其父的丰盈,既是可朽的又是不朽的,既不会完全处于贫乏状态,也不会完全脱离贫乏状态。而且爱也处于无知和智慧的中间或人与神的中间。亦是说,诸神是不会寻求真理,企盼智慧的,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有智慧的;而无知的人因不拥有美和善以及理智,而满足于现有的状态,也不会去企盼美德;又因智慧是事物中最美的;而“爱”以美的东西为他爱的对象,所以,“爱”必定是智慧的热爱者。
这样的热爱者,当然是指处于无知与智慧、人与神之间的爱智慧的“哲学家”,但由此能够推导出爱就是对美善的独自渴求或爱智就是哲人对美善的孤独沉思这样的结论吗?表面看来,是完全可以的。但狄奥提玛却否定了它,认为“爱的行为就是孕育美,既在身体中,又在灵魂中”(《会》,206B)。这显然是对爱的出身的描述:正是由于阿佛洛狄忒的美,“爱”才得以被孕育和被生产,没有美,就没有孕育,也就没有爱。这就如狄奥提玛所说的:“我们每个人都有生育能力,既在身体方面,又在灵魂方面,我们长大到一定年纪,我们的天性就会促使我们生育。丑陋不能加速这种生育,只有美丽能够。我们知道男女结合会怀孕。人的生育是神圣的,可朽的人具有不朽的性质,靠的就是生育,但他不能在不和谐的事物中实现。丑与神圣不能和谐,而美与神圣完全相配。所以在生育过程中,美是主宰交媾和分娩的女神……所以你瞧,苏格拉底,爱并不是像你所说的是对美的企盼……而是在美的影响下生育。”(《会》,206C-206E)“但为什么要企盼生育呢?因为只有通过生育,凡人的生命才能延续和不朽。我们已经同意,有爱情的人企盼善能永远归自己所有,从中可以推论,我们一定会像企盼善一样企盼不朽,也就是说,爱就是对不朽的企盼。”(《会》,206E-207A)
看来,爱的真正的目的不是美而是生育,而生育的真正内涵是可朽的有死的人渴望不朽与不死。因为尽管人总是把个体当作一生中以同样形式存在的生命,假定一个人从小到老都只是一个人,然而,人毕竟不是同一和永恒的神灵,人的身体、快乐、痛苦、性格、灵魂、记忆、知识等方面却都在发生变化,人每一天都是一个新人,从小到老始终使用的名字并不能改变这一切。人只能靠生育,靠新一代不断接替老一代去延续自身的生命。“因此你不用感到惊奇,一切生物都有珍视自己后代的本能,一切生物都有珍藏自己后代的本能,因为整个创世都受到这种爱、这种追求不朽的欲望的激励。”(《会》,208B)不过,要注意的是,这里的不朽主要不是身体的不朽,而是德行的不朽,这就犹如阿尔刻提斯、阿喀琉斯、科尔都斯为爱殉身以追求“流芳百世”、“不朽的英名”。“要是不追求这种名声,他们就绝不会这样做。我们中的每个人,无论他在干什么,都在追求无限的名声,想要获取不朽的声誉。他们的品格愈高尚,雄心壮志也就愈大,因为他爱的是永恒。”(《会》,208D)诗歌、艺术、技艺、美德都是灵魂方面有生育能力的人在其他心灵播下自己的种子而孕育创造的,政治智慧也是如此。“迄今为止,最重要的智慧是统治社会的智慧,也就是所谓的正义和中庸。如果有人非常亲近神明。从小就在心灵中孕育这些美德,那么成年以后,他的第一个愿望也是生育,他会四处寻访,找一个美的对象来播种,但他绝不会找一个丑陋的对象。所以他的生育更容易被美丽的身体而不是病态的身体所吸引,但若他正好碰上一个美好、优秀、高尚心灵的人,那么他马上会迷上他。与这样的对象讨论什么是人类的幸福,有德之人该如何生活会很容易——简言
之,这个过程也就是对他的恋人进行教育。”(《会》,209A-209B)通过这种教育所孕育的东西会使他们结成牢固的完整的哲学友谊,因为他们创造的东西比肉体的子女更加美丽和长寿,就像荷马、赫西奥德这些大诗人他们都不仅仅满足于生育肉体的子女,而是致力于留下的不朽作品以为他们留下不朽的英明;还有莱喀古斯与梭伦分别“生育”了斯巴达法律和雅典法律这样不朽的子女,从而使他们在世人面前表现了高尚的行为,也首创了各种高尚的美德,因而后人为他们建造了许多庙宇,以纪念他们不朽的贡献。
如此一来,当把哲学看作爱欲,看作对不朽和荣誉的追求时,哲学就必须生育,就必须对“恋人”进行教育。具体到城邦,哲人必须对优秀的好公民进行“播种”教育,以延续自己的生命、实现自己的不朽。这样,《会饮篇》中的爱欲和播种教育的内涵也就与《斐德罗篇》(以下简称为《斐》)中的哲学辩证法与青年之爱接上了头:“哲学家会寻找一个正确类型的灵魂,把自己建立在知识基础上的种种到灵魂中,这些话语既能够为自己辩护,也能为种植它们的人辩护,它们不是华而不实的,而是可以开花结果的,可以在别的灵魂中生出许多新的话语来,生生不息,直至永远,也能使拥有这些话语的人享受到凡人所能享受的最高幸福。”(《斐》,276E-277A)由此可说,哲学家不仅“爱”自己的灵魂,而且还“爱”其他人的灵魂,即通过辩证法,通过言说和文字在别的灵魂里的耕耘和播种,引导他人过一种哲学的生活,从而把自己的命运与他人的命运结合为一个共同的命运。在这里,我们找到了使语言辩证法成为哲学内涵的根本:哲人的爱欲与他人的幸福的内在相联。哲学不是隐秘的私人的生活,而是一种展现给世界的生活方式,并且通过世界而流芳百世,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其实就是一种文化,文化即是耕耘,耕耘即教育。或者说,哲人的爱欲,意味他要关切现实,教化公民成为好人。哲学这种本性,如苏格拉底对斐德罗所讲的:“你现在可以去告诉吕西亚斯,我们俩沿着河边走,一直走到仙女们的圣地,她们吩咐我们传个话,首先传给吕西亚斯和其他所有写演讲稿的人,其次传给荷马和所有那些写诗歌的人,不管这些诗歌是用来朗诵还是歌唱,再次传给梭伦和其他以法律之名写政治文章的人——就是说,如果他们的作品是依据真理的知识写成的,在受到指责时能为自己辩护,能证明自己的文章无与伦比,那么他们不应当使用现在那些来自他们的文章类型的名号,而应当使用一个能够表明他们的高尚追求的名号。”(《斐》,278C)“称他们为‘智慧者我想未免过分一点,斐德罗,这个名称只有神才当得起。但是称他们为‘爱智者,或者类似的名称,倒和他们相称,而且比较好听。”(《斐》,278D)由此,人神之中介、哲人、传话、教化连在了一起。
在这里,需要提醒的是,成熟的爱欲需要生育、教育,从而获得不朽,这仅是爱的一个方面,爱的终极目的是“美的本体”或“美的理念”,因为爱欲出生在美的理念的光照之下,并看到了美本身。这一点是必须切记的。不过,爱毕竟是人的爱,它总是与尘世和人的肉体相连,而尘世中美的存在物唤醒了爱的灵魂对美的理念的回忆,从而爱的灵魂借助对美的身体、美的体制、美的知识等组成的美的阶梯,最终上升到“美的理念”,真正地走向了不朽之域,走向了无时间性的理念。在这个过程中,对“美人”的爱恋以及生育的愿望仅仅是在追求美的本体中所必须经历的过程,或者说,人的有死性使爱的灵魂在追求绝对美善的过程中,必须有一个伴侣和后代,这就使个体的生命得以超逾并在伴侣和后代的灵魂中得以延续。如此,人们在回忆中循着不朽之路向上攀爬,从而“结伴”走向最高的美的理念。这就如西美尔所言的:“人们认识到,这种爱的实际方面由于总是关涉到一个年纪大些的人对一个年纪轻些的人的爱而转向教育,正是通过这种方式,人们把所爱的人提升到最高的理智水平和个人水平,从而使之成为同志,一同为实现理念而奋斗。除了灵魂自身的情感基础而外,人们把所有活动和创造性都用来进行这种教育上的努力。”在此意义上,我们不妨把生育视为奔向绝对美善的工具。
爱欲追求不朽,而不朽恰就是好人的品德,因为不朽意味着美德、伦理、智慧超越于特定的时代、特定的地域和特定的习俗,好人的美德恰就是超地域、超历史、超习俗的。所以,哲学教育追求不朽,播种不朽的美德,让不朽的美德活在公民的记忆中,也就是在教公民做不朽的好人。不朽始终是人间的不朽,是城邦生活中的不朽,所以从理论上看,好人是一个城邦的好公民,好人通过为公民城邦做出卓越贡献而成为好人,不成为好公民就不可能成为人世间不朽的好人。这就如梭伦、莱喀古斯等人通过为城邦立法,通过做一个卓越的好公民,成为一个流芳百世、让人怀念的好人。因此,哲学教育即是在教公民做“好人”,也即是在教公民做“好公民”,在这个意义上,哲学教育即是真正的善好的公民教育。当然,我们一定要切记,好人美德与好公民美德的同一,只有在优良的理想的城邦中才可实现。对上述观念,我们可以通过对苏格拉底教育思想的分析作进一步的理解。
二、“爱欲”与苏格拉底的公民教育
苏格拉底的教育思想主要表现在色诺芬笔下的《回忆录》中,在那里苏格拉底是作为培养好公民的政治教师的面目出现的,而且,与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相比较,他温和、平实,少尖锐、少激昂。在我们看来,这些描述更符合吃了苦头,转向政治的苏格拉底——韬光养晦、不露锋芒,善于通过冷静的说教去掩饰他疯狂的哲学思想,或者说,他更加关注城邦的共同善和公民教育。不过,苏氏温和的公民政治教育并不像尼采所认为的那样,认为苏已失去了针砭城邦的牛虻式的精神,转向了关切城邦实用技术的教育。其实恰恰相反,哲学正是通过教育才更好地体现了“爱欲”与“不朽”的精神,或者说,《回忆录》展现了苏格拉底是如何在现实的城邦中安身立命,既做一个好公民又做一个好人的。
首先,我们应当明确,苏氏的政治教育绝非是服务于现实政治、获取功名利禄、博取大众欢娱的工具,政治教育自身即是目的。这就意味着哲学“爱欲”的品质并没有改变,政治教育所关注的是好人美德与好公民美德的培养。
在苏格拉底的教育中,他的确很注重实用技能的教育(地量学、天文学、饮食健康、艺术等等),认为好的学生是渴慕“学习一切有助于管理好家务、庄园、城邦和成功地处理人类事物的知识”的人,并且教导学生们“不要轻视城邦的事务,只要力所能及,总要尽力对它们加以改善,因为如果把城邦的事务弄好了,不仅对于别的公民,至少对你的朋友和你自己也有很大的好处。”所以他的教育是政治教育,但这不是“实用政治”的教育。如,苏格拉底在教育尤苏戴莫斯时,尤苏戴莫斯希望得到一种治国齐家的本领,也就是最美妙的本领和最伟大的技艺,亦即帝王的技艺。但苏氏认为,一个非正义的人是不能
掌握这种技艺的,于是问题自然转到了什么是正义的探讨中去了,这就使正义知识与政治思想和政治活动均具有根本的重要性,但探讨并没有取得确定的答案,实际上也不会有确定无疑的答案。“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以及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都以从未中断,即从未完成何为正义的研究著名。其结果便是,本来只是为从事政治活动做准备的研究活动反而取代了实际的政治活动,自称作为手段的政治教育反而成了目的。”从而走向了哲学的爱欲。因为爱,哲人(情人)总是竭力挣脱现实束缚,渴望目睹那“美的本体”(爱人),但丰盈的匮乏和匮乏的丰盈(知无知),使他总是攀爬在通向美的本体的美之阶梯上,所以对诸如正义、法律、统治、被统治等政治物的探讨就是在不断地说“不”中进行的。如此,探究“何谓正当”的公民政治教育本身就是目的,勾画政治蓝图、改造政治实践,以及通过实际的政治行动,获取外在钱财名望,反而成为次要的事情了,因为没有对事物本性的知识,就无法行动;青年所期求的好公民的美德也必须通过“思”这一好人的品质而成就。由政治教育本身即是目的,我们也可以理解《会饮篇》中,追求功名的阿尔基比德尽管费了好大力气来颂扬苏格拉底,以求苏格拉底“爱”他,帮助他成为最优秀的人,但苏格拉底却始终不答应的原因所在。因为苏格拉底早就看出,阿尔基比德的真正目的不是成为美德之人,而是使自己在政治和世俗社会中更强大,或者说,他把美德看作了统治的技术,而在哲学眼里,这是不道德的。所以苏格拉底拒绝教育他,这是合乎哲学本性的。这再一次向我们示明:苏氏的政治教育不是实用政治的教育,所培养的人也决不是合乎习俗美德的好公民,而是具有好人美德的好公民。
其次,苏格拉底的政治教育所透射出来的是对学生的爱,深刻体现了哲学爱欲渴求“生育”,追求不朽的品性,学生因此在苏氏的“播种”中成为追求自然好的好人与好公民。
在《会饮篇》中,爱是与播种、生育、制作某样事物,给予它美善的内容和生命内在地联系在一起的。苏氏的教育恰就是这样。他所热爱的年轻人是禀赋优良、渴求善德的公民——爱与美相关,只有美人才能唤起生育接续的愿望。如《回忆录》中所说的:“苏格拉底常讲他热爱某人,但显然他所爱的并不是那些人的身体方面的年轻貌美,而是他们的心灵的倾慕美德……因他认为,这样的人在受了教育之后,不仅他们本身会幸福,管好自己的家务,而且还能使别人和城邦幸福。但苏格拉底对待人的方法并不都是一样的。那些自以为禀赋好而轻视学习的人,他就教导他们:越是禀赋好的人越需要受教育。同样,禀赋最优良的、精力最旺盛的、最可能有所成就的人,如果经过教育而学会了他们应当怎样做人的话,就能成为最优良的、最有用的人,因为他们能够做出极多、极大的业绩来。”对于这样的学生,苏格拉底是非常愿意教他们的,他“总是把自己的心意真诚地向他的门人表示出来,他也是一个最渴望发现他的门人知道些什么的人,凡是一个善良的和高尚的人所应知道的事,只要他自己知道,他总是非常乐意地教导他们;如果他自己不熟悉的话,他就把他们带到那些知道的人那里去”。而且,“无论什么有用处的事,他总是亲自和他的门人一同研究,一同考察”。
既然“爱”以及“生育”、“教育”是哲学追求美善生活的内在本性,那么哲人就不会把物质报酬当作施教的目的。相反,他把教育优秀学生,塑造其美的灵魂的生活看作是非常高尚的不求金钱报酬的生活,鄙视那些为了金钱而出卖知识的智者。如当麦提丰质疑苏格拉底的知识是免费教授的从而不能带给他利益,进而认定其知识不是真知识时,苏氏反驳道:“如果一个人和一个钦佩光荣和高尚事物的人做朋友我们就说他是个有见识的人;同样,人们把一些为了金钱而出卖他们的智慧的人称作诡辩派,这也仿佛就是在说,智慧的出卖者。但是,一个人如果和他所知道的是有才德的人交朋友,把自己所知道的好东西都教给他,我们就认为他所做的是不愧为一个光荣而善良的公民……我所喜欢的乃是有价值的朋友。”可以看出,苏格拉底并不仅仅把自己拥有美善的知识看作是幸福的生活,他还把教导优秀学生,引领他们走向美好幸福的生活看作幸福的生活,因为他的思想传播得会更远,影响会更大:“安提丰,是我独自一人参与政事,还是我专心致志培养出尽可能多的人参与政事,使我能够对政治起更大的作用。”
教育优秀青年,播种自己的好生活观念,形成稳固的共同体,以影响政治,其最终的目的之一就是获取人们对他的颂扬、怀念,希望自己在人们的回忆中不朽——这显然必须通过对城邦公民的教育来达到,否则人们怎么知道并接续他的思想和行为,所以苏格拉底把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教育。这在苏格拉底最后的陈述中有较为明确的论述。苏格拉底很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在他看来,“生活得最好的人是那些最好地努力研究如何能生活得最好的人;最幸福的人是那些最意识到自己是在越过越好的人”,并且通过自己与别人的一生作比较,他深信自己的生活是最好的和最幸福的,而且他们的朋友也会给予他这样高的评价,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爱他,“而是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他们常和我在一起,他们自己也会成为很好的人”。但现在,他已经对死做好了准备,因为他的力量在消退,而且有可能让那些在美德竞争中一直败给他的人得胜。如他所说:“但如果我活得更长久一些,很可能我就不得不忍受老年的痛苦,目力减退哪,听觉不灵哪,思想迟钝哪,学习越来越慢哪,记忆力越来越衰退哪,以致那些我曾经比别人强的事情,反倒变得不如别人了。如果我不感觉到这些,生活就毫无价值,如果我感觉到的话,生活岂不就越来越坏越不幸了吗?”这就如狄奥尼玛所教导的,人是可朽的,他的形体和灵魂都在发生变化,因此他才通过生育,延续自己的生命,以求不朽,并且品质越高的,抱负越大的,就越容易不朽。对苏格拉底而言,老人的生活意味着高贵不在,自然不会带给别人什么好的印象和高的评价,哲人之死没有什么可惜的——他的最美好最幸福的思想和生活已经播种到人们的灵魂中,并获取了人的高度颂扬。而且,在他看来,他的死是不义地处死他的人的耻辱,而不是自己的耻辱,后人是会为他作证的,他深信他的生活会永远活在他所教导的人的心中,并流传下去:“后人对前人的看法,是随着他们生前受不义的待遇或者行不义的事而不同的。我也知道,如果我现在不死去,人们对我的看法,也会和他们对那些处死我的人的看法不同,我知道他们会永远给我作证,我从来没有不义地待过任何人或者使任何人变坏,而总是在努力使那些和我在一起的人变得好些。”事实也是如此,“那些知道苏格拉底为人并羡慕德行的人们,直到今天,仍然在胜似怀念任何人地怀念着他,把他看作是对培养德行最有帮助的人”。就这样,苏氏超逾了有限的个体生命,而“永恒地活在了人们的回忆中,活在人的发展的更高阶段”。
最后,谈及爱欲,我们一定要明晰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爱欲与生育、辩证法相关,哲人对自然的善好生活的探讨绝对不是孤独的,他必须成为城邦公民并在与城邦公民的言谈中成就自身,与世隔离、不在乎城邦公民的评价的哲学,是与爱欲本性相悖的;同时,无视辩证法也使得自我认识、证明哲人好生活为什么是好生活成为不可能。所以哲人的政治教育所培养的人既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好公民。另一个问题是哲人“爱”教育公民,教育公民过一种幸福生活,是为了使追求自然的美善的哲人的生命得以不朽,所以哲人的知识和生活方式通过教育被人接受、被人颂扬是源自哲学自身的“自然需求”。当然,哲人是不会放弃对自然善好的追求,进而无原则地一味地迎合城邦公民的喜好,以获取所谓的“不朽”的——不朽只能是在追求自然善好中表现出来的灵魂的不朽,而决非是人们想当然的习俗中的平庸的不朽。因此,与其说哲人是自私的,毋宁说哲人把自己的不朽、幸福与他人的不朽、幸福连在了一起,把引导每一个人过一种慎思的不朽的超越的好生活,看作哲学的使命。这就不同于那些只是为了博得公民的好感、获取名誉钱财而不是为了探问美好生活而实施公民教育的智者,在智者那里,他们根本不追问“什么是美好的生活”,因为既然“人是万物的尺度”,那么美好的生活也只能是相对主义的“与时俱进”的习俗生活,这与哲人所坚持自然是万物的尺度,合乎永恒的自然的生活才是美好的生活的观念大相径庭。或者说,哲人的“德性即知识”与智者的“德性即习俗”有着根本差异。所以,同为公民教育,哲人的公民教育所播种、生育的公民美德是“不朽”的好人美德,这也就使哲人的美德流传“不朽”;而智者的公民教育所培养的公民美德是可朽的“时尚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