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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论杜威

2009-03-09金林祥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 2009年1期
关键词:杜威蔡元培

金林祥

摘要:蔡元培是中国介绍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先驱,对杜威来华讲学发挥了关键作用。他在积极介绍、宣传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同时,提出应该通过试验以补正“极端之实利主义”的弊病,验证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是否适合中国教育实际,并主张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应该与以孔子为代表的中国教育传统相融合,创立一种适合中国实际的新理论。蔡元培的这些思想,代表了上个世纪20年代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在中国传播、发展的正确方向,引领了当时教育理论“中国化”的探索和创造,推进了中国教育理论和实践的变革和发展。

关键词:蔡元培;杜威;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

中图分类号:G40-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6124(2009)01-0011-04

蔡元培(1868~1940)与杜威(1859~1952),分别是中国和美国近现代历史上声望和影响最大的教育家。历史的因缘,又使他们在五四时期直接谋面、交往,他们相互仰慕和敬重。杜威于1946年对蔡元培所作的精辟评价——“拿世界各国的大学校长来比较一下,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哈佛、哥伦比亚等等,这些校长中,在某些学科上有卓越贡献的,固不乏其人;但是以一个校长身份,而能领导那所大学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已广为流传,为人们所赞赏和认同。然而,蔡元培对杜威及其思想学说所作的同样精彩和深刻的评论,长期以来却一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迄今尚未有人对此作系统的梳理和深入的分析。本文试图对蔡元培对杜威及其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评论作初步探讨。

一、杜威是“西洋新文明的代表”

现有资料表明,蔡元培对杜威及其实用主义教育学说同样给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他曾明确指出杜威是“美国大教育家”,甚至认为杜威是“西洋新文明的代表”。具体而言,蔡元培对杜威及其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推崇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蔡元培是我国介绍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先驱。

约翰·杜威(John Dewey)是美国实用主义哲学的集大成者和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创始人。作为20世纪一种重要的教育思想,实用主义教育思想不仅对美国教育产生了广泛而又深刻的影响,而且还被介绍到英、法、德、日、中、土耳其、墨西哥、苏联等国,对这些国家的教育变革产生了重要影响。从现有资料来看,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被介绍到中国来,始于辛亥革命以后,最早的介绍者就是蔡元培。

辛亥革命后,蔡元培出任南京临时政府首任教育总长。1912年2月,他在《民立报》和《教育杂志》发表重要教育论文《对于新教育之意见》,他在文中写道:“实利主义之教育,以人民生计为普通教育之中坚。其主张最力者,至以普通学术,悉寓于树艺、烹饪、裁缝及金、木、土工之中。此其说创于美洲,而近亦盛行于欧陆。”他还明确指出:“今日美洲之杜威派,则纯持实利主义者也。”很显然,蔡元培将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纳入他所提倡的实利主义教育范畴。这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蔡元培介绍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最早文字,也是中国教育家介绍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最早资料。

在这以后至1919年杜威来华讲学之前的七八年间,蔡元培多次在讲演中向中国教育界推荐和介绍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如1918年5月30日,在天津中华书局“直隶全省小学会议欢迎会”上所作的题为《新教育与旧教育之歧点》的讲演中,蔡元培把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作为当时世界上新教育流派中的一种,作了较为具体的介绍。他指出:“杜威尝著《学校与普通生活》一书,力言学校教科与社会隔绝之害。附设一学校于芝加哥大学,即以人类所需之衣、食、住三者为工事标准,略分三部:一曰手工,如木工、金工之类;二曰烹饪;三曰缝织,而描画模型等皆属之。即由此而授以学理,如因烹饪而授以化学,因裁缝而授以数学,因手工而授以物理学、博物学,因原料所自出而授以地学,因各时代各民族工艺服食之不同而授以历史学、人类学等,是也。”虽然文字不多,但却深刻地揭示了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核心内容。

其次,蔡元培对杜威来华讲学起了关键作用。

五四运动前夕,杜威作为我国新知识界的嘉宾被隆重邀请来华讲学。在以后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的足迹遍及上海、北京、天津、辽宁、河北、山西、山东、江苏、湖南、湖北、浙江、江西、福建、广东等14个省市,作了200多次讲演,广泛传播了实用主义哲学、政治学和教育学,对中国的思想文化,特别是教育产生了巨大深刻的影响,杜威因此而成为对中国思想界影响最大的外国学者。“自从中国与西洋文化接触以来,没有一个外国学者在中国思想界的影响有杜威这样大。”杜威来华讲学,固然是由杜威的一批中国弟子如胡适、陶行知、郭秉文、蒋梦麟等直接促成,但作为中国新知识界领袖人物的蔡元培,在这中间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北京大学作为中国的最高学府,名列邀请杜威来华讲学的学术机构和团体之首;胡适作为北京大学的代表,在实际运作中扮演了邀请杜威来华讲学的核心角色,这都与作为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积极倡导和大力支持密协相关。又如,杜威原计划只在中国逗留二三个月,5月中旬到中国,七八月间就离开经日本回美国,但后来经中方要求改为1年,这是由于蔡元培代表北京大学与哥伦比亚大学校长相互协商的结果;杜威来华1年后,又因为讲学社续聘继续在华讲学,所以又有了后来的1年4个月,而蔡元培是该社的主要发起人之一。可以这样说,蔡元培对杜威来华讲学所发挥的实际作用,是当时其他人所不可替代的。

再次,授予杜威“哲学博士名誉学位”。

1920年8月31日,北京大学举行隆重的授予4位外国著名学者名誉博士学位仪式,时任教育总长范源濂、北京各大专学校代表,以及外国驻华使馆人员出席,其中,杜威被授予“哲学博士名誉学位”。由于当时杜威在北戴河,没能参加学位授予仪式。所以,在北大新学期开学,杜威来到北京后,10月17日,在北大三院大讲堂,蔡元培又亲自主持授予杜威名誉学位仪式。授予外国著名学者名誉博士学位,这在北京大学是第一次,在中国大学历史上也属首创。蔡元培在名誉学位授予仪式上所作的演讲中,深刻地阐述了这一举措的重要意义:“不但是北京大学之重要之纪念,实可为我国教育界之大纪念。”杜威因此而成为北京大学,也是中国大学第一位被授予“哲学博士名誉学位”的外国著名教育家。

最后,积极吁请杜威谴责日军侵华暴行。

1932年2月初,蔡元培以中央研究院院长的名义,分别致电杜威、爱因斯坦等世界知识界著名人士,揭露日本侵略军在上海滥施轰炸、大规模毁灭中国文化教育设施的罪行,吁请他们仗义执言,公开谴责日军的野蛮行为,制止其进一步的侵略行动。

由上可知,蔡元培在任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期间,撰文介绍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开中国教育界介绍和宣传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之先河;在任北

京大学校长期间,他采取积极措施,为杜威来华讲学发挥了至为重要的作用;在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期间,又吁请杜威支持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同样表达了对杜威的信任和尊重。作为中国新知识界的领袖人物,蔡元培这样推重杜威及其教育学说,对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在中国的传播起了巨大的推动和促进作用。

二、“试试杜威博士的新主义”

蔡元培在积极介绍和宣传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同时,还主张在教育实践中应该去试验杜威的教育学说。1919年3月15日,在北京青年会所作的题为《贫儿院与贫儿教育的关系》的演讲中,他曾明确要求贫儿院进行这方面的试验。他说目前贫儿院上午读书,下午工作,“何不把上午的读书省却,匀派在工作的时间,来试试杜威博士的新主义呢”。综合蔡元培的各种论述,他主张在教育实践中应该对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进行试验,不外乎以下三点考虑:

其一,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符合教育的本性,值得试验推广。蔡元培认为,教育的重要本质属性是“与其守成法,毋宁尚自然;与其求划一,毋宁展个性”。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与当时世界上流行的其他新教育流派,如俄国教育家托尔斯泰的自由学校、意大利女教育家蒙台梭利的儿童工作室等一样,都符合教育的这个基本属性,它们都主张崇尚自然,提倡自由,强调兴趣,尊重个性。因此,值得试验推广。

其二,为了补正“极端实利主义”之弊,也需要试验。蔡元培指出:杜威教育学说“其理论之直当,所不待言”。但是,在当时实用主义教育发展趋势中,却出现了一种严重的偏向,“以致用诸科为足尽教育之能事,而摒斥修养心性之功者”。蔡元培将其称之为“极端之实利主义”。对此,他明确表示不同意,“未敢以为然也”。在蔡元培看来,教育既以遵循天性、养成人格为归宿,则于身、心两方面,决不可有偏废。因此,只有在教育实践中不断试验,积累经验,才能补正“极端之实利主义”的弊病。

其三,更为重要的是,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是不是适合中国实际,需要试验。在蔡元培看来,杜威创立的新教育主义,将学校生活与社会生活紧密联系,强调即工即学,这种“即工即学主义,是学生只须做工,一切学理就在做工的时候指点他,用不着什么教科书”。为了进一步说明何谓“即工即学主义”,他以北京贫儿院为例,作了详细的阐述。蔡元培指出:贫儿院目前设有烹饪、裁缝、木器、地毡四项工作,这四项的原料都是动植物,就可以讲生物学;这四项的工具都是矿物组成的,就可以讲矿物学、地质学;做这四项工作的时候,或用热度,或用手力,或用机械,或用电磁,就可以讲物理学;食物的调和,衣服的漂白与色染,木器的油漆,都与化学有关,便可以讲化学;食物的分量浓服的尺寸,木器各方面的比例,地毡与房屋的配合,各种原料与工具的购入,各种成品的出售,都需要计算、记录,便可以讲数学与簿记法;指明原料的出产地或成品的出售地,比较各民族饮食、衣服、器具的异同,就可以讲地理学和人类学;比较古今饮食、衣服、器具的异同,便可以讲历史学;做工要勤,要谨慎,要有进步,要与其他学生相互帮助,工作之外要休息、运动,还要洗涤衣服、整理被褥、洒扫堂室、应对宾客等,便可以讲卫生与修身;食物的装置、衣服与器具的形式与色彩,就可以讲美学与美术;贫儿以往的苦痛,现在的安乐,将来的希望,就可以讲哲学;把一切经过的情形,或教师的言语让各人写出来,便可以练习国文或外国文,如此等等。蔡元培说道:这种即工即学,学校生活与社会生活密切相连的教育机构,不但中国人没有人肯办,即使办了,也恐怕没有人肯送自己的子弟来。因为它与中国人对学校的理解距离太大了,“中国人现在还叫进学校作读书,要是到校以后,只有工作,没有读书,就一定不赞成了”。所以,尽管杜威曾在芝加哥大学附设了一所实验学校,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是,杜威的这套教育学说是不是同样适用于中国,是不是能够为中国人民所接受,还必须经过试验。

由上可知,蔡元培希望通过试验,来补正“极端之实利主义”的弊病,检验杜威教育学说是否适合中国的教育实际,以推动实用主义教育思想在中国的健康传播和发展。蔡元培对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所取的这种理性态度,在当时中国知识界、教育界对杜威实用主义教育学说一味推崇的社会风气中,弥足珍贵,凸显了蔡元培不同凡响的识见和眼力。

三、“东西文明要媒合”“才能发生一种新义”

尤为可贵的是,蔡元培还进一步认为,介绍、宣传和试验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将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与以孔子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教育思想相融合,创立一种适合中国实际的新教育理论。

蔡元培历来主张对于西方文明应该是“消化”而非“同化”。所谓“消化”,就是吸收西方文化中有利于我的内容,变成为“我”的一部分,犹如生物吸收外界食物而消化之,变成自身的养料以促其发展一样。而“同化”则是一味模仿,俯仰依人,消亡特性,忘却自我。蔡元培认为,对于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也同样应该采取这种科学态度。在庆贺杜威60岁生日晚餐会的演说中,他对此作了精辟的阐述,并且进一步提出要“媒合”东西方文明,以创立“一种新义”。

1919年10月20日,是杜威60岁生日。这一天,北京大学、教育部、尚志学会和新学会四团体共同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举办晚宴,庆贺杜威生日。蔡元培作为北京大学的代表出席晚宴,并作了热情洋溢而又精辟深刻的演说。他称赞杜威哲学是“用19世纪的科学作根据,用孔德的实证哲学、达尔文的进化论、詹姆士的实用主义递演而成的,我们敢认为西洋新文明的代表”。同时他又认为,孔子的哲学,虽不能包括中国文明的全部,但可以代表一大部分,因此我们可以“暂认为中国旧文明的代表”。由于孔子与杜威所处的时代、地位不同,因而这两种文明存在着根本的区别,如孔子说尊王,杜威说平民主义;孔子说女子难养,杜威说男女平等;孔子说述而不作,杜威说创造。然而在蔡元培看来,既然旧的也是文明,因而它也包含了与现代科学精神不相冲突的内容。他以教育为例说,孔子是中国第一个平民教育家,他弟子三千,杂收门徒,表明他早已破除了阶级主义;他实施因材施教,对不同的学生采用不同的教育方法,表明他的教育也是重在发展个性,适应社会,决不是拘泥形式,专讲划一;他讲“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多见阙殆,慎行其余”,表明他也主张经验与思想并重,也重视试验。由此可见,“孔子的理想与杜威博士的学说,很有相同的点”。据此,蔡元培指出,杜威认为大学的责任是做东西方文明的媒人,“这就是东西文明要媒合的证据了”。这里所说的“媒合”,其实就是融合的意思。

蔡元培还进一步指出,要融合东西方文明,必须掌握西方的科学方法。惟其如此,对于西方文明,“非徒输入欧化,而必于欧化之中为更进之发明”;对于中国传统文明,“非徒保存国粹,而必以科学方法,揭国粹之真相”。从而在融合东西方文明的基础上,“发生一种新义”,即创立一种适合中国实际的新教育理论。

综上所述,作为五四时期中国新知识界的领袖人物,蔡元培在积极介绍、宣传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同时,提出应该通过试验以补正“极端之实利主义”的弊病,验证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是否适合中国教育实际,并主张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应该与以孔子为代表的中国教育传统相融合,创立一种适合中国实际的新理论。蔡元培的这些思想,代表了上个世纪20年代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在中国传播、发展的正确方向,引领了教育理论“中国化”的探索和创造,极大地推动和促进了中国教育的变革和发展,在历史上产生了积极而又深远的影响,对于当前我们如何正确对待外国先进教育理论,创立具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教育理论也有重要的现实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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