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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和现代的视界融合

2009-03-07朱美禄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聊斋志异汪曾祺小说

朱美禄

作为中国文言短篇小说的高峰,《聊斋志异》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杰出的艺术成就,问世之后,便成为了一种精神资源,不断被模仿、改编和改写。当代作家汪曾祺也对《聊斋志异》中的一些篇目进行了改写,著成《聊斋新义》。

《聊斋新义》共13篇,其中有7篇维持了《聊斋志异》的原命题,另外六篇从题目上做了改动。题目维持原判的,细究起来,乃是因为原命题较好地概括和凸显了小说内容,姑且以旧瓶装新酒而存之。而推翻原判换以新题的,实际上是一反原著某些篇目在命名上的随意性,故在对小说主题进行了概括提炼,抑或是选取了小说所刻画的主要人物或主要事物的基础上重新命名,从而显示出严谨为小说的意识。

当然,改写不能只是改头换面。汪曾祺的改写,从情节结构、人物形象到神髓意蕴,都对原著进行了颠覆、重构与提升,让古典小说散发出现代光彩。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改写堪称“故事新编”,是传统和现代的视界融合,在原文的骸骨中注入了现代意识,体现了作者独特的美学理想和艺术追求,其间有许多成功的经验值得学习和借鉴。本文拟以《陆判》为例进行分析。

一、情节:干净

《陆判》是汪曾祺维持了《聊斋志异》原命题的一篇小说,题目虽同,但在情节安排上,两者大相径庭。在《陆判》这一共名之下,汪曾祺与蒲松龄,现代和古典,显示出了巨大的差异。

在《聊斋志异》中,《陆判》凸显了陆判与朱尔旦之间的友谊。这种友谊主要体现在陆朱经常通宵豪饮,二人抵足而眠,陆为朱换心,为朱妻换头,以及为朱排忧解难,平息意外官司等情节上。但是在小说后部分却不自觉地游离开去,叙述了和主题没有什么关系的朱氏亡魂悉心教子,朱氏显灵父子聚首,以及朱氏子孙的荣华显达等内容。

在改写版的《陆判》中,汪曾祺保留了凸显陆朱之间友谊的情节,如二人通宵豪饮,抵足而眠,陆判为朱换心,为朱妻换头等内容,而删除了和主题无关的枝节。这样修改,无异于为小说减肥和瘦身,加强了小说的向心力和凝聚力,使小说更加简练干净,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枝蔓。但是其效果却“以少少许胜多多许”,对于主题的体现反而更加集中有力。

文章简练干净,本来是一种常识,但却常为人们所忽视。须知简练干净并不意味着简单、粗浅、不细致。在中外文学史上,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海明威了,他创作中奉行的“冰山原则”,以及“电报体”文风,深藏薄露,简练干净之至,却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思考空间,有着耐人寻味的艺术魅力。

汪曾祺这样修改,当然也是和他的小说观念密切相关的。在论及小说情节时,他极力主张“干净”,反对“芜杂”,“材料太多,什么都往里搁,以为这样才‘丰富,结果是拥挤不堪。”况且短篇小说本不适于细致展示和充分呈现世界的复杂性,而应该追求千锤百炼后的简洁。因此他删去了与主题无关的情节,使小说“行于所当行,而止于不可不止”,结果小说在形式上瘦身在意蕴上却不失丰厚。

另外,汪曾祺也删去了大量曲折离奇的情节,如吴家女儿的头丢失后吴家诉讼,刑爷借梦解讼,朱尔旦老婆续头之后早起满脸血污的场景,以及朱死后现身的传奇情节等等。这样修改,有利小说趋于散文化,减少了传奇性和戏剧性,矛盾冲突也得以削弱和淡化,既没有高潮,也没有悬念,只是平平静静地流淌。

散文化转向虽减弱了情节的曲折离奇,但是并不意味着降低小说的艺术质量。小说最后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地写到朱妻换头后,作为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感到身首之间不协调的尴尬以及对于自我身份的迷惑,从而使小说在荒诞的喜剧色彩中寓含有很深的意蕴。虽然笔墨不多,却神全气足,境界超迈,发人深省。

二、人物:生动

汪曾祺改写《聊斋新义》,不是简单地把文言转变成白话,而是很重视典型人物的刻画,特别注重能够显示性格特征的人物语言的叙述,堪称古典情节小说向现代性格小说脱胎换骨的变化。

对于小说语言,汪曾祺说过:“语言不只是技巧,不只是形式。小说的语言不是纯粹外部的东西。语言和内容是同时存在的,不可剥离的。”这里所谓的语言,不仅指小说叙述者语言,也包括了小说中人物语言。汪曾祺改写中特别注重的,是合理虚构了大量的人物语言,从而使人物形象浮雕般地凸显出来。

作为古典文言小说,《陆判》原文中人物语言不多,似不足以反映人物的精神风貌,而经过汪曾祺改写之后,有意味的人物语言,对人物刻画功莫大焉,甚至于文章结构都不无裨益。例如小说中陆朱熟稔之后,陆判对朱尔旦有过这样一段话:

我劝你就别做诗了。诗不是谁都能做的,你的诗,平仄对仗都不错,就是缺一点东西——诗意。心中无诗意,笔下如何有好诗?你的诗,还不如炒鸡蛋。

汪曾祺改写本中出现的这段话,可谓一箭三雕:既照应了上文所叙的二人对饮时吃炒鸡蛋(也有炸花生米)下酒的情节;更主要的是显示出二人之间建立了深情厚谊,说话推心置腹,披肝沥胆;并且点明了朱尔旦做不出好诗的症结所在,为后来陆判为他换心设下了铺垫。

汪曾祺改写后的《陆判》,对于人物语言十分重视,这折射了由情节本位到人物本位的转移,使人物形象得以鲜明生动,呼之欲出。这种变化的背后,其实是一种现代小说美学观念在发生作用。

何谓现代小说美学,也许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无论理解怎样分歧,其中无疑有一点可以达成共识——那就是对小说如何叙述的重视。《聊斋志异》是文言短篇小说,作为叙述人语言,文言犹可;而作为小说中人物语言,书面性质的文言似难以曲尽其妙。在如何叙述人物语言的问题上,汪曾祺清醒地意识到,作者“一定要体察那个人物对周围世界的感受,然后你用他对周围世界感觉的语言去写他的感觉”。如陆判第一次造访朱家时,汪曾祺用了比原文多得多的人物对话,把朱尔旦的豪放、朱妻为丈夫的担忧以及陆判的爽快,都生动地表现出来了。《聊斋志异》版《陆判》虽也有这种意思,但多以叙述者语言出之,终是“略输文采”、“稍逊风骚”。

三、结尾:开放

小说的结尾,绝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屁帘子,它决定小说在情节高潮之后的走向和意蕴的升华,举凡作家无不注重小说结尾的艺术。汪曾祺也不例外,他对汤显祖把文章结尾分为“煞尾”和“度尾”两种,心有戚戚焉。所谓“煞尾”好像“骏马收缰,寸步不离”;所谓“度尾”好像“画舫笙歌,从远处来,过近处,又向远处去”。这种认同感,说明汪曾祺对于小说结尾有着充分的认识。

汪曾祺自出机杼创作的小说,如《异秉》、《受戒》以及《大淖记事》等,结尾都堪称经典。而在改写的《聊斋新义》中,他舍弃了原小说结尾“异史氏日”的评论,让这个饶舌的叙述者隐退,使得小说的倾向性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充分信赖读者的感受能力和理解能力,

把小说意蕴交给读者自己把握。更主要的是,他的修改打破了原作结尾的封闭性,使小说结尾呈现出一种开放形态,同时意蕴也变得非常深刻。如《虫曲蛐》颠覆了《促织》大团圆式的结尾,代之以悲剧性的结局,使小说不再是“瞒和骗”麻醉剂,而具有一种控诉的力量。原版《瑞云》结尾是瑞云碛面光洁,皆大欢喜,但却因封闭而了无余韵。经过汪曾祺改写之后,小说寓含了爱一个人如果不爱她的缺点,就不是真正的爱,这样一种深刻的现代性意识。而《牛飞》则增加了戏剧化的三老形象,他们的言论互相碰撞,形成一种复调关系,使小说显得理趣浓郁,耐人寻味。

改写后的《陆判》,结尾不再是朱氏人鬼情未了的情节及其子孙显达等芜杂的内容,而是直接承续朱妻换头,叙述换头之后的尴尬和别扭:

朱尔旦的老婆原来食量颇大,爱吃辛辣葱蒜。可是这个脑袋吃得少,又爱吃清淡东西,喝两口鸡丝雪笋汤就够了,因此下面的肚子就老是不饱。

晚上,这下半身非常热情,可是脖颈上这张雪白粉嫩的脸却十分冷淡。

吴家姑娘爱弄乐器,笙箫管笛,无所不晓。有一天,在西厢房找到一管玉屏洞箫,高兴极了,想吹吹。撮细了樱唇,倒是吹出了音,可是下面的十个指头不会捏眼!

这些内容都是原作中所没有的,汪曾祺顺承情节的发展,根据合理的想象进行了虚构和补充。这样修改,有力地暗示了换头后朱妻作为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并不是一个统一体,而发生了内在的分裂。

鲁迅在谈到小说创作时说过,人物的模特儿“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在汪曾祺的笔下,换头后的朱妻也成为了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她是吴侍御闺女的头和朱尔旦妻子的身子的组合。这种离奇的组合除了带来生活的别扭和尴尬之外,更主要的是导致了她对于自我身份的迷惘。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是人类觉醒之后的思索和追问,其现代性色彩是不言而喻的。在汪曾祺修改后的《陆判》中,朱妻作为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对自我身份感到迷惘不解,所以也有“我是谁”的疑惑:

“你现在贵姓?姓周,还是姓吴?”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么你是?”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是我,还是不是我。”这张挺好看的面孔上的挺好看的眼睛看看朱尔旦,下面一双挺粗挺黑的手比比画画,问朱尔旦:“我是我,还是她?”

朱尔旦想了一会,说:

“你们。”

“我们?”

经过改写之后的《陆判》,打破了原作的封闭形态,结尾呈现出一种开放性,寓含了广阔的意义场域:既有荒诞的喜剧色彩,又不无深婉的讽刺,更主要的是对自我身份的迷惘与追问。这种改写,是用现代意识贯注古典小说,所以《聊斋志异》中一篇并不很出色的作品,在汪曾祺笔下起死回生,焕发出熠熠光彩。

与汪曾祺颇为莫逆的林斤澜说过,汪曾祺“到晚年写作‘聊斋新义,把现代意识溶进古典传奇”。汪曾祺则夫子自道:“我想做一点试验,改写《聊斋》故事,使它具有现代意识。”改写古典小说,汪曾祺是在现代意识的烛照下进行的,“参以己意,使成新篇”,达到了传统和现代的视界的高度融合。

作者系贵州财经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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