桨声灯影中的品鉴与沉思
2009-03-07江锡铨
江锡铨
1923年8月,在江南的暑热余威尚未消之际,两位虽正值青春年少,但已在新文坛上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朱自清和俞平伯,结伴来到古城南京夜泛秦淮,之后留下了两篇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之后的大半个世纪中,可能是由于朱文的确“比较的精细切实”,也由于种种复杂的非文学因素的影响,朱文似乎更引人注目;然而,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俞文也一直未为读者和学者遗忘,说明这篇同题散文又自有其独特之处。
十里秦淮是六朝古都南京的标志性风光带,又是江南旅游文化、消费文化的一道风景线。而桨声灯影,则是作者选取的夜游秦淮、“品味”秦淮的独特角度。桨声灯影之中,“船儿悄悄地穿出连环着的三个壮阔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华已如巨幅的画豁然而抖落。哦!凄厉而繁的弦索,颤岔而涩的歌喉,杂着吓哈的笑语声,劈啪的竹牌响,更能把诸楼船上的华灯彩绘,显出火样的鲜明,火样的温煦了”。这就是秦淮,就是作者此前只从《板桥杂记》《桃花扇》等前人的书本上、戏文中断断续续地间接领略过,而今天却是完整、具体地直接面对的秦淮风光。
然而,作为江南旅游文化、消费文化的风景线,十里秦淮的繁华美艳,却是离不开深蕴其中的情色文化的——尽管经过历史的淘洗,剔除了其中的屈辱、酸辛、粗俗,留下了诸如“秦淮八艳”那样色艺俱佳、才情盖世、身世坎坷的女子作为其“形象代言”,而且有“金粉”“歌笑”“诗酒风流”种种文饰的说法,但仍无法掩盖历史上曾经炽盛,在当时也还未消失的情色文化现象。而如果没有对与秦淮风光相依存的这种文化的况味与解析,恐怕是难以对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做出深度品鉴的。
对于上述悬测,作者似乎是认同的。他想入乡随俗地体味一番。“既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窝,谁不笑笑呢”,他希望自己“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说,且舒了恻恻的情怀,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因而,秦淮夜景也就难免要被他戴着有“色”眼镜来摄取——
“又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熏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冷静孤独的油灯映见暗淡久的画船(?)头上。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随着我们这些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有的互相笑语,有的默默不响,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唱。”
“杨枝绿影下有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我们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枝,欹侧地歇了。游客们的大船,歌女们的艇子,靠着。唱的拉着嗓子;听的歪着头,斜着眼,有的甚至于跳过她们的船头。”
“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照规矩,外带三分风华的。况且今宵此地,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况且今宵此地,又是圆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叮当的小锣,伊轧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谁是谁,分不清那儿是那儿,只有整个的繁喧把我们包填。”
“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枨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这里无论是写实的描摹,还是传神的比附,都隐约透露着秦淮河特有的那种华美、娇媚、慵懒的神情。不过,作者的文笔是严肃的,决无偎红依翠的猥言,却不乏怜香惜玉的情怀。桨声灯影之中,有浅斟低唱的流连,有歌舞升平的喧嚣,也有美人迟暮的吟哦……千百年的时空瞬间消失了,六朝金粉、明清笙歌、民初灯影纵横交织,自然秦淮与人文秦淮在这些段落里融为一体。这一条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似乎不是从作者的笔下,而是从历史深处汩汩流出的。
历史总是启人深思的。如果做一个相对的区分,那么作品前半的秦淮主要是“桨声”中的,喧闹的,歌声笑语中的秦淮河,而在作品的后半,夜泊待月的秦淮,则更多的是“灯影”中的,优雅的,“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秦淮河。此时此地,弦歌远去,“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不久,“犹未下弦,一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秦淮”。这“前后”秦淮构成了一个“立体”的秦淮世界——历史的、诗意的,又是现实的、尘俗的秦淮世界。作者的情绪、感受和哲思也正在这“前后”秦淮河间对流。他的断断续续的思绪,随着小舟在波涛中起伏。作者与同行友人(另一篇同题散文的作者朱自清)“只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脸是怪不好意思的”,试图“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去探询一番秦淮情色文化的意味——但又只是形而上的,与秦淮一体的情色文化,是一种情绪的甚至是学理的品鉴。作为在以“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为旗帜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成长起来的知识青年,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与“醉里梦里的他们”趣味相投的。尤其是面对着络绎而来的“卖歌笑”的诱惑——确切地说是纠缠的时候,他们都只能以羞涩、惊惶、窘迫而又决绝的态度拒绝,让船家把船摇开,“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然而平静的大约只是周边的环境,心绪恐怕是难以平静的。作者所面对的,毕竟是个敏感而复杂的话题。于是他的同样敏感而复杂的思绪,也像夜色中的河水一样自由卷动,像河面一样开阔——
“初上的灯儿们的一点点掠剪柔腻的波心,梭织地往来,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纸薄的心旌,我的,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至于怦怦而内热。这还好说什么的!如此说,诱惑是诚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
“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我们没法使人信它是有,我们不信它是没有。勉强哲学地说,这或近于佛家的所谓‘空,既不当鲁莽说它是‘无,也不能径直说它是‘有。”
似有若无,似无若有,作者充满禅机的思绪,将那由“诱惑”引发的“怦怦而内热”的,
对于包含了情色文化的秦淮文化的远之不舍,近之又有所顾忌的好奇和向往,巧妙地幻化成为“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的“朦胧”,这“朦胧”“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是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诗意表述——禅机本身也是富于诗意的。有时我们并不一定非要参透那深奥的禅机不可,那些偈语,那些禅意的描写本身可能已足以令我们目迷五色,流连忘返了。笔者想起了鲁迅对于五四时期的女作家冯沅君的短篇小说《旅行》中一段描写的精湛评价:“实在是五四运动直后,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怕敢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缠绵悱恻之情的青年们的真实的写照。”(《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如果不考虑具体的作家作品的针对性,那么这一评价的普遍精神,对于这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关于“诱惑”,关于“朦胧”的诗意的、禅意的解说,笔者以为也是适用的。
作者的思考是深入而开阔的。从歌妓的小艇、货郎担小船的穿梭往来,他悟出了大家都为生计奔忙,人生如戏的道理:“谁都是这样急忙忙的打着桨,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然而,“扮戏的咱们,散了场一个样,然而,上场锣,下场锣,天天忙,人人忙”;从理智的拒绝歌妓与潜隐的听歌欲念——所谓“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的“欲的胎动”——的矛盾,他肯定了向往美的欲念,所谓“微醉”的正当,但又强调自持、自重,“微醉”尚可,“洪醉”则当防。且既然“同为一醉”,那么,升华、遏制欲念的“道德意味”和“深沉的眷爱”就是必不可少的。就这样,作者在为我们展示了十里秦淮的桨声灯影,旖旎风光,绮靡声色的同时,又以他的莽莽思绪昭示我们:秦淮还是一条启人深思的河流。
五四时期的俞平伯诗名大于文名。他的第一部新诗结集《冬夜》,是新诗史上出现的第四部个人诗集,曾引来了胡适、闻一多、朱自清等多位诗坛名家的长篇批评——闻一多的《(冬夜)评论》甚至长达近三万字,字数超过了诗集《冬夜》本身。诸名家见仁见智,褒贬相杂,舆论并不一律,但却无不洋洋洒洒,言犹未尽。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考察,至少说明这部诗集的美学效果不是很单纯的,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或者可以说,其美学效果是复杂的,也是丰富的。文如其诗,这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如前所论,其美学内涵同样也是丰富复杂的。前辈学者关于《冬夜》的一些评论,其实也可以移用于这篇散文。比如,胡适在《俞平伯的(冬夜)》一文中说,“有许多人嫌平伯的诗太晦涩了”,“平伯的毛病在于深入而深出,所以有时变成烦冗,有时变成艰深了”;好友朱自清也说,“平伯底诗,有些人以为艰深难解”,但朱自清并不以为然,“或者因他的诗艺术精炼些,表现得经济些,有弹性些,匆匆看去,不容易领解”,但“据我的经验,只要沉心研索,似也容易了然;作者底‘艰深,或竞由于读者底疏忽哩。”(《(冬夜)序》)应当说,胡适和朱自清从不同视角的考察和评价,都有一定的道理。不“沉心研索”便“不容易领解”,说其相对晦涩艰深似也并不为过;但可能也因此带来了诗歌艺术的“精炼”“经济”和“弹性”。胡适和朱自清对《冬夜》的考察评价,对于《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似乎也有适用之处:这篇散文的命意和行文,大约也像秦淮河水一样,并不清澈见底,或者可以说是有些晦涩的;但这晦涩之“涩”并非干涩、枯涩,而恰恰是命意的丰富微妙——作者在文中多次用到“微”字:“微漾”“微炎”“微醉”“微耀”“微薄”等等——而形成的那种难以言说,欲说还休,欲休还说的表述的迟滞,也因此带来了更柔韧的审美的弹性:其实即便是“艰深”,只要有丰富的内涵而不是故作艰深,也未始不可以成为一种美。
胡适在《俞平伯的(冬夜)》一文中,还多次说到俞平伯“最长于描写,但他偏喜欢说理:他本可以做诗,但他偏要想兼作哲学家;本是极平常的道理,他偏要进一层去说”。这里胡适似乎是在指责俞平伯的诗中有太多的议论,太多的哲理思辨,从而弱化了自己的诗人气质和“长于描写”的艺术特质。但是如果我们不把胡适的批评简单地理解为一种诟病,那么,同样文如其诗,《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似也具有这样的特点。除了前述那些充满禅机和诗意的议论外,文章结尾处的思索也同样值得玩味:
归途的感念,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萦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吧,从来处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
如果说作者真的“要想兼作哲学家”,那么他的“哲学”,也是建立在对现有理论哲学——即“主心主物的哲思”——的批判之上的,因为在作者看来,那些“哲思”“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他所追求的,是“妙处难于君说”的“浑然之感”,不求“圆满足尽的解析”。但即便如此,也还是难以达到的,因为所能够形诸笔端的,不过“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正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这是文学的局限,但也是文学的长处和魅力之所在。我们若能够“沉心研索”这“千百分之一二”,便有可能对作者的命意,对作者难以直言的心曲若有所悟;即便不能“领解”甚至不知所云,或许也可以领略其中的思辨之美。
如果说,朱自清笔下的秦淮河主要是一条抒情的河流,那么,俞平伯在桨声灯影中所展示的,则是一条启人沉思的秦淮河。这两条秦淮河在中国现代散文的原野上是相映成趣的。
作者系江苏教育学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