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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绝句

2009-02-26樊健军

岁月 2009年1期
关键词:梭子浮桥船头

樊健军

梭子一样的铁皮船,浅色栏杆,朴素的桥面,缆绳,以及在水底沉睡的锚。它们组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座浮桥。

这样的一座桥,让我凭空生出了许多想象。

那都是同女人有关的,缥缈的,虚拟的,一些已经逝去的幻像。那些船只都是女人丢失的梭子。它让我想象一个同梭子有关的女人,正端坐在某个临水的窗口。那是秋日的午后,我行走在桥上,被流水,风,和阳光所包围,被温暖,感动,和幸福所包围。我偶尔一回首,就看见了她流水一样的目光,流水一样的发丝,以及流水一样的手势。她坐在那儿。浅色栏杆就像疏朗的篱笆,一些绿在它的下面安静着,一些红在它的上面微笑着。我眨一眨眼睛,她就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环绕的篱笆,一些红与绿的风景。它们好像约定了一样,在同一个瞬间突然全部消失。风一样无影无踪,只在泛绿的水面上留下一些细密的脚印。那些脚印一直走向了水的深处。

往后,一个人在桥上行走的时候,我便不再回首了。我不想那些消失过一次的景象,重新消失一次。我情愿守着第一次回首的那种感觉,缓缓地,走过一座桥,走过一条生命中的河流。

再往后,我更改了在桥上行走的时间,在黄昏或者子夜的时候,在阑珊的灯火里,一次又一次,一个人,靠在浅色的栏杆上,或者从一只铁皮船抵达另一只铁皮船。那时候我是安静的,河水是安静的,远处的窗也是安静的。一条鱼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搅起了一片水的声音。尔后,声音慢慢消散,消散,一条河又彻底平静了。

很多次,行走在桥中央的时候,我会听到另一种足音,浅浅的,像雨滴一样落在身后的桥面上。如果我不停下来,或者不折回去,它就会一直尾随着我,从桥的一端走向另一端,直到我上了岸,它才恋恋不舍地离去。我听见它顺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步,散入风中。那样的声音,那样的节律,应该是一个女人才有的。我疑心就是那个同梭子有关的女人,那个坐在篱笆墙内的女人。我不止一次这样想着,但我始终没有回头,或许只要我转过身,就会看见她的背影,一个发丝如流水一样的女人,正轻轻浅浅的在浮桥上走动。

有时走得累了,我会寻找一个船头,背靠栏杆坐下来。这样的时候往往是夜色苍茫的时刻。我坐在黑暗里,不说话,也不思想,好像我本来就是长在船头的一块铁疙瘩。而且能够让我落座的一定是生满红锈的船头。我坐在它的上面,看着红锈加厚,脱落,最终船只会离水而去。这一回,我没有听见那个女人的足音,也许她并不知晓我坐的地方。这地方水色深幽,连风也镀上了一层厚厚的红锈。我的想象像鱼儿一样跳出了水面。我幻想那个同梭子有关的女人,此刻正坐在临水的窗口,向着我的方向眺望。或许她看见了我,或许她什么也没有发现。

偶尔我也喜欢在风起云涌的时候光临浮桥。那样的时刻,一个人的行走也像船只一样,起伏,跳跃,有了女人一样的轻盈。我在想,那个女人一定有着修长的身子,修长的腿。她像舞蹈一样在浮桥上漫步。我眨一眨眼睛,想将她看得更仔细一点,她忽然就不见了。那双修长的腿在风中一闪,就隐入了无限的水色背后,永远消失了。

这样的浮桥,在我滨水而居的小城有四座,四座浮桥就像一首七言绝句,漂浮在一条名叫修水的河流上。

那么,我怀想的那个女人,那个与梭子有关的女人,她一定是从绝句里走出来的,走到了这条河流之上,走到了这座浮桥之上。我吟诵绝句的时候,她握着梭子,藏在某个字里行间,用她流水一样的目光注视着我。她的注视让我的吟诵像流水一样流畅。

我的想象也在吟诵中走向了久远的绝句。

我虚构了一座藏在绝句里的浮桥。那像梭子一样的木船,沉静,斑驳,就像一个久经风霜的汉子。他仰卧在水波之上,一动不动。他的面容黢黑,胡须泛绿。甚至连螺,以及另一些不知名的水生动物,像果实一样结满了他的身体。他在等待那个从绝句里走出来的女人。他看着她,穿过低矮的篱笆,穿过岸边的垂柳,一步一步,走近了他的身边。她纤细的足落在他的胸口上,像是怕踩痛了他似的,轻得没有了一丝重量。

我甚至看见了沉在水底的铁锚——那个汉子的手掌,深入了河底的淤泥。

他舒展的双臂攥紧了岸边的垂柳。

那种时候,绝对是绝句里的景象,月色朦胧,水波不兴。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静静地走过了一条河流。

同铁质浮桥相比,我更喜欢木质浮桥的沧桑,破败,包括断裂的栏杆,以及船帮的青苔。也许它们曾经真实存在着,但现在我只能依靠想象来完成。那些已逝的斑驳,那些破碎的平静,让我绝望而又悲伤。它们是流淌在骨头里的痛,结满了红锈一样的厚痂。唯一给我安慰的是,这种红锈慢慢在铁皮船上凝结,增厚,时间久了,就有了另一种颜色的沧桑。

我还幻想过一些与浮桥有关的声音。流水一样的琴瑟,月光下的竹笛,船头的箫。桨声欸乃。那些听得见的和听不见的声音,它们都远去了,散逸了。只能偶尔在水面的漩涡里,依稀辨出那么一个两个脚印,也许那里曾是吹箫人站立的地方。箫声就是从那里出发的。

某个冬夜,我独自来到了浮桥之上。我疑心自己进入了一个幻想的场景。飘落的雪就像涌动的水,慢慢将我覆盖。远处的灯火也有了一层朦胧的白。我的脚落在雪地上,同雪落在水面上没有什么区别。它们一样无声无息,一样幽深莫测。

那样的雪让我产生了另一种错觉。我记起了夏天的某个片断。一个女孩选择在浮桥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像雪花一样飘离了桥面,将自己交给了浮桥之下的那条河流。她重新回到桥上是在另一个下午。她仰脸躺在一只船头,脸色有如这静夜的雪。她的发梢还在水里,像鱼尾一样鲜活。

那个夜晚,我终于没能走入河流的中央,因为浮桥被拆除了,一座桥彻底断开了。

其中一座浮桥架起来之前,那儿是一个渡口。白杨,荒草,倾斜的堤岸,它们一起诱惑着我。我上船,下船,乐此不疲,似乎永远没有到达彼岸。更多的时候我是坐在船上,静静地看看水,静静地看看天。那样的时刻,我总感觉到有一个人,一个发丝如流水的女人,在船头迎风而立,衣袂飘飘。有时我是站在岸边,目送她离了岸又上了岸。我能看见的永远只是一个背影。

那样的一只渡船并不是我能想象的。我至今记得那窄窄的,柔软的跳板,那积了水的船舱,那乌黑的竹篷,长长的篙,以及角落里那把快要散架的竹椅。我在上面坐过,在我之前,也许那个发丝如流水的女人也在上面端坐过。我坐在那儿,面沉如水,目光凄迷。

后来,在一个夜色突袭的黄昏,那只渡船静静离了岸,往下游漂去了。那个摆渡的老头,操起篙,在岸边一块青石上一点,那船就荡开了。老头收了篙,将它横在了船尾。那篙在船板上滚动了一下,很快又停住了。我再次抬头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个同梭子有关的女人,她正立在船头上,她的长发如水草一样泼辣,生意盎然。不过这个时间转瞬即逝,她的背影很快没入了暮色之中。

只留下我一个人,还守在今天的浮桥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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