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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猴

2009-02-26

岁月 2009年1期
关键词:亮子继父

徐 岩

直到现在,我还为泥猴的死惋惜,他仅仅是一个七岁多一点的孩子。在尤家张网,一多半的渔民都喜欢这个孩子,愿意把嘴里的好嚼咕省下来送给他吃。还经常的喊他儿子,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戏谑和玩笑。

泥猴真正的爹在监狱里,我只知道他叫范大平,是离北口子有三里多路的田家洼人。泥猴五岁多点时母亲有了外遇,被父亲撞见误伤致死。这样子范大平被抓进监狱,泥猴也成了没人管的孩子。和泥猴家住邻居的渔把头李德林见不得泥猴的可冷,把他领到鱼亮子干杂活,收他做干儿子,供他口饭吃。

还是不说泥猴的死,先说点算是背景的话。

那个秋天的尤家张网可真是热闹,碧云天。黄花地,太阳火焰般的染红了树木和江滩。收网的时候,由泥猴端着盛了肥皂水的铜盆挨个唤着洗手,再用夹在腋下的酒瓶犒劳刚从船上跳下来的汉子们。这时候,渔把头李德林已经坐在当中的一座地窝棚前抽纸卷的叶子烟了。

风是微风,拂着男人们一张张粗糙的脸,铜像似的漾出棱角。旁边是挖地而砌的锅灶,铁锅小石密般大小,早清水炖了江鱼。一边忙碌着的是做饭的女人金嫂,右手握把切菜刀在树墩上切葱拌凉菜。

女人金嫂长得好看,多说三十多岁的年纪,圆脸秀眼,人又慈眉善目的。

可女人金嫂是渔把头李德林的女人,刚领回来不久,多说有两个月。是李德林带着二憨子骑摩托车到城里卖鱼买网线时,拉扯回来的。渔把头李德林去时跟二憨子骑摩托车驮着鱼,回来时却驮了个女人,把张网上的六七个男人都震住了。

拿渔民四扁头的话说,渔把头李德林手里有几个破钱,还死了婆娘,他想咋糊弄女人就咋糊弄,反正不是一回两回了。

金嫂回来只做了两天的新娘子,第三天晌午时就被渔把头李德林给叫起来拾掇饭菜了。

女人金嫂在锅里炖了两条鱼,都有七八斤沉,一条草根一条江胖头,新鲜得直晃尾巴。她极仔细的刮鳞、剖膛、洗鱼杂,拿熟油爆锅,佐上足够的葱姜蒜,再舀江水清炖。葱是野葱,姜是山姜,蒜更是野蒜头,连野蒜樱子都切碎了扔进锅里。香气扑鼻的时候,再放盐和把蒿,味道就逐渐地出来了。

渔把头李德林黑脸庞,一双大眼珠子像鱼泡似的,瞪起来有些吓人。脾气倔但为人耿直,是个摇船捕鱼的好手。据说八九年的一个鱼汛期里,他一个人驾条船三天网到两条超百斤重的鲟黄鱼,发了财不说还帮助当地的水产部门完成了鲟黄鱼捕捞加工鱼籽任务,受到水产部门领导的表彰。李德林能单手划桨,一个人独立完成使船、撒网、走水和起钩的一整套捕鱼动作,且水性好,比不上梁山泊的浪里白条张顺,却也是阮小七的本事。前两年吧,每天午饭前他都要脱精条条的只剩一块遮羞布,跃江里游上两圈,水中翻滚自如,光滑如一条黑鱼。

泥猴被李德林带到鱼亮子之后,就交给了先一任做饭的女人张桂芹。李德林说就给你打下手吧,当小树杈子给我咔什直溜的。张桂芹是渔把头李德林的堂弟媳妇,来鱼亮子帮忙给大家伙拾掇饭,因为没儿没女便挺喜欢泥猴这孩子。那段时间,她教给泥猴怎么晒网补洞、怎么给鱼刮鳞剖腹,怎么去挖那些能吃的山野菜和识别野葱、把蒿,两人间竟有了些交情。一直到金嫂来,女人张桂芹才收拾东西回屯里。

这是鱼亮子的汉子们下江作业歇工之后吃晚饭的一个情景,温暖又生动。人活在世上,吃喝拉撒虽然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再怎么简单也得完成啊。吃饱喝足了才能睡得好,才有精神头干活计。一个直径半米左右的大树墩子摆在江滩的地窝棚前,周遭是几个木头打的木凳。菜和饭都一谷脑的端上来,简单而丰盛。主食是刚焖得的二米干饭和馏好的馒头,副食是一大洗脸盆子拿江水炖好的江鱼。鱼鲜美无比,香味扑鼻,尤其是里面的豆腐和粉条,更是下酒的好菜。捕鱼的伙计们每人的手里一碗酒,是不久前从建边屯刘家烧锅打来的苞谷酒,五十度左右,喝一口辛辣无比,一条火线般流到心里。

饭菜从来都不控制,随便吃,四号船上的二舵小生子一顿饭竞吃了个记录出来,酒菜不算,光主食就造了十二个馒头,那可是二两重的一个啊。酒却每人一顿饭只一碗,喝多喝少过不过瘾只好这样了。拿渔把头李德林的话说,解解谗就中呗,再灌就会出事情,都拖家带口的,别闹出啥祸事来。

晚饭过后,泥猴就被继父李德林撵到二把头曹福祥的窝棚里去住,李德林和金嫂挤一张木板床都嫌窄呢。

泥猴这孩子原来不叫这个名子的,泥猴是他来鱼亮子才得到的一个绰号。泥猴在到鱼亮子的第一个夏天里,只有五岁多一点,小孩子的玩性还正浓着。那时候李德林他们还是三条船呢,三条船轮流着下江里边作业,顾不上管这个野孩子。女人张桂芹做饭时,泥猴就跑到江边上玩,他穿着短裤在沙滩上挖洞,要不就去江汉子后边的树林子里摘山里红和蓝莓果吃,玩够了就到扣在江边的一条废船上睡觉。后期他发现了在继父李德林住的那个草窝棚的后边有个泥水泡子,是用来放捕上来的尺把长的小鱼用的。水不是很深,能到泥猴的腿根处,周遭长着青草。泥猴就经常趁^不注意下到里面去摸鱼玩。

这孩子真是蔫淘啊,他自己用废弃的旧网片缝了一只操萝子,光着膀子下到那个泥水泡子里捞鱼。把李德林他们放进去的那些个尺把长的杂鱼一条条的捞上来,拿青草穿了鼻子,挂到旁边的树杈上晒。一下午就晒了十几串,也把自己弄得浑身是泥。李德林他们回来瞧见后,都被气乐了,也不知是谁就给他起了一个泥猴的名字。

后来,继父李德林告诉他说,那些鱼是要养一段时间的,到秋后养大了就卖钱,养不大还得放回到江里去养,穿起来即便是晒成鱼干也不好吃的。

泥猴那阵子的时光是最快乐的时光。每日里吃穿不愁,任务就是帮着女人张桂芹捡干树枝子,晾晒晾晒鱼网,或者往灶坑里添一些柴禾。张桂芹把饭菜做得了,就喊他进窝棚里先尝一点。什么杀生鱼呀,什么油炸川丁子呀,还有把鱼肉剁馅包的饺子,那真叫鲜啊,一咬都流口水。

要说张桂芹可是做饭的好手,尤其是炖鱼,太好吃了。这么说吧,无论是什么样的鱼,只要经她手一收拾,出锅之后能香你一大跟头。比如她做杀生鱼,做得了绝对是下酒的好菜。不管是草根还是江鲤鱼,拾掇干净了把肉一小条一小条地片下来,用陈醋泡上十分钟,再用切好的葱段、姜丝和土豆丝搅拌均匀,撒上花椒大料和油盐及干辣椒末。吃起来那可真叫爽口呀,夹一筷头子呷一口小烧酒,那是神仙过的日子。

还有张桂芹用江水炖的江鱼,鱼汤呈奶白色,鱼肉嫩而不腻,加之掺杂在里面的粉条子,是很有口感的。那粉条可是屯里自家的粉坊漏下来的,淀粉充足,粘性适度,就二米饭吃香透整个渔亮子。

渔把头李德林建下这个打鱼作业点已有六七年的历史了,他之前有一任把头姓田,下江起网时遇到了突起的风浪翻了船,被江水卷走了。李德林就接了把头大任,带着屯子里的几个汉子继续划船使网,挣些钱补贴家用。那时候黑龙江的鱼真是太多了,只要你撒了网什么都能捞上来,你就坐等着卖鱼数钞票吧。像

如今还相当著名的大马哈鱼、三花五罗、虫虫、赶条和七里副子都能够捕捉到,鱼资源要多丰富有多丰富。经过这十几年的捕捞,名贵的鱼见少了,偶尔能够捕到星八的鲟蝗鱼,也是费尽了心机,更多的还要靠运气。

鱼不好打了,钱便也不好挣,一些年纪大的渔民就放弃了捕鱼的行当,回家种田或去城里寻别的工作去了。渔把头李德林却没有走,他依旧留在江滩上摇他那条木船,这生活对他来说自在,不受人管,自然环境还优美,想喝一口就喝一口,多神仙呀。

李德林自己说过,他这辈子没啥太高的要求,能有口饱饭吃就中了。打鱼的差事是辛苦,风里雨里,波里浪里的,但有女人有酒就平衡了。

渔把头李德林没多久又有了两个女人,一个跟他过了一年,另一个跟他过了两年半,都离开他走掉了。待泥猴被他领到鱼亮子的时候,他正往镇里跑,追求一个贩鱼的年轻女人呢,据说最终还是没追求到手,还搭进去几万块钱,这又是后话。

现在来说说泥猴这孩子。

泥猴来鱼亮子两年多的时间后,他的继父渔把头李德林教给他识水性,学游泳。先给他缝了件合身的救生衣,给他套上后推到江汉子里学狗刨。两天加半个晚上,泥猴被呛昏过去四五回,最后是到了江中心见水浪就哆嗦。渔把头李德林对教泥猴学游水的两个渔民发话说,行了,罢手吧,这孩子根本就不是他妈的这块料,稀泥怎么能够糊上墙呀。

李德林就亲自教泥猴拾掇鱼,什么摘钩、起网、抖搂挂子,什么看鱼鳞和花纹识种类。这回行,泥猴充分的显出了自身的悟性,没多久就能认出几十类江鱼的品种,还能够顺嘴说出买卖的价钱,喜得渔把头李德林张着嘴哈哈直乐。

李德林就把打上来的鱼让泥猴管理,分类分堆的装丝袋子,再梳理过秤,最终是协助管后勤的伙计老马把鱼卖给前来倒腾鱼的小贩子。

渔把头李德林在一天晚饭喝酒的时候,跟泥猴说,好好的跟着俺们长见识,等你再大一大,兴许会送你去镇上念书。

那段日子,泥猴不但学会了一些只有在鱼亮子和张网才能学到的本事,还能喝一点酒了。每天早上起来送继父和渔民们下江作业时,泥猴都会捧一瓶子苞谷烧酒等在江边,待他们一一喝过几口摇船驶向江心后,他也对着嘴抿上一下。起初是一小口,后来就喝一大口。再后来他会猛喝上一气,就着上衣口袋里揣着的晒好的鱼干。泥猴觉得酒这玩意真是好东西,天冷时喝一口周身都慢慢跟着暖和起来。天热时喝也不赖,喝过之后,脸上发烧,躺倒在白晃晃的沙滩上看云彩,自己的身子也像跟着腾云驾雾了一般。

也就是在泥猴学会了喝酒并偷着喝酒时,挨了继父的一次打。那件事泥猴是当作羞辱而埋在心底的,他没对其他人说,只是含着泪跑到江边的树趟子里大哭了一场。他想到了被^,扭了胳膊拿绳子绑走的亲爹范大平,也是在他玩火柴把谷草垛烧着之后,狠踢了他两脚的。泥猴挨继父的打却不是因为他淘气,而是因为在鱼亮子做饭的婶娘张桂芹。那个晌午泥猴的继父李德林没有下江,却钻进了张桂芹的草窝棚里。当时泥猴正在不远处的沙滩匕翻晒鱼网呢,突然听见草窝棚里传出来的婶娘张桂芹的哭喊声。泥猴以为是又有野狼闯到鱼亮子来呢,就仗着酒胆摸了根木棒冲过去掀开了窝棚的门帘。泥猴看见的不是什么野狼,而是正抱住婶娘张桂芹撕扯的继父李德林。泥猴就愣住了,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渔把头李德林在愣了片刻之后,就朝泥猴大声地喝斥,让他滚得远远的。泥猴却从婶娘张桂芹慌恐、惊吓和羞愧的脸庞上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便倔强地朝继父吼了一嗓子。泥猴说,俺婶娘不愿意,你干嘛要强行的欺负人家啊。

因为这,泥猴挨了继父李德林的打。泥猴被抽了几皮带,身上都抽出血印了他也没吭一声。事后李德林拽着他耳朵问他一个小孩子家凭啥管大人的闲事。泥猴说出的话,一下子就让李德林不吭气了。泥猴说,逼急了会出人命的,俺娘不就是耶么死的吗,还有俺爹,也不是坐了巴篱子吗。那之后,渔把头李德林对泥猴好了许多,不但交给他一个特殊任务,还许诺说等泥猴长到九岁的时候就送他去镇上念书。

事后,鱼亮子里有人评价泥猴说,人小鬼大。还有人说泥猴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泥猴已经长大了。

前边不是说了吗,渔把头李德林去镇上追求过一个贩鱼的女人,没追求成不说还搭进去好几万块钱。事情是这样的,那女人长得眉清目秀,也就是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骑一辆挺大的只有男人才敢骑的摩托车。女人好像姓冯,一块堆贩鱼的人都管她叫冯姐。跟李德林熟识之后,便经常来尤家张网买鱼。女人是觉得他们打上来的鱼好,新鲜不说,还够秤,品种也多。可渔把头李德林却看上了她,三番五次纠缠女人陪他一起喝酒,还经常跑到镇里去给女人送鱼,并且把价格压低。女人知道她面前的这个渔把头想得到什么,就请李德林去一家面馆里吃拉面。面吃完后两人骑摩托车去了镇西女人的家里,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四合院。李德林以为他想着的好事情能得手,没想到进到屋里却被面前的情形所惊住。一张双人床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不时费力的眨着眼睛不言语。女人掉着眼泪跟李德林说,把头大哥,你认识一下俺家男人吧。九年了,他始终都是躺在这张床上,全靠俺伺候。李德林问究竟是咋回事,女^告诉他说,男人原来是镇郊一座小煤窑的挖煤工,井下塌方时以他处的位置,原本是能够跑出来的,可他却为了救另外三个工友而返回去用铁锹挖堵塞的巷道。待挖通救出人之后一起往外撤时,走在最后面的他和另一个工友被又一次塌方埋住,那个工友死了,她丈夫被砸成了植物人。李德林说这种情况小煤窑应该管啊?女人叹着气说管啥呀,出了事后人早跑了,这么多年来是俺啥活都干伺候着他,没办法的,毕竟夫妻一场啊。

那次李德林响当当的一个渔把头,第一次掉下了眼泪。他拉住女人的手说,苦命的妹子呀,你把头大哥我也是一个单身汉子,等你熬不下去的时候就跟咱言语一声,咱过来陪你一起伺候俺兄弟。

再一次去给女人送鱼时,李德林带去了他几年来积攒的一大半积蓄,把几万块钱硬是塞给了女人。跟她说,打听打听,要是能手术咱就给他医,不能的话你就在家专门伺候他吧,这钱够你们几年的花销了。

据说那个贩鱼的女人后来特意到渔亮子来过一回,吃了饭也喝了酒,然后跟渔把头李德林说夜里她就留下不走了。渔把头李德林问她干吗不走了?女^红着脸说,把头大哥你不是喜欢俺的身子吗?这次就给了你。没想到李德林站起来摔了酒碗,说妹子你忒能胡闹了,难道你就不长心肺吗?你男人甭说是活着,就是死了,咱也不能污了你的身子,那是人干的事吗。李德林说完话就喊来两个渔民,硬是把女人用摩托车给驮上送回了镇里。

当然这事泥猴是不知道的,那阵子泥猴还没来鱼亮子呢。这事是后来给渔民们做饭的婶娘张桂芹跟泥猴讲的,她抹着眼泪跟泥猴说,要不是自己有男人,男人又是李把头的堂弟,那次她说不准也会跟了他,也省得泥猴你挨了打。说句实话,泥猴你继父并不是个坏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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