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过眼(二题)
2009-02-26聂鑫森
聂鑫森
古玉
D市博物馆副馆长闻风,素来阴沉着的脸,忽然转晴了。无论何时何地,见着馆里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会主动迎上去,笑眯眯地打招呼,嘘寒问暖,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他原是文物局政工科的一个科员,三十五岁时,派到博物馆来任副手,眨眼间就五年了。原想熬上两三年,疏通好各方面的关系,“扶正”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想错了,博物馆是个学术气氛很浓的地方,讲究学历、职称、资历和学问,他一个行政干部,面对金石、书画、瓷器、杂项,两眼一抹黑,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谁服他的气?何况,馆长白苇秋虽说已是五十好几了,做人做事让人挑不出毛病,且是文物界著名的鉴赏家,著述多种,尤对古玉等杂项独具只眼,指望他退位,还有一段不短的日子。
可白玉也不是绝对无瑕,闻风终于抓着白苇秋的把柄了,他能不转忧为喜!
按历来的规定,凡博物馆工作人员,是禁止去购买和收藏古玩的。因为,他们每天都要接触公家的大量古玩,要做到一尘不染,谈何容易,唯一能证明他们清白的,是家中绝无古玩的痕迹。一向标榜自已从不去古玩市场的白苇秋,在一个冬日的上午,却戴着口罩,围着围巾,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女人和一条中年汉子,在古玩市场转了一大圈,还买了不少的小玩意。
有一个古玩商,曾到博物馆来问教过白苇秋,他记住了白苇秋右耳垂上的一颗黑痣。因此,当这一行人走出他的店铺时,他给闻风打了个电话,信誓旦旦地说:“当然是白馆长,错了我负责!”
闻风嘱咐他不要到处乱说,他得认真作些调查。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白苇秋为什么蒙着口罩,心里有鬼嘛,还不是怕人认出来!
这些日子,闻风没有惊动任何人,上班准时来,然后就借故开溜,直奔古玩市场去明查暗访。要扳倒一个人,首重证据,必须有当事人的纸写笔载,在这个方面,他不会心慈手软。
他拥有的证据,越来越清晰了。
白苇秋在一家叫“雅玩斋”的古玩店,买了一个淡红色的“寿”字玉佩,花了三千元。老板说材质是红翡的,白苇秋答:“不是。是白玉,淡红的是汗沁、血沁、土沁。”钱是那个中年汉子掏的,玉佩却由那个年轻女人收进了小挎包。
在“崇古阁”,白苇秋看中了一只青玉手镯。老板说那玉中含着几滴水,摇起来还动,很多顾客都说这镯子是玉石合成材料做的,要不怎么会有水在里面?所以开价才两千元。“那个戴口罩的人很大方,没有还价,很爽快地买走了。”
在“求古居”,白苇秋买走了一个晚清时的紫檀雕花笔筒。
在“采珍馆”,白苇秋买走了两只古旧的铜马镫。
………
至于那个女人是谁,闻风一直没法调查清楚。但可以猜测,那准不是个什么正经东西,而且和白苇秋关系暧昧,要不这些贵重的古玩,怎么由她收着?中年汉子也不知是个什么出处,应该是白苇秋的“跟班”兼“财务大臣”,土不拉叽的样子,却是靠得住的。
闻风的调查,做得相当细致,也相当保密。证据更是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他以博物馆负责人的身份,先听当事人叙说,一边听一边记录下来,然后让其过目认定,若无出入,请其签名、盖章。证据的第一“环”,是打电话给闻风的那个老板,指证在何日何时发现白苇秋及另两个人到了古玩市场,又是怎么从那颗黑痣上确认无疑的。接下来,是根据时间顺序,去过哪几家古玩店购物的口述实录。
铁证如山,不压死白苇秋才怪。
闻风又亲自撰写了一封“检举信”,连同所有的材料,兴高采烈地送到了文物局的纪委办公室。
他知道纪委对于这些材料,还要进一步的调查和落实,时间会长一点。但他相信,天大的喜讯会如期而至。
一个月过去了。
D城的《都市新闻报》,忽然在头版刊出了一篇通讯,题目是:《白苇秋破例识古玩,民工妻赴沪喜换肾》。
正在翻阅报纸的闻风,触了电似的猛地跳起,然后又无力地坐下,睁圆一双眼睛,急急地读下去。
白苇秋果真去了古玩市场,果真购买了古玩。跟随他去的两个人,一个是D市慈善总会的副会长林菁;一个是农民工劳犁,他租住在D城的一条小巷里,和白苇秋是邻居。劳犁的妻子患了肾衰竭的大病,命悬一线,白苇秋捐助过不少钱。但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有换肾,而换肾需要五十万的巨款。
白苇秋没有什么积蓄,他领着劳犁去了慈善总会求助。可人家财力也有限,求助者太多了,顶多能拿出几万元。思来想去,他只能破例去一趟古玩市场了,凭借他的眼力和学识碰碰运气。但他不能不慎重,从银行取出仅剩的存款两万元交到劳犁手上,在选好古玩后由他付款;又请了林菁一路同行,买好的古玩由她暂收。他手不过钱也不过物,以免他人说闲话。之所以要戴上口罩,是怕古玩商认出他,导致看中的东西不肯出手。
老天有眼。白苇秋居然就“捡漏”了,以很便宜的价格,买到了“宝贝”。那只青玉镯子,玉中含水,称之为“空青”,稀罕至极。那块“寿”字玉佩,似玉而份量却轻,有点像琥珀,名曰“脱胎”,为玉中之玉、玉中之王。这玉佩先是被死人佩着入葬,经历数百年受了尸气,出土后又佩在生人身上,尔后再陪葬、再入土。入土出土两三次以上者,方为“脱胎”。把它放入一碗水中,水会变得通红。
所有古玩的出手,都是白苇秋亲自打电话给一些大收藏家的。但钱货交割时,林菁、劳犁和他都在场。“空青”卖了十五万元,“脱胎”卖了三十万元,其余的古玩共卖了七万元。都由林菁交给了劳犁。
劳犁要退回白苇秋垫付的本钱。
白苇秋说:“你们留着用。我们一家,每月都有工资哩!”
……
闻风看完报纸,失望、痛苦、愤懑、惊恐,百感俱生,然后,又渐渐地冷静下来。他想:明天是星期五,按规定,上午是业务学习,何不出个通知,组织全馆人员学习和讨论这篇通讯呢?这件事,就不用和白馆长商量了。
他移近桌上的电话,拨起了办公室的号码……
旧时相识
1975年的暮春,我们这一群“工人作者”,站在南京的一个大码头边,等待着登上一艘大客轮,到九江去。
天半阴半晴,江水哗哗地拍击着堤岸。
这时候,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我们先从湘中的C市乘火车到了上海,参观党的“一大”会址,访问全国闻名的文学刊物《朝霞》编辑部。然后,又到南京瞻仰雨花台。再准备从南京乘船去九江,上庐山参观“庐山会议”旧址。
C市是一座全国闻名的工业城市,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工厂,“工人阶级”是名符其实的“主力军”。历年来,文学创作总是受到各方面的关注。市革委会文化领导小组,忽然决定抽调一批业余作者,组团出外参观学习,以便更好地提高阶级和路线斗争觉悟。
于是我认识了卓模。
在此之前,我们只是此彼闻名而已。我在湘江木材厂当刀具钳工,他是红星建筑公司的泥工,二十有八,年长我三岁。这一路同行,我们从陌生变得熟悉,很有点
相见恨晚的味道了。他个子瘦瘦高高,头发卷曲,脸窄而长,腮边有一颗红痣,说话总是故意放慢节拍,显出很有教养的样子。我们大都穿着湛蓝色的工作服,他却穿着一套浅灰色的中山装,上衣左边的口袋里,插着支黑色的钢笔。
我们并排站在码头上,说着话。
“我读过你发在《湘江文艺》上的几篇小说,写的都是工人生活,蛮亲切的,可惜没有斗‘走资派的内容,要不《朝霞》都可以用的。”
卓模是专写歌词的,有一首《社会主义大厦我来盖》,由另一个工人作了曲,参加全市工人大合唱比赛后,获了奖,再推荐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过好些次哩。我说:“卓模,你将来在歌词中去写吧。”
“那是一定的。”
我们正说着话,没注意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走近了。他长得很秀气,脸上带着笑,说一口地道的南京话:“你们在等船吧,听口音,是湖南人。这位大哥一定有学问,借你的钢笔用用,好吗?”
卓模二话没说,忙拔出钢笔递给了他,很热情也很慷慨。
接下来发生的事,谁也想不到:他左手握笔,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刻刀,在笔上迅速地刻起字来。
卓模惊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谁叫你刻字了?”
小青年转过身去继续刻,刻完了,拿出一块黄蜡,在刻过的地方使劲涂磨后,再扯起袖口来回拭擦。接着,很恭敬地把钢笔递给卓模,说:“钢笔艺术刻字,五角钱一支!”
我凑过去一看,钢笔上除了一片七弯八扭的黄色线条,什么字也认不出来。
卓模说:“还要收五角钱?这支‘英雄金笔都被你刻坏了!”
小青年执拗地伸出手,彬彬有礼地说:“大哥,不给钱,你就上不了船!”
他说话的时候,不少说南京话的人围了过来,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把小刻刀,一看就知道他们都是干这行的。
“人家给你刻了字,怎么能不给钱?”
“是你把笔交给人家的,还想赖账!”
这时,上船的长跳板上,开始有旅客走动了。
人生地不熟的,而且他们人多势众,惹不起啊。
我说:“卓模,给钱吧,该上船了。”
卓模痛苦地扭曲着身子,艰难地掏出钱来,狠狠地“拍”在小青年的手上。然后,很委屈地说:“这个亏吃得不值!你们也不帮帮我!”
大家轰然而笑。
“谁叫你在外衣口袋里插支钢笔?”
“人家夸你有学问哩。”
从南京到九江,船要行走两天一晚。我们睡的是三等舱,我的床与卓模的床挨在一起。除了吃饭、睡觉,大家都喜欢到舱外或甲板上去,看沿途的风景,聊天。但卓模不去,一个人坐在床上,细细地辨认钢笔上到底刻的什么字,龙飞凤舞,总得琢磨出一个说法吧。
不就是五角钱吗?刻了就刻了,还费那个心思做什么?但我慢慢知道,卓模不是心痛钱,而是一种性格使然:凡事都要琢磨出一个道道来,“吃一亏,长一智”,为的是做个明白人。
船快到九江的时候,卓模兴冲冲地来到甲板上,举起钢笔,对我们大声说:“总算让我琢磨出来了,刻的是毛主席的一首诗:‘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不信,你们看看!”
没有人发出开心的笑声,也没有人接过钢笔去看。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他,花这么多精神去琢磨,犯得着吗?
卓模觉得很惆怅,只好依旧把钢笔插到上衣的口袋里,一掉头,回到舱里去了……
十天飞快地过去了,风吹云散,我们各回了各的单位。
半年后,卓模调到了“红星建筑公司”的政工科,由一个工人变成了干部。是他打电话到我的车间,认真地告诉我的。
“你旁边有人吗?”
我说:“没有。”
他告诉我,那次出差回公司后,一个“老政工”找他长谈了一次,叫他别写歌词了,领导不看重什么文学创作,看重的是“先进材料”、“新闻报道”、“讲演稿”,好好钻研这个,前途大着哩。他琢磨了几天,终于想明白了。而且还真见效,他花大力气写了几篇,领导很欣赏,就把他调到政工科了。
我只是不停地“哦哦”几声,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报纸和刊物上,再看不到卓模发表的歌词了,他也不参加任何文学方面的聚会,就像在人世间蒸发了。
几年后,听说他人了党,提拔当了政工科科长。后来呢,听说他调到省建设厅去了。
三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我还是在C市,却早已离开工厂,成了一个专业作家。流光似水,兀地满了一个花甲,退休了。
想不到这个夏日的下午,我到省城看望一个生病的老友后,顺便到新华书店去看书、买书,却与阔别的卓模蓦然相逢。
卓模已不是昔日的模样,高高胖胖,脸很肥,肚子上凸出一大团,只有腮边那颗红痣还原封未动。他正领着几个人,按照书单上圈定的书目,从书架上取下一叠一叠的书。
女营业员说:“卓部长,你领导的政治部了不得哩。你老是光顾我们书店,怎么买这么多书呀?”
“省直机关要举办‘读书月了,我们单位得争取扛回一面锦旗,要不头头会找我算账的。我还得平平安安干五年,才可以退下来,能不琢磨琢磨他们的心思!哈哈……哈哈……”
看得出卓模活得很滋润,一辈子就这样在“琢磨”中度过,却一点也没瘦,反而富泰了!他长我三岁,居然还稳稳地坐在职位上,只有一种可能:他把年纪改小了,如此敏感的问题,他能不早早地防患于未然吗?
我书也不买了,一扭头,绕过另一排书架,大步走出了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