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的另一生(外一篇)
2009-02-26周根红
周根红
周根缸,男,1981年10月生于安徽安庆。现为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作品散见《诗刊》、《散文诗》、《长江文艺》、《西南军事文学》、《海燕·都市美文》等,多次获奖,并入选《中国年度散文诗》、《中国散文诗90年》等多种选本。曾应邀参加第七届全国散文诗笔会。
我无法想象这片草地上居然还居住着这样的几个村落。它们隐在草原低洼的地方,他们以牧羊牧马为生,或者在草地上辟一小块地种上油菜和小麦。这里的大人很少出去,这里的小孩也很少出去上学,即使能出去上学,条件也非常简陋。就像我所见到的那个小孩,他正上初中,他说没有上过网,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翻过这片草原去中旗上学。他就住在前面那个叫锁银村的村落。
我们在第二天来到锁银村去找他。这个村落不是很大,大概就30来户人家吧。他家住在最南边的那家房子里。在穿过村落到他家去的路边,我见到了一个三间石头垒起来的小屋子。中间的门没有遮拦,两边的门用木板挡着,其中一扇已经破败不堪,只剩下中间和下面的两块木板。屋子周围长满了青草,青草和石头上面堆着马粪。屋子右前方有一个大的池子,池子里堆着草料,与屋子并排的有一个小坑,周围用石头围住,像是一个化粪池。我们猜测,肯定是用来关牲口的。可小孩告诉我们那是村子里有重大活动时用来聚餐的。比如过年的时候,全村人就聚集在一起,在这里杀羊做饭。
小孩家就在这个屋子后面。那不能叫家,三间土坯房,只是中间那间用石头砖块砌了一下,因为这房子是安炕的。炕稍微有些高,我一抬脚还是没有能够坐上去,于是就斜靠着。窗户是双层的,因为冬天太冷。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羊膻味。院子里积满了马粪羊粪。孩子的父母都不在家,母亲去60公里外的旗上做生意了,父亲出去帮别人放羊去了。孩子说,村落里一般都有几个专门放羊放马的,村落的人把马和羊都承包给这几个羊倌去放,按牲口的数量给钱。一只牲口一年也就给百把来块钱。
我们坐了一小会就走了。孩子的奶奶从屋里出来,一直送我们到路上。等我们走了很远再回头时,她还在路口向我们张望。我想可能我们是第一个到她家的外地游客。她也许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草原,她的生活中只有草原、马群和羊群。
沿着一条没有水的沟渠,我们朝草原外面的公路走去。一路上我们凌乱地见过几间完全是用泥土糊起来的房子。这些房子非常低矮,狭窄。像废弃了很长时间没有人居住。如果不是烟囱里冒出的烟,以及门口的卫星接收器,我们无法将它与人联系在一起。我想,如果下雨怎么办,那些房子会不会被雨打风吹去?
当我在草原上穿越时,我问路边的人,通往前面的公路有多远,牧民热情地告诉我们,大概半里路,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充满希望地往前走,可我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还是没有见到公路。正当我们担心是不是走错了方向时,前面出现一户人家,我们赶紧上前去再问。对方还是那句话,不远,大概半里路。我想,那么大的草原,一望无际地横亘在他们的生活中,长年在这样辽阔的草原上生活,时间和距离对他们来说没有严格的意义。他们只知道草长得茂盛的时候就把羊群马群牵到外面去,等太阳落山了再赶回来。他们不需要知道前面的路有多长,需要走几个小时。他们的生活就是在草原上悠闲地与羊和马一起踱着步,他们不需要与一头羊一匹马争时间,也不需要跟一棵草抢地盘。
从草原穿过时,我突然感觉我正在穿越我的另一生。我看到我正骑在一匹马上,马鞍上是泥土和青草。我跨在马镫里。赶着一群羊,或者一群马,手里拿着一条牧鞭。在草原上看着这些牲口吃饱,然后等着太阳落山的时候把它们赶回去。我挨家挨户领取一只牲口的放养费,一年也就两三千块钱。我要用这些钱养活我的父母、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我的父母也跟锁银村的老奶奶一样,长年在家里煮奶茶,生火做饭,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从外面来的客人。他们的手也许就是我看到的那个老奶奶的手,紧紧地握着拐杖,手指是黑短黑短的,那也是一双变形的手。我的妻子也许迫于经济的压力,也会去60公里外的集市做点小买卖,或者自己在村子里干点别的。
我的孩子也穿不起漂亮的衣服,甚至上不起学,或者读完初中就回家,跟着我一起放羊养马。有时候他也许会在日常的生活中找到快乐。就像我所见到的那个小不点的男孩。当我走进他家敞开的门时,他羞涩且好奇地往外打量着,一双晶亮的眼睛透着探究的神情,脸膛红扑扑的,长得像个墩实的小铁蛋。我给他挤了一个怪脸,他立时大笑一声从门边隐没了。我喝了口奶茶,刚抬头,小男孩又出现了,还是那么一副好奇天真的表情,只是这时的目光是盯着我一人看了,我只能向他笑笑。我没有礼物给他,我什么都没带。或者我的女儿像那几个蒙古女子一样,手中端着几个大盆,里面盛满了热气腾腾的手抓羊排,给每个人递上蒙古刀,一片片地削羊肉,由下往上。
也许我无法像梭罗在瓦尔登湖边生活两年一样要求我自己也在一片草原上度过两年。也许我过不了两年,我就病了。我的父母或儿女把我放在马背上或马车上驮到附近的旗上的医院,而更大的可能是,我没有钱去治病,我只能在家隐忍着,让小病慢慢在我体内积聚,像那些一根根积聚起来的羊毛,然后做成衣服,我的另一生也就结束了。亲人把我安放在草原,没有祭奠的仪式,没有葬礼。没有隆起的坟茔,也没有墓碑。过不了多长时间,那些亲手将我埋葬的人们也不知道我究竟躺在哪一棵草下面。等一场雨水降临,那些挖起的新土又重新长出了嫩绿的青草。人们在草地上走着,马依然吃着草或者奔跑着。
死亡和正在死亡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这一生与另一生之间,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注视的其实永远都是别人的生活,却总是忘记了自己,仿佛这个世界所有的改变都发生在别处。
拴不住的岁月
我真正喜欢的是一匹马,是一匹吃着草料,跑过草原和荒野,跑过青石街道留下清澈而且浪漫蹄声的马。可惜我这半生都没有真实地与一匹马对视过。我只能从电视画面上看看那些奔跑的马匹和它们啸鸣的声音。我徘徊在一些历史尘封的残垣中,总是试图从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或者从一些石头罅隙里寻找到一匹马留下的那些声息,而拴马桩正好满足了我对马的怀想。
我知道拴马桩这个词,还是在西安上学的时候。刚听到这个词,只知道是立在门前的一个石桩或木桩,用来拴马。后来才知道,拴马桩实际上还是一种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对那些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人,哪有闲置的口粮去养马呢。也许那些乡绅大户觉得,一匹膘肥体牡的马,用树是拴不住的,一个拴马桩却比树更牢固。不过也是,树是靠不住的。一棵树是活动的,它不停地生长着,不停地从小树变成大树,最后就被人砍了,烧了,或者做成木料,盖成房子,人们再也找不到了,更何况马。
我最初看到的那些石头,在西安的碑林
博物馆陈列着。石头上刻的东西也千奇百怪。有刻老人骑在狮子或猴子上的,有人背着人的,有单单刻猴子的,刻狮子的,还有的好像是青蛙,反正看不清,有的都有千年了,估计当时刻这玩意的石匠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刻的是什么了。我想是不是那些马或者猪吃食的槽子也刻着这样的东西呢。那时候我总觉得,古代人的生活也真是够精致的,一个用来拴马的东西,竟然刻着各种花纹,就像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还浓妆艳抹一样。这让我想起我们乡下的一个谚语:乌龟吃大麦——糟蹋粮食,虽然至今我仍不能准确地理解这个俗语。后来在一本书,确切是哪本书,我已经没有记忆,其中说到,拴马桩中最多的是狮子造形,这与佛教的传入有关。而刻人背人是为了人丁兴旺,刻石猴是因为猴子能辟马瘟。说到这猴子,书上说这得多亏了《西游记》。虽然那猴子做的官很小,一直让他很羞愧,可到了后来,竟成了大用,人们就逐渐对他顶礼膜拜。历史便是如此,将那些原本没有价值的东西慢慢掩埋起来,让它变得越来越有价值。其实,这种说法有些牵强,毕竟《西游记》是很晚才出现的,而拴马桩的出现早在宋元时期。因此要跟这猴子联系起来,也肯定不是《西游记》这本书的功劳。宋代朱翌《猗觉寮杂记》引述《晋书》故事说:“养马家多畜猴,为无马瘟。”这说明至少在晋时马与猴子就是联系在一起的。这可能是来自一个成语“马上封侯”吧。
拴马桩是流行在陕西一带的物件,在南方似乎很少能见到。毕竟南方不是适合马生长和奔跑的地方。她太柔弱,似乎更适合用水战。而此刻我看到的石头,却在一个脂粉浓厚的城市暗地妖娆。它们静静地在南京博物院的露天堆砌着。不同的收藏方式,反映的是一个城市的风格。于西安,一切都是宝,而对于南京,虽然号称六朝古都,其实留存到现在,是没有多少文化积淀的。于是近年只好打着民国文化的牌子,做些复古的努力,好显示自己还是一个末代王朝的遗都。我在那一长排的拴马桩旁走来走去,就像我自己是一匹拴在石头上的马。我要躲在一个朝代的背后,用马的眼睛回望那些远去的背影。我要看看那些曾经骑在我上面的人,如今都去了哪里。有些拴马桩上留有一些凹下去的部分,我想是一匹马发情了,按捺不住自己的欲望,于是开始乱窜,或者是嫌喂养的食物过于粗糙,心有不满,于是狠狠地踢上一脚,所有的马也就都跟着它踢上一脚。这一脚就隐藏住一匹马的日常生活状态,让后世遇见的人努力怀想。那些石头在石刻与石柱的接口处无一例外被磨得很光滑。或许是马拴的时间太长,在桩上挠挠痒,做点运动,年月一长,就光滑得像婴儿的肌肤了。但一匹马是拴不成这样的,应该拴过很多匹,拴在上面的马无可挽回地老去,又重新牵一匹过来,终于有一天,马背送走了一个王朝,于是就再刻一些新的拴马桩,拴住另一个王朝的马匹,到最后,全天下都是拴马的柱子了,只是不见了马。
那个下午,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拴马桩边,我真希望我的前身是一个牧民或者是一个盖世英雄,真正地骑着马,风一样地跑过草原、荒野和很高的山冈,在极静的夜晚轻轻地抚摩马鬃跟它亲切地交流。其实,是什么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即使在人潮人海的街头,即使在高楼大厦的丛林,我依然会喜欢一匹很野性的马,并且幻想着打一个长长的口哨,它就会冲我而来,然后,驮着我,向着远方的荒凉走去,一直走到找不到来时的路。
哈萨克人说:无论马走到那里,最后总会回到曾经拴住它的马桩子,无论是多么难找。其实,一匹马是拴不住的,哪怕你把它的四条腿都捆住。诗人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人如此,马也是一样。无论多么美丽的容颜,多么宏伟的事业,都经受不住岁月长河的淘洗。一匹马终究会战死沙场,或老死枥槽。就像那些过往的岁月,用多少桩都是拴不住的。
责任编辑:刘英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