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鲁迅
2009-02-25李镜泷
李镜泷
张远山在其《鲁迅:一个被逼成思想家的艺术家》一文中,把鲁迅先生称为“仁者鲁迅”、“天真汉”,并犀利地指出:“在鲁迅身上,仁慈的成分压倒了智慧的成分。”针对别人对鲁迅先生“不宽恕”的指责,张远山是这样反驳的:“‘不宽容正是鲁迅最独特的思想精髓和前无古人的文化品格,鲁迅正是以此傲立于文化巨人之列。否定鲁迅的‘不宽容,就是对鲁迅的根本否定,在此前提下对鲁迅的任何其他思想与品格加以肯定,若非不得要领,就是别有用心。”他还指出:“在他身上,恰恰体现出一种‘异常的残忍性和异常的慈悲性”。
仅以上几点,使我深为敬佩张兄对鲁迅先生见微知著、直指根本的解读。在张兄的博客上,我给他留下这样一句话:“仅此一篇,已抵得上数十位皓首穷经的鲁迅研究专家的种种研究成果。”
是的,我想,正因为鲁迅的“仁慈”,所以才有了抄古碑时的寂寞,正因为“仁慈”,所以才有了狂人式的疯狂,正因为“仁慈”,所以才有了因“不宽恕”给鲁迅内心带来的伤害。是的,鲁迅是上个世纪中国伤得最重的一个人。鲁迅是一个知道自己的患病并从一开始便不抱疗救希望的病人。从早年家道中落遭到亲属和乡人鄙弃开始,他就受到了伤害,并开始病了。在仙台学医时,“幻灯事件”又再次给予鲁迅重创,病情因此加重,并转而另寻医术。在鲁迅的晚年,由于遭到同一营垒中“战友”的“背后一刀”,他已是病入膏肓,回天无力。鲁迅的解剖自己和别人,是因为他要找出病灶所在。但是,解剖过程中所遭遇的阻力以及其他病人所施加的攻击和伤害,是鲁迅始料不及的。
但“仁者鲁迅”是坚强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者鲁迅”就像一座大山,以傲然的姿态逼视所有敢于向他发难的朋友或敌人。不是说“仁者无敌”吗?鲁迅终其一生没有遇到真正值得一搏的对手,所以鲁迅愈发寂寞了,那寂寞就如大毒蛇一般缠绕了他整整一生。因为寂寞,鲁迅就总在秋夜沉思,在他的“后园”,放眼所及,“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鲁迅的仁慈是愤怒型的,同时也是战斗型的。他的仁慈总带着点“异常”,并且异常得有点“残忍”。这“残忍”既面对敌人,也面对亲友和自己。一旦得不到理解,那种悲苦总是毫不留情地煎熬着自己,他甚至恨不得“抉心自食”,恨不得同这个容不得真人存在的世界同归于尽。
同时,仁慈还导致了鲁迅深深的绝望着。当然,也因为仁慈,鲁迅又苦苦的希望着,所以,他慨然而叹:“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种种的伤害、病痛、悲苦以及绝望压迫着鲁迅,谁能解救这位老人的内伤?没有人,还是只有鲁迅自己,他用生活中“天真汉”的角色来抵挡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来把生命中挥之不去的灰暗情绪打扫打扫。
陈丹青在鲁迅纪念馆的一次演讲中,就把鲁迅看做是“百年来中国第一好玩的人物”。陈丹青举了这样一个例子:
譬如章衣萍太太回忆有一天和朋友去找鲁迅玩,瞧见老先生正在四川北路往家走,于是隔着马路喊,鲁迅没听见,待众人撵到他家门口,对他说喊了你好几声呢!于是老先生“噢、噢、噢……”的噢了好几声。问他为什么连声回应,鲁迅笑说,你不是叫我好几声吗,我就还给你呀……接着进屋吃栗子,周建人关照要捡小的吃,味道好,鲁迅应声道:“是的,人也是小的好!”章太太这才明白又在开玩笑,因她丈夫是个小个子。
还有:
那年他送书给刚结婚的川岛,就在封面上题词道:“我亲爱的一撮毛哥哥呀,请你从爱人的怀抱中汇出一只手来,接受这枯燥乏味的《中国文学史略》。”那种亲昵、仁厚、淘气与得意!一个智力与感受力过剩的人,大概才会这样随时随地讲“戏话”。
鲁迅只有通过制造一些生活中的小快乐,才能为自己赢得稍事休息的空隙,才能把许多的不快暂时遗忘,让喘不过气的自己呼吸到更多新鲜而健康的空气。
既然鲁迅是仁者,他就不可能以更多的智慧来把这个“悲惨的世界”看透,他就无法平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时自己的愤愤不平,所以具有诗人和艺术家气质的鲁迅就难免说出一些“偏激”的话,比如不要当文学家,比如不读中国古书,比如死了埋掉拉倒。还有那句“一个也不宽恕”,简直让人们感觉到鲁迅已是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但恰恰就在这种看似“狰狞”的面具下,一位仁慈得有点愤怒和伤心的老人几乎已经是在泣血而歌。
鲁迅在骂着,但他的心里同时在疼着;鲁迅在恨着,但他的内心同时在爱着;鲁迅在怒吼,同时在低泣;鲁迅投出了匕首,同时已经在“抉心自食”。
仁者鲁迅,有谁能看清你的真面目,有谁能真正读懂你,有谁又能如你一样做到“荷戟独彷徨”,热血荐轩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