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千古事
2009-02-25刘傅森
刘傅森
祈祷
祈祷是一种宗教仪式。我是借“祈祷”说明一种心态,也就是我在每天写作前的一种状态。
清晨,我洗漱完毕,先煨一壶开水,冲一杯大叶普洱茶,端到电脑桌上。我并不急于打开电脑,让简陋的工作室保持着清晨的安宁。我正襟危坐,双手环握暖热的茶杯,凝视水中茶叶正在舒展身躯遨游,忽而浅翔水底,忽而又扶摇直上。顿感此茶颇有些像《庄子·逍遥游》中说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的磅礴气势。此时,我的思绪完全如怒飞之“鹏”,处于水击搏扶摇的自由之中。不过并非天天如此,有时却见茶叶浮于水面,纹丝不动,我轻轻一吹,茶叶只微微一动,连身都懒得翻,又紧紧地挤拢一起,筑起一道铜墙铁壁,严严实实地堵住我的思维,让我的大脑呈现一片空白。但无论哪一种情况,我都立刻闭合眼帘,屏息静气。那态势,的确类似圣徒们的祈祷。
祈祷什么?我没有想过。静待什么?也不清楚。大脑屏幕上时而雪花飘飘,时而连天雪暴。有时雪暴中突然闪出一道极光,强烈的蓝色极光立刻击穿了我的魂灵,撼动着我的心魄!于是,我急忙打开电脑,顺着蓝光的指引,双手在键盘上敲打起来,电脑稿页上就流淌出一串串可亲可爱的汉字来了。但有时大脑屏幕全黑,“死机”!我无论怎么调整也是一片死默,好像再也无法复活了。大脑死机,也就不必要打开电脑了。即使打开电脑,屏幕也是干涸一片,流不出任何一个汉字来。这种情况有时会持续一段时间,半小时甚至是一小时。于是,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名言:“写不出时决不硬写。”罢写!今天就罢写了……
但也有偶然,刚刚决意罢写,人还没有离座,突然一道蓝光闪过大脑,整个灵魂为之一震,人物、事件、情节、图像都躁动于我心中,立马重新坐下,打开电脑,敲打键盘,汉字也就一个个走进我的电脑稿页上来了。
这种祈祷状态已经成为我每天写作前的一种程序。我喜欢这个程序。这个程序也就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成为我生命中的一种欢乐,一种痛苦。
灵感
我有一位文友,他写点小诗,算是诗人吧。他写诗、吟诗前必饮酒。我曾亲眼见他酒后脸红了,心跳加快了,话也说得颠三倒四的。不一会儿,他挥毫走笔,龙飞凤舞写起诗来,笔下句不成句,行不成行的。可他将这些词句一拼凑,倒也成了几行诗歌。我羡慕他的诗才,向他请求秘笈。他醉眼朦胧地回答:斗酒诗百篇。好酒引发诗情灵感。要学写诗你得先学会饮酒,学会狂饮呢。我一听有点胆怯了。我胃病严重,滴酒不沾,可决不放弃诗。
其实,我就是从写诗走进文坛的,可我从来拒酒于千里之外。
那是上个世纪中叶,我还是个学生,对国民党的反动统治深恶痛绝,胸中郁结起愤怒的块垒,几乎要把胸膛炸毁。我的满腔愤怒像火山一样的喷发出来,岩浆涌向稿纸,铸成一把把刺穿旧社会的匕首,一颗颗射向反动派的子弹,一阵阵冲锋陷阵的号角,一声声催生新世界的呐喊。我明白了“愤怒出诗人”的道理。也是那时,我听过诗人闻一多先生讲授的《楚辞》,知道屈原作《离骚》申诉了他的远大抱负,诉说他在政治漩涡中受到的深重迫害,他批判现实的黑暗,并借大量梦幻境界的描绘,表达了他热爱祖国的拳拳之心,他表达了对自己理想的不懈追求,对反动腐朽势力毫不妥协的斗争精神。于是,我明白了“诗言志”的道理。我还听过闻先生在云南大学操场上高声朗诵过“墙头诗人”田间的《给战斗者》,那铿锵的诗句中爆炸着高昂的战斗情绪,鼓舞着人们为真理而战。也是闻一多先生,写了《红烛》、《剑匣》、《太阳吟》等大量的传世诗篇,歌颂了中国人崇高的人格力量。但据我了解,闻先生是不喝酒的,他也买不起酒。闻先生为生活所迫,每晚在昏黄的灯下艰辛篆刻,挣一点“润金”养家糊口。我更明白了,酒与诗并无因果关系,也无内在的必然联系。据说诗仙李白也是酒仙,我不敢妄论李白在吟诗写诗前是不是必定饮酒,但我以为他的诗情灵感来自他“行万里路”,饱览了祖国的大好山河,体验了大千世界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读万卷书”,继承了祖国古老而丰硕的文化遗产,发展了中国诗歌的优秀传统,成为流芳万世的诗仙。此时,我又明白了,李白的诗是有感而发,非有酒而发焉。
再说我的那位文友吧。相处长了,我发现他老兄的诗情灵感仍非酒而发。原来,他是捱日熬夜,绞尽脑汁,间断写下了三两诗句,又牢记在心。然后,守株待兔,静待饮酒之机到来,而且一定要等有酒朋文友共饮的场合,他才借酒装“疯”,把心中那几句诗抖将出来。我明白了,他是故弄风雅,作秀而已。
寂寞
都说“文学创作要守得住寂寞”,还说“写作是很孤独很孤单的事”。这些话有点道理。搞文学创作的确是作家个体的脑力劳动:从构思到动笔,从写作到完稿,都是作家个人在苦苦思索,苦苦耕耘,苦苦挣扎。别人好心的帮助不仅用不上,而且会成为对创作的一种干扰。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莫不是作家个人在寂寞孤独中执著地完成的。所以,文学创作的确是很寂寞很孤单的。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左”倾思想在我国泛滥,集体主义被极大的夸张强化,个人、个性的一切活动都被斥为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作家个人的文学创作被坚决地排斥出文艺领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全崭新的写作形式:集体创作。几个、十几个、几十个作家被撵在一起“集体”创作,成立一个什么什么的“创作组”,由“组织上”指定一位“组长”召集全组人马,传达“组织上”决定的主题、故事、情节、人物,甚至规定哪个人物在哪种场合要说哪几句话,等等,然后大伙讨论一番,分工(或分小组)负责某些章节、段落、细节的写作,最后将各人各小组的草稿集中讨论,统筹整合,再由若干笔力较强的组员执笔形成“征求意见稿”,打印成册分别呈报有关“组织上”审阅,然后返回创作组,按“组织上”御批的意见作最后修改、定稿,定稿后还要呈报“组织上”最后批准。那么,这集体创作出来的作品由谁来承担文责呢?也有新发明:指定创作组中某一著名作家,在封面书名或书题下、或版权页上注明“×××执笔”,把作品的一切责任统统压在“执笔人”的肩上。这样的文艺创作自然不寂寞不孤独不孤单了,而且热闹非凡,有时甚至是熙熙攘攘,人声沸腾。这也算得是世界文学史上空前绝后的伟大发明,是中国文学史上一种伟大创举!
然而,这种“集体”创作出来的作品,却成了四不像的怪胎,没有作家的个性只有抽象的阶级共性,内容形式公式化,正面人物高大全,反面人物脸谱化,而所有的人物都简单化了。哪还有什么杰出的传世作品。
文学创作自古以来就是作家独立思考的创造性劳动,是作家个性和人格力量的体现。文学作品就是作家认识社会、体验自然、自身个性和人格力量的载体,任何文学作品都戳满了作家个性和时代的烙印。因为作家们有千差万别的个性,所以作品就呈现出万紫千红的绚丽;因为作家有不同的社会属性,所以作品就呈现出时代的特征。而集体创作恰恰破坏了文学创作的规律。这样,一个时期里文学作品就出现了千篇一律,千人一面,一花独放,政治图解的苍白而枯萎的面貌,遑论什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更不可能出现什么传世杰作了。
文学创作真的就那么寂寞、孤独、孤单么?其实,作家一旦进入写作状态,他就能和古今中外的人们进行亲切的对话,侃谈互相都感兴趣的话题,赞美人间的一切真、善、美,挞伐社会上的一切假、丑、恶;他就能走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饱览祖国的多娇江山,走进五洲四海,去感受亲和大自然的美好,体验人与自然的和谐;他就能走近农村城镇,接触淳朴善良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走进他们的心底,认识他们心灵的崇高。
人格的伟大;走进浩瀚江湖,历尽江湖的凶险漩涡……可以说,文学创作对作家来说,是一场狂欢,是只有作家才能独享的狂欢。寂寞、孤独、孤单的只是作家的形体,作家创作时的工作形态。而作家的精神世界则是丰裕的,满盈的,充满了悲欢离合,充满了活力与生机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