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鸟
2009-02-17鬼金
鬼 金
一
我是一个人坐在窗台上看见那只鸟的。我就那样看着,它蹲在楼下一家浴池的屋顶。那鸟嘴巴鲜红,脸淡黄,背部橄榄绿,腹部鹅黄,翅膀上有三条色带,一红一黄一绿。过了很长时间,它还没有飞走。我突然觉得那只鸟好像发出了一个人的声音,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不过,我可以确定是女人的声音,而且好像是在叫我的。我静静地看着,说不好的一种情绪,我突然地想哭,我真的哭了,眼泪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流出来,爬在脸上。我没去理会,任其独自流淌。它还是飞走了。我仿佛感觉到它扇动翅膀的轻盈。我在窗台上站起来,模仿着飞翔的姿势……
我打电话给王小肯说,我要写一个小说。王小肯一直不相信我会写小说。王小肯立马声调激昂,充满了怀疑的口气。他说,你会写小说吗?这怎么可能?你要是会写小说的话,乌龟都会长膀了。你就瞎掰吧。我倒要看看你能写出什么来。我们说好或者打一个赌,你要是写不出来你请我喝酒,吃烧烤。我知道你胃不好,但你还是能喝一瓶啤酒。这我知道。你一定输。这不用想,相信这个世界上不是傻子的人都知道,你根本不能写出什么。你写,我等你写出来,我要输了,你随便,你想干什么?都由我来买单。还有一点,我要声明,必须是小说,而不是故事,要有文学性,至于能否发表是另一回事。我相信我还是有这个鉴赏能力的,还有,相信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写完贴到博客上,看看那些逛你博客的人会有什么意见。如果他们百分之七十通过了,也就说明你成功了。但,我手里还有百分之三十的决定权。也许这样要求,严格了,不人道了,但对于我们共同爱好的小说,我们要对自己狠一点。尽管我们很傻,很天真。鬼金,我现在仿佛闻到了啤酒的甜味,还有烧烤的肉香,你认输吗?认输的话,现在还来得及。我就知道,你不会认输,也不可能认输。我给你十五天的时间,我知道你还要上班,还要开你的吊车,一个短篇,十五天应该没问题。不说了,你不回答,就算你答应了。就这么定了,你写出来了,达到了我心里的标准,我就请你,达不到或者你写不出来,你就请我。不跟你说了,我真的要洗一个澡了。要是不行的话,我可以把我洗澡的过程告诉你,然后你来杜撰。有人敲我的门了,可能是收房租的,不说了,等你的小说。别敲了,再敲门框要掉下来了。
王小肯在电话里喊着,把电话挂断了。
这个王小肯真够磨叽的,不就是写一个小说嘛。写就写,也别对我用激将法,我不吃那一套。但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我们对于小说的爱好确实很傻、很天真。这个娱乐的年代,小说是什么?写小说的人是什么?这个世界那么多好玩的事情,为什么偏偏喜欢写小说?也许仅仅因为,写作替我抵挡了一些虚无,以及对无常命运与死亡的恐惧。就是这样。写作动力来自于绝望。对什么绝望?对很多事情绝望。对绝望的抵抗,也许文字是最好的方式,这只是对某一部分人来说。相信很多人不需要这样,不需要文字,他们需要女人、金钱、功名、利禄。女人我也需要,金钱我也需要,我也希望越多越好。但我觉得,一个人,或者说生而为人,在生存以外,有一点精神生活会很好,但也不一定。生活就像一场话剧,落幕了,可我仍徘徊在剧中,像那个垂死的主角。他相信话剧在他的心里没死,仍在上演。人物仍旧是那些人物,不过多了些疯子、傻子、聋子、哑巴。他们仍在内心的舞台狂欢。
我要写的小说就叫《神秘鸟》。
二
宝龙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山上。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像一个火球,发出呼呼的声音。热。那个叫热。我坐在草丛边的一块石头上,看着老齐,还有老张,还有小马,他们正挥舞着镐头和铁锹,在一个向阳的地方挖着一个土坑。老齐手里的镐头碰到土里面的一块石头,撞出火星子。老齐弯着腰抠出那块石头,放到了挖出的土堆旁边。新鲜的泥土气味很好闻,还有山上的空气,让我们的肺很舒服,很享受。长年在城市里生活惯了,呼吸着那些污染的空气,整个肺部都快变成一个蜂窝状的了。要感谢老齐给了我们这个置身山野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时髦的说法叫回归大自然。刚才是我在那拿着镐头刨坑。
突然,宝龙来电话了。现在,我在接宝龙的电话。宝龙是我一个同学,技校的。他现在是一个厂子的技术员。宝龙说,你在哪呢?我说,我在山上。宝龙问,你去山上干什么?我没有说,我问道,你干什么?有事吗?宝龙仍旧在追问着,你去山上干什么?我仍旧没有说,我说,你有事说事,别没屁搁喽嗓子。宝龙说,干什么这么大火气?你吃枪药了吗?是这么回事,高先进自杀……未遂……你知道吗?我说,你什么意思?告诉我这个干什么?宝龙说,我是想让你高兴一下啊。我语调怪怪地说,高兴吗?这事与我有关吗?宝龙说,怎么没有关系?他可是我们当年的同学,现在是我们市里一个大贪污犯。我阴阳怪气地问,你高兴吗?宝龙说,当然高兴了,我把这个消息几乎告诉了我们所有的同学。我大声地说,你这是在幸灾乐祸。宝龙在电话里哈哈地笑着说,是有那么一点,那么一点点的幸灾乐祸。你就一点都无动于衷吗?你不想听听肖兰兰的消息吗?她当初可是你的女朋友。我沉默了一下,接过话头说,一切都过去了,在她成为高先进的妻子后,一切都与我无关了。宝龙带着嘲讽的语气说,真的吗?我说,这有什么真假?宝龙说,看来,我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了。我冷笑着说,差不多,因为他们都与我无关。一个贪官曾经是我的同学,这个贪官的女人曾是我的女朋友,就这么回事。宝龙气急败坏地说,肖兰兰失踪了……宝龙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听着“嘟嘟”的电话声,还是觉得耳鼓被震荡得难受。我关了电话。这是巧合吗?也真他妈的太巧了,不过这是真事,不信你们可以查我的通话记录,我的电话有自动录音功能。我说的巧合是,我正在山上帮着老齐为他的母亲下葬。这两件事存在着某种不谋而合的意味。
昨天晚上下二班,老齐说明天要给他的母亲下葬,就找了我们几个人,今天晚上都别回家了,我们先去吃饭,然后找一个地方,大家乐乐,明天一起去给我母亲下葬。老齐的母亲一年前死的,当时我们都去参加了葬礼,现在,一年后,我们再给她下葬,也算是善始善终了。也该这老太太有福气。我们先是在一家午夜的饭店里大吃大喝了一番,老张喝得有些醉醺醺的。老齐也喝了不少。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做有些不可思议,但我们必须这样,我们为了打发时间。时间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从饭店出来,老齐安排了一家小旅馆,我们住了进去。没想到的是,老齐还给我们安排了女人。后来从他们的状态看,他们都享受了老齐安排的女人。至于我,我没。这样说不是我害怕什么,而是我不行。在前一天,我跟我老婆吵架的时候,她踢了我一脚,正好踢在那地方,没想到,那一下,我的那东西就不好使了。本来我想叫一个陌生的女人给我治治,说不定就会好,但我没有,我仿佛感觉到我的海绵体还在隐隐作痛。就这样,我给老齐省了一百块钱。其实,我的心里是沮丧的。那是一个男人的证明,可是我,竟然不行了,不行了。老婆说,这样省得你在外面给我惹事。其实,我从来没在外面惹事。老齐他们也许太累了,一个个都呼呼地睡起来。只有我,寂寞难耐。我想洗一个澡,我喊了服务员问,有水吗?我要洗一个澡。服务员说,对不起,旅馆里的水龙头坏了。我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怎么就坏了呢?难道也是一个女人用脚踢的吗?那个服务员莫名其妙地看看我,溜走了。我独自坐在那抽烟,我感觉我的身体突然有了反映,我知道我的身体在想女人了。我捅了捅睡在身边打着呼噜的老齐说,你给我安排的那个女人还在吗?老齐睁着惺忪的睡眼说,什么?什么女人?我说,就是你给我安排的那个女人,我现在想用用。老齐说,你不是不用吗?叫我打发了。我叹息着。老齐躺过去,又呼噜噜地睡起来。燥热。燥热。我嘴里嘟囔着,他妈的,什么破旅馆,想洗一个澡都不行。我只好躺下来,睡了,我梦见了肖兰兰。至于我们在梦里干了什么,我在这里不想说。这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肖兰兰的丈夫出事了。更不知道肖兰兰失踪了。也许这是一个征兆。
第二天早上,老齐还是第一个醒来的。他一一喊醒我们。我们简单吃了点早点,就去殡仪馆,把老齐母亲的骨灰盒取出来,然后我们打车来到火车站。我们坐火车要去一个叫草泥湖的地方。老齐说,那里是他的老家。母亲生前也有这个想法,就是死后要葬在草泥湖边的山上。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老齐说,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死了。他的父亲是在文革的时候修草泥湖水库的时候死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母亲一直都怀疑父亲没有死掉,可是父亲一直都没有回来。因此,母亲说,我要在草泥湖边等那个没良心的老东西。老齐小的时候还相信父亲有一天会回来,因为那时候老齐常常被人欺负,他的父亲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他希望父亲会突然出现。可是,没有。那个叫做父亲的人一次都没露面。母亲在病重谵语的时候,好像嘟囔过说,他的父亲,那个没良心的老东西变成了一条大鱼。
火车站的人很多,黑压压的,一片,挤挤挨挨,人声鼎沸。我们几个护着老齐,挤在人群之中。老齐捧着他母亲的骨灰盒。骨灰盒上还蒙了一块红布。老张手里拎着烧纸,香烛什么的。小马手里拎了一罐头瓶的小鱼。据说在下葬的时候,放进土里的。可能是,我没享受到老齐安排给我的女人,我看上去格外的不卖力。哈哈。但我扛着一把铁锹和镐头。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看到我们,连忙让开了一条道路。还真有没有眼力见的,跟死人抢路的,险些把老齐手里的骨灰盒挤到地上。就这样,我们拥拥挤挤地上了火车。在火车上,找了一个座位,我们让老齐坐着。这样做起码应该是对死者的尊重吧。我们为在老齐的身边。火车里闷热,像一个闷罐,我借抽烟的空隙去火车的连接处透了透风。尽管这样,我还是大汗淋漓。汗水从脸上流到脖子上,流进衬衫里,还在往下流。我几乎能感觉到汗水流进了我的鞋窠里。我撩起我的衬衫,露出我中年的肚子。这样多少凉快了一些。热在我的身上仍像一个桎梏。这时候,我看见老齐他们坐的地方骚动起来。我跑过去,原来有一只鸟顺着开的窗户飞进来,竟然,竟然,落在了老齐母亲的骨灰盒上。怎么轰都轰不走,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鸟的雕塑。那真是一只好看的鸟。头上长了一小撮红绿相间的缨,一身却是黄色的羽毛。两只眼睛是褐色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种鸟。相信老齐他们也没见过。大家瞪大眼睛看着,称赞那只鸟的美丽,却没有一个人能叫出这只鸟的名字。慢慢地,车厢里变得静下来。很多人仍在看着这只神秘的鸟。毛茸茸的,软软的。
说明一下,这只鸟跟我在小说开头说的那只鸟很像。我甚至怀疑它就是那只鸟。
我们在草泥湖火车站下车,又雇了两辆三轮车,残疾人的那种。相信很多小镇上都有这样的出租。我和老张坐一辆,小马和老齐坐一辆。在车上,我问老张,昨晚上老齐给他安排的那个女人怎么样?老张只是嘿嘿地笑,没有说。我追问着,他还是笑。我说,老张到底怎么样?你说话啊?别光笑啊?再笑你的牙要掉在地上了。老张抽旱烟,他的牙齿是焦黄焦黄的。老张直到到了山上,也没有说。
我们在湖边的一座山下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我最关心的是那只鸟,它飞了吗?
我向老齐走过去。我发现那只鸟还在,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老齐母亲的骨灰盒上。我颤栗着,不敢去看那只鸟的眼睛。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山上,老齐简单看了看方向,指着一个地方说就这个地方吧。就这样,我们开始刨起来。老齐把骨灰盒放到一块石头上,跟着我们一起干起来。这个时候,我想,那只鸟应该飞走了吧?可是,没有。老张和小马都干得格外卖力气,也许他们觉得亏欠了老齐什么。
这个时候,我眼睛盯着那只鸟在看的时候,宝龙的电话打过来了。我一直盯着那只鸟,在宝龙气急败坏地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那只鸟飞走了。我诧异地喊叫着,老齐,那只鸟飞走了,飞走了……你们快看……
老齐说,飞就飞走了吧!
我真的感觉有些惋惜。风突然揭开了那块红布,我看见老齐母亲的相片镶嵌在那个骨灰盒上。她的目光向着飞鸟的方向。那个时刻,我幻想着我手里有一把枪就好了,我会瞄准那只飞鸟……
这时候,我看见两个人扛着袋水泥,还有沙子,还拎着桶水爬上来。这两个人是老齐雇的。我不知道老齐什么时候雇的。土坑挖得差不多了。那两个人开始和水泥在土坑里,抹出一个水泥匣子模样的空间。两个人看了看老齐说,你看看行不行?老齐看了看,又用铲刀抹了抹那些不平的地方说,可以了。老齐掏出钱给了两个人。两个人笑着说,还用我们吗?老齐说,你们可以下山了。老齐还掏出两支烟散给他们说,你们受累了。那两个人抽着烟,一溜烟似的下山了。
下面是老齐开始把一些烧纸放进那个水泥匣子里,像是要铺得柔软一些,怕硌着他的母亲,然后再把他母亲的骨灰盒放进去,还有那小罐头瓶的鱼。那些鱼在放进去的时候,格外欢腾,一条小鱼甚至从罐头瓶里飞出来,水淋淋的,水花溅了老齐一身。开始填土了,开始是老齐手捧着土,一捧一捧地洒在骨灰盒上。泥土落在上面发出空洞的声音,仿佛老齐母亲的骨灰不在那里似的。一切都是空的。随着泥土慢慢地淹没了骨灰盒,老齐开始拿起锹,我们也帮着填土,直到一个土包隆起来。这个土包因为一个逝去的人而高出地面,也因为埋着某一种东西而叫做坟。我们表情凝重,心里涌动着悲伤。这是一种本能的悲伤。我相信。老齐开始烧纸,点香,然后慢慢地跪下来,给他的母亲磕头,嘴里说,妈,你安息吧,这里是你自己选的地方,你说你希望在这里能看到我那消失的父亲,希望你能看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会来看你的,给你带些纸钱银箔什么的,你老要是想我们了,可以托梦给我们。
我听了老齐的话,鼻子酸酸的。
那样的气氛是肃穆的。我也静静地跪下来。
老张和小马也都跪了下来。
我们一起给老齐的母亲磕头。
我们收拾了一下就要下山了。老齐把那块红布系在了旁边的一棵树上,看上去像一面旗帜。我们开始下山。都说是不能回头看的,那样会把逝者的鬼魂带回家。我们都没回头,但那个隆起的土包至少在我们下山的路上仍装在我们的心里。风吹着树叶发出簌簌的声音,让我们毛骨悚然。
老齐没有回头,但嘴里说,妈,你就别跟着我们了,也许父亲正在山上等着你呢。
那声音消失了。
我竟然听见老齐的哭声。
老齐说,这一年多来,我都没有要把母亲的骨灰入土为安,因为我觉得她一直都没有死,现在,好像她真的不存在了,真的与我天地两隔了。现在她在土里……
老齐抽噎着说,我真的成了一个孤儿了……孤儿……
三
我们下山,绕着环湖公路走着。那只鸟竟然突然出现了,它迎面扑在我的怀里,它的翅膀扑在我的脸上,让我的眼睛闪着金星。我挥着手抵挡着。老齐他们也惊呆了,瞪大眼睛。老齐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怪了?还从来没看见过鸟袭击人的呢?小马脸色煞白地站在一边喃喃着,老齐,不会是你母亲的鬼魂吧?老齐说,别扯蛋,不可能,尽管我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那只鸟扑闪着翅膀,落在我的头上,变得安静下来。老张走过来,想把那只鸟轰走,可是那只鸟根本不怕人似的,两只小眼珠滴溜乱转,盯着老张。无论老张怎么轰吓,它还是一动不动地在我的头上。我说,别轰了,就让它在我的头上呆着吧。就这样,我头上顶着一只鸟在环湖公路上走着。很多人好奇地看着我。
到达镇上的时候差不多中午了,老齐说,我们吃点饭,然后坐火车回去,火车好像是下午三点多的。老齐说,你们吃什么?草泥湖镇的鲤鱼和羊汤都是很有名的,很多城里的人都开车来吃。老张说,我也听说过草泥湖的鲤鱼是最有名的,就吃鲤鱼吧。我和小马没有吭声。我们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