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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巢

2009-02-17巩高峰

青春 2009年1期
关键词:河村儿媳妇孙子

1

顺河村是个奇怪的村子。

两面靠山一面近水一面临路。山无名,倒是会蓄水,漓漓落落蓄出一条河来。河水怕村子弄脏它似的,绕着村子出去了。说起来村子算是河的源头了,但是河这么一躲,村子只能冤冤屈屈,像个饱含苦水的小媳妇儿似的,叫顺河村。其实哪里顺着呢,河隔着村子三里地就躲出去了。村子离大路倒是不远,顶多也就二里地,不过是个小坡。尽管二里地外的那条大路如今都升级为省道了,但是村子跟大路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其实顺河村倒是随时紧跟在大时代的屁股后的。早先穷的时候是茅草盖顶的木头房,后来吃饱了有劲儿了就势在山上炸了石头盖石头房。再后来不是都外出打工了嘛,开始时兴楼房了,便一个看着一个,两层三层地竖,争先恐后娃娃比尿高似的。盖是盖了,谁住呢?欠一屁股债还把村子弄得挺难看——木头房石头房楼房,木、石、砖,高、中、矮这么一夹杂,村子从省道远远往上看,红砖绿瓦铝合金花玻璃,灿烂耀眼花枝招展。碾过那二里坡,才发现不过是新衣服笼在旧棉袄上,遮不住里子,架不住细瞅。

走那二里坡用碾实在不是夸张,那段路人老几辈了也没见大修整过。外面的白尘碾掉了就是黑土,黑土褪掉了是红土瓤,有些下脚没有第二选择的地方都露出石头来了,这倒好,这地方磨到猴年马月估计就这个色儿了。春夏秋一起风满村子是尘,还有颜色,白、黑、红三种土尘弥漫,迎风走一段,像化了浓妆。下雨时就没法出门了,抬脚不注意就给你滑二里地出去。冬天最麻烦,冷啊,上冻了,前一日的车痕脚印就像冰刀,剐着衣服就跟裁缝下刀剪布似的。化冻了,一下脚一层泥就粘鞋底了。村里最有名的顺口溜就是一拧二甩三嘟噜,说的就是化冻时怎么走这二里坡。下脚不能稳,要拧,踩出个脚窝窝防滑;甩是扔掉鞋底的泥块,否则几步下来就像穿上了高跟鞋,更容易摔倒不算,一摔能把前后的人带倒;三嘟噜是说一旦摔倒了别乱挣扎,顺着坡嘟噜下去,顶多洗条裤子,要是全身都使劲儿动弹,那连裤子加外套,高低不平的坡还掀起你外套里的棉袄甚至毛衣和内衣,全是泥浆。

说来也奇怪,家家户户虽然不缺吃不缺穿了,但缺钱呀。谁家盖房子谁家欠钱,欠了只能绑在打工路上这么还。可是尽管如此,顺河村盖起楼来仍然咬牙切齿地比拼,盖完了就盖完了,还装修。里面得能洗澡能做饭有主间有客间,外面巴不得不贴瓷砖,贴钱贴金子,只要够金碧辉煌。

但是一说到要修整这条坡路,一个个扭扭捏捏说没钱,只想把楼放夹到屁眼儿沟里去藏着。村领导一茬换一茬,每任上去第一把火都点这条路,可总也点不着。这二里坡就是这么阴阳怪气,把一任又一任村主任都气到外面打工去了。

不出门的,就是老弱病残,群龙无首。即使有首,也是一些小媳妇儿,而不是老太太,更不是老爷子。所以,顺河村是管计划生育的妇女主任当家,也是顺应了现实。

顺河村和别的村一样,男人永远活不过女人。五十六十,女人刚刚熬成了婆婆,男人就日见稀疏。是重体力劳动消耗的?还是抽烟喝酒摧残的?说不清楚,反正鳏寡孤独,在顺河村里指的就只是女人。这些村子的主角,带领着还不谙世事的孩子,守着越来越漂亮的房子,忍受着时光和那二里坡的嘲笑。

村里能有些动静的,主要是她们。

2

儿媳妇和婆婆是彼此的天敌,不知道造物主怎么设计的,一代婆婆一代媳妇,子子孙孙照本宣科无穷匮。其实明眼人很容易就看出来了,婆婆在这场战争里其实是处于绝对的劣势的。因为即使你婆婆再厉害,媳妇只用一件武器,就能轻而易举地赢得最后的胜利,那武器就是时间。既然婆婆媳妇总得有高有下有输有赢,不分出胜负不可,那笑到最后的,肯定只能是媳妇。可惜的是,在结果出来之前,这世界永远也没法太平。

顺河村当然也逃不了这个规律。

村子里打头的媳妇是于凤,不出意外接了妇女主任这班,婆婆中领头的是于凤婆婆,在老人里无官不王,却自是威风。也不知道一开始是于凤婆婆的那张刀子嘴成就了于凤的泼辣,还是于凤的男人婆性格成就了于凤婆婆在老人中一统天下。反正,于凤和于凤婆婆在婆媳间动了十几二十年的刀枪,她们,几乎就是顺河村婆媳的活标本,一路在日子里外各自领着队伍高唱。

其实,媳妇根本不用和婆婆这么麻烦,儿媳妇那个叫时间的武器多简单锐利,不用出招,也别造矛制盾的,安坐,眯着眼,光等着就能赢。你想想,这前浪怎么能压得倒后浪呢?不过奈何人这东西就是没耐性,比如杜大民的媳妇儿,她就按捺不住,失心疯似的,只用两个字就把七十二岁的公公杜旺超给说死了,这两个字就是:没用!

杜旺超是顺河村里最后一个超过六十五岁的男人,顺河村几十年里就这么一个,稀罕物。所以,在杜旺超的丧礼还没开始筹备,村里的婆婆们和媳妇们就各自吵了一通。当然只是小打小闹,在丧事面前,谁好撕开面子死缠烂打。不过相互的指责没法避免。

媳妇们觉得杜旺超死得最该,六十五岁的人了一点用也没有,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把亲孙子给弄没了。

婆婆们含泪抵抗,哪有人故意弄没了自己的亲孙子的?

其实杜旺超也不是儿媳妇给说死的,是杜旺超自己把自己杀了的,喝的农药。

在死之前,杜旺超还算是一个有用的人。儿子杜大民出去打工,儿媳妇管家,孙子就交给他专门带。偶尔受点儿媳妇的委屈,看在孙子面子上也就过去了,没啥大不了的。

不巧的是杜旺超打小就喜欢摸鱼,最开始摸回来给老爹老娘吃,后来专给老婆吃,再后来给儿子闺女吃,接着给儿媳吃,最后是为了给孙子吃。本来这也是个优点,谁家不开个荤沾个腥的,杜旺超这个手艺给家里省了不少钱,带来了挺多的笑声。

那天杜旺超带着孙子玩遍了顺河村的房前屋后,孙子腻了,要去远点儿的地方玩去,就是大孩子爱去的顺河边,玩水。耐不住孙子又哭又闹地磨,也怕他偷偷跟着大孩子去没人照看,杜旺超就领着孙子边走边玩儿,到了顺河边上。杜旺超刚见着顺河的水面,逮眼就瞅见了草鱼在冒泡。杜旺超那个手痒啊,来来回回几次,还是没忍住。他哄着,让孙子在岸边水浅的地方玩儿,他脱鞋下水。没多大工夫,他用水草穿着两条草鱼一条鲤鱼,乐乐呵呵地回来,发现孙子不见了。

两天后,漂浮在顺河下游的小顺村口。

杜大民在广东还接着电话呢,就崩溃了,腿软得像面条,拿不住。儿媳妇披头散发呼天抢地,却只对公公杜旺超咬牙切齿蹦出一句,没用的东西,你怎么不死!

杜旺超当晚就死了。之前两天没死是因为他对奇迹还抱有希望。

3

顺河村向来就是这样,一代养一代。爹娘像一片竹子,一茬又一茬把儿女生出来,先养,养到上学,再供,供到大了,再保,盖了房子花了彩礼把儿媳妇娶进来、赔上老本贴着嫁妆把女儿嫁出去。如此,儿女如竹笋般一片一片长起来,朝着向阳的方向,占着最好的地盘,明显比老竹子繁茂。

对于寄生在漂亮小楼旁的那些老木房或石头房,顺河村人管它叫老巢。不知道顺河村属于什么方言系统。老屋叫老巢,新屋叫新巢,听起来像是住了一村的鸟类。而婆婆公公们就和老巢里的农活家什、过季粮食、猪马牛羊呆在一个窝里。被岁月、儿女和农活掏空的她们,如今只有纸片一样的身躯,变得还不如农具结实,能不能活过屋里的牛羊都很难说。

是的,不知外面怎么样,反正在顺河,对老人就以两个字来衡量,有用,或者没用。能洗衣做饭带孩子,最好还能下地干点儿农活,这就勉强算个半劳力,就不吃闲饭,还算有用。要是不知好歹说病就病,病了还得上医院,打针吊水做手术,花家里的老本还得要人伺候,那就不单是没用那么简单了,那是败家。所以,有用和没用说起来其实只是一个字的区别。可人的老迈不是树的年轮,增加一岁画上一圈就算了,而是突然的——可能某一天早晨睁开眼来,腿脚不灵活了,腰身不利索了,或者半边身不能动弹,嘴歪眼斜,话都不能说。这一夜,就从有用变成没用。于是,老家伙们真就像老竹子,看着儿孙成荫,终于欣慰地笑了笑,开出花来,然后死去……

杜旺超虽然是自己把自己弄死的,听起来很没用,但丧事还是得办。倒是那个可怜的宝贝孙子,在发现的当天傍晚,借着暮色偷偷扔到山顶上顺河村的乱坟岗子去了。而没用的杜旺超,有罪的杜旺超,自己把孙子弄没了又把自己弄死了杜旺超,却得花一大笔钱,隆隆重重地、体面大方地办一个十里八村都知道的丧事。人老一辈子,丧事只能办这么一回。虽然孙子没了,儿子崩溃了,但是到底因为儿女俱全,于是丧事还一点都不能从简。你杜大民没了孙子,无论是你不小心弄没的,太大意了,还是你儿媳妇说的你蛇蝎心肠把孙子给害死了,反正谁都同情你儿子杜大民,但不会指责杜大民出去打工对儿子不管不顾。可如果你杜大民不把你爹杜旺超的丧事好好办,谁都能指着你杜大民的鼻梁骂。骂你三天五天三年五载你也只能弯着脊梁,一辈子也抬不起头。

所以,杜旺超的丧事,杜大民把村里还能走动的老人请全了,把村里能回来的干部也请全了。这是顺河村的规矩。

老人们管丧事的仪式,由于凤婆婆当家,繁文缛节事无巨细,缺了知晓风俗和顺河惯例的老人可不行。一个丧事体面不体面,隆重不隆重,缺礼不缺礼,是老人们说了才算的。

至于丧事的头脸,看村干部出力不出力,出力了,丧事吃喝拉撒里里外外就能有条有理干净利索,不出力,窝窝囊囊小里小气,能让人笑话好几年,直到下一个不排场的丧事接班。妇女主任主持工作,于凤一个年轻妇女负责丧事的头脸,顺河村向来这样,也不丢人。

媳妇们向来看不上婆婆们老一套发霉腐烂的繁琐仪式,但架不住主家的排场要求,勉强接受命令听指挥,却也不情不愿,在涉及婆婆们做主的事上拖拖拉拉。

而这些老人呢,能见齐了面儿坐在一块堆聚聚只能是在丧事上。可一旦聚了,就说明又少了一个。如此,婆婆们的情绪在丧事上是最容易高涨的,她们的愤怒和委屈,能让她们忽然就像长了脾气,重新当家做主。

4

于是,在杜大民家年前刚刚落成的两层小楼的一楼大厅堂里,布置灵堂的是清一色的婆婆。

杜旺超之前一直被放在自己的老巢里,洗了身子擦了脸,换上寿衣和不沾一丝尘埃的新鞋,这才脸盖火纸,被抬到杜大民新巢的一层厅堂。丧事的开始是装殓,棺材是几年前就做好的棺材,刚刚重刷了一层桐油。想着顺河村这唯一的老头现在也没了,正在往灵堂布幔上粘纸花的老姊妹几个不禁悲从心来,相互扶着胳膊肩膀抹了半天泪,才又重新齐心协力置办起灵堂来。

杜旺超被鞭炮齐鸣伴随着放进棺材时,杜大民和他媳妇儿在灵前扑地哭灵,嘴里黏黏糊糊,分不清到底是在哭儿子还是哭老爹。一家子一下老的老少的少都没了,实在不是一般人能撑得住。杜大民不仅腿哭软了,还很快就整个人都瘫倒在地,这样子肯定没法守灵。于是老人们便也破例,由着他坏了回规矩,哭完了便由年轻人拉去楼上歇息。

一帮婆婆替了他,边守着烛光飘忽的灵堂,边抓紧时间唠叨唠叨。

这些大部分连名字都没有的婆婆,只能用孙子或儿子的名字做前缀,否则没有办法区分她们的你一言我一语。

大刚奶奶心宽,她体也胖,一开始就是她先住的眼泪。这会儿,她拍了拍她短短的腿,长叹一声,老姊妹几个,别再难过了。大民爹好歹也六十五了,那些爱摸鱼的,哪个活到了他这岁数了呢。再说他多活了五年,够本啦。

婆婆们都知道这五年什么意思。顺河村人老几辈都知道那个老人活到六十就由儿子背到山上喂鹰的传说,而且相信它就是从顺河村兴起的。村后的那两面山坡顶上现在还盘旋有鹰,山谷里的乱石间还有白骨。

明知道是宽慰话,婆婆们还是一个一个边在心里算了算自己够了多少年的本儿,边止住泪,开始聊天儿。照例,一到丧事大家就得重新数落数落,把那些走在前头的老哥老姐们儿和那段岁月抖搂出来。她们也曾繁花似锦,和如今那些有劲儿使不完的儿媳妇一样。她们当年的身强力壮,甚至不输壮劳力。那些年里,她们怕过谁?生孩子像害场肚子疼,春种秋收像走趟亲戚。她们挥汗如雨,广种勤收,以为慢慢生下根长出叶子开出花来迟早都能熬到结果子。孰料,几十年光阴倏忽,世道竟然不一样了。拼了命给儿子娶上了媳妇自己成了婆婆,既不能管家,又不能管住儿媳妇。甚至,自己一手攒起来的新房都不能住进去。这就像最后她们真的开了花了,却是谎花;褪花成果了,却是瘪果,挂在秋后初冬的枝头,连摘都没人肯摘。多年的媳妇儿她们都熬了,可熬不成以前的婆婆,怪谁呢?

在频繁而漫长的婆媳交战史里,其实婆婆偶尔还是能胜几场的。比如儿媳妇做月子,你要不要别人伺候?奈何媳妇们记性不长,只要孩子一离手能走能跑能上学了,媳妇翻脸就不认人。比如说逼得喝农药死的,杜旺超可不是顺河村头一个。

5

像是儿媳妇于凤主持顺河村的计划生育工作,于凤婆婆摊开手,把几个喝农药吃老鼠药走的老姐妹单独提溜了出来:

李飞妈,摔断了胳膊不能上坡摘棉花,更不能刷锅洗碗,躺了十七天。一辈子就歇了这十七天,到了,李飞妈还是把墙角的农药瓶子给拧开了。等到李飞那败家儿媳妇发现,李飞妈咽气一两天了,身上穿着生前最好的衣裳,嘴角连药沫都没有。

二柱奶奶。那老妖婆有四个儿子,九个孙子,谁不说她福气顶天了?就因为要定下来她的饭碗和床安在谁家,看她那些儿孙闹的:老三用扁担把老大擂伤了腰,老大儿子半夜把老三家的厨房端了,所有的玻璃砸了;老二用砖头把老四的耳朵刮掉半个,老四把老二的宝贝儿子打聋了一个耳朵。最后,四个儿子终于在于凤的办公室里坐下来谈判:二柱奶奶继续住在老巢的木头房里,四个儿子轮流,具体的劈柴提水送米送面由九个孙子代劳。谈判还没结束,二柱奶奶在牲口棚里喝了农药,嫌死得慢,又把自己吊在门梁上了。

大风奶奶,她有名,叫张兰英,年轻时推车拉土肩挑手提比男人还能干,嘴像把刀子。怪就怪她这张嘴了,想着儿媳妇怎么也不是她对手,于是就盯着一个要求,要和儿孙一起住在新巢里,这么多年来每年过年过节时都是又吵又争。没成想儿媳妇看着怪腼腆的人,竟然就抵抗了这么多年,张兰英愣是死了才进去。死前一年开始脊椎疼,没到俩月就成了皮包骨头,吃的老鼠药死的。

于凤婆婆让她们一一排着队,在自己手指上挨个跳跃着,最后,她们都自己把自己送进了阴间,让人扎大纸房子给她们住。纸房子倒是新巢,可老姊妹这么多,哪个能睁着眼睛去她那新巢里坐一会儿呢。

说到张兰英,于凤婆婆忽然停住了正排着队的手指,怔了一怔。偏着不太聋的那个耳朵,向前伸头问,咱老姊妹这么多,有死前住进儿媳妇那新巢的没有?

灵前静了半晌。

没有。

六双手翻来覆去地数,还是没有。那些新巢是楼房,盖起来了就是儿子的面子,儿媳妇的新衣裳,孙子的摇篮。是的,新巢是老巢的儿子,但是新巢一旦盖成了,就像老竹子面前的新竹子,跟老巢就脱离关系了。风风雨雨是刮给老巢听下给老巢看的,想到新巢躲风避雨,儿媳妇的脸色就是大门,嘴巴就是窗户,面对婆婆,门窗永远关着,即使你能看到新巢里到底都是什么样,那也只能是透过玻璃。

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凤婆婆住了口。婆婆们也禁了声,忽然才想到一个问题。也就是说,她们要想离开老巢搬进新巢,只有一个办法,死。因为办丧事的灵堂肯定是要在新巢里置办的,儿子们无一不要脸面,丧事再小办也得五天,一般是七天。这一死,就能赢七天。上方下圆南小北大的棺材,堂堂正正在新巢的大厅堂里摆上七天,还得孝子孝女们在棺材前哭着嚎着跪着手捧纸灰盆,孙子孙女人前人后哭着念着肩上扛着杨柳枝。

划算吗?

划算。婆婆们心里都一本帐,这是唯一打胜仗的机会。本来六十岁就该喂鹰的人了,谁不是多活了十年八年的?谁床头床脚没放着农药老鼠药呢?都有准备,一旦病了灾了成了拖累,上医院割儿子的肉吗?

那倒是。

婆婆们忽然都明白过来。杜旺超这一死,就像根火柴在她们的火柴皮上擦着了火,照亮了路。

6

于凤婆婆都不用号召,老姊妹几个帮衬着,要一起列出一个计划。

于凤婆婆数了数村里全部剩下的婆婆,十六个。有两个到闺女家带孩子,一个让有出息的儿子接外地养老去了,还有四个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在场的十个,张非奶奶不肯定愿意参加,因为她儿子的楼还没盖,劝她赶紧回去歇着,别搀和了。顺亮妈不说参加也不说不参加,不愿意说为啥,瞧那犹豫劲儿,问急了,才点头答应。

于凤婆婆笑了,那就正好八个了,八个都去好一些。婆婆们没问为什么八个好一些。于凤婆婆还是说了,年轻时咱们在戏里看过人家演的八女投江,咱就叫八女自杀。

大刚奶奶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说叫八婆自杀好一点。于是婆婆们低声笑了起来。

于凤婆婆领的头,现在她得定下纪律,摁下时间。就像杜旺超的丧事,依着哪一路的规矩办,总是要有人决定。八女自杀的纪律当然是死守着嘴,坚决不能对八个之外的人说。只要有一个人透露了风声,这场仗没打就输了。时间呢,姊妹八个挑好一个时间,在村口集合,一起到顺河边去。这次不是去割草喂猪放牛放羊了,也不是图省事去顺河边洗衣淘红薯,是去自杀,头得梳脸得洗衣裳得好看点儿吧。然后,商量一下哪天吧。

咱得挑一个晴天。

好。一辈子死这一回,不能挑个雨天,丧事办得不利索,泥泥浆浆的。

挑个农闲时间吧。

好。没人注意咱。

寒天吧,快过年了,地里没活,儿子打工也都回来了。

好。不耽误他们赚钱。

别跳河,水凉,扎骨子。

好。咱不是都有准备嘛,就去顺河边,得让他们把咱们抬回来。

咱事先洗了换了,把准备好的老衣都穿上,省事儿。

那不行,一辈子就让他们洗这一回换这一回。

……

八家丧事一起办,这将是一场多么盛大的胜利。那会儿,儿子返乡到家了,闺女女婿要回娘家送年礼,孙子外孙全放假了。热热闹闹,儿孙满堂。然后,让他们披麻带孝,乖乖把自己从老巢搬到新巢。老巢的床要扔到顺河边上,让悲哀顺水漂弄走。老巢的旧衣服烧了,把房顶上的晦气冲走。老巢里的东西能毁了就毁了,反正那些家伙现在的儿媳妇们也不会用,会用也不用,她们只愿意用每个月从外地寄回来的那些汇款单。再过两年,老巢也就扒了,只住牛羊不住人的房子没有人气,房子存不了多久。

这样也好,等这一茬媳妇儿熬成了婆婆,她们就不用住老巢了。

那可不一定。

7

在顺河村人的口头历史上,婆媳从来没像今年这么顺和过:媳妇心安理得,婆婆认命顺从。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怪事,几乎是一夜之间,婆婆们不再站在老巢门前指桑骂槐唠唠叨叨心有不甘,而是该吃吃该喝喝,干活没怨言安心住老巢。是因为杜旺超的死震慑了村里的那些婆婆?还是即将到来的年味儿弥漫了媳妇们的敌意?要不就是这帮老太太终于认命了,反正,婆媳的天敌关系似乎一点一点消失了,或者是瓦解了。日子这么好过,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有比吃饱穿暖更好过的日子吗?

在媳妇们看来,像是有点见鬼。自从嫁人把儿媳妇的名字贴身上,婆婆哪天消停过?明知道是输,飞蛾扑火也得张嘴吧吧你,就是不知道自己的要求和表现有多可笑。

只有婆婆们知道原因。她们彼此抱紧着只属于自己的秘密,见面不再抓紧机会唠叨彼此的委屈,而是相视一笑,笑容温和宽厚,又诡异迷惑。乍一看,像挤眉弄眼,有点老不正经的意思。面对儿媳妇渐渐疑惑而变得客气起来的口吻,婆婆们不再对送来的米面挑三拣四想多嫌少,厌次要好,对媳妇们一贯游手好闲的生活方式也失去了指指戳戳的兴趣。你不是不爱干活吗?那我干,能干多少干多少,不能干好还不能干少吗。你不是不爱收拾家里吗?我收拾,虽然住不了新巢,我收拾干净点儿、利索点儿,让我儿子我孙子舒服,总行了吧。你不是爱花枝招展吗?我不看,你爱招惹谁去招惹谁,我们眼不见心不烦。

由着你。

临实施计划的日子越近,婆婆们就越高兴。反正是农闲,可以光明正大地拿时间来找老姊妹们聊。遇上个好天,还相互提个醒,起个早,携手帮着碾过那没化冻的二里坡,相约着去赶集。在街上最便宜的布摊,扯被里被面,找最老的裁缝缝腋下钉盘扣的老式褂子,做大裆裤子。婆婆们用老掉牙的方法讨价还价,顺手还拿上两条裹裤脚的布条。在鸡鱼肉蛋那条街,她们竟然舍得把攒了多少年的零碎钱拿出来买条鱼称块肥肉。

媳妇儿们越来越纳闷。

一帮失去了创造生活能力的老太太,这是要弄出什么响动吗,她们能弄出什么响动呢?顶多就是嚼嚼舌头,用嘴巴增加着各自的烦恼,还能做什么呢?还笑。什么时候见她们对自己的儿媳妇笑过呢。这么大年纪了,出现这些预兆,是不是要出事了,回光返照啊。

有人担心,跑妇女主任于凤面前多嘴,说眼看男人要回来了,这帮老太太可别出什么事儿。于凤主任,你那婆婆似乎还是个领头的。

于凤才懒得侦察分析,她直接把自己的婆婆提溜出来举例子,能出什么事呢?多少年前拌嘴吵架她就开始处下风了,现在土埋半截子了,还能倒着长,返老还童?

猜不透,索性就不猜。耳根子清净,眼前少了指戳,打打小牌穿穿新衣气宇轩昂赶集下县。这男人们就要回来了,光想一想就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酥了。过什么日子呢,一年不就是过年前年后这些天吗。只要顺顺当当的,老太太们闹腾就闹腾好了,再闹腾,还能赢得了她们的枕头风?

8

当所有的条件一点一滴聚合在一起的时候,腊月二十四了。小年,这天晚上每家都要吃水饺,素馅儿的。素馅儿,那就只能是萝卜白菜馅儿了。

男人捏着牌围着牌桌,女人握着瓜子围在男人后面,孩子装着鞭炮在人堆里窜,偶尔胆子大的调皮捣蛋,往人堆里扔个小鞭炮,把人群炸出一朵花。吓了一大跳,于是男人就骂,女人就追着打。村子好不热闹。那么,素馅儿的水饺得婆婆来忙活了,婆婆们愿意,还分外乐意。从菜窖里扒拉出一大篮子的萝卜白菜,水井边洗洗涮涮,彼此眼里就有了暗号。眼神不好耳朵不好,暗号就多来两遍,不行手里的刷子和刀子还挥一挥、扬一扬,示意方向,提醒着别忘了计划。

哐当哐当剁完了萝卜白菜,天色擦黑了。下面是静静地擀皮儿包饺子的时间,再有动静,就是喊儿喊孙下锅煮饺子了。

聚头地点是村头的二里坡,那里如果没有人搀扶着,就她们这老胳膊老腿,一嘟噜就不用吃药喝药了,一准散架。

于凤婆婆一个一个等着,伸开手指点着人数,很快就按时到了七个,只少顺亮妈。一着急,于凤婆婆赶到她家叫去了。顺亮腊月二十九才能到家,今天按理顺亮妈都不用剁馅包饺子,给谁吃呢?再说下午也没见她去洗萝卜洗菜。于凤婆婆一路扭到顺亮家时,顺亮妈正在接电话,一听她就是在跟儿子在说八婆自杀的事。

顺亮妈反悔了。这老娘们儿,年轻时就是个破秤,没个准星。这关键时候她又掉链子。你不去就不去了,还跟儿子说出来了,你说说,这不要坏事儿吗!

电话没撂,顺亮妈抬眼就见到一脸怒容的于凤婆婆,她哭了,开口倒不是劝,而是说她儿子刚给她讲了个故事,就是那个老人六十岁就背上山喂鹰的传说。

这故事还用你讲?破秤没个准星子,当时怎么就带上你个坏事的玩意儿。

于凤婆婆骂人向来不用打草稿,唾沫星子里就藏着呢,张口就来。反正也没明天了,老姊妹撕破脸就撕破脸吧。骂完了,于凤婆婆转身就走。不够八个就不够吧。顺亮这会儿还在城里呢,他知道能怎么样,坐飞机回来都救不了她们七个。这计划是早就定下的,这场老巢迁新巢的仗非赢不可。

顺亮妈哭着撵了两步,腿就软了。她想用最快最短的话把顺亮刚告诉她的故事讲出来的:那会儿老人到六十岁是要背上山喂鹰的,那不是因为粮食不够吃嘛。后来有一个儿子背着他老母亲上山了,转来转去迷了路,下不了山。后来是他老母亲识途记路,给他又指回来了。从那以后,这风俗就断了啊,没这事了啊。

可是顺亮妈一句也没讲出来。要不是儿子还在电话里喊,顺亮妈当场就能急昏过去。

按儿子说的办法,顺亮妈爬到门口喊于凤。虽然男人们都回来了,可主事的还是于凤,再说她婆婆领的头啊。顺亮妈喊了,拼了老命喊,可是声音连她自己也听不到。

好在儿子还有办法,立马往于凤的手机上打电话。顺河村就像于凤的手机,一来电话就铃声暴响,全村马上亮了。男人女人孩子和家家户户的狗,都出动了,嘈嘈嚷嚷地成群往二里坡奔。

不过折腾了这么久,老太太们都该挪到顺河边了。夜幕中的那二里坡还没有完全上冻,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战胜泥泞,撵上那七个老太太……

责任编辑衣丽丽

作者简介:

巩高峰,男,安徽泗县人。二零零四年起写作,迄今在《特区文学》、《芒种》、《广西文学》、《当代小说》等刊发表小说三十余万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短篇小说选刊》等刊选载。有小说入选年度选本。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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