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但别沉滞
2009-02-17史元明
史元明
小说名为《美网》,在我看来,有两层意涵:从表面情节来看,是“我”遭遇朋友之妻的美色之网,最终幸得逃窜。但是,这一结局是非常表象的,如果充分考虑到作品所营造的互文特征,“我”虽逃得了一时,却终究会被色相的天罗地网所捕获,这是小说的第二层意涵。
乍地望去,小说中坑坑洼洼的括号似乎将本来平整的文本搞的支离破碎。事实上,作者的匠心也正在于这些坑坑洼洼的地方,因为这些简陋的手法竟让文本产生丰富的互文效果,并深化了作品的主题。我们不妨设想没有这些括号及其内容,文本的故事将是如何呈现呢?打算去朋友家观看美网比赛的“我”,并没有遇到朋友,却遭遇朋友之妻美色之网的笼罩,在沉沦的边缘,“我”凭借内心深处一股善念和义气的火种才得以全身而退,捍卫了自己的品行,且保住了朋友间的义气。显然,离开括号中的互文,小说将成为一个叙述“我”如何依仗内心中渺茫的善念来成功挣脱美色诱惑的故事,我们所津津乐道的将会是“我”的全身而退,小说将以喜剧的形式而告终。
然而,“我”能逃多久呢?
当恢复小说的互文效果之后,答案即刻便知。关羽之妻打算背着丈夫和“我”尽欢,那是因为关羽在外面也是一个渔色的高手,她这样做含有报复的成分。而关羽之所以渔色,是因为他身边的朋友都在从事这种时髦的活动,“我”也不例外,“我”背着妻子和情人偷欢,而“我”的妻子呢?她只不过是离婚再嫁的女人,至于为什么离婚,小说没有实写,但是文本中隐隐约约透露出她是一个在性上受过伤害的女人。这样,由关羽之妻这一个点,就可以不断地发散出去,形成一张无限的色情之网,小说中所有的人物都在这张大网的笼罩之下蝇营狗苟。虽然,“我”这一次挣脱了关羽之妻的网罗,但是下一次还能抵御李四之妻的诱惑么?即使没有女人来撒网,难道“我”就不能自己撒网去捕获女人?毕竟,“我”也是这种时髦风气的积极参与者,也有自己的情人。所以,意识到文本互文所产生的这种效果,“我”虽然侥幸挣脱了这一次的美色之网,却无法逃脱整个时代风气的天罗地网,小说最终只能以悲剧的氛围而结束。但是,思考并没有结束,因为我们每个人都被笼罩在这张天罗地网之中,何以自处?这样的结尾无疑强化了作品批判现实的力度,也增加了作品的深度,而这些都得益于那些看起来坑坑洼洼的括号。
面对这种时髦的风气,作者没有陷入无聊的纠缠——既非像“五四”时代那样用某些人性的法则来为此辩护,也没有如文革年代那样以道德的准绳强行批判。可是,也未有什么好的药方,除了留在“我”脑子里“哌哌”的混沌之音外,小说的结尾什么也没有。我们无法从中看到清澈和透明的智慧,作者只能在一种无奈的混沌中搁笔,显得力不从心。这不是作者的错,因为文学家本来就无力独自承担时代的重任,这一重担需要所有的人文学者共同抗起。
《美网》试图把握一个难以驾驭的时代主题,这种热情是可贵的,同时它所带来的写作困境也是许多文学家共有的。不妨先来听听卡尔维诺的心声:
当我开始我的写作生涯时,表现我们的时代曾是每一位青年作家必须履行的责任。我满腔热情地尽力使自己投身到推动本世纪历史前进的艰苦奋斗中去,努力在激荡的外部世界那时而悲怆时而荒诞的景象与我内心世界追求冒险的写作愿望之间进行协调…也许正是那个时候我发现外部世界非常沉重,发现它具有惰性和不透明性。如果作家找不到而克服这个矛盾的办法,外部世界的这些特性会立刻反映在作家的作品中【1】。
卡尔维诺非常精准地指出当作家试图驾驭一个无法把握的时代主题时,必然会极大地损害作品的艺术性,因为作家的无能为力会给作品带来“惰性和不透明性”,作品会因为作家思想的无力而石化,失去灵性。现在,我不得不指出小说《美网》就是这样一部试图驾驭难以把握的时代主题的作品,但某些方面被石化了。作者自己其实也像他作品中的人物一样,被缚到了另一张看不到的网上。于是,使作品稍显得沉滞。在当下,被如此缚住的作家并不少见,最近写作《风雅颂》的阎连科就是一例。
然而,我这么说并非是指作家就不能去把握时代难题,而是说应该改变方法,从另一个角度、另一种逻辑去观察这个时代。卡尔维诺在他的《美国讲稿》中曾讲述一个希腊神话,极具启示:女妖美杜莎的目光可以石化一切,任何和她目光正面接触的对手都无一生还。英雄帕尔修斯则通过铜盾牌的反射看着女妖的形象,从而砍下了她的头颅。从这个神话故事中,可以反思作家与世界的关系。作家所操持的文学艺术,并不能直接改变世界的任何制度和规定,他们不是政治家或经济学家,可以凭借手中的权利和杠杆在挥手之间将既定的制度和规定改变。相比而言,作家改变世界,只能像帕尔修斯那样通过盾牌的反射来完成。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女作家做的更好。比如迟子建,她的作品是那么透明、清澈、灵气,并非说她没有去表现时代沉重,而是她知道怎样在作品中化解沉重可能带来的石化。我想,这可能得益于她将复杂的世界转换到自己熟悉的温情的维度中去的能力,而不是赤裸裸地去直面世界。
【1】 伊塔洛·卡尔维诺 《美国讲稿》,p3,凤凰出版集团,译林出版社 200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