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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歌

2009-02-17

青春 2009年1期
关键词:蒲城

王 旭

蒲城两胳膊各搭在一女孩白净纤长的脖子上,走得脚如登云,飘然若仙。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凌波微步了?瞧这满天星星似乎都离自己近得很,蒲城兴奋得往前一跃,却招来惊笑连连。两女孩连拖带拉地把瘫倒在地的蒲城给弄起来,继续向学校大门走去。

他们刚从酒桌上下来。蒲城已经不记得这次请他吃饭的哥们儿是如何认识的了,也许是一起打过篮球,也许是上公共课时共同对一美女发生过兴趣,也许是夜里睡不着翻墙出来,在下面拉他一把的阶级弟兄。四海之内皆兄弟么,换句文艺点的话说就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些热血小青年天生就有一种自来熟的本领。

蒲城豪爽地去赴宴了,坐下来就豪爽地喝了几杯。此举助长了东道主的殷勤好客之心,于是频频劝酒。其他人虽与蒲城不甚相熟,见他貌似个能喝的,也纷纷上前凑趣儿。没多久蒲城就豪爽地钻桌底下去了。总不能把他搁那吧,众人犯难之际,两位姑娘挺身而出,她们说有事想先走,可以顺道把蒲城给送回去。东道主乐得顺水推舟,二话不说放行,还假模假样地恭维了下蒲城的艳福,也不管差不多人事不省的蒲城是不是能听到。

两位姑娘倒完全没有义务这么做,她们既不与蒲城同系同班,也不是蒲城的朋友,更何况女生都是极爱干净注重形象的。不过他们是大四学生,离别在即,彼此之间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微妙情感。能伸手的时候就伸手吧,人生能有多少个这样的时候呢?再遇见这些场景,这些人?

好不容易到学校大门口,姑娘们香汗淋漓。两个门卫在辽阔的夜幕下谈天说地,此时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不像话,其中年长的一个嘟囔。不过连他们也知道这是这些孩子最后的狂欢了,只要不太出格无论如何值得谅解。

校园里稀稀落落地走着看不清面孔的人,路边大蓬大蓬的植物安然散发出氤氲模糊的香气,夜风吹得杨树叶子簌簌乱响。蒲城醉眼朦胧地看见小眉静静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她单薄的眉眼在黯淡惨白的光影中飘忽不定,目光却冷如冰棱。“小眉!”蒲城神智稍稍清醒,他下意识地摆脱身边的两位姑娘,跌跌撞撞走过去,一把抱住她,小眉的身体冷冰冰的……

“我长得就那么像垃圾筒么,你存心说我又矮又胖是不是?”小眉第二天冲蒲城大吼。时值中午——吃饭的高峰期,宿舍外的林荫道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见此有娱乐戏码上演,纷纷驻足侧目。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蒲城在形形色色的目光里抹着额上的汗珠,第一百遍地解释他当时是喝多了,头脑不清楚。

真的呢,蒲城自己也想不到他昨晚会醉成那样——把路边的一个垃圾筒当作小眉,抱着不放,还直叫人家的名字。糗大了,还捎带上小眉,难怪她那么生气。不过就算这样,蒲城还是觉得小眉的指责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甚至不讲道理。他犯的错跟小眉的体形问题毫无瓜葛么,不过是酒后言行失态罢了。女生都这么爱胡乱联系吗?蒲城很想有声有色地把小眉教训一顿,可瞧瞧她怒气冲冲的模样,这实在不是什么好时机。

蒲城一开始也惊讶昨晚的事情怎么会这么快传到小眉耳里,后来想想他回来的阵势那么张扬,一路上想必惹人注目得很,人多口杂,小眉最终能从某个好事者那里听到这些也不足为奇。

其实关于这点他想错了。小眉能在第一时间掌握内情是因为当时她人在现场的缘故。蒲城昨晚第一眼看到的小眉是真的,他迷迷糊糊地过去,她却不想傻站在那里等他,闪身躲到了一丛矮灌木下面,静观事态发展,有些看笑话的意思。结果别人笑了她没笑,她被他的样子气坏了,一跺脚扭头就走。小眉这么生气不仅仅是因为蒲城出尽洋相,她还气蒲城去哪里都不告诉她,害她找了他一晚上。当终于看到他在两美女陪同下“悠哉悠哉”地晃回来,小眉不禁怀疑他眼里是否还有她这个女朋友。说到底,垃圾筒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对女孩心思太不了解的蒲城仍在不知死活地咕哝着:“这不正说明我心心念念的人只有你展眉嘛……”

“哦?”小眉扬眉讥诮一笑,“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没抱着垃圾筒叫舒颜的名字是吧?”

蒲城被噎得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小眉拂袖而去。

他本应追上去的,小眉走得并不快。但他没有,近日来频繁发生的这类争吵忽然令他无比厌烦。舒颜,又是舒颜,这个名字好似攥在小眉手心的一根利箭,她可以在任何她认为必要的时候向他狠命掷出。蒲城曾在丁岩面前抱怨过这些。丁岩说,女人都很小心眼的,她提舒颜时你得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气,该干嘛干嘛,时间一长她就觉得没意思了。一声不吭只会让她更生气,认为你心虚,加重她的疑心。丁岩想想又说,小眉之所以能拿舒颜来对付你,还是因为舒颜是你的致命伤吧。

是这样吗?

蒲城怎会把垃圾筒误认作舒颜呢?即使在醉乡里,整个世界摇摇欲坠,他也可以看清她的模样——细细长长的,像傍水而生的一株芦苇,随风而动。四年前,蒲城刚进大学,在新班级里第一眼看见她就心生怜爱。那时他们还没有学会翘课,每次上课蒲城都夹着一本书坐在舒颜的后面。女生大都有作笔记的习惯,舒颜也俯在桌上认真地记,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在蒲城耳边萦绕不绝。

蒲城一夜间变成个好学生,他认真听老师讲课,认真作笔记,只不过老是忘带笔,于是频频向前排的舒颜借。有时课间他也会讨她的笔记看,理由是他视力不好,许多字看不清楚。

纵然是舒颜这样温婉可人的女生,终于也被他搞得不胜厌烦。当蒲城第N次跟她借笔时,她把一支圆珠笔往蒲城手里一塞,十分和气地说送给他了。至此,蒲城明白自己的借笔生涯可以告一段落了。尴尬之余,他只疑心舒颜窥见了他的真实意图。这害得他连笔记都不敢借了,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对着舒颜雪白的脖颈和乌黑的秀发出神。那时他读拜伦的诗,“她走在美的光影里,好像/乌云的夜空,繁星闪烁/明与暗的最美的形相/交会于她的容颜和眼波/融成一片恬淡的清光……”竟觉是专为舒颜而写一般。

蒲城有好几天没见着小眉了,百无聊赖之中,只得窝在臭烘烘的宿舍里跟一群光棍打牌度日。他们瞧出端倪,少不了取笑他一番。

蒲城却多少有些心神不定。没多久就要分开了,到时候想见也非易事,这会儿折腾来折腾去的是干嘛呢。他一旦有了悔意,就决定晚上去外语系楼找小眉。也是快期末考试的时候了,小眉一向是个乖女孩,蒲城知道她定会在教室里看书。

还没到晚上,丁岩打来电话叫他们一块去吃饭,他们自然包括他和小眉。他们仨经常这样。前阵子丁岩忙于整顿他那被导师斥为狗屁不通的毕业论文,几天不见踪影,这会儿忽然又冒出来,声音响亮,中气十足。蒲城暗自吁了口气,挂电话前轻描淡写地对丁岩说你叫一下小眉吧。

在学校附近的小饭馆里,丁岩才明白为什么蒲城让他去叫小眉。当时他也丝毫不觉得异常,他们两个都是他的朋友。现在看来,他无意中又扮演了一回中间人的角色,而且可能还得继续扮下去。丁岩好笑地轮番打量明显在闹冷战的他们两个,一边把最大的一块糖醋排骨往嘴里送。蒲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小眉则板着脸把她面前的一盘青菜吃了个精光。

丁岩一瞬间感到恍惚,如烟的往事飘过来。他忆起曾跟他短暂交往过的一个女孩,女孩什么都好,就是爱哭。有一个周末他们去看电影,已经不记得是什么片子了,总之是有点煽情的,女孩在一旁哭成了个泪人。丁岩起初还怀有怜惜之心,渐渐却不耐烦起来,觉得她未免太过矫情。后来当女孩再次大动感情时,他就“嗤”地笑了一声,很难说他不是故意的,女孩当时就变了脸色。

散场后出来,夜街华灯璀璨,欢声笑语一浪浪从他们身边拍打而过。两人不作声地走,女孩忽然说,咱们分手吧。丁岩吃了一惊,他一向在女孩子面前很吃得开的,受伤的自尊心使他爽快地同意了。女孩猛地抬起脸来看他,眼里蓄满静静的泪,如月光下的湖水,幽深清冽,闪烁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忧伤。丁岩别过脸,心底有模糊的痛。女孩擦去泪,拔腿就跑,她跑得很快。丁岩追到一座桥上,吓得心惊肉跳——女孩衣袂飘飘地站在栏杆前,一动不动。她不会想从这里跳下去吧,丁岩一迭声地唤她,许久一张陌生女子的脸惊诧地转过来……女孩早回宿舍了。他们从此断了联系。

在丁岩五彩斑斓的情史中,这一切本也平淡无奇,却因了那一双盈盈泪眼至今历历在目。丁岩偶尔念及也会平添出些许惆怅,然而前尘往事,不堪重提。他用筷子敲了敲小眉的饭碗,嘻笑着说,某人不是肉食动物么,怎么改吃素啦。“你——”小眉刚欲发作。蒲城把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旁边一张桌子上几个哥们儿谈得正欢,小小的饭馆不知何时静了下来,他们的声音旁若无人地来回飘荡,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们在讲邻近一所高校一大四女生跳楼自杀的事情。虽说大学里常年有这样的传闻且不知是真是假,每每听闻仍不免令人惊骇。此类话题无疑又是很有吸引力的,于是常作无聊的大学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是个电视剧里常有的烂俗情节,有人却真刀明枪来操练,是愚蠢,还是勇气?

一对恋人,原本曾很相爱,在一起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快乐时光(至于有多长,为了增强故事的浪漫色彩,把他们假设为青梅竹马也无妨)。临毕业,男的因了锦绣前程,决定弃女孩而去。可怜的女孩受不了这个打击,她的世界一夕坍塌,生已无望,遂跳楼自尽。

女孩狰狞的死状被活灵活现地描述了出来——身体断成两截,脑浆迸裂,鲜血汹涌,在她身后洇开一大片浓稠的红……

蒲城一口饭菜哽在喉咙,突然变得血糊糊的难以下咽。丁岩和小眉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情形,小眉脸色尤显苍白。那帮家伙还在继续爆料,听说那女的已经怀孕了,死了才发现的……

“那小子是个混球!”蒲城说。

小眉这时方才看了他一眼,目光稍稍柔和。

那天回去突然下起细雨,满城灯火飘摇,二十层的教学主楼阴沉沉地矗立在那,似乎随时等着有人扑地而下。“珍惜眼前人!”丁岩对蒲城如是说。这话似曾相识,蒲城后来想起这是他以前拿来说丁岩的。

蒲城一直怀疑他所以对舒颜念念不忘不过是他从未得到过她的缘故。其实这样的反复怀疑毫无意义,无论他是想证明什么。舒颜早已成了他的习惯,他并不刻意去想他,但她的一颦一笑如同清晨的微风或是黄昏时的淡月无处不在。

蒲城不是个擅长暗恋的隐忍男子,刚进大学时,他还是个十九岁的青涩少年,有着清澈洁白且哔剥向上的心事,会迫不及待地向心爱的女孩表白,想牵着她的手直到天荒地老。

偏偏那时他又那么害羞,不敢再假以拙劣的借口与她搭讪,只得弄到她的QQ号,上网时遇到友好地聊聊天。他并不隐瞒自己的身份,舒颜似乎也并不厌烦,虽然那更多是她的温柔性情之所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蒲城潜意识里淡化了这点,渐过些时日,他自我感觉舒颜对他印象不错,按捺不住地开口了,当然言辞分外委婉,竭力作出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朦胧效果。毕竟都是学中文的,不能太俗。所幸舒颜当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样婉转但显然是颇为老道地拒绝了。尤令蒲城伤心的是,她似乎连考虑的过程都没有。

刚遭遇爱情便受到如此打击,这对于蒲城的自尊心的确是个不小的伤害。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愿正视舒颜。有时不得已面对面撞上了,两人都讪讪的样子。

蒲城自此对大学恋情失去了先前的探索热情,单身情歌唱了两年,唱得人也黯然。相比较丁岩周遭的花团锦簇,蒲城的情感世界一派清冷,就连舒颜在莹白的天地间也淡得不着痕迹。丁岩不止一次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哥们你这样可不行,这不是浪费青春么,年轻时一点风花雪月都没有,以后凭啥来追忆似水年华啊。

大三那年,小眉生机盎然地出现在了这所大学。作为老乡,基于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丁岩义不容辞地把这位可爱的学妹介绍给了蒲城。丁岩也非初次为他牵线搭桥了,兄弟的情不能不领,蒲城单独和小眉出去吃了一顿饭。这顿饭至关重要,应该说,它为蒲城和小眉亲密关系的形成建立奠定了良好的基础。那天的场景蒲城想来每每莞尔,那时候的小眉多么可爱——单纯天真、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一小丫头。不过是不到两年的光阴,这些品质似乎从她身上悄然隐没了。难道说恋爱使人成熟么?

那天点菜时,蒲城问小眉想吃什么,这是礼节性的询问,他并不指望能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回答。众所周知,女人在吃饭的场合总是矜持而虚伪的。小眉却坦荡荡笑吟吟地冲蒲城说,我想吃红烧肉。蒲城记得那一天他几乎忘了吃菜,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瞧着小眉一边说话一边夹起一块块红烧肉往嘴里送,盘里大概还剩下两三块时,她终于想起来问蒲城,你不吃么?蒲城差不多都热泪盈眶了,我不吃你吃,他无比真挚地替她又夹了一块。女孩这时才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上悄悄晕开粉红……

回去后,丁岩问蒲城如何,蒲城把自己往床上一放,盯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斩钉截铁地说,就她了。丁岩当时脸上就笑了一朵花。

绿草茵茵。夏日的夕阳慢慢收敛起灼热的光线,男孩子们奔跑、呐喊,汗珠源源不断从年轻的额头上渗出来。一只肮脏的球欢快地游弋。蒲城的视线随足球一起飞掠过寂寥的天空,远处喧嚣城市的剪影,周围高低不一的教学楼,操场边高大沉默的水杉,空空落落的看台,以及——

那个粉红色身影猝不及防跌入蒲城眼帘。舒颜,以无比优美的姿势和自己的女伴坐在灰扑扑的台阶上,微微笑着看过来,光彩夺目似漫天晚霞,带着所有年少轻狂的时光和沉淀已久的心事不动声色地扑面而来。眼前的景物似乎变得有些朦胧,蒲城使劲眨了眨眼,转过头,想再看舒颜及她身后一去不返的青葱岁月一眼。来不及了,一只呼啸而来的足球重重打在蒲城的额头上,将蒲城刚刚萌发的诗意拦腰截断,让蒲城无地自容的是他竟然像个姑娘似的晕了过去,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不无绝望地想上帝啊我真的不想以此种方式来吸引她的注意。

蒲城醒来的时候是在校医务室的床上,满目令人生厌的脏白。日光灯和风扇在头顶嗡嗡作响,窗户开着,热浪从黑漆漆的夜色里一阵阵扑进来。沉重的头颅陷在散发出可疑气味的枕头里,四肢懒于动弹,唯有眼睛自由地骨碌转动。邻床一个穿白色衣裙的女孩坐在生病的男友身边给他讲笑话,两人笑得十分开心,女孩不时细心用毛巾擦拭男孩额上的汗珠。蒲城不由在心里生出喟叹,若小眉有人家姑娘一半温柔体贴他也知足了。可就连现在,她也不在他身边。还能有多少个相处的光阴呢?六月末的夏天,绿叶如蜡,他们将对彼此说再见,各走天涯。是平静淡然抑或怨怼相对,还是痛哭流涕?

未来近在咫尺,蒲城不自觉锁起眉,有种说不出的钝痛在心底升腾起来,不会鲜血淋漓然而绵长窒人。身下的汗渍浸得整个人闷热潮湿,夏天是一个多么让人难受的季节呵,邻床的那一对却呈现出另一番完全不同的锦绣天地,蒲城以过来人的身份观照,既感伤又冷笑。

过一会儿,丁岩过来了,他刚来就笑嘻嘻给了蒲城当胸一拳,“好小子,真有你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跟那些小丫头片子一样娇嫩了?”蒲城百口莫辩,苦笑了一下。回想昏迷前的那一刻,恍惚若梦。舒颜怎会出现在那里,难道她是专去看他踢球的?他心里亮起一簇火光。又想自己白白错过了与她接触的大好机会,十分懊恼。白衣裙女孩拎了一个水瓶从外面进来,丁岩眼角的余光鬼鬼祟祟地粘了上去,对于美女,他一直有着猎狗般的灵敏嗅觉。然而这一回,这目光临到半途却突兀地摔落在地,丁岩转过脸来,脸色有些仓皇,是她!那个爱哭的女孩也能有这样好看的笑容,却不是在自己面前,丁岩怅然若失,同时感到羞愧,某种程度上这好似一种嘲弄不是吗?怕女孩认出自己,他迫不及待想开溜了,临走时想起什么对蒲城说,你小子出门不带手机啊,小眉找你找得快发疯了,我手机也快被她打爆了,幸亏后来碰到跟你一块踢球的一哥们儿……

丁岩前脚刚走,小眉便跨进了门。蒲城猜想她站在门外有好一会儿了,面颊上未干的不知是汗渍还是泪痕。她在他床边坐下,一言不发。蒲城想跟她解释。去踢球的时候他就穿了条短裤,上面是宽大T恤,手机没法带就扔在了宿舍,那时心想反正踢一会儿就回去了,谁知后来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醒来时这些都忘了,只顾对小眉不在自己身边耿耿于怀。现在她来了,却板着个脸。“生什么气啊?”蒲城推推她,“我没事的。”他心情已经开始好转,甚至想逗小眉笑一笑。“你当然没事!”她冷冷地说,“全地球人都知道你没事,只有我这个傻子会为你瞎操心。”蒲城只当她是在说气话,嬉皮笑脸凑上去,却见她眼角沁出的泪光。

小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记忆中也没有过哪一次会因找不着蒲城而急成那样,是不是因为她知道他就要离开,或许此生都不会再见?所以她寻不着他会那么惶恐,只怕一撒手就是天涯两端。然而他呢,怕未必会与自己有着同样的心境吧。在一起近两年,依然不敢确定他对自己的心意。也许她的阳光能泼洒进他心里,但属于舒颜的那一角她始终无能为力。许多时候她多么恨,舒颜并不经心,然而轻易就搭建起自己坚固的堡垒,在他人有限的青春里摇曳出一场灿烂,不费一兵一卒,真正是兵不血刃的漂亮。展眉又重新忆起来医务室前碰见舒颜的情景,那时她正沿着老图书馆后面的青石板小径低头急急地走,忽听见有人亲切唤她的名字,诧异抬头,舒颜袅袅婷婷站在她面前,温柔地对她说:“你是去看蒲城的吧,别着急,他只是被球砸了一下,不会有事的。”她冲小眉微笑了一下便走开了,那笑容如六月微风,虽轻淡却多少有抚慰人心的作用。惊慌退下去,酸楚无助升上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舒颜对蒲城的情况如此清楚想必在过现场吧。大一的时候蒲城常邀请舒颜去看他们踢球。四年青春即将散场,这回他是想重温些什么抓住些什么吗,好获得一个较为完美的收梢——他们的收梢,与展眉无关。小眉是真的伤心了,蒲城仍在一旁手足无措地问她怎么了,他哪里会懂得一个女孩千回百转的心思。

小眉没有告诉蒲城她遇见舒颜的事,她本来还想看看蒲城心虚的表情。可现在她什么都不想说了,沉默的间隙里可以听见飞蛾在日光灯上撞击的啪啪声,小眉瞥见自己在玻璃窗上的脸,灰暗仓皇,不远处邻床女孩明丽如花的笑靥犹如一个美好的幻象。那是她们在爱情里面的样子,她忽然对自己心生悲悯,一种受伤的骄傲暂时支配了她的心,就算被抛弃又如何,难道她也去跳楼轻生,好给冷漠世间留下一点传奇以供日后消遣。她向蒲城投去无限荒凉的一瞥。时光哗啦啦向前翻到他们的起初,在那里,蒲城的脸是模糊不清的,远不如那一盘红烧肉来得明晰生动。然而,即便如此,他们的故事也顺理成章地发展了下去。至于到底喜欢蒲城哪点,当事人也茫然。这便是年少时的爱吧,未必懂得却满怀憧憬,收获的不止是欢喜还有哀伤。

“我在这也待不了几天了,小眉,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不吵架么?”蒲城叹了口气。半响,小眉忽而转头,递来一个无比璀璨的笑:“你这几天若无事都陪着我可好?”他点头应允。

其实临到毕业空闲的时候也不多呢,第二天晚上便有班级的毕业聚餐,一番觥筹交错、一醉方休自然是免不了的。现场气氛十分热烈,众人看上去都比平日可亲十倍,丁岩不时抓个酒杯跑去与美女敬酒,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女生笑声连连。坐在蒲城身边的一哥们儿滔滔不绝地向他讲述自己找工作的经历,蒲城听得厌烦,借故去上厕所。从洗手间出来碰见了舒颜,她穿一件粉色绣花长裙,映得白净的脸庞上似乎也有淡淡红晕,当然那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但毫无疑问使她看起来更为俏丽。蒲城一时只觉得呼吸困难,电光火石间他寻思要不要上前与她说话,以后恐怕都没这个机会了,然而他的脚却好似在地上扎了根挪不开分毫。舒颜这时也瞧见了他,华灯下她的眼里仿佛飘过一阵烟雾,这使她的眼神刹那间变得柔和,如三月春风拂过来,二十二岁的大男孩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待回过神来,只剩下他一人,周遭的空气带着微香起伏,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梦。蒲城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走回座位上,他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他怎敢惊动。桌上他的酒杯不知又被谁斟满了,澄黄的液体上漂浮着来来往往的人影,这世俗的热闹喧嚣突然叫蒲城感动得热泪盈眶了,他与同桌的哥们儿响亮地碰杯,舒颜的倩影翩翩游弋在酒杯里,他心甘情愿一饮而尽,博来众人阵阵叫好声。那晚的告别宴并没有离别的气氛,事实上它更像一个歌舞升平的party,也许只因这是学校主办的,有老师在场,众学子酒喝得适可而止,情感也不便泛滥得太过放肆。晚宴从六点开始,到八九点的时候,一些女生就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舒颜向门口走去的时候,蒲城和宿舍的兄弟们正在拍照,他的余光一直追随着他,见她离去,情急之下脱口叫出她的名字,待她转过脸来,他用再镇定不过的口吻接着说:“我可以和你合张影么?”有人在起哄。舒颜怔了一下,随即大大方方地走到蒲城身边。镜头对准他们时,蒲城开始有点后悔了,他的手不知该往哪放,最后只得极为可笑地背在背后,他们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已然是最为亲近的时刻。后来去看相机里拍下来的照片,才发现两人的笑容都是出奇地僵硬。

散场的时候十一点多,剩下的大都是男生,都是些长不大的孩子,趁着夜幕再次贪玩去了。蒲城独自去24小时便利店买烟,再慢腾腾一个人走回来。灯火稀疏点缀快要入睡的城市,风摇得树叶哗哗响,空旷的路上偶有出租车睁着寂寞的眼睛倏忽而过。姗姗来迟的忧伤在这时蓦地涨潮,和酒精一起冲向身体的各个角落。蒲城一度对诗歌很是迷恋,此刻他觉得自己成了个真正的诗人,对世间万物充满诸多形而上的感触。偏偏在这时手机响了,将他又拉回凡尘俗世,小眉的电话,还会有谁呢?他对着手机发了会呆,还是按掉了,随即回了个短信:我已经回到宿舍,头有点疼,睡下了。他又撒谎了,歉疚不是没有,但被另一种更深的情绪抵消了。路边垃圾筒旁一只小花狗不错眼珠地看着他,蒲城俯下身对它说:“你觉得我对她太残忍了是吗?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毕竟毕业了有很多事情要牵挂呀,我的世界里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小家伙你明白吗?”蒲城正儿八百地跟它解释。小狗呜了一声,咬起一个肉骨头之类的玩意儿快乐地跑开了。应该买两根火腿肠的,那样它也许就愿意多陪我一会儿。蒲城想,站起身点了一支烟。手机在衣袋里又有了动静,蒲城不耐地掏出来,以为定又是小眉,却是他再想不到的——舒颜。她何曾主动给他发过短信?就连她的号码,他也是向别人要的,更不会奢望舒颜也会有他的号码。可现在她的短信真切地在向他眨眼,活泼泼地问:“刚才吃饭时怎么没过来和我喝一杯啊?”佳人芬芳呼吸似乎近在咫尺,醺得蒲城意乱情迷。他迅速作了一个决定。

“你真的想同我一起喝酒吗?现在也来得及啊。”蒲城折回便利店买了一堆罐装啤酒,直接打车回学校,来到舒颜住的女生公寓门口。已经过了十二点,大铁门早已关上了,但并不妨碍隔着栅栏喝酒。

“呵呵,你在邀请我么?”

“我就在你们公寓门口,带了酒,下来吧。”蒲城想象舒颜惊讶的表情,嘴角浮上微笑。

“你在开玩笑吗?”她确实被惊到了,“不,我不准备下去,太晚了改天吧。”

蒲城有些迷惑,他以为她会一口答应呢。况且这是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举动呵。他试图说服她,短信按得啪啪响,手都酸了,却仍遭拒绝。

蒲城失望之余像个孩子似的赌了气:“你不来算了。我就在这待一夜,喝酒赏月也挺好。”其实哪有月亮,抬头望去星光黯淡,天空似有乌云翻滚。

舒颜劝了他几句,渐渐不耐烦了,但仍不失涵养。她的最后一条短信是这样的:你赏会月就回去吧,改天再和你喝酒,我很困,先睡了,晚安。此后蒲城再发短信,她一概不回了。

夏夜闷热,蚊子极多,难得有送上门的人肉盛宴,一个个贪恋不肯离去。蒲城蹲在地上,手拿一听啤酒慢慢喝。身上奇痒极难受,又拍打不尽。真的要在这待一夜吗?这般自讨苦吃目的何在、意义何在,只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蒲城开始小声地唱歌,唱老狼的《恋恋风尘》,他其实有一副好嗓子,有一段时间他想过去玩乐队,为此还学了很久的吉他,后来乐队组建不成,渐渐也倦怠了,吉他早在房间角落里蒙了灰。他曾想要弹吉他唱这首歌给心爱的姑娘听,但现在恐怕是弹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了。

一首歌未唱完,天空划过闪电,隆隆雷声滚过,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是这年夏天的第一场暴雨,很快将他浇了个透心凉。酒意陡然去掉大半,他适时方才稍稍清醒。原来不止是他,在这些离愁漫生的夜晚,忧伤像常春藤爬进每一个夜不能寐的窗口,往昔的碎片如午夜的老电影在墙上闪闪烁烁,撩起蓝格子窗帘的一角,是什么不知名的花香缱绻缠绵地飘进来,无端地眼里就凝了泪。舒颜没有男朋友,据说她心里一直有默默爱着的人。彼时她一定是觉得寂寞吧,想找个人聊聊天,捞取一点青涩年少时的温暖痕迹。小小绮念仅限于精神上的交流,并无在现实中衍生出些故事的打算。他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也太高估自己了,这一刻他已站起身决定离开。离开前看一眼黑沉沉的女生宿舍,仍该死地心存念想,舒颜会送伞过来么?——这样凉薄如雪花的希望。不能不想到小眉,只要他打个电话,她会立刻飞奔而来,但此刻他又有什么资格召唤她呢?

之后他进了一家网吧,在那里打游戏直到天亮。

接下来的几天,蒲城都是与小眉、丁岩在一起。他是有意拉上丁岩的,他怕与小眉单独相处,怕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怕她忧伤的眼睛,怕她不时问些不着边际虚无缥缈他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更怕他们又为一些无谓的小事争吵。实际小眉在这些天里表现得格外温顺平和,甚至让蒲城稍稍不安。她沉默的时候,他会暗暗去执她的手,她回望过来,目光清冽不见底,有一如初次相识时的纯真笑靥,笑得那么天真反而有悲怆的味道。他们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一坐就是老半天,细碎光影里是几张各怀心事的面孔。奇怪的是丁岩的沉默,蒲城询问他,才知一个对他们而言不可思议的事实。

我“五一”的时候回家订婚了。丁岩眯着眼睛说,想不到吧。是我初中的一个女同学,她说那时候暗恋我来着。哈哈。我们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我的工作也是她爸给找的,说好了等我毕业就结婚。很庸俗的故事是不是?我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还没有玩够。另一种人生就这么匆促地逼迫而来了。我真的—— 他摊摊手,竟然笑了。那笑任谁看了都觉得难受。

你喜欢她吗?小眉问。女孩子好像总喜欢问此类问题。不知道,丁岩答。你总是这样,小眉突然有点怒,如果不爱难道你想负她一生吗?两个大男人惊愕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小眉一下子又泄了气,我只是不明白,感情为何要这般敷衍呢?爱与不爱不是很分明的事情吗?或许我们……还不懂爱情吧。蒲城一时不敢看她的眼睛。

很快到了离校的那天,蒲城跟丁岩一块去火车站。车票小眉已帮他们买好,但她没有来送他们,说是有课。这是蒲城料想不到的。他走出学校大门,几步一回头,心头百般滋味。他以为无论他在哪里,她永远在他身后。这一刻她悄悄离开了,他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一时只觉得天地冷清,心如一口幽幽古井在月光下冒着寒气。丁岩看出他的心思,安慰他:“小眉她是怕离别的时候会哭吧,女孩子最受不了这种场面了。”这话不仅是用来安慰兄弟的,也是安慰自己的。他心里并不比蒲城好受多少。他的众多红颜知己们,一个也没来送他,尽管他之前多多少少都做过些暗示。四年漫长又短暂,结束时以为可以求个功德圆满,此刻却陷入更深的迷惘,他付出过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其中是非,谁能说清?

在车站两人拥抱告别,越过丁岩的肩膀,蒲城似乎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疑似小眉,连忙追上去,遍寻不着,想来也许是自己的幻觉,怏怏而返。到检票口,他掏衣袋里的车票同时摸到一张折叠好的纸片,当下一愣,来不及细想,检票员已在催促他。上了火车,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安顿好行李,车厢内光线昏暗,他拿出那张纸凑近窗口,还没完全展开,陡然有一阵大风吹过,掠走了他捏着的薄纸张,白蝶蹁跹般消失在茫茫天地间,空留一个寂寞苍凉的手势。蒲城只来得及看到开头两个字——他的名字“蒲城”,那是小眉的字迹,他不会认错。她是什么时候偷偷把纸片放进他的口袋的?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这些蒲城是不会知道了。

他忽然想起一桩旧事。

一年前的差不多这个时候,他和小眉刚恋爱不久。期末考试前的复习,在教室学习到很晚,出来后去操场散步。夏天的夜空格外明朗,星子璀璨如宝石,人间的萤火虫也不甘寂寞,四处飞舞与之争艳。小眉欢呼着在它们后面追逐,蒲城站在一旁微笑。这样安宁美好的光景,一把冰冷的刀子却不合时宜地介入进来。它顶在蒲城的后腰上,伴着一个压低了的声音 “不许动,把钱全都掏出来”。是遭遇抢劫了,蒲城僵立在原地,浑身丝丝发冷,唯一能做的就是冲小眉大喊:“快跑啊!”小眉早惊得手足无措,半响才带着哭音叫:“我不走。我不能丢下你不管。”“走啊!”“不!”抢劫他们的是个年轻男孩,眉间还有生涩的慌乱,他显然被眼前的情景搞得有些头晕,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让蒲城稍稍镇定下来,他赌那小子手里的刀不敢刺下去,横下一条心,对小眉说:“拿手机报警,快!”小歹徒料不到他们敢这么做,吓懵了,撒开腿跑没影了。然后呢,他们像所有劫后余生的人那样,狠狠拥抱,小眉把眼泪鼻涕全都蹭在他衣服上了。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俗套似曾相识的故事。

火车轰隆隆向前行驶,暮色渐起。蒲城摸摸脸颊,不知何时落下了那么冰凉的泪。

责任编辑裴秋秋

作者简介:

王旭,1985年出生,现为扬州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多写校园文学,作品散见于《儿童文学》、《中国校园文学》、《雨花》、《布老虎青春文学》等刊物。热爱生活,热爱所有美丽的事物,并试着用文字去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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