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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风流泪(小说)

2009-02-16

中外书摘 2009年2期
关键词:福宝老倌田埂

浦 子

明生从山那边的村庄来到这里。大家都不认识他。明生瞎了眼,撑竹竿,腋里挟一只碗,不声不响立在我家后水门上,不倚门框,不坐门槛。如果雨天,头上多了一顶斗笠,任凭雨水从笠帽边嗒嗒往下滴,一动不动。

奶奶从锅里舀一碗饭夹些咸菜,拨到他碗里。他右手捧起盛满饭菜的碗,左手在碗上摸一下,放在鼻子底下闻闻,然后,欠身鞠躬,连连说着,婆婆破费,谢了,谢了。

我没见过这样礼数的讨饭人。走近去,发现他脸上居然有些红晕。

奶奶说:讨饭人害羞,这么薄的脸皮,怎么做这行当?

明生脸上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表情,奶奶说,那是有心事。等以后我有了见识,才理解这种表情为忧郁。

附近下洋庵路廊里的讨饭人,每当村子饭菜飘香,成群结队活动,有人戏谑说:呵呵呵,媳妇烧好饭,等爷我去吃……

明生水性好,常在河里摸鱼捕蟹。有次背着蟹箩来到我家门口,递给我奶奶一对肥螃蟹。明生说,婶婶,尝尝鲜,秋风狂,螃蟹壮。我盛了一满碗饭,妈按住我的手说,亮眼人不要的。明生脸上带着笑,果然是空了手离开了。奶奶说,他是到下一家讨饭去了。直到我长大懂事了,还记得他难得的笑容。

福宝是我的邻居,只隔了一条墙弄,从我家的厨房后窗能看见他的房子。父亲死得早,他母亲和他,妹妹,全是呆子。他先前在生产队做不了技术活,锄草把庄稼一起锄掉,插秧慢,歪歪扭扭不成垄,所得的工分不及别人一半。他母亲不持家,有粮时天天大米饭馒头撑饱,没粮时薄粥汤也喝不上。

以后,福宝的母亲领两个子女,到远村讨饭,并渐渐讨到了近村。以后她去世了,福宝的妹妹出嫁,就剩福宝自己。他习惯农闲里挟着碗,拿着打狗棒,在人家烧火做饭的时间到处讨饭,口齿不清,也像是狗嗥,脖子上的青筋暴绽。拿到饭菜,当门端着碗,饿猪抢食一般吃将起来,风卷残云,然后直起身子,递过碗吼说,饿,饭!

也许人家只得再施舍一次。然后,门关上了。

日常里的乞丐,除了路上相遇,不在一家门口同时出现。可是,婚丧之时是乞丐相聚的日子。他们从不同的方向过来,锣鼓喧天,到处是鞭炮碎屑。客人踩着红红的碎屑,乞丐们踩着红红的碎屑,狗们窜来窜去也踩着红红的碎屑。

乞丐在明生的带领下,三五人一簇蹲在阊门里的角落里,坐在墙角柴堆上。绝不占门槛,那里通行尊贵的客人;也绝无乞丐敢坐主家的凳子。

福宝横在门槛,一夫把关,万夫莫开。喜筵摆上八仙桌,福宝立在飘着热气的菜肴面前,身上的臭气和菜香混在一起。

呵,去!呵,去!帮佣驱赶着。

福宝像是苍蝇,飞了一圈又立在原处。讨彩头因为没人搭对,他自说自和,口水直喷。别人也拿他没办法,只好让他立得远一些。待客人吃完,主家拿出三份“讨饭菜”来,一份肉,一份鱼,另一份菜。如果丧宴,换成一份豆腐,一份肉,一份鱼。福宝抢第一。肩上的大竹筒派上用场。三份菜倒在了筒里,盖上了盖子取了就走,头也不回。这时才轮到别的乞丐。

明生虽看不见,他习惯将头颅左右一转,想到前边去,乞丐感到明生冷冷的光,光划成一条线,那条线就是规矩,不能轻易逾越。

待明生取了主人施舍,他们才把各自的竹筒、碗递上去。

明生对主人道万福,慢慢转过身去,一路谦笑,以示谢意。

明生走出,一旁的乞丐嘴都肿了。话题只有一个,福宝凭什么那么狂?有人说,痂卵人,你也要做痂卵呆子?

下一次,明生记在了心头。感觉福宝坐在阊门槛上,摸索着走过去。听见横坐着的福宝把脚收起,整个人避到一边了,明生轻声说,透着威严:人不是畜牲,人要脸皮,讨饭人也是人!

后来明生到婚丧筵席里,帮人家烧火。地灶用半个铁皮油桶做成,一字排开好几个地灶,灶上煮、蒸、炸。明生坐在灶前,将柴爿一条一条往里塞。地灶全靠烧火人的技巧才能火旺。我亲眼见过明生烧火,全凭感觉,火叉发颤却十分准确,将柴爿搭成一个中空的火堆。明生脸上没有忧郁。烧过火,接过主家给的食物时,他脸上有了坦然,但仍会说感谢的话。

福宝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帮婚丧筵席挑水。生活用水需到村口的井里取,遇到天旱,到村外深水泉里挑。福宝腰圆膀粗,有一身蛮力。

主家往往有几口七石缸,福宝就起了大早,选了两只大号水桶,一根水钩扁担,嘴里哼着,挑了就走。

孩子跟着一大串,是福宝的尾巴,甩也甩不掉。

有人问,哼哼什么?猪呵?

几大缸水挑满,福宝拣了阴凉处坐了,主家奉上茶水,袒露出宽宽的前胸来,喝口茶,擦汗,低头看一眼埋头烧火的明生,呸地吐一口浓痰。

待有人叫,福宝,没水了。福宝的屁股腾地弹起,哼哼地又上路。

筵席结束,等主家在他竹筒里倒菜时,伸出手:担水一缸,香烟!担水一缸,钞票!

主家迟疑了一下嘘嘘地笑。

福宝指着那些帮佣的人,他有,他有,我也要!

一些闲人凑拢来看热闹。主家自是尴尬,给他塞了点钱。

遇见吝啬的主家,零钱塞在福宝的腰间。福宝拿出来,一分二分,一毛二毛,沾着口水一张张一枚枚地数。懊恼着大叫,小气,小气,生了孩子,没屁眼。

明生有一次当着众乞丐们狠狠训了一顿福宝。众乞丐帮腔,像是一场大合唱,明生是领唱。福宝就在跟前,却似乎听不明白明生在说什么。

那天明生从一个墙弄走过,忽然头上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从慌忙逃跑的脚步声来听,是福宝无疑。这痂卵坯子,却像一个聪明人那般躲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果是下手之前走着过来,明生就能从脚步声中识别,能做一些防范。

有一天,我们全家在吃饭,窗外飘来一阵恶臭。奶奶说,痂卵福宝的家门口,又被人倒屎了。我问,谁跟一个痂卵较真呢?奶奶说,我几个孙子,就你会想,人小鬼大。我追问,谁呵?奶奶最后说,是明生。

哥说,福宝几次把明生的被子扔了,饭锅掀了,牛栏屋也弄了一个洞。

福宝是吃光用光,讨来的东西当场就吃,吃不了就喂狗。

明生有计划,吃不完就储存起来。常在日头好的时候晒冷饭。保存在小缸里。一个下雪天,福宝肚子咕咕直叫,明生来了,笠帽上的雪洒了福宝家一地。从怀里掏出一包冷饭干来。

饭!饭!福宝眼睛发直,像是看到宝贝。

有一次两人打起来了,扭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占了上风。有人大声喊:福宝!明生!住手,讨饭人打架?真没有王法了!

两个身体忽然就僵住,明生扭过头,对近来的脚步声说,嘿嘿,我和他玩!福宝嘿嘿笑,虱,我捉虱!

明生住在牛棚里,放牛老倌家境不好,有时明生给老倌送讨来的饭菜接济他。

有一次,老倌在半夜里喂牛,看见明生在暗中坐着,两只眼睛有光放出。吓得要死。明生说,眼瞎了哪有光?是魂灵吧。老倌很怕。明生答,没做无理事,不用怕的。

有几个晚上,老倌知道明生在哭。明生说没有哭,是他魂灵在哭。问他为什么伤心,明生说,痂卵福宝让他羞死了,讨饭人也是人,怎能不做人事呢?

奶奶去世前的一年春天,福宝杀死了村里一户人家的母猪。被主家吊在了屋梁上,棍棒抽打。明生去为福宝求情,说他是一个痂卵,赔不了一头猪,由明生讨十年的饭来赔,包赔。主家怒气未消,也在明生的话里找到一丝慰藉,都是讨饭人,为什么就不一样呢。

奶奶拖着病腿赶到。福宝眼尖,叫了起来,婶婶,救救我。

福宝把事情经过告诉我奶奶,杀了大猪,咬小猪可怜,我,杀!杀!杀!

奶奶在猪栏里拿起一把镰刀,血迹斑斑,真难想像福宝用镰刀杀的母猪。

奶奶说:这头猪娘不会做娘,头一胎生五只,咬死四只,主家你早该杀它,一胎猪仔没剩几只,你不杀,福宝代为杀了,该谢他,还吊他打他?

主家霎时和蔼起来,把福宝从梁上放下来。叫杀猪人剥了猪皮,剔了骨,分了肉。分给明生的猪肉,明生拿着,不住说谢谢。看在奶奶面上,也分给福宝一些肉。

福宝突然呸、呸直吐口水……

福宝几次在田岸上挖坑,躲等半个小时,有时一个小时。田埂的尽头是明生必过之地。明生走路不凭竹竿,凭记忆。在哪里转弯,在哪里过桥,有几个缺口,了如指掌。手中的竹竿仅仅是摆设——好像没有竹竿,就不能证明他瞎子身份似的。他稳稳地走来,就像正常视力的人眼望前方,脚踏实地,圣人一般稳重地走过来。跌了一跤。他就记住那个坑。明明坑已经被填上,走到这里他都要跳前一步。

明生没有记牢那个始终要害他的人。他跌倒在福宝挖的第二个坑中,那是不同于第一个坑的地方。明生以后出门时开始使用竹竿。可是那天发洪水,田埂已经被水淹了。他要给福宝送吃的去,他晓得在下雨天痂卵福宝肯定是要饿肚子的。戴着那顶破笠帽,竹筒里背着冷饭干,竹竿忽忽地戳着田埂。

迎接他的先是一股流动很急的水,田埂上,竹竿的传导被打了折扣,明生像圣人般走去,跌倒在福宝第三次开挖的坑里。坑中是滚滚的洪水。他跌下去时露出一丝笑来,像一道闪电,听说刺疼了躲在一边福宝的双眼。以后很长的时间里,福宝见风流泪,总是说眼睛疼,疼!

田埂下边是一条宽宽的水渠,水渠的不远处,就是一条大溪。渠中溪中洪水滔滔。

明生跌下去,没有半点挣扎,就被水冲走,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子。

明生做落汤鸡,福宝想偷偷地乐一回,但明生跌入水中,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像是回老家一样,嘴角坦荡荡地微笑,福宝懵了。福宝跳下去。水虽然急了一些,水位只有半腰,福宝笑话明生不经淹,连鸡仔也淹不死。福宝弯下腰往水底摸索,想亲手把不经淹的明生捞上来。手往四处摸,脚往四处探。手和脚组成大网,把附近的角角落落都摸遍了。哪有明生的影子呢?

水面上有一只老鼠,奋力往前游,福宝抓起老鼠,砸向远处,一个小小的水花,老鼠不见了。福宝转眼看,咝咝吐着芯子游着是一条蛇。福宝呀一声避开蛇,让它从身边游过,埋头摸索。还是没有。

水渠不远的地方就是大溪,大溪里激流滚滚。福宝忽然变得十分的孤独与凄凉。爸死的时候,妈死的时候,妹出嫁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哭声从他嘴里冲出来。他留恋地看了水一眼,想爬上岸来。让人害怕的事发生了。福宝的脚要离开水面,却被什么东西拖住了。

鬼,水鬼,福宝叫起来。

不待惊叫声喊完,福宝的整个身子就被拖下水去。

福宝在水里咕咕喝了不少水,忽地被举出了水面。福宝发现拖他下水的是明生。明生好水性,过人的智慧,明生想借着洪水,杀一杀福宝的愚气——明生下水那一刻就想好了的。

明生对福宝说,你听话不?知羞吗?

福宝听不懂明生的话。

(《上海文学》200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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