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婴:平凡的别名叫坚韧
2009-02-16潘真
潘 真
八年前,去岳阳路采访旅美画家盛姗姗。按了门铃,穿过花园,走进书香弥漫的房间,我惊喜地发现,画家的父亲是翻译家草婴先生!八年后的今天,我去同样的地方,采访84岁的大翻译家。
这个家给人的感觉相当美好。从二楼望下去,深秋的大花园里还有绿意,烘托着阳台上的菊花、银杏、杜鹃、兰花、秋海棠、仙客来……赏心悦目之至。而精心培育这片景色的男主人,早在18岁时,就给自己起了一个低到尘埃里的笔名:草婴。
“因为白居易的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觉得自己很平凡很渺小,好像一棵小草,火烧也好,被人踩也好,但我不会随便屈服,有了条件我还是会重新长出来。草婴,就是比小草还要小的意思。”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株生命力坚韧的小草,背负着精神前行。
面对翻译家一辈子的译作,我读出,平凡的别名叫坚韧。
十五岁买《鲁迅全集》、学俄文
走上文学翻译这条路,最初是受了谁的影响呢?
草婴想起鲁迅。抗战初期,国内首次出版《鲁迅全集》,二十卷,定价二十元,但预订优惠价是八元。15岁的他(当时还叫盛峻峰),省下父母给的零花钱,订了一套。拿到书后,他如饥似渴地捧读,视之为“最重要的生活教科书”。他发现,无论涉及哪一领域,鲁迅的主导思想都是改变中国社会的现状、改变中国人的命运。比如翻译,就是借“他山之石”来鼓起中国民众反封建的勇气,使知识分子扩大眼界,提高创作水平,藉此提升全民素质。当翻译家的伏笔,便是在那时候埋下的。
整个中学时代,盛峻峰都当班长。这是一所英国人办的学校,学生多为殷实人家的子弟。可那并不影响进步思想的传递。盛班长的自行车是一个小小的流动图书馆,他读过的《鲁迅全集》以及茅盾、巴金小说等,会源源不断地在同学中间传阅,教室里热血激荡,一些同学甚至在班长的影响下学俄文、走向革命。校方要求学生穿高级毛料的西式校服,班长带头抵制。初中部主任Newsam问原因,他答:“校服料子是日本货,我们不愿买!”于是,全班五十名学生始终得以穿蓝布大褂。班长又牵头办了一份油印班刊《莽涛》,发表同学们交流进步思想的文章。主任又找他谈话,他表示只是大家都爱写写文章,结果主任对初中生独立办刊颇为赞许。
少年为国家的前途忧虑着,象征进步的苏联文学吸引了他。他决心学俄文。他在报上看到一条教俄文的小广告,就寻上门去。登广告的俄侨家庭妇女对他说:“一块钱一个钟头,你要学多少次?”父亲每月给五个银元零花,他每星期只能学一次。家庭妇女没有任何教书经验,拿了当时唯一的教科书《俄文津梁》念一句,让他跟着念,连字母都没教。充数的启蒙老师怎会想到,有一天,眼前的小孩会把她祖国大作家托尔斯泰所有的小说翻成中文!
直到一年多以后,通过进步组织新文字研究会,他结识了中共地下党领导姜椿芳。27岁的姜在哈尔滨学的俄文,功底很好,已经有一些翻译实践。听说有个中学生课余时间勤读俄文,就约他定期在一位地下党同志家里见面,帮助他。在他的人生道路上,这无疑是一个转折点。
1941年6月,希特勒军队入侵苏联。姜椿芳代表地下党与塔斯社上海分社密商,在上海创办一份中文刊物,及时报道苏联反法西斯战争的情况。8月,中文《时代》周刊创刊。当时上海懂俄文的人很少,他在每天晚上和周末的课余时间参与译稿。“草婴”即是那年诞生的。后来又有《苏联文艺》月刊,他也是得力翻译。到1945年,他进入塔斯社上海分社,成了专业的翻译工作者,一直到上海解放。
在塔斯社上海分社几年,语言环境使他的俄文突飞猛进。解放后,有苏联代表团到访,他都客串口译,为西蒙诺夫等大家当过翻译。很多苏联朋友问他,是在莫斯科还是列宁格勒学的俄文,他哈哈大笑:“我没有去过俄罗斯,是在上海的‘俄罗斯大学学的。”
知识分子的良知,
有五个要素
草婴长相温和,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其实,在他的骨子里,天生着一些硬气的东西。
1955年,苏联发表了女作家尼古拉耶娃的小说《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他很快翻译过来,在《世界文学》上分两期连载。当时的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读了,认为这篇小说“关心人民疾苦,反对官僚主义”,号召全国青年团员向女主角娜斯佳学习。于是,小说先在发行三百万份的《中国青年》杂志上连续两期转载,再印单行本,第一版就发行一百二十四万册,一举打破翻译小说印数纪录。小说成为团中央指定的必读书籍,国内杂志争相推荐,各地还举办学习娜斯佳的报告会,全国掀起了一阵学习高潮。据说,王蒙写《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便是受了它的影响。
“关心人民疾苦,反对官僚主义”,也正是草婴选择“娜斯佳”的理由。“我凭什么能够坚持自己的工作?凭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在致同行、好友高莽的一封信中,他谈到自己对知识分子良知的长期思考,包括五个要素:一要有心,做人做事都要凭良心,没有良心,什么卑鄙无耻的事都做得出来;二要有头脑,对任何事情任何问题独立思考、分析、判断,不人云亦云;三要有眼睛,自己观察社会,观察人民的生活,随时分清是非,尤其是大是大非;四要有脊梁骨,人活在世上总要挺直脊梁,不能见到权贵、受到压迫就弯腰曲背,遇到大风就摇摆;五要有胆,胆就是勇气,人如果没有胆,往往什么话也不敢说,什么事也不敢做,遇到可怕的情况或者巨大的压力就会退却。
这些分量很重的话,草婴却说得不温不火,“不光是翻译工作者,凡从事文艺事业的人,都必须时刻关心社会普通人的生活,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做什么,文艺应该反映这些。不论在何种情况下,这样的一种人道主义关怀,对我而言是不会泯灭的。”他一向以为一个作家首先要有骨头,“我非常尊重铁骨铮铮的人,包括国内和国外的那些作家。这样的人,在苏联作家中特别多。尤其是在历史变动特别多特别快的情况下,考验越严峻,就像一艘小船,在风浪越大天气越恶劣的情况下,始终要不改变自己的航向,始终能够安全地前进,那其实是非常吃力的。我很不喜欢随波逐流的风派人物。”
追溯起来,人道主义关怀的启蒙师,是他的父亲。他上小学时,经常跟着身为宁波铁路医院院长的父亲出诊,亲眼目睹父亲对贫苦的铁路工人细心呵护,免费诊治,幼小的心深受熏陶……
他说:“我整个思想的主线,就是爱国,就是人道主义精神。”因此,做了一辈子的文学翻译,他主要介绍两个人:肖洛霍夫和托尔斯泰。在极“左”思潮下的苏联,肖洛霍夫敢于用作品和言论来宣扬人道主义思想,并且不回避矛盾,毫无顾虑地反映真实生活,这在当年是唯一的。而被巴金称为“19世纪世界的良心”的托尔斯泰,其作品的全部精髓不就是人道主义吗?
没有职称、工资,
只有每天千字
在上海作家协会,草婴是以稿费为生的。他掰着手指数过来:“巴金、傅雷、满涛……50年代,像我一样不拿工资的作家、翻译家,不到十个吧!”可是,“反右”前他还拿过千字十一元的高稿费(那可是每月工资才几十元的年代),到“文革”就没有稿费了。
生活的清贫可想而知。然而,更难以忍受的是从精神到肉体的痛苦。
满怀感动翻译的《一个人的遭遇》,竟给翻译家的人生带来悲惨的遭遇。译作出版不久,张春桥访苏回来,在文艺界的一次会议上宣布:“即使在苏联,肖洛霍夫和他的作品也是有争议的。”1960年,中苏关系破裂,苏联文学被封杀,他沦为“帮助对象”,在大大小小的批判会上接受“教育”。到了“文革”,江青把肖洛霍夫定性为“苏联修正主义文艺鼻祖”,《静静的顿河》、《一个人的遭遇》都成了“修正主义的大毒草”,他自然就成了肖氏在中国的“吹鼓手”、“代理人”。
迫害接踵而至,家人也受到牵连。1969年夏天,一介书生在农村割水稻,高强度的劳动使他的胃大出血,五天五夜滴水不进,胃被切除了四分之三。1975年,体重不到百斤的他去扛百斤重的水泥包,胸椎骨被生生压断。医院不收“牛鬼蛇神”,他只得回家,忍受着巨痛在硬木板上躺了一年,等待断骨自行愈合……
在身心备受摧残的时候,草婴思考最多的问题是,为什么会发生“文化大革命”这样的悲剧?怎样才能避免悲剧重演?他把目光投向了列夫·托尔斯泰,他决定翻译这位俄罗斯伟大作家的全部小说。
那一年,翻译家55岁。“我已不那么年轻,可以随便地浪费时光;我也还没有那么老,可以平静地等待死亡。”终于,又拿起笔来了!他估计,译完托翁小说全集大致要用二十年的时间。他借用一句外国谚语——将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了一个篮子里,来表达当时的心情;中国话叫做“孤注一掷”。
又过上标准的翻译家生活了:上午7点锻炼身体,8点到12点雷打不动坐在书房里,平均每天翻译一千字,任何人不得打扰;正午出来吃饭,午睡;下午2点到4点再工作,然后出门散步、逛书店……
常有人问起:做翻译家,首要的条件是什么?他的回答极简洁:“甘于寂寞。”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几本外语书、几部词典、几张稿纸、一支笔,不是过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年两年,而是终身!他一直耿耿于怀“已经耽搁十年多时间,不能再停止翻译了”。外界的会议、应酬、游山玩水甚至出国访问,他能避就尽量避开。人生苦短,必须只争朝夕了。
草婴刚回归翻译生涯时,市委宣传部领导曾希望他出任上海译文出版社的总编辑。一边是事业,一边是权力,换了别人,或许会觉得难以取舍,毕竟在物质贫乏的年代,权力意味着很多实惠。可他想都没想,就婉言谢绝了。看到许多同行、朋友由于分心而离最初的目标越来越远,他太明白心无旁骛的道理了。
1985年访苏,草婴特意去瞻仰了托尔斯泰的庄园。祖传的三百八十公顷大庄园,有大宅子,有小河,有草地,环境非常优美。他仿佛看到作家的外祖父在园子里,一边散步一边听音乐。这样的财富,托尔斯泰一辈子也受用不尽啊,可这位贵族少爷却放弃了生活享乐,去追求人性的关怀,投身于文学道路……回国后,再提起译笔,翻译家更有感觉了。
两年后,在莫斯科举行的世界文学翻译大会上,草婴被授予“高尔基文学奖”。俄罗斯人这样评价“草婴”这个熟悉的名字:这两个汉字表现出难以估计的艰苦劳动,文化上的天赋以及对俄罗斯心灵的深刻理解。2006年夏天,草婴又在上海俄罗斯领事馆,接受一项荣誉——高尔基金质勋章。这是近一个世纪中俄文化交流以来,俄方专门为中国作家新设的最高荣誉。俄研究中国的专家说:“全世界只有草婴一个人把托尔斯泰的小说翻译完。”
在外面受到那么隆重的礼遇,在里面却被质疑不是“教授”。原来,有学者为评职称来找“比教授更教授”的草婴,请他推荐。可对方单位的人事干部说,两名推荐人必须都是教授。翻译家倒是被聘去大学讲过课、收过一两个学生的,还当过出版局职称评定委员会委员,偏偏自己没有职称。人家要他填个表,写上某某大学客座教授之类,他“艮脾气”上来了,“不填,随便你们去说!”
夕阳下的读书生活
草婴不再翻译“大部头”了,他在家享受晚年的宁静生活。在美国当电机工程师的儿子,每年都回来探亲;画家女儿则奔波于世界各地搞创作,顺道也常回家看看。
访书、买书、读书,仍是生活的主旋律。每个星期,他都要由夫人陪着逛一次书店,淮海路上的新华书店、三联书店,港汇广场楼上的书店,“龙之梦”里的龙强书店,都是他们熟悉的;地铁下的季风书园,现在去不动了。
二老喜滋滋地搬出一堆新买的书:杨绛的《走到人生边上》、章诒和的《伶人往事》、季羡林的《病榻杂记》、钱文忠的《玄奘西游记》,还有黄永玉、朱德群、吴冠中、陈丹青们的书……家里的书橱还在不断扩容,衣橱被蚕食得差不多了。
看到书店里充斥着外国文学名著“缩写本”,翻译家心情沉重。记得90年代,有关部门要求上海翻译家协会更名为翻译工作者协会,一群老翻译家坚决抵制,“我们始终认为,翻译者和翻译家是两码事,翻译家主要是指文学翻译者。”当年,他总是把原著读了又读,直到吃透了才动手,译出第一稿还要反复读,然后给编辑修改,校样出来后再通读……四百多万字、十二卷的托尔斯泰小说全集译稿,不知读了多少遍、改了多少遍。他把生命融进去了,以至于读者分不清托尔斯泰和草婴了。“像我们这样的译者,现在是无法生存的。”草婴苦笑。
托尔斯泰小说全集第一版印四千套,不见宣传;最近出了平装本,又是悄无声息的,书店里基本上没有,读者买不到只能写信来求助。还有虔诚的读者,看到央视“大家”节目拍草婴散步到普希金铜像边,就天天候在那里,未遇,写信至翻译家协会,这才与偶像联系上,开始了通信神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