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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者”学人黄继忠

2009-02-16周绍昌

中外书摘 2009年2期

周绍昌

黄继忠与我亦师亦友,同为燕京大学人。

继忠为我师,是1949年秋季开学后,他以刚毕业于本校的西语系助教,给我们上大一英语课。对没有名气的年轻老师,老实说,我起初对他缺少好感和应有的尊重。他高高瘦瘦,将近一米八,穿一身美式军便服,呢裤、军靴,不记得是否戴眼镜,走路神情专注,大步流星,仪态不凡,活脱一个美国大兵。知情的同学说,抗战时期他曾在青年远征军里当过翻译官,后来考入迁校在成都的燕京大学。他讲课的声音沙沙地,男中音,语言表述一般,神情很平和,倒没有“美国兵”的张扬放浪。但不知什么原因,大约只有两周,我们的英语老师换了娴静美丽的程吾女士。第二年,朝鲜战争爆发,在校园见到继忠时,他仍较谦和,只是换穿了灰色的干部服。再后,他和我们系的高名凯先生到四川参加土地改革,思想激进,十分积极,曾在当地的批斗会上沉痛地揭发、控诉他在江西吉安老家的继母,称她是剥削者、地主婆,表示要与抚养他成人的她划清阶级界限。1952年院系调整,燕大被撤销,并入北京大学,他也因为在思想改造运动中能揭批被重点批判的陆志韦、张东荪、赵紫宸而得到党组织的信任,留在北大继续任教,还担任了校工会文体委员兼西语系教工工会组长。他春风得意,提出入党申请。这年暑假,我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分配到外文出版社的《人民画报》编辑部。此后,没听到他的消息。

继忠之为我友,难友也。1963年至1966年,我们同为北京市公安局五处下属的位于宁河县的清河农场三分场南场的就业队农田工,同吃同住同劳动,朝夕相处。我是老弱组组长,他是组员,我是二级工,月工资三十六元五,他是等外级,月入二十七元。我们住在“十九用”(第十九号用水支渠)的红砖房里,管我们的干警是生产队长刘春桐、指导员崔春林,管生活事务的是刚从警校毕业的小吕队长。我们队分为两个小队,一小队是劳改劳教释放的盲流、刑事犯、小偷等杂类人员;二小队是纯“右派”,小队长是北方交大的讲师吴健翎,下分几个组。两个小队各住一排平房。我与继忠同住第二排宿舍东头的房里,同屋有北师大的学生陈绍武、地质学院讲师蒋荫昌、建工出版社的田放、西城区政府的解文填、一机部(?)的郭宏道和外语学院的张震中等人。多半是1963年的初春或晚些时候,继忠从江西探亲回场才被调派到我们队的。距我离校已经十年,意外相逢,他早已不记得我了。

但是“天下谁人不识君”,在三分场,黄继忠大名赫赫,劳教人员都知道这位传奇人物。而我是从二分场过来的,不免孤陋。因人们提到而我又想起的他的一些事,乃可上溯到“反右运动”的年代。

继忠引起我震惊关注的,是1957年6月“反右运动”伊始,从北京大学爆出的一点也不亚于揭露“章罗联盟”的又一大案,即《北京日报》头条之黄继忠反党阴谋活动的“真相”。据称,北大西语系教师黄继忠阴谋组织策动部分师生(主要为学生)不仅以帮助党整风为名在本校煽风点火,大肆散布反动言论,恶毒攻击校党委,还“潜入”清华大学进行串连。他们把北大校徽别在上衣的约定位置为暗号,在分头活动时,被当场抓获,云云。报上言之凿凿,大有侦破间谍案的惊险效应。我看了报道心惊肉跳,大为骇然,将信将疑。

当年5月1日党中央郑重宣布整风,发动党内外人士给党的工作提批评意见,举国响应。我们先在护国寺人民剧场听了毛泽东的讲话录音,但他浓重的湖南口音很难懂,从录音中多次传出的热烈鼓掌,可以判断现场定是热情高涨,深得人心。我则是后来于文化部新楼小礼堂听了周扬的传达和动员才大受鼓舞,对他描述的整改以后将随着国民经济高潮到来的文化大繁荣满怀期盼。随后,报纸、广播纷纷发表知名人士的建言献策。我所在的外文出版社(外文局前身)也不例外,冯亦代、刘尊棋、丁聪、徐迟、杨承芳、叶君健、杨宪益、吴文焘、张彦、李荒芜、刘德有、康大川、孙战科、李千峰、车慕奇、段连城、王作民、沈苏儒、陈次园……都被动员表态,大会小会铺天盖地,热气腾腾。其时,我是一个申请入党的年轻编辑,在6月初奉派到天津采访,行前为响应号召,写了《向千峰同志开第一炮》,此即后来被划入“丁聪右派”的小集团的“罪行”之一。出差前后,听到北京大学鸣放的盛况,《文汇报》驻京记者刘光华(刘王立明的儿子,燕大高班校友)也就因为如实报道了北大的实况,而与徐铸成、浦熙修、姚芳藻一道被打成“右派”。至今五十来年过去,深感遗憾,后悔没抽出半天回校浏览、见识那许多恐怕早被毁掉了的民主大字报。

待我从天津被紧急召回时,已是“反右运动”轰轰烈烈、严霜逼人的时节。被罗织其中的我,自身难保,遑论其他——自然也从未想过继忠案发后之所终。1958年1月28日,我被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流放到清河农场服劳役。1961年12月,据传中央要重新启用这批“老右”,遂把分散于各分场的大部分“右派分子”集中到三分场北场,并于1962年春陆续给我们解除了劳教,暂时留场就业为农田工。不久盛传“三原”之说,即恢复原职、原薪、原单位,似乎这场“误会”就要一风吹散。但几个月过去,由夏而秋,队长们又变了脸色,有的还勉慰大家耐心等待,有的则幸灾乐祸讥诮复加了。

至此,平反无望,别无出路,只能“甘心”当“老就”(留场就业农田工)。也就在此时,才偶然得到继忠的踪迹,原来他一直在清河农场。知情人告诉我关于继忠的事(按:知情人即北师大中文系陈绍武,被错划时为大二学生,落实政策后历任天津青年京剧团编剧等职,曾协助叶盛长著《梨园一叶》)。他说:

“1958年,我先到了总场的实验田队,后来进了文教队,跟“中戏”的徐步、人艺的戴涯、京剧院的叶盛长在一块排戏演戏,还真学了不少玩艺儿。最末才调到三分场北场。那时候(他没说具体年月)黄继忠在清河中学教英文,不知道怎么一来去了趟北京,他居然在前门大街一头钻进大公共车底下去,要寻死。也是命不该绝,开车的是个老司机,在前门外开车总得加小心。他眼尖,打老远就看见便道上一个大个子两眼发直,神色不大对,等临近了,猛地见这人咬牙闭眼愣扑过来,老司机在刹车上一踩一使劲,咯噔一下子车刹住了,前轱辘刚刚轧在黄继忠腿上,腿折了,可命保住了。多悬!

“他这叫自杀未遂,养好伤就被严管起来。听说老婆受他的株连,连降三级,先是不能当记者了,下放去教书,教书也不准,抓了个碴儿也补划成‘右派送了劳动教养。她从北京一下子发配到宁夏最穷的地方,叫什么西海固地区;可他们有两个女儿、一个男孩,男孩最大,怎么办?清河农场还不错,答应让他儿子来跟他,还可借读在学校。老婆带上两个女孩去了黄土高原的六盘山下。

“因为爸爸是‘右派,又被严管,儿子在学校的干部子弟当中抬不起头来。他恨爸爸,要跟他划清界限。好久好久,儿子不理父亲,冷冷相对。父子各把眼泪咽到肚子里。孩子咬牙发愤努力读书,独自拿饭盆到食堂去打饭。父亲被罚清扫校园和厕所;孤独无告地忍受着儿子和周围人们的冷眼,还要定时向队长汇报思想。

“毕竟父子天性,黄继忠尽心尽力默默地护持着儿子,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为孩子洗衣服、补袜子、洗澡,夏天挂蚊帐,冬天加棉衣。儿子接受了这一切,又开始让父亲辅导功课。老天不负人,滴水石穿,儿子被父爱感动了。后来,大饥荒的年代,儿子被母亲接到宁夏去了(绍武说过孩子的名字,我一直没记住)。黄继忠送妻子和儿子到茶淀火车站,凄凄惨惨告别,孩子大哭,喊着,我爸爸是天下最好的爸爸,最好的好人!感动了车上车下的众人。这事,三分场的干警和众人都知道,无人不同情。谁心里都明白‘右派是些什么人!”

1963年春,继忠到了“十九用”,是从江西吉安故乡回到农场的。他说,1962年解除教养后瘦得皮包骨,被允许回乡将养。那位曾经是他发誓要划清界限的“地主”继母,百般调护着这个游子,让他越发惶愧内疚。“我回程路上,特地到杭州,参拜了灵隐寺。我不是佛教徒,可相信心灵的忏悔。”他既是向我诉说,更是独白。那时,在我们这个特殊的就业队,彼此是一色“右派”,心照不宣,谁也不打听谁的“案情”。

归来的继忠少言寡语,不苟谈笑,显然思想负担很重。

继忠腿部受过伤,不能过劳,刘春桐队长知道我们的关系,特意把他派到这个“老弱组”,主要任务是积肥、运肥。他可以干些辅助的活计。

入冬以后,昼短夜长,大田里活计很少,一天用两餐。晚饭后的4点到7点半,有三个小时空暇,人们各自为政。继忠利用这段时间默想着修改他《黑奴吁天录》(即《汤姆叔叔的小屋》,美国斯托夫人著)的译文。这部译著本来已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签了合同,却因为继忠被打成“右派”而废止了。他说,为这本书,当年颇费了心血,尤其对照我们的命运,与黑奴又有多少不同?他期盼有朝一日能把它出版,介绍给读者。他的记忆力特好,推敲、修改,都默记在心里。

谈到燕园往事,他述说对英美文学的兴趣和感受。他曾经给主讲英美文学史的巫宁坤当过助教。受益之外,因为巫宁坤是“海归”,组织上特派他监视巫的言行。“君子坦荡荡,那时候,我却傻气充当了卑劣的小特务。还好,我从没无中生有地打过小报告!”而更令他痛心的悔事,是因为在50年代中期,“反右”之前的几年,他翻译出版了萧伯纳的《鳏夫的房产》和另两部小说集(按:即兰斯顿·休斯编著的《黑人短篇小说集》和菲力普·鲍诺斯著《比尔麦凯大哥》)都受到好评,所以他几近于疯狂地投入翻译《汤姆叔叔的小屋》,对妻子儿女几乎视而不见。“我(那时)只有自己,自私,冷血!”他说,“无远(他妻子乔无远)每天下班回家,我就叫她,简直就是轰她带上孩子到校园里去玩去逛。我反锁上书房的门,只顾做我的事!”

这些话,他对我说过不止一次。“我枉对了妻子和孩子们的爱,只想着自己,自私、粗暴。我一点不懂得珍惜家庭跟天伦之爱!我呵!”他长太息,且泫然。

这个冬天,为了改造思想,我们每晚都要开会学习,叫做冬训,要每个人深挖犯罪的根源。这个小队三十几个人分两个组,我们组主持会的是武汉大学中文系出身的杨树,“划右”时任商业部主管食品工业的副部长助理。他博闻强记,诗思敏捷,落拓不羁,时常即兴赋诗,邀众人唱和,活跃一时。大家都很警觉,随时把诗稿销毁不留痕迹。继忠古文修养深,也擅诗,但深藏不露,在一旁笑听喧闹。我们的冬训会很有水平,崔指导员听了两次不再来了,因为听不懂。而刘队长听了能心领神会,不便点破其中奥秘,采取了回避方式,只听汇报。

冬训从11月开始,一个组十四五个人,若每人两个晚上,只能“消磨”一个月,而隆冬有整整三个月呢,如何打发?既有充裕的时间,于是每个检讨人轮番上场主讲,尔后老老实实听大家的“帮助”、“批判”、“深挖”。掌握会场的杨树严肃认真,一口湖北腔滔滔不绝,惊人妙语,举座叹服。众人也各展才华,引经据典,每晚舌战后,都在自嘲的无奈中期待着终会到来的下一个暖春。

1964年春,继忠请假,远赴宁夏探亲,怀着沉重的心,彳亍在阳关道上。夏初,他在回程路过北京时看望了赵萝蕤师,从她那借来牛津版的《莎士比亚全集》和满满一中型皮箱别的书,大都是十六开本羊皮封面烫金精装本。对他此行,谁都不去探问休咎,怕万一触动伤痛,因为只要无大变故已是万幸了。那时,我无以排遣,写了由《聊斋·瑞云》改编的京剧脚本,主题是“还我清白”,送给几位难友看。继忠读得很认真,悄悄地抄了西行的一首诗给我:“莽莽黄沙迷落日,骊歌又起锁阳西。苍山由野追风去,耳畔空余儿女啼。”

自此,他倾心于读《莎集》,间或与我谈论朱生豪、梁实秋的“莎剧”译本,不时有所发现。我的英文水平很低,不足论道,但听他评说得失却颇增见闻。对他,也算好歹有个听话的活人在当面了。这段时间,他痴情不改,默默译出了《奥赛罗》的初稿。

1966年夏末秋初,“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清河农场顿时紧张起来。戴上红袖标的干警被派守在农场通往四乡的边隘路口上,严格盘查出入人员,防止劳改单位被冲击。那时,秋收在望,大片黄绿色浓郁的水稻正在灌浆期,预示着将是一个丰收年。继忠被派去“护秋”,上白班,整天在堤上望,当活的“稻草人”。一天晚上,刘队长开会告诫大家:(1)不准外出;(2)上缴个人书刊,只有马列著作和毛选不在其中。于是,犹豫再三的继忠不得不把从萝蕤师处借来的一箱英文书刊交到了队部办公室,一再切切申明这是他人之物,务望能妥为保存,云云。

之后不久,大部分人被分散流配到各地。我与各分场调来的一百五十人远徙承德专区,属河北省公安厅的丰宁县鱼儿山(坝上)农场。而且在公安六条的严格管制下,与社会隔绝开来。

离开清河农场“十九用”的时候,最后与我招手告别的是继忠。那时他独自在大堤上“护秋”。杨柳垂拂,夕阳西下,他孑然伫立目送我渐渐远去,前路迢迢,芳萆萋迷。

待我再见到继忠,是十三年后的1979年末抑或1980年的春天了。我已被改正了“错划”,调到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先是听难友韩大钧说,继忠一家已经回到北京大学。我急急骑了车赶回学校去看他。那时,他被临时安置在原适楼二楼的一间空荡荡的大教室里。几架从学生宿舍搬来的上下层木板床被用作隔断,分成里外间。睡人的床上挂起蚊帐,屋角墙根和两张课桌上,散乱堆放着餐具之类寒伧可怜的家什,破落如逃荒的难民。但是,这一人家总算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出发的那个“点”上,归来兮,谁也无权再把他们驱之若牛羊了。当时,西语系的党总支书记石幼珊女士(亦燕京大学校友)正在为继忠的改正做努力,而夫人乔无远也在为自己奔走落实政策。她进城看过我几次,我帮不了她,反是她如长姐给了我抚慰和关爱。之后,尘埃落定,我们分别在城里城外,于兴奋之中,痴痴地拼了命投入工作,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彼此间,只要直接间接鸡犬相闻,就坦然放心了。

据闻,为了报答落实政策帮了大忙的某君,继忠捉刀为其撰写了论文,使其评上了高级职称。此事,不宜深究,人言啧啧,感叹而已。可贺的是1982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终于出版了黄译《汤姆叔叔的小屋》,偿了继忠苦苦期待了二十七年的宿愿,而且他的莎士比亚研究也与译文《奥赛罗》得到杨周翰先生极高的赞许。

1983年,继忠应邀赴美讲学,举家西迁。是雄鹰就该高翔,他终于可以骋抱负,为中西文化交流贡献更多的力量了。1997年牛津大学出版社还出版了他直译的儒家经典《论语》,被评为众多英译本中最精湛的一部。这期间,他承受着老母去世和爱女猝死的重大悲恸,仍奋然不懈,至2001年春又完成了《道德经》的直译稿(2003年在美国出版)。

不幸,继忠积劳成疾,2001年5月回北京就医,于8月5日病逝,享年七十八岁。

他的谢幕,是一个情痴者的“辉煌”么?我想,既然英译《道德经》是继忠的封笔力作,他的心境应该远远超越得失,而不言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