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索求通说文字
2009-02-16张绍诚
张绍诚
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故馆员吴俟庵(国泰)教授著《居易簃丛书》(巴蜀书社2006年,国家古籍出版专项资助)中《说文一得录》,是值得从事语言学、语文教育的教师、研究者认真阅读的学术性专著;同时也是高校语言文学专业学生的重要参考书籍。
该书虽于1932年编辑成书,但迟至1976年后始得面世。且该书属于少量精印品,印数不多,难以普及,省市图书馆或有收藏,恐亦不大可能开架外借。笔者有幸先读,获益良多;深感该书值得高校中文专业学生细读,非中文专业学生也应该选读部分内容,从中学习必要的文字学常识,更重要的是学习吴国泰教授的治学态度和科学考订、严密论证的治学方法,以为自己工作和从事研究打下基础。
既然一般读者难以借阅,而内容又是必须掌握的基本知识,我们就有必要拣选《说文一得录》数则,作简略介绍,以为开路先导。
吴老《自叙》强调研究语言文字的重要性(原文未加标点,下同):
言以达意,字以寄言,使字之诠释苟误,而意之表襮(曝)者,将何由而明之乎?是不啻差之以毫厘者,而失之以千里矣!
他对《说文》作者许慎十分尊重,但也不盲从,而能洞悉其失察之处和原因:
许君生当东汉之时,上距秦火几三百年,百国宝书荡焉无存,故于古人制字之意,已不能尽识。且汉世儒者重师承,守家法,非其本师,虽有胜义,每不肯舍己以从人焉。许君为书,虽云通人之说,而所谓通儒者,正坐此弊。如王育所谓“仓颉出见秃人伏禾中”之类,岂非当世通人之言乎?此《说文解字》一书疵瑕时见,而启后人以疑也。
吴老还说:“与学子讲习《说文》,还有疑义,辄冥思苦索以求其通。”此言强调此书内容出自教学实践,有其根基与实践意义;同时“冥思苦索以求其通”也证明其治学谨严和考证缜密。笔者于此深有同感,每当看出其精髓所在,不禁拊掌拍案,再三赞叹。
全书分列68组文字(每组1字或连类而及的几个字),其中包括旧称天干字10组,地支字12组:
示—祇、神—申、玉—珏—工、中、 、 、止、足— 、兵—戒—械、斗、父、臤、臧、几、用—甫—庸—甯—周、周—唐—啺、羔—(羊兆)、胡、甘、旱—晘—暵—熯、 、夓—夔、因、宿、席、秃、鬼、魖、 —畏—禺、苟、危、大、尢、 、燕、孔、乳、木、毋—毐、我、风—亘—宣、亟、恒、凡、堇、厹
甲—戎—早、乙、丙—灾、丁、戊、己、庚、辛、壬、癸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下面本着“尝脔于鼎”之法,略举数例,酌加说明,以证明同馆先辈吴俟庵老师如何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地研究《说文解字》,纠正谬误,创立新解,以及其论说之切理厌心,其方法之科学可行。至于笔者的管窥蠡测,限于水平,难免失误,敬乞师友们教正。
神申
窃以为“神”之古文即“申”。考部首“申”下云“神也”,正以今文释古文也。……盖申与电本属一字,其形作……正象电之形。初民时代,敬天畏神,对于一切自然现象,如风雨雷电等皆以为有神灵主宰者,而其中最易感激心目者尤莫如电,故因以电为神焉。
今吾成都人俗谓电曰“闪”。若夫夏夜无雨而电,乡人则名之曰“露水闪”,农人最喜之,谓露水闪愈数,则禾苗愈茂。问其原因,则以此电能助长禾苗故也。然后知“引出万物”(按,《说文》:“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之言盖非虚语,而申之为神益灼然明矣。
天际掣电,常一放一收,是以引申其字有申放收束之义焉,故曰:“申,束也。”
吴老就字形构造分析此字(并描绘出闪电的象征性图形),根据初民观察自然现象造字命名的认识过程,确定字形(描绘出闪电的象征性图形)、字义(神即申,申即电闪),合乎认知理论。从读者容易感知的实例阐述“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的立论,也合情合理。吴老在成都教学,非常注意联系实际,故常举蜀语证明字义。身处20世纪20年代,即能如是破除迷信,宣讲科学,值得效法。
者,乃鼻闻香臭之闻之正字也。……其字从亯从自。自者,鼻之古文也。从亯从自者,犹言受之以鼻也,故为鼻齅(嗅)之意。
之与闻,音不同也,而竟变为闻者,何也?盖 音如庸;而庸之古音本读如罋知者。大钟曰镛,正以其声得名也。而罋与闻为双声,通转极易。是其字古音读庸而后变读闻也。
今吾四川汶川县,而乡人言之,犹若罋川,于此犹可证古音虽失,尚有一二犹在世间也。
“闻”的本义是听闻。“ ”才是本字。吴老从义符“自”和声符“亯”作出合理的分析判断,已经是敢于设想,善于求证的典范示例。其中“罋与闻为双声”,即weng与wen同一声母,更是善于“冥思苦索求其通”,借助声训探求文字本义的榜样。
笔者生于成都,生活七十余年,熟悉乡音,可以补充实例:当时妇孺皆知汶川读音“瓮wèng川”。而且“壅,蕹”二字,诸辞书注音:纡俸切,音拥yōng;纡胸切,音痈yōng。四川方言则读“壅土”如“翁土”,读“蕹菜”为“瓮菜”。可证庸yōng与罋wèng古音相通。
鬼
部首“鬼”下云“人所归为鬼”,……其说牵强支离,已多所不安。……今按鬼者乃山鬼之鬼,而非人死为鬼之鬼也。山鬼者,犹狒狒、猩猩也,人之所不识者。……此类动物皆属凹面敛颐,故其头作 ,正象其形也。其物又有似于人,故其下从儿,而 者,乃象其尾也。是其字完全为一兽类之象形也。
再证之以卜辞中有“羊方、马方、鬼方”诸国名。鬼而侧于羊马动物名之间,可知鬼亦必为动物名矣。
《易·暌》之上九“见豕负塗,载鬼一车”。……豕者,山猪也;负者,赴之借字也;塗者,道途也。鬼者,狒也,即耗鬼也。见豕赴塗,故张弧而射之;耗鬼成捦(擒)载于车中,故脱其矢而置之于壶焉。盖以猎事为喻,其为意本甚明,而为言本甚顺。徒以自汉以后,世人不明鬼之本义,而有穿凿附会之言矣。
吴老不赞同许氏释“鬼”的牵强支离,认为解“鬼”字的“ ”为“鬼毛”之说,“更属无理”。因而他以科学方法解释驳斥,不仅就造字法逐步解剖,分析结构,逐一说明其象形、会意之理;还引诸书为证明,巩固正确的论点。实事求是,不刊之论。这段论述值得不讲科学的迷信者仔细阅读体会。
秃
今按秃字当依《玉篇》“上从毛,下从儿”,不当依《说文》“从禾也”。夫秃人无发,而反从毛者,正为反言以见意耳。盖人之有毛发本常事也,惟秃人不然,故制字者明示于人曰:“是人头上之毛凋落无余,非可比于寻常之人”。故其字从儿从毛。其后篆写时毛字之末笔与儿字右画上端相连;复将毛字之次画两端垂下,取势遂有类于禾矣。许君未暇审谛,以为“象禾粟之形”且“取其声”,盖附会之言也。
吴老一再强调依据文字结构探讨造字法,他能够明察许氏的失误,就义符可以从正反两个方面去理解,发挥想像,研究造字的依据,推断文字传承的变化,穷根究源,得出新的见解。如此新论真令读者心服口服。
“反言以见意”的造字法则是科学的解释,也曾经过实践检验:十五年前笔者在中文系讲《涉江》“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说“臝即裸”;有位当中学教师的学员突然发问:“有衣(旁)还裸吗?”“问得好!”我先予肯定,稍加思索后问他:“有水还渴吗?有食还饥饿吗?”他和一些同学听罢笑着点头。实际上他们已经从中或多或少地领悟到“反言以见意”的造字法则了。
母
女部“母”下云“牧也,从女,象褱(怀)子形。一曰象乳子也。”今按“牧也”之训,盖由母氏抚养子女引申之义,非制字时本义如此也。……以母中之两注为象子,是所褱者为二子,则其事非常稀有;若以为象一子,则其形明明为二也。……许君之说于义于形,皆无当也。
鄙意以为母者乳之本字也(非乳子之乳,乃羊乳牛乳之乳),今中国南方人俗名乳为奶奶;北方人则名乳为嬷嬷。嬷者,正是母之俗字也。……母之本义既为乳,而以为父母之母者,因小儿以所食之物转而称其所亲之人也。……母,其字从女,而两注则象乳之形。许君不知其原,故辗转说之,而无一是处也。
吴老就字形字义辨证“母”为名词“乳汁”(当时未用现代语法等的名词术语,而举例以“乳子”,即动宾结构,“羊乳”,即偏正结构的名词,让读者领悟名词。蜀人读“羊奶”之“奶”为上声),再引证乳为奶(乳汁之所产生、存储、供吮吸之乳。蜀人俗呼“奶奶”,二字连读阴平声),再引申为乳儿之母(所亲之人),抽丝剥笋,层层深入,探骊得珠。这样严谨不苟的治学态度和精心探索的求知方法,都是前贤留给后生的宝贵遗产。我们应该好生继承,发扬光大。
最后我们还应该简介吴老的生平事迹。首先要读吴老在本书的《自叙》末尾写的:
共和二十有一年,壬申立冬后二日成都旧籍隶沈阳吴国傑俟庵甫自叙
说明成书在1932年冬季。“国傑”,吴国泰教授作叙时所署名。“俟庵”是其字号,后以此字号行(见《四川省文史研究馆纪念册》)。
吴老之女吴敬蓉(薰)教授曾经撰文(发表于政协成都文史资料辑《成都的少数民族》)介绍吴老,略曰:吴老本名国泰,字士安,号俟庵。系出满洲武扎拉氏,先世驻防成都而定居。自幼随父(举人)读书,后受业于耆宿赵惠民、徐子休诸先生,19岁考取府学生员;调入东文学堂,毕业后任本旗教育事。历任小学、中学教师、校长,受聘任四川大学文学院教授。1953年受聘担任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时称研究员),并任四川省政协第三届委员。1964年逝世于七十九寿诞之夜。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成都)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