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金花:在历史与想象之间
2009-02-16吴润凯
吴润凯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作为晚清名妓,赛金花的历史已远远不止于她个人的历史,而是牵涉到太多的政治格局、时代需求,以及言说者的心态立场。从1899年庚子之乱前夕,直到1936年赛金花去世,一股赛金花题材的创作潮流伴随着当事人的生命旅程此起彼伏。传奇的书写几度转向,而真相被遮蔽之处越发扩散。尽管赛金花一生的历史真实已经无法抵达,但是透过演绎传奇的诸多文本,我们仍能把握住现实对历史的渗透与改造程度,从而解读清末民国时人各自关注与焦虑的重心所在。这也不失为历史的一种有趣的读法。
赛金花幼年因家贫为娼,在苏州青楼甫一出名,即于1887年嫁与状元洪钧为妾;不久,以公使夫人的身份陪同洪钧出使德、荷、奥、俄等四国。归国后,洪钧病逝,赛金花重操旧业。
1899年,晚清名士樊樊山创作了古体诗《彩云曲》,由此开始了有关赛金花的文学与历史书写。而此时,著名的“瓦赛公案”犹未上演。樊樊山关注的是传统士大夫的香艳情趣。华美的诗句背后,走出一个当红妓女的袅娜身姿,其中不乏道学者的情色想象,只是点缀以老套的劝谕说教,便能使一切别有用心的企图变得合情合理:
歌曲休歌金缕衣,买马休买马塍枝。
彩云易散琉璃脆,此是香山悟道诗。
《彩云曲》“为时传诵”,樊樊山更于1903年作《后彩云曲》,“着意庚子之变”,叙述了赛金花与瓦德西夜宿仪銮殿的艳闻。然而,与此后的众多表述迥然不同,樊樊山意不在于作名妓以身救国的宣传,而是重弹了传统道德体系中红颜祸水的论调。其曲前短文有句曰:
此一泓祸水,害及中外文武大臣,究其实一寻常荡妇而已!祸水何足溺人,人自溺之,出入青楼者可以鉴矣。
同样在1903年,同样以赛金花一生的经历作为叙事依托,与传统文人樊樊山相比,金松岑、曾朴等人却表现出有所不同的价值取向。如果说前者的前后《彩云曲》是冶游情趣与文学传统结合的产物,那么后二者的《孽海花》则更多融合了政治关怀与家国情绪的时代抱负。
该年的拒俄运动演成全国的舆论焦点,留日学生甚至组成义勇军,向清廷上书请战。金松岑写赛金花,无非是借其名气唤起时人对革命与政治的关注。他自剖本意说:
弟之创为《孽海花》,非为赛也。作此书之岁,帝俄适以暴力压中国,留日学生及国内志士,多组对俄同志会……故以赛为骨,而做五十年来之政治小说。
但金松岑并非小说家,有此抱负而难以驾驭,故《孽海花》作到第六回而辍,移交曾朴续作。曾朴基本秉持了金松岑的创作理念,只是把“政治小说”改头换面成为“历史小说”。1905年《孽海花》的初版广告如此标榜:
本书以名妓赛金花为主人,纬以近三十年新旧社会之历史,如旧学时代、中日战争时代、政变时代,一切琐闻轶事,描写尽情,小说界未有之杰作也。
小说出版后,一时洛阳纸贵。但是,作者的民族主义意图却难以引发影响,“三十年旧事,写来都是血痕;四百兆同胞,愿尔早登觉岸”只是一种想象的乌托邦;读者的阅读视野一直锁定在傅彩云(赛金花)通奸与风流的情色噱头上。从这一点上看,《孽海花》与前后《彩云曲》也有殊途同归之处。
直到1934年,赛金花还在接受报社记者采访时对曾朴将其塑造成情欲的化身予以反击;也就在这一段时期,有关赛金花的另一种形象建构其实已经成型,那就是赛二爷救国救民的英雄形象。
据说,20世纪30年代,晚年赛金花在北京观看戏剧《熙和园》时,对台上的赛金花形象连连摇头。这是当事人的权利与优越之处。她可以看穿历史真实与舞台虚构的具体所在。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否认现实中的赛金花也日益参与到有关赛金花形象的建构之中。
刘半农、商鸿逵的《赛金花本事》是一个传奇化的文本。该书以赛金花的自述为主干,叙述了其一生的传奇经历。刘、商二人偏重于反拨过往的赛金花故事多肆行谑笑之言、道听途说之语,故以历史学家的眼光,为当事人作口述记录。然而,他们在追求历史真相的同时,也在靠近另一层虚幻的迷雾。一方面,他们忽略了当事人自我美化的倾向,故其叙述中充斥着辩解、辟谣之言;另一方面,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面临日本的全面侵略,现实背景与庚子国难的相似性决定了他们的救亡立场,因此他们也心甘情愿地顺水推舟,将赛金花叙述成巾帼英雄,以此呼唤国人的救国热情。
无独有偶,夏衍的六幕话剧《赛金花》,截取赛金花一生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一段,突出赛二爷在庚子议和中的历史性功勋。夏衍借古讽今的用意是显而易见的。国难当头,政客只图自保,却把民族的希望寄托于一个良心尚未泯灭的妓女身上,女性的身体成为他们博取政治资本的工具。这对中国三四十年代的抗战是一个极大的讽刺。正因为如此,国民党当权者对这一话剧的意向亦十分明了。据柯灵《从秋瑾说到赛金花》一文回忆,《赛金花》在南京演出,张道藩曾亲率打手在台下起哄,当剧中一个清廷大员说到“奴才只会磕头”时,连痰盂也扔到了台上。
或许由于赛金花的形象塑造在新一轮的国难之中达到空前的统一化与完美化,以至引发左右双方的同时反感。国民政府为此下了禁令,禁演赛金花剧目。而崇尚独立思想的鲁迅也不无微讽地指出:“作文已经有了‘最中心之主题,连义和拳时代和德国统师瓦德西睡了一些时候的赛金花,也早已封为九天护国娘娘了。”此话从一个侧面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的文化精英为了抗战宣传,如何主题先行地进行大众文艺创作。赛金花仅是其中的一个典型罢了。
可见,所有关于赛金花的文学或历史书写,都有其时代的局限性与功利性。历史真相任人评说,在每个赛金花形象后面,都站着一群传统士大夫,一批民族主义者,或者一帮追求都市闲情的消费主义者。还是曾朴看得透彻,他在《孽海花》中借叶笑庵之口说出历史书写的本质:
本来历史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奉敕编纂的史官,不过是顶冠束带的抄胥;藏诸名山的史家,也都是借孝堂哭自己的造谎人。
一部赛金花传奇,也是如此而已。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历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