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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枪

2009-02-05

作家 2009年1期
关键词:办厂海生开店

王 手

王手浙江温州市人。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写小说。近年小说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花城》《钟山》《作家》《当代》等刊,部分被选刊转载并入选一些年度选本。小说《软肋》《本命年短信》分上中国小说学会2006、2007年度排行榜。

我们这里把又办厂又开店的人叫做“双枪将”,听起来有点像《水浒》里的英雄。其实就是英雄,因为办厂和开店完全是两码事。办厂要管人管物,要成本核算,要把握产品方向,就算场地、资金、设备这些硬件都不说,前面这些软件也是够有学问的。开店又是别样的学问,要强调商场地段,要讲究服务态度,要搞好工商关系,还要琢磨顾客心理,听起来都是虚的,做起来却都是实的。如果一个人能掌握这么多的学问和本事,你说是不是英雄?

龙海生就是这样的英雄。他的厂办在鞋都的一号地块上,不大,一天出八百一千双鞋,很顺境。八百一千双在这里算个小户,但顺境就不得了,有句话叫“什么东西就怕乘”,还有句话叫“一天阉九猪,九天无猪阉”,意思正相反,就是说,暴忙不一定赚,细水长流才能集腋成裘。那么,龙海生的鞋顺到什么程度呢?有人一年打五个鞋样,成三个就算不错了,成两个也少有积蓄,成一个就喝汤。很多人是五个都在工序上跑,市场还没有反应,鞋已经积压了。龙海生是打什么红什么。最早做革,革红;后来做皮了,皮红;现在做花皮、纹皮、印皮,都红。做尖头的红,做圆头的也红;做中跟的红,做坡跟、大跟、小跟照样红。以前别人说他的鞋形好,那是在强调牢度的年代,他不仅在考虑牢度,同时也在考虑形,他先走了一步。现在大家说他的鞋搭配好,说他的鞋元素多,有皮搭革的,有皮搭布的,有和装饰搭的,皮讲究少了,花呀钻呀扣呀颜色的就讲究多了,他的鞋就出类拔萃了。

龙海生的鞋之所以红,主要还是他的店开得好。如果说办厂是在使一把枪,那么开店就是在玩另一把枪。双枪,那是一定得会左右开弓的,否则就是形式、摆酷、作秀。在我们这里,有许多专门办厂的人,也有许多专门开店的人,有人说,办厂和开店是相互依赖的,其实不是依赖,是寄生,是连体人。开店把信息通报给厂里,信息包括流行什么样子,用什么材料,饰花还是镶钻,安扣还是系带。厂里再根据理解把鞋样琢磨出来,再通过店里流向市场。这就好像出门要不要带伞,得先听听天气预报。那为什么还有人把厂办停了,把店开闭了呢?关键是这两个机构是断裂的,互不咬合的,没有关系的,不在一条纽带里。还有就是开店的没有眼力,开店的瞎指挥,办厂的等于就是个瞎子。偶尔也有勉强维持的,这种情况,我们说他是“瞎子鸡啄虫”,意思是,啄准是一下,啄不准也是一下,根本心里就没数。

龙海生的厂心里很有数,因为龙海生的店是他老婆开的。

龙海生的老婆叫郁今香,大家都叫她“郁金香”,这几个字普通话和本地话都是一样的音,一说,都听得懂。就像很多人叫龙海生“海龙王”,有些人是看隔了眼,把“龙”和“海”调了个位,有些人是没注意后面那个“生”,直接就自以为是地读成了“王”,反正知道是他。

郁今香是家族里的“会”人儿,“会”在这里有很多意思,能干、灵活、圆通、人好,有时候还兼顾顺眼。有一件事很能说明问题。龙海生最早跟父亲学鞋,学了几年,学到了做鞋的精髓,也体会出了做鞋的门道,后来就自己出来办了一个。我们这里叫中国鞋都,做鞋有地域的优势,也有家族的传统。鞋厂多了,也像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过到对岸的肯定是少之又少,大部分还是脚下打滑,重心不稳,掉入万丈深涧的。龙海生算是涉险过桥的一个,他父亲就是失足落涧的。母亲找到龙海生,要他拉父亲一把。这时候的龙海生,翅膀已长硬,观念已更新,认为办厂最大的弊端就是家族制,认为牵住父亲就等于落水牵住了一块石头,他没有答应母亲的要求。母亲又说,那你带一带你弟弟吧。龙海生说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他说,他应该去好好读书。从此,家人就和龙海生断了关系。有一天,龙海生在山上碰到母亲的一位山友,山友说,你母亲近来身体不怎么好。龙海生二话没说,摸出一千元递给山友,要山友带给母亲买些吃的。过了几天,山友找到龙海生,塞回了一千元,并说,你母亲说了,她吃吃还有,饿不死的……后来才有了郁今香。郁今香深知孤立无援肯定不是个好局面,她花了一年的时间走亲访友,走父母,走叔伯,走舅舅,走姨妈,甚至连待在敬老院的二奶奶都走了,像蜘蛛织网,雨天不停,阴天更勤奋,硬是把眼前寸断的关系连接了起来。这才有了郁今香“会”的说法。

一般来说,心里聪颖的人,眼睛也是明亮的。明亮就是会看东西。有句歌词这样唱: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郁今香的慧眼不是借的,是天生的。这是开店的优势。其实,其他门类也一样,比如写字,有些人练字练得昏天黑地,手也练折了,字还是写得蟹爬一样,这就是不会看,有些人会看,知道字的微妙在哪里,知道拐弯抹角怎么运作,稍稍一捉,字就写得有板有眼,有棱有角了。郁今香就是会看鞋,她知道什么样的鞋好看。一双鞋拿在她手里,会生出许多新的信息,这些信息在她的眼前飞翔,剪辑,拼凑和组装。她就这样一路地想下去,什么是鞋的主,什么是鞋的辅,添加什么,不添加什么,什么和谐,什么不和谐,就像春天里开花,越开越锦绣,越开越繁荣,开到结果,就是一双样子和搭配都非常合理的鞋。

这个问题,龙海生一点也不用操心,他只管好好地待在厂里,静候郁今香的佳音。

郁今香不仅能够组合今年的,还会组合明年的,她琢磨鞋的规律,琢磨鞋的趋势,也研究顾客的心理。今年是圆头的,明年就可能是尖头的;今年是镶钻的,明年就可能是嵌花的;今年是短脸的,明年可能就是方口的。当然也不是这么机械,有点儿这个意思吧。由于琢磨得好,有前瞻,有防范,不盲目,因此,郁今香的店一般很少倒鞋,这也是大家最最佩服的。

什么是倒鞋呢?就是把积压的、陈年的、旧式的、卖不掉的,拿出来贱卖,真的是“赚个吆喝”。很多开店的认为,贱卖是自己的一种气魄,是路湿早脱鞋,是快刀斩乱麻,否则就会像下雨天担稻干,越担越重,觉得这是明智之举。这一点,郁今香并不这么想,她认为倒鞋挫伤了自己的自尊,其次还会引起误解:如果你是进销的,人家说你眼光不准;如果你是产销的,人家说你质量不硬;如果你前两则都不是,你是代销的,那更糟,说明你服务有问题:根本就不是开店的料。所以,郁今香觉得,即使有少部分积压,也决不倒鞋,这口气不能叹。她宁愿花本钱花工夫把鞋伺候好,等时来运转了再说。

郁今香伺候鞋有很多讲究,最大的讲究就是,始终让鞋置身在人气中,靠人气淫湿着。这就好像一间屋子,有了人它就有了生气,一旦离了人,一旦没了人气,屋子的魂就死了。你若再去看看,肯定都是毛病,不是龙头漏水,就是灯点不亮,窗台上蘑菇疯长,床底下老鼠做窝,不信你试试。郁今香的理论是,人住在哪里,鞋也住在哪里,不能让鞋失宠。

郁今香在天津租住在一个仓库里。虽然是仓

库,但一切都是按照家的要求布置,木板隔出大间小间,生火做饭,起居洗漱,人气在里面窜来窜去。她的一些积压的鞋也和她住在一起。对待这些鞋,她还有一套具体的办法,就是专门隔了两个密封的房间,一间作储藏用,另一间也作储藏用,隔一月相互倒腾一次。

鞋最怕搁着不动,鞋也最怕冬天。冬天一到,皮就发硬。尤其是在天津,霜风一杀下,鞋就像石头一样,硬得没有样子了。因此,郁今香会经常地给鞋上上油,搬动搬动,再给密封的房间里装上空调,适时地加加温,这样,鞋就服帖了,舒展了。郁今香心里非常清楚,这些鞋,只是暂时地委屈一下,鞋有轮回的规律,过不了一年,这些鞋又会重见天日而风光起来。至于样式嘛,那都是大同小异的。

龙海生隔一月两月的要到天津一次。郁今香的店开在天津最繁华的步行街上,龙海生每一次来,都会美美地在步行街上走几个来回,看看别家店的妩媚,也看看自己店的亮丽。这里有几个店他觉得还不错,特别是店名取得好,有一家理发店叫发改委,有一家咖啡吧叫美人台,有一家中餐馆叫思想国菜,有一家卖文胸的叫内身世界。龙海生没有太高的文化,但有一点点情调,他喜欢叫得上口叫得别致的店名。他把郁今香的店叫做“足够”,足够就是都有,就是丰富,但内涵上又和鞋沾点边,路过的人只要驻足品抿一下,都说这店名取得好。这条街还有个景观龙海生也是喜欢的,就是路尽头的一座铜雕塑,一个戴礼帽穿马夹的绅士在悠闲地踱步,脸上是一副淡定而内敛的微笑,据说,这是1893年筹建这条街的“福”公司老板易先生。

在天津,龙海生晚上都回到郁今香的仓库里睡,他觉得没必要住宾馆,该省的钱要省。况且,郁今香的仓库本来就是按照家的要求做的,睡在里面,和在家里一样踏实,一点也没有拘谨。这一点,从他们做爱的次数上就可以得到佐证。他们每晚都做三次,做一次,睡一觉,醒来又做,又睡一觉,再醒来再做,就这么轮番着,一夜就刷刷地过去了。龙海生怎么解释这做三次呢?他说,第一次是荒废的时间久了,生疏了,做得时间短,不算;第二次是找感觉,找熟悉的感觉,找和谐的感觉;第三次是希望达到曾经的那个高度。都是相当大的理由。郁今香则说他是早计划好了的,把前面耽搁的连本带利都算了回去。事实也确是如此。龙海生一般在天津住三天,三天就是九次,郁今香可以想见龙海生回去时的姿态,上飞机脚都打跤,坐下就顶不住的疲惫,一直呼呼地睡到家里。郁今香在心里啧了一句,这个馋猫。

他们睡觉的时候总会说一些要紧的事。这时候气氛最好,说话随便,胆子也大。郁今香说,我的位置是不是很低啊?龙海生说,低就低吧,有什么关系。郁今香说,低了不好做,我怕你不尽兴。龙海生说,都做了这么久了,没那么多讲究了。每一次,郁今香都会自觉地提起这个话题,她远离龙海生,她有愧疚,她想讨好他,她希望他做得好。

郁今香这次还说了另外一个话题,她说,我想添个帮手。龙海生说,你忙不过来,帮手尽管叫嘛。郁今香说,我不是舍不得叫,而是临时叫的人,都不尽如人意。又说,比如擦鞋,我们是为了滋润,为了保护。他们是还愿,是走过场,不但擦不好,油还用得大。还说,翻仓也一样,我们是把积压的东西当好的翻,翻仓犹如掸新,等于在整理。他们就是搬运,就是装卸,意图和动机都不理解。龙海生觉得她说得对,这两件事都得细致,都得尽心。他决定回去调一个人过来。

龙海生把自己的朋友小京派到天津,协助郁今香工作。天津是集散的重镇,在天津卖鞋也是生产的组成部分,派个人,加强力量,给郁今香减压,分工负责,是非常必要的。

小京是杭州人,一个很好的外勤,说他好主要有两手:一手是会找东西,生产用的东西,大至皮革,小至鞋眼,不管市场上有没有,没有他找不到的;二是他手脚硬,不是说“拿别人的手软”吗,他就是坚决不拿别人的东西,无论供应商什么手段,请吃也好,回扣也好,甚至搭暗股也好,他只认东西,只认价格。但是他口也很硬,龙海生要他的时候,他说自己值五千,一口咬死。龙海生想还还价,说四千八行不行?小京说,不行,要么你请别人,要么就是五千。龙海生就看中他的硬,把他留下了。

现在,小京去天津也已经半年了。其间,龙海生也去过天津一趟,他问郁今香小京怎么样?他本来是跑采购的,不知会不会打理仓库,擦鞋油心细不?翻仓库有力不?总之,关头细节做得到不到?郁今香笑眯眯地说,一个字,好;两个字,很好;三个字,真的好。其实,龙海生心中也是有数的,天津的鞋势头蓬勃,可见小京是卖力的。龙海生把心放进了肚子里,他只管操劳厂里的事,至于天津,天高任郁今香飞吧。

天津毕竟鞋多,鞋多,我们这里的人就多。这里的人多了,免不了就有龙海生关系极好的朋友。如果只是一般的好好,有些话就不传了,算了,觉得郁今香不容易,觉得小京也不错,理解万岁。但关系极好就有了感情倾向,就会胳膊肘往龙海生这边弯,就觉得龙海生亏了,觉得龙海生应该知道,觉得不和龙海生说,对不起龙海生。龙海生问,什么事?极好的朋友说,郁今香和小京有关系。龙海生心头一紧,有什么关系?朋友说,有那种关系。龙海生问,是传的还是当真?朋友说,当真。龙海生沉吟片刻,好像在推敲他们关系的可能性,说,关系这东西不能乱说的,他们一起在店里,一起在仓库,一起进出,要说有关系,他们时刻都有关系,你凭什么呢?除非你捉住了他们。朋友说,有些事是可以推测的。龙海生说,你推测给我听听。朋友咳嗽了两声,用咳嗽来掩盖自己的紧张,他说,你们的鞋不是好卖吗?我有一天去你们仓库提货了。那天天好,有点热,郁今香和小京在仓库里,他们一个翻仓,一个上油,有说有笑的。龙海生说,这怎么啦?朋友说,但是,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一个不应该是他们之间有的细节,小京的下身只穿了条裤衩,郁今香的身上没戴胸罩。我觉得这个关系不一般,主仆也好,朋友也好,天热也好,有利于干活也好,有些装束是不应该少的,他们随便了。龙海生不响了,他闭了一下眼睛,燥热立马冲上心来。

龙海生决定去一趟天津,以潜入的形式,说走就走。

往常,龙海生去天津是有规律的,一般是新鞋发过去的一周之后,大概相隔两三个月吧,一方面看看销售,一方面听听顾客的反应,再就是跟郁今香睡一觉,朋友们戏说他“一车的货直拉到天津卸掉”。他会和郁今香说一声,什么时候走,几点的飞机,再就是问郁今香这几天方便否?郁今香说来吧,他就去了。来吧就是身上没什么绊缠,干净。

这次龙海生去得突然,神不知鬼不觉的。他下了飞机,没往自己的店里走,也没去仓库,他打了一辆的,去了海河大桥边上,然后,恍恍惚惚没头没脑地瞎走。他走着,没有发现天津有什么好景致,他觉得天津的房子挺旧,且样子笨拙,不管什么房子,看上去都是木木的一堆。他还发现天津的路边医院很多,都是些老医院小医院,都是看癫痫痔漏的。他想,自己怎么看到的都是医院啊?回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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