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条集
2009-02-05于坚
于 坚
443
在前排就座的
聚精会神听着文件
我们的秘密字条
从第二排开始
向后传递
一只只出汗的手
打开又揉成一团传给另一只
字迹逐渐模糊
直到退出会场
退回到大地的手上
消失于草根
444
大海在深夜扮成一个梦
翻墙越院登堂入室
覆盖了大陆
黎明前它回到原处
早餐时
我觉得盐重了些
445
蓝色的火焰引导冬天
那是一种精神而不是事实
在世界各地都感觉得到
工人在冰天雪地里继续工作
像劈柴那样燃烧着
没有灰烬但噼噼啪啪地响
446
带着一本诗集我飞越天空
80年代的印刷品厚纸
印上诗就像石头一样重
走出机舱的时候
差点扭伤腰部
旅途的终点有一个城市
什么怪物都搞出来了
就是创造不出一行诗
把诗集一一赠送
落得一身轻松
会议结束时他们携着诗集迷惘地离开
我看见那些轻飘飘的翅膀
向左或右
一沉
因为诗在中间
447
天地之大德日生
每一代人都成为自己时代的叛徒
既定的路线无论如何辉煌
都要回到零
让另一代呱呱坠地
完成最高使命
449
午夜的时候听到一种声音
出现在黑暗深处好像是叹息
我不知道那是孤独的出租车疾驶过后留下的
还是另一事物已经疲惫靠着墙抱怨了一声
也许有一个声音一直存在于时间中
在半夜之前在三点一刻
450
那些黑暗底下的动物
有时候取下面具
抬着脸来到水面
做出求救的样子
我们是最高法院
但什么也救不了
能做主的只有时间
幽灵们一转身
火柴擦过世界的边
亮一下沦入深渊去了
我们凑下去看
也想知道在黑暗的那端
我们是否有获救之可能
451
供桌后面的黑社会
所有人都害怕它
为讨得欢喜按时缴纳保护费
表现得再好一点再规矩些
再高尚些再节省些
再勒紧些再放弃些
再磕三个头
即使香火那么灿烂
趋之若鹜崇拜如狂
即使知道它的黑名单上我已在册
也只是朝那个龛瞥一眼就
绕过去了
我有自己的事要干
我也有自个要宰制的
452
这个秋天皮肤上多了几道皱纹
一些斑块疤为夏日的玻璃所致
几个吉凶未卜的痣
更像山间的松树了
世界假惺惺地继续接受我
在象征之意义上
453
黄昏时分跟着大海返回洪荒的都是被歌唱过的事物
一只黑色的石油桶逆流而来
搁浅在沙滩
最初的诗人
454
这个炼句者怀抱着难以启齿的火焰
她刚刚中学毕业
455
阿发来信波士顿
非常冷空虚占领了书房
冰冻的便衣警察带走了他的笔
于坚回信昆明阳光灿烂
花开得哗啦哗啦响
哦?让它们写吧
我今天休息
要读读上帝的诗
456
有个少女在春天的大街上走
穿着红袜子
是白鹭的另外一行
457
四月来了
云的南方就要下雨
一个少女把手放在她的腹部
458
那少女美于鱼
风韵与一个家族的后花园有关
但终于下水就要上游泳课了
闺女的眼光忽然坚毅起来
有了正确方向跟着教练挺直腰肢
她当然学会了在大风大浪里神色自若
上岸的时候身子有些僵硬
带着一种冷酷的深
她不再属于那个温良恭谦让的家族了
一甩头发向跳台走去
459
他们在春天的戏院里捕风捉影
季节被精心安排成四幕轮流上演
杨柳是冬天制造的冷箭
花朵包藏祸心风在世界的耳朵上磨刀
冰对我们的生活怀着热情
他们习惯从剧本去理解自然
万物皆有所图阴谋与圈套傲慢或偏见
设计情节潜台词到处都是
他们在春天的戏院里捕风捉影
风比平时大闷闷不乐的窗子终于喊起来啦
他们就编造出一位没有工资的大管家
大平原被他像一床铺盖那样卷起来
夹在胳肢窝里要带到哪儿去呢
他们是白胡子的导演
为春天该穿什么鞋而彻夜失眠
460
在她熟睡的时候
他开始削铅笔准备写诗
轻轻地转动那小圆木
刀锋闪着光
与死亡的光洁度一致
黑色的芯子出现的时候
没有血流出来
她睡得更深
461
我的手打过铁
准确狠心
我的手搬过石头
快乐地砸自己的右脚
我的手握过刀柄
夏天的后半夜几乎杀人
渴望着某位无形的暴君
流血我的手在被窝里
秘密地把自己握住
一个天堂出着汗慢慢地旋转
我的手以前成天拎着一只酒瓶
世界甩手而碎招之即来
我的手这个夜晚绕到你的脖颈上
要把一根祖传的项链系好
你把没有脸的那一面转过来
我的手迟疑着怎么做
才可以把那小扣子锁合
我的手有点僵硬
像盲人在摸索黑暗之象
462
您都替他们想到了
他当然要喝绿茶
当然要坐在沙发上
当然要看看电视
当然要看世界杯
他们当然同意最好的寓所在90平米左右
她们当然同意人工流产
他们当然要喝牛奶
她们当然会嫁给穿西装的大人物
他们当然希望过更优质标准的日子
当然有一天要从贫民窟搬出去
把过去的一切彻底拆掉
包括槐树和灰鼠
您都替我想到了
我需要一条崭新的高速公路
您什么都想到了
我们的看不见的抽象父亲
没有血缘关系您也事事替我们着想
只是有一点您从未想过
问问我们是否同意
464
这几个哥们是
小引张执浩贺乔伊沙和我
小引戴着帽子不轻易出头
饮酒时才知道他的起源也是汹汹的
张执浩是某个住在大河边的人取的名字
然后他的一生就为执浩努力了
20岁的贺乔在哲学系读书是朵将要叛逆的波浪
伊沙著名的胖在这个夏天被他自己
像房地产公司拆除老城那样拆掉了
他焕然一新像是突然遗失了历史
我们一直暗暗地回忆着这个新上岸的人到底是谁
青年时代我来过武汉
三十三年过去
知我者
唯诗与长江
这几个是写诗的
每个人都已经写了数千行而且还要继续写将下去
长江在旁边听着我们高谈阔论
它永远只写着那一行
465
80后出生的余毒是个飘在天空的青年
他在长沙城的一粒沙里写诗
打手机的样子和黄头发像个韩国恶少
他的青春是这国家的垃圾
他对着某个不在场的家伙破口大骂
恶毒的湖南话里辣椒飞溅
他有个手包在宾馆的大堂里找不到了
他诅咒得那么激烈仿佛巨款已经不翼而飞
后来我听说包里放着
李亚伟与默默的诗歌合集
466
黄鹤楼
黄鹤楼重建了黄鹤没有归来
崔颢之诗永远飘在天空
滚滚长江混杂着工业之雾更加深厚
火车裹胁着谁的将来轰隆向前
巨桥横越铁流浩荡
下班的汽车拥着落日雄师跨过大江
时代过去了没有谁被解放
汉阳路红男绿女纸醉金迷人间正道是沧桑
太阳再也找不到那个白云千载空悠悠的落脚处
李白掷笔而去我拾将起来
大师啊您不忍卒目的今天是我的现场
看落日西沉正飘向金融大楼之颠
拾荒者立于江边背影就像楚国的屈原
永恒的爱情从唐朝流过来了
有人拥抱有人哀艳
江汉平原创造着另一种苍茫
传统的星夜黯淡了明月将谬种流传
依旧是万家灯火依旧是生命灿烂
依旧是古老的激情在后生笔下激荡
467
要下雨啦
我在家呢
一颗星偎在夜的阳台
望着黑暗的大地说
468
一行行名字在屏幕上逐渐隐没于忘川
观众发着呆从电梯下降
仿佛生命被电影院乘黑做掉了
一段人生跟着那美丽的镜头死去
剧终集体撒手散于深夜
沉向更少的孤独
469
把包拿过来!
口气有点儿强硬
他已经永远被她任命为将军
过一会儿
女式皮包的拉链刷地撕开了
一根粗手指头把什么塞进去又拉上
他们重新依偎着袖子肮脏
继续观看机舱里的小电影
一场虚拟的强奸正在故事片里进行
470
一千次把这小纸巾打开
每回都很急切
似乎里面写着命运之谜底
总是空白
用它擦去劣迹
迅速揉做一团
扔掉了
471
幽暗的火焰如麦穗升起在城市之巅
夜晚的农业
霓虹灯娥冠如炬
高举着税务局的丰收之舞
这收获没有普遍的水源保证
断掉开关即刻黑暗
472
日夜旋转着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敌人已经撤离多年
我们依然在一点点沦陷
473
血压升高脂肪囤积
关节生锈勃起障碍
前列腺频频发炎
发言总是为病历辩解
旧时代已成为一个大胖子
历史学家把新时代说得动地惊天
其实只是某年的星期三
有个叫但丁的年轻人在桥上系裤带
一姑娘擦身而过
后来他打听到
佳人名唤贝阿特丽其
从此放弃庶务
投身抒情事业
有个威尼斯商人在汝职位空出时
将一个烟头掐灭顺便点燃了另一只
474
阴郁的天空赋予大海沉重的灰色
根据对灰度的把握
我掬起一片水来
无色且轻于我估计的重
力使多了
我的误解普遍
另一种灰
475
海撑着前爪
张开血盆大口
咬到空就落下去了
白色的狗群再次跳起来
舌头瀑布般流下
它们永远无法一口咬住什么实在之物
最强大的力量也是徒劳
后面的团队在深处盲进
呕心沥血把攻势推动
以为前锋正在拉朽摧枯
其实目的和任务已经在完成时抛弃了
结局是永恒的空
476
与会者进入大厅
火焰的核心乃一片焦土
永远无人生还
局外者以为那儿拥有一切
大人物们乐不思蜀
一代又一代
阴谋诡计甘当小人
无数玫瑰花的午后都被牺牲
飞蛾前仆后继扑向烈火
其过程就是所谓壮丽事业
477
蚊子消灭了
老鼠逃亡了
麻雀绝种了
苍蝇停飞了
我得寻找一种新药
治疗这令人苦闷
永不感染的
卫生
478
一桶水来自井底
于深刚刚过头
即向浅而去
兼具二者
本身看不出深浅
在茶杯碗碟盂钵和洗脸盆之间应用
也使厨娘和夫人的头发焕然如新
479
卡车驶过秋天
满载着毕业者
唱胜利之歌
废弃的教务处没有植物
天空在制造不挡风的蓝玻璃
有半截粉笔被遗弃在黑板槽内
试卷成为废纸日记本上抄着第一首情诗
老师都是那个走进来目光一亮的男士
二十后谁会失业
你向左越拧越紧升入高层
我向右逐步松开掉在大地
480
2006年11月6日是星期一
阴有小雨 昆明今日降温10℃
《都市时报》头条报道
萨达姆被判绞刑
一根麻绳将有重要用途
一个脑袋要被套起来
猛地一勒
想到这里我把报纸一扔
萨达姆就不见了
481
掌握巨额资本
并不影响总裁先生业余写诗
于是金融界的吝啬门打开一条缝
让那只流浪于荒野的穷狗溜进来
舔了一舌头没有镀着金
又灰溜溜地原路退回
它要保持本色
野外才收容它
482
写诗用的单词很便宜
小区里到处都是
与家具和垃圾们陈列在一块
四季开着花落着花
有时候被剪枝的工人践踏
李白扔了杜甫捡起
掸去污迹继续使
读做“黄金”的是一个埋得稍深的家伙
但谁都可以扛把锄头就去挖
不见得就令文人致富
一文不值的八画左撇右捺
古今只有二三子名副其实
483
较量的结果并非只在终场显示
细节和过程充满斗争
咳嗽的恰当时机
走出会议室关门轻重
眼睛的色情之船向敌人驶去
有人折起一张废纸
胜负已决后面只是继续
空洞的仪式
484
年轻是一种资本
随时可以站起来
把一切视为蓬蒿
仰天大笑出门去
暴力充满青春热血
老年德高望重
意味着即使每句话都垂向死亡
也要在首席就座
485
诗人发言的时候
总是望着空无一物之处
一摆手取掉教育部装配的舌头
刚刚到来的野蛮人
滔滔不绝妙语连珠
手舞足蹈不知所云
486
1907年
新诗在北京诞生
与某婴儿的出世一样
没有伟大迹象
书生胡适铺开一页新的稿纸
过去的写法是从天而降
现在他横着写
与大地平行
487
战后
战后随即而来的是灿烂秋天
菊花并不随工事残废
暗香浮动在失败的地名上
青年谷川俊太郎扒开废墟
找不到埋在下面的故乡
散去的硝烟犹如大师的墨在纸上洇开
他拧开了水笔帽写下第一行
世界之诗来自烧焦的肉体
而不是战前老师讲授的象征派诗人马拉美
纪录即可
488
少年是光辉灿烂的李白
中年是幽暗杜甫
之后在落日中散去
什么也不是了
满足于最高之轻
虚无之白
系在众神的扎那日根山之峰
随遇而安
一片云
489
泥石流在蕴酿着下一回起义
那个密谋着滚滚乱石轰隆冲下的
列宁同志
正在黑暗里认真做事
他思考的样子犹如路上那些安静的悬崖
不知道什么时候揭竿
我们的越野车沿着滇藏公路飞快地逃跑
几乎被已经盲动的小石头先驱们颠覆
490
把一只箱子搁在昌都的旅馆
我去高原流浪
人到中年遇见那女子
迟到者唯有顺其自然
山冈低缓犹如孕妇肚
躺在大地上的是谁啊
无际无边肆无忌惮
落日一沉千里暗
有些雪来自好时光
李白下的雪一千年都没有融化
热血是青年之事我欲冰凉
白云垂着眼帘下面露出群山
羚羊昂首来到我旁
君王四顾荒凉命我跟上
491
澜沧江的源头在遥远的高原上
一小片沼泽地终年渗着细水
踩几脚就可以把它消灭
踏平在萌芽状态
或者让它改道向西
但所有的势力都已经迟到
大河滚滚啊大河向着南方
源头那么微不足道
那么容易粉碎
那么令人邪念丛生
492
一只乌鸦飞着飞着
忽然接受了地面的信号
双腿收缩
学着纽约飞来的某次航班
落下来
2006年
责任编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