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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犹在

2009-02-05

作家 2009年1期
关键词:北川废墟

赵 玫

那平静的话语如歌般流淌

清晨出发,前往彭州。不了解彭州这个地方,但“州”这个字无疑昭示了这座城池的古老。至少自唐以来它就已经在川蜀大地上存在了。

彭州县城似无地震的痕迹。或者数月过去,这里已修整如昔。行车途间一片金色的温暖。田间是收获季节之后的一个个稻谷垛。但蓦然地一座大桥见证了那曾经的地动山摇。整座大桥断裂成好几段,扭曲的钢架,坍塌的桥墩,桥面仿佛被折叠了起来,而一段桥体,干脆已经陷落河谷。不知道地震的那一刻桥上是否有车辆通过。那惨烈的断落,让这座将成为地震遗址的大桥成为了彭州历史中又一段永恒。

依旧炎热的天气,河谷间却已是一片茅草的秋色。遍野的芦花绽放出灰白色的苍茫,仿佛挽歌萧瑟。断桥的对面是远的村落,有袅袅炊烟。看得见山体垮塌的道道伤痕,山间人家屋脊上残留的片片碎瓦。但残留在断壁上的还有,正在晾晒的金黄的玉米棒。规划中的房合已开始建设,男人们架梁砌瓦,女人们则坐在帐篷里,密针细线地绣着四季平安的织锦。有清凉的泉水从碎石中汩汩流出,破碎的岩壁上是顽强绽放的烂漫野花。

青山犹在,那是灾区人最喜欢说的话。青山犹在就意味着未来是可以期冀的,是人未老,夜未央。但青山犹在却也意味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那惊天动地之后的一个个艰辛的日夜。

不忘5·12之后的那段心碎的日子。每天紧盯着电视的屏幕,和灾区的人们共同着悲辛。关切着废墟中的那些生者和死者,尤其被压在钢筋水泥中的那些孩子……

走进石埝洞社区的活动板房。整齐的房合排列着正午的寂静与安详。曾散落于山间的各家各户如今住在了一起。村庄也蓦然之间变成了有食堂、浴室,甚至有火锅店的社区。新的秩序改变了村民原有的生活方式,尽管他们依然在田间耕作。

和村民们论短说长,却不敢问,他们的家中有否伤亡。彭州死亡的人数超过千人,而五万人家在地震中失去了他们的家园。不敢问是因为怕碰触他们正在愈合的伤口,而眼前的平静与祥和,就仿佛那场毁灭性的灾难并不曾发生。

骄阳下没有死亡的阴影,也没有伤痛的乐章。走着。在午后。一个转身,就看到了站在板房门口的那个女人。于是,走向她,远远地就问,是家吗?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问。是啊,是家吗?女人于是微笑着闪身让我进去。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上了这个简朴善良的彭州女人。她不停地搬来凳子,不停地问着要不要喝水,仿佛家里来了远亲般地欢喜,仿佛,我们是多日不见的姐妹。

走进去,房间昏暗,窗帘遮掩了窗外的阳光。看得见布幔后面有人睡觉。睡觉的人起来。她的男人。拉开布幔,就看到了床和床对面的那个电视机,加上小桌上的电炉子,就成了他们灾后的家。然后她对我们说她的生活。那么朴素的诉说。她说山上还有他们的房子,但是被震坏了。她说家族中的所有人都住在这片社区里,又说他们依旧每天在田里辛勤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循着大自然的规律,收获应季果实。她不停地说着,那平静的话语如歌般流淌。她说呀说呀,恨不能把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尽管住在板房中有诸多不便,尽管板房的房顶是通透的,谁家说话、看电视都能听到……但彭州女人还是一副很知足的样子,毕竟。那家毁人亡的时刻已经过去。

很高兴看到她诉说时的平静,尤其能看到她脸上的微笑。那曾几何时的山崩地裂,如今已没有了惊恐的目光,也不再悲伤。山里的女人就是这样以她们的艰忍,将一切苦难化做了现实中的从容。

和她分手时有点恋恋不合。总觉得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她把从地里刚刚收回的花生使劲地塞给我。她的友善和亲热,反而让我这个没有受灾的人,心中充满了温暖和感动。

成长森林

问我们选择中学还是小学。在孩子们读书的板房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小学,因为此前已经和都江堰蒲阳中学的孩子们推心置腹。在那里我得到了他们的红领巾,后来那鲜艳的红色始终在汽车的挡风玻璃前,与我们一道辗转灾区。

在汉旺,我选择了小学。在那个有点闷热的午后,和六年级的孩子们在一起。走进教室。一片寂静。在这个最初的时刻,或者我和孩子们都有些紧张。能够感受到无数双纯真的眼睛在看着我。而我,却不知第一句话该和灾区的孩子们说什么。

瞬间的沉默,我已经站在了活动板房的讲台前。

说,无疑,你们是最好的,也是最最可爱的。

孩子们的目光不再陌生。

是的,这是你们在电视中留给全国人民的印象。那印象深刻极了,唯有你们,在大灾大难前表现出了勇敢与顽强,以及,你们的个性和承受力。你们所经历的灾难将会使你们更加地与众不同,因为你们在惊恐中懂得了坚强,在绝望中看到了未来,在苦难中学会了成长。

又说,地震后的那个暑假,曾有汉旺的孩子们来到天津。他们所在的学校就在我家的附近。于是常常地去那里看望他们,看他们在操场上跑步、投篮……

孩子们高高地举起他们的手。看得出他们每个人都有强烈的想要诉说的愿望。

——地震的时候,我们的教学楼没有垮塌,在最害怕的时候,老师把我们转移到安全地带,守护着我们,直到和家人在一起……

——我家的房子没有了,一些同学的亲人也没有了……

——那一刻我害怕极了,慢慢地才从恐惧和绝望中走出来……

——是震灾磨练了我们,让我们学会了怎样面对苦难……

——我们喜欢写作文,但有时候也会烦。不过有时候写着写着,就会突然地柳暗花明……

——住在学校的板房里,晚上透过窗户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于是在静谧的夜空中想到自己的未来……

是的,你们对身边的事物充满了想象力和创造力。是四川所独有的这片水土养育了你们。我对看着我的孩子们说,所以你们是幸运的,因为你们从小就能领受到有着李白、苏东坡和郭沫若的历史文化的熏陶。无论城市还是乡村,这种文化的血脉都会浸润在你们的生命中。不是所有地域的孩子,都能享受到这份得天独厚的赐予的。

然后坐在后排的那个男孩,他举起手,站起来,认真地说,我们的生活条件还很差,住在帐篷或活动板房里也很不方便。道路泥泞,甚至干脆没有路,也没有安静的学习环境……

一时哑然。或者是觉得无法面对那个勇敢的孩子。是的,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一路上所经途中,有多少依旧住在帐篷里的灾民将面临即将到来的寒冬。是的,你该如何面对一个孩子真诚的诘问?于是对他说,我们也看到了这一切,并且会竭力为你们呼吁。但同时又鼓励他积极面对艰苦的环境,因为生活是由我们自己创造的。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都能让自己发光。改变一种心态,或许就能让自己更快乐。男孩始终站着,执著地看着我。不知道他能

否接受我的看法。但紧接着他说,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用我的知识把家乡建得比从前更好。

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感动,因为好好学习和建设家乡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一句空话。

便这样,置身于孩子们中间。在这个窗外是淋漓细雨的温暖的午后。享受着和他们在一起的这个瞬间。每一张脸,每一双眼睛,每一抹凝视着你的纯真的目光。多想,能听到每一个孩子的诉说。多想,和他们每个人倾心交谈。多想,有更多的时间和他们在一起……

是的,这就是我们班,东汽小学的六年级三班。门外在催促着,离开的时间。最后回答的是,作文当然非常重要。想写好作文就一定要多读书。在读书中学会思考,在读书中成长才是最最美好的。又说,是的我们经历了苦难,但活下来了,就不能再放弃。一定要怀抱梦想,带着梦想的翅膀飞翔……

在最后的合影中和孩子们热烘烘地挤在一起。能感觉得到,在那一刻,每个孩子都希望能紧挨着你。就这样被他们拥挤着,亲近着,温暖着。也被洗涤,被提升。那劫后余生的欢愉。那金色少年的梦想。

被感动的,是他们信任你并依恋你的目光。被安慰的,是残垣断壁中他们正在走出心灵的阴影。哪怕,那心底的伤痛永远不能消退,但毕竟他们已经可以笑了,并在笑中憧憬未来。

教室后面的墙壁上是孩子们的绘画。在《成长森林》的主题下,班上的每个同学都画了一只他们心目中的手。那奋力向上的手掌尽管形状不同,色彩各异,却都彰显了他们每个人的个性和想象力。张开的手指象征了他们对知识的渴求,对未来的期冀,以及,对爱的汲取。而那只手,在那一刻,却也仿佛是在求援,从废墟中顽强地伸出来……

是的,我们没有看到垮塌的教学楼。却知道那座教学楼瞬间变成了十几米高的一片废墟。那一刻惨叫声遍布整个学校。六个班级的师生被掩埋在堆积如山的瓦砾中。是的,汉旺的孩子们都经历了那个可怕的瞬间,也目睹了那一刻的凄惨与绝望。这些我们也在那些伸出的手中看到了,他们记忆中将永不泯灭的人生的印记。

要怎样忘却,才能让童稚的心再回到从前?

要怎样挣脱,才能让死去的亲人、受伤的伙伴不再惊扰他们的梦境?

要怎样收拾破碎山河,才能让他们的生活永远充满阳光?

离开东汽小学的途中,看到活动板房上“天津援建”的字样。顿时心中一片温暖。这无尽的爱将伴随灾区的孩子们走向明天。群山中回环的温暖和力量

那是唯有四川才有的青山。在远远近近、浓浓淡淡中缭绕的雾霭。当地朋友指着那片已经错位的远山说,从此两山重叠了起来,不再有峡谷。

耳边不断传来那痛彻心肺又慷慨激昂的话语。就那样不停地响着,在青山翠谷,在被扭曲的厂房前,在空中,环绕着,在我们看不到的那个地方,在高音喇叭中。

——这场重大的地震灾害让你们许多亲朋失去了生命,现在还有人在废墟中,我和你们的心情一样难过……

那轰然的倒塌伴随着血和生命的流失。是的我们失去了我们所爱的人。没有人能把他们再还给我们。但路和日子还在脚下,我们能继续坚忍地向前走吗?

环绕着,我们身边的,那声音。伴随着,眼前这垮塌的蓝色厂房。只留下钢的骨架,被撕裂的墙体,因挤压而扭曲着的机器和吊车。是的,自然所爆发的能量就这样毁灭了山峦之间坚硬的厂房。甚至,钢铁的力量都不能抵御,那地下涌动的滚滚波澜。

回环着,那切近而又遥远的话语。撞击着你的耳廓,疼痛着,你的心灵。仿佛被置身于千山万壑,那声音的怀抱中,仿佛,看到了,那钢铁的城堡怎样在顷刻之间无情陷落。

——但是在特殊时期,大家一定要镇定,要有信心,有勇气,只要有人在。

看不到的那声音响彻着,那震撼的力量。你环视四方,寻找着,恍然之间,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博物馆中,而展厅四面的墙壁是打开的,唯有天与地。

途中曾看到民居的损毁,楼宇的倾覆。看到在坍塌的废墟上,有鲜花在祭奠长眠于瓦砾中的亲人。那样的景象无论怎样触目惊心,却都不及钢铁的挤压变形所带给我们的视觉的冲击。或者只有如此坚固的建筑的崩塌,才能让我们更深切地感受到地震那无坚不摧的破坏的力量。

地震可以让地壳改变原先的构造,也可以让曾经的远山倏然间贴紧了厂房。地震还可以将原先的山谷挤压,将V字形的沟壑变成漫漫缓坡。

——是的,只要有人在。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同舟共济,我们就一定能够渡过难关。

回环着,那嘶哑的声音中,是无声的眼泪。是比大地的力量更加令人震撼的人的力量,精神的力量。在看不见的那个地方,那声音响彻着,响彻着并温暖着他身边那所有悲伤的人们。他握着他们的手,他热泪盈眶。他的哽咽,连带着他坚定的话语,穿透人们的心房。

是的。

——请大家放心,党和政府会全力支持你们。

——只要有人在,有自己的一双手,就一定能把东汽建设得比过去还要好。

于是惊慌的人不再惶惶,绝望的人不再恐惧,伤痛的人也不再流泪。是的,这充满了爱又充满了凝聚力的声音。在高坡上,受灾的人们见到了,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总理。

在地震后不到24小时的第二天下午。这声音就响彻在东方汽轮机厂的群山之间。在鲜血与泪水中,在垮塌的厂房间,这声音带来了安慰,传递了温暖,也支撑了几乎被摧毁的生命的信念。这声音一如抚摸般掠过了每一位东汽人及其家属伤痛的心灵,给了他们活下去的信心和抗震救灾的勇气。

是的,在第一时刻,总理就不辞劳苦地来到了汉旺。在汉旺,80%的生命顷刻间毁于这场劫难。在受灾最重的汉旺镇,还有坐落于此的受灾最重的东方汽轮机厂。十天后,总理再度来到这里,说东汽人是压不垮的,是站起来的一个真正的巨人。而短短的几个月后,总理又第三次眷顾了东汽……

厂区内至今留存着几处未被清理的废墟,那景象将被作为地震遗址永远被保护起来。在废墟上,东汽人指着变形的远山骄傲地说,青山依旧在,东汽照样红。那不是大话,而是东汽人坚定的信念。

曾几何时的十里东汽。多少人在那一天失去了生命,又多少家庭为亲人的亡失而痛断心肠。但东汽人坚强地掩埋了往事,在废墟上开始了他们新的篇章。

地震后不久,东汽整体搬移的新址便已经选定。那是德阳市郊外一个叫八角的地方。未来的蓝图已跃然纸上。新的厂房和新的家园。在八角那片远离废墟的地方,将是拔地而起的一片崭新的未来。

山林间回荡着总理的话语。就如同置身于总理来到东汽的那一刻。仿佛我们就站在东汽的废墟中,亲耳聆听总理的语重心长……

总之一种不寻常的感觉。在旷野中,一如置身于巨大的博物馆。

那是本能的呼唤

小喻是我们前往地震灾区的

大轿车司机。他和四川作协的朋友们都很相熟。第一次注意到小喻是在收费站口。汽车通过时的登记,已经成为前往灾区的例行手续。司机小喻跑步去登记。在车窗里看到他跑步的姿势。很干练的一副军人姿态。自1987年从老山前线采访回来,我就一直觉得军人是看得出来的,因为他们被严格地操练塑造过。后来得知小喻果然当过兵,只是在他年轻的面庞上,看不出生命中竟有十七年的岁月,是在四川武警部队中度过的。2006年在阿坝转业的时候小喻已官至营级,但他没有选择安置在办公室的工作,而是为自己买了一辆旅行巴士,从此开始了旅游客车司机的生涯。小喻说他的选择并没有错,前几年四川的旅游非常火爆,用不了几年就能把买车的钱赚回来。

第二个引起我注意的,是小喻每天都会在车梯铺上非常干净的湿毛巾。无论多脏的鞋底只要踩过毛巾,自然就会滤去一些污痕。而这种景象,我只在欧美旅行时看到过,小喻是我在中国看到的第一个这样做的司机。也许就因为小喻的服务精神和车内的整洁,让他的轿车始终负责接待那些来自港澳台或外国的游客。两年中,小喻不停地往返于九寨沟、黄龙、洛山、蛾眉山、青城山、都江堰以及卧龙熊猫基地的路途中,如果不是骤然而至的那场大地震……

采访小喻是因为对他的敬重,因为听四川作协的朋友们说,在地震中,小喻带着他的车做了整整一个月的志愿者。问小喻为什么要这样做,小喻说没有为什么,只能那样做。在那些救援伤者、安葬死者的日子里,那是一种本能的呼唤,只要能换回更多的生命。

小喻说,在那样的时刻,你会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你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去做志愿者,去抢救那些灾难中的生命。5·12那天,小喻正带着客人从九寨沟回成都。午饭后,他忽然觉得感觉不好,不想马上上路。安置好客人后,他就开始到处寻找并不需要的汽车配件。大概就是这莫名其妙的耽搁救了小喻和他的旅客。途经茂县的时候发生了地震,而他们一车人却在险象环生中安然脱险。把客人送到机场后,小喻就找不到回成都的路了。原先的路已经不通,只能绕道把他的车开回家。

便在这绕道途中,小喻看到了无数生命的亡失。一路上,他不仅帮助打通道路,也曾协助当地人运送尸体。他说那样的惨烈简直不能想象。千回百转后小喻终于回到成都,而那时已经是5月16日了。但小喻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将车开到了双流国际机场。在那里,他接上了俄罗斯救援队,从此,日日夜夜和他们在一起。

四天四夜里,小喻说,他对俄罗斯救援队充满敬意。他载着这支国际救援的队伍南北转战,从汉旺到都江堰。一路上他目睹了他们对救援的仔细,对生命的珍惜,哪怕有一线希望就绝不放弃。5月17日晚上,他们终于救出了那位被困127小时的生还者,那种喜悦是没有语言可以描述的。5月20日,小喻恋恋不合地送走了这支救援队,同时又迎来了与其交接的俄罗斯国际医疗队。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喻又和这支医疗队形影相随。

便是这样,小喻度过了作为志愿者的一个月。在这段日子里,小喻仿佛又回到了部队。他是以一个军人的姿态在履行着一个志愿者的职责与义务。尽管他没有穿军装,却始终战斗在军人的岗位上。

小喻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志愿者。他还说,在那样的时刻,无论谁,都会选择那样做的。

北川依然美丽

那是一座寂静的空城。不再有生命,也不再有,废墟上凄怆的悲歌。

前往北川的日程被安排在最后。说如果在山上看北川,你依然会说那是一座很美的城市。哪怕美丽中遍布着废墟。于是期待这最后的一刻,怀一腔悲悼,为那些不幸的生命。

但清晨突然改变的计划让人心生遗憾。再次袭击灾区的暴风雨和泥石流阻断了前往北川的路。我们只好提前一天返回成都了。

但绵阳作家雨田却怀了很坚定的信念。地震以来,他们不知曾多少次冒险穿越去北川的山路。于是他的汽车坚定不移地在前面开路。在雨中,向前,不断地向前。

穿过安县老城时才知道,这里已成为北川政府的临时所在地。安县政府早在地震前就搬到了新城,于是留下来这座老城,让无家可归的北川暂时在此落脚。安县和北川的路牌在我们眼前交替晃过。在安县,它现在的名字已经叫北川了。

出安县后,才意识到,前往北川的道路是怎样险峻。在彻夜的暴雨后,路旁到处是泥石的塌方。陡峭的山路上横亘着巨大的石块。戴安全帽的修路工奋力推石铲土,挖掘机在不停地清理着路障。我们的汽车不得不停下来。能否继续前行,连司机都开始迟疑。但,雨田的汽车却风驰电掣,他们甚至都不和我们商量,就那样勇往直前,一直把我们带向那伤城北川。是的如果没有雨田的坚定,或者我们就真的看不到北川了。

于是冒雨,冒着山体的随时会垮塌,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奋力向前,向北川。

迎面而来的一道旧日标示:北川羌族自治县人民欢迎您。或者这已经成为了某种虚空?谁都知道,北川早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北川是全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居住着世世代代的羌族人民。很早就知道羌族是古老的民族,因长年生活在高原地区,又被称为“云上的民族”。很美的歌舞和很美的织锦,却伴随着世代的苦难而萧索苍凉。

山中到处可见震垮的房屋,救灾的帐篷。前来援助的推土机和挖掘机紧张地工作着。越近北川越是一片破碎山河的斑驳。公路边停靠着一辆辆军车。灾情中,总有子弟兵在第一刻赶来救援。

途经一个叫“凉风垭”的地方,心中不由一动。很美的名字,诉说着,清凉的风景和山谷间的美好,于是记住了这个雨中的垭口。

汽车在山腰停了下来。心陡然地紧张,北川到底会是一个怎样的所在?尽管在电视中不断看到北川,但其实我们并不了解北川的真正模样。在很冷的雨中,徒步向上,沿着那条蜿蜒的山路。无意识地紧随着队伍,向上,向着北川。

冷飕飕的,风,打着伞,却遮不住,滴落的冷雨。在这样的天气,漫天的阴郁和苍凉中,往北川。于是心愈加地沉郁,只是茫然地向上。路上除却混浊的溪水横流,就是曾经滑坡的明显痕迹。在经过那样的路段时必须加快脚步,因为松垮的山体随时可能崩塌。

上山的路并不崎岖,却气喘吁吁。仿佛是在跋涉高原,去探望那云中人家。

我是第一批到达望台看到北川的人之一。浑身上下全都湿透了,连同湿透了的心。

赫然之间地,就看到了,山谷间那座依然的城市。是的,就仿佛北川依旧,依旧的北川,默默地肃立于那青绿的两山之间。

就是北川吗?和想象中的截然不同,甚至和电视中看到的也不一样。北川就那样以它依旧的风韵,在迷蒙的细雨中,安卧在山的垭口。在北川城中,两条河流交汇在一起,便分割开北川的新城与旧城。而河流所形成的那个郁

郁葱葱的半岛,让我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塞纳河中的西岱岛,想到了去岛上膜拜那座悠久的巴黎圣母院,想到了,那雕刻着“宿命”的塔楼,想到了,那天也和这天一样的阴雨霏霏。

不知道一座美丽的城市,为什么要建在两山之间的谷底?总以为建在峡谷间的城市必定不安全,但百年千年,北川就在这里,世世代代地生存着。这里峡谷平坦,土地丰饶,有山有水,还有旖旎的风光。住在如此宜人的环境中谁会想到,有一天,有一刻,谷底会突然迸发出强烈的震波!

尽管细雨迷蒙,天空晦暗,但峡谷间的北川却像沙盘一般清晰。那些依旧挺立的建筑虽然残破,但却撑持了北川原有的秀美轮廓。两河静静地从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流进北川,只是暴雨让青色河流变成了黄色的混浊。

北川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峡谷城市。城市的整体风貌至今依然。红顶白墙的建筑密布于河流两岸。让人难以置信峡谷中会有如此迷人的所在,就仿佛上天赐予的一片桃花源般的仙境。

靠近我们一侧的是北川旧城。这里是受灾最重的地方,整个旧城几乎被夷为平地。到处是残垣断壁,瓦砾废墟。勉强支撑的楼宇也东倒西歪,摇摇欲坠,却又遭遇了暴雨泥石流的再度袭击。从山上倾泻下来的泥石流像岩浆般缓缓流向北川旧城。然后便浩浩荡荡地遮盖了那本来就已风雨飘摇的建筑。泥石流不动声色地掩埋了足足有三层楼高,原先的建筑不是消失,就是只剩下了残破的屋顶。看得到旧城中到处泥沙淤积,原先依稀可见的道路也不见了踪影。一如火山的熔岩灼热地奔涌着,瞬间就覆盖了古罗马曾盛极一时的庞贝城。幸好被永远埋在泥浆中的北川旧城,只是一座寂寥的空城了。

流水的对岸是北川新城。这里无疑寄托了北川新的希望。辉煌的楼宇,宽敞的街道。“北川大酒店”的字样遥遥映入我们的眼帘,就仿佛那里依旧有客人出人往返。

然而青山依旧,河水长流,却不再有北川。或者还有北川,却已是一座空城,一座,只为了那曾经的时刻而保留下来的城市了。

那些只剩下水泥框架的楼房,就像舞台的布景。每个房间都是敞开的,裸露着其间曾经的一切。那残存的生活的气息依旧鲜活,如今却已是人去楼空。满目凄凉,满目的寂静。在那片已经杂草丛生的废墟下,一些人永远地被掩埋了。远远望去,那葱翠的绿草寂寞的野花,是为了陪伴逝者,抑或是,为了那些不再能靠近北川的生者。

和北川一道被掩埋的,还有北川的众多诗人,我们的同行。他们为了诗的伊甸园而聚在一起,又一道赴了那诗的极乐的永恒。于是更多的诗行吟唱那已然逝去的篇章。每一句每一行都流淌着泪与血。惊叹于历史长河中、四川大地上,有如此之多的诗人在坚守着诗歌的家园。后来读安县银河公司年轻的党委副书记肖棱的《向北川》,不禁泪流满面,那是唯有四川的唯有灾区的诗人才能写出的痛彻与激情。

从山上望下去,北川尽收眼底。只是沿着山坡,北川已经被栅栏和旋转的铁丝网围拢了起来。山下的路被泥石流掩埋,山上也不再有通往北川的路。铁丝网的里面,北川空无一人,死寂一片。在蒙蒙细雨中,北川不再能进去,北川已经被封闭。这里将作为5·12地震中最有价值的遗产被保护起来,连同那片掩埋了无数逝者的废墟。

是的,这座叫北川的城市寂灭下来。从此以沉默的方式,伫立于空悠的山谷中。

这样的北川,一座依旧活着的,空城,一如死去。而不死的,是将永远深藏于心的,这座山间小城的永恒。

怀着某种悲凉,或者是因为山中的冷雨。离开,那仿佛依旧能听到的北川的市声。

返回途中,蓦地就看到了“北川依然美丽”那几个醒目的大字。在红色的标语牌上。像诗句一般地,诉说着,北川那不屈的意志。如此朴素而非凡的语言,扣动着我们的心。题写者竟是中共北川羌族自治县县委,和北川羌族自治县人民政府。那是唯有在苦难中才能进发的诗的语汇。那是活下来的北川人刻在你心里的,永久的描述。

是的,北川永远美丽。

她在哪儿

默然离开了群山环抱的北川县城。不堪回首的那一片无尽的寂静。而更加不堪的是那座让人痛彻心肺的北川中学。踏着山路的泥泞,去寻那废墟中长歌当哭的往昔。

地震中我们永远记住了这所学校。在电视中不断追踪着那些活着或死去的学生。在举国呜咽中我曾经写道:每天在电视前守候到凌晨。惊恐是因为那破碎的山河。废墟掩埋了昔日的青翠,无数生命刹那间就成了惨痛的永恒。流泪是为了那些失去亲人的人们。疼痛着那所有受伤流血的心灵。那些从最朴素的人道出发的牺牲。那些超越了所有世间伦常的英勇。妈妈是怎样为身下婴儿留下了永不泯灭的爱。老师们又怎样本能地成为了孩子们的守护天使。那些在废墟中永不言弃的亲人和救援者……于是这所有所有的感动。因为在灾难中我们看到了,这伟大的坚不可摧的人性的光辉。

循着低洼不平的泥浆的路。才知道北川中学并不在县城。学校依傍在峰峦的半山,这里比北川县城的海拔高出了许多。远远望去,那片高高隆起的废墟,竟是两座教学楼的遗存,还有被深埋地下的那些生命。慢慢接近着那个悲伤的所在。心如天上的雨般流着疼痛的泪。远方是阴云笼罩下绵延的山峦。那凄怆的壮美,恍若战后的战场,没了人烟,却游走着魂灵。

向前走着,废墟赫然之间跃入眼帘。让你来不及躲闪,更来不及思忖。由砖石瓦砾堆积起来的那如山的废墟,就那样不由分说地横亘于你的眼前,让你无法呼吸。而远远近近的大树却昂首朝天,在楼宇的崩塌中存活于遍地的死亡之中。

几个月过后,却没有人来清理这片浩大的废墟,或许是为了作为遗址而永远保留。但,罕见的暴雨所引发的泥石流又无情侵袭了这满目疮痍,淹没了北川中学残留的一些建筑。倾泻而下的泥浆肆意流淌,废墟看上去便愈加凄凉。几天来,我们看到的这样的遗址已经太多了,像伤病一样沉重地压在我们心头。

堆积如山的瓦砾,让我们看不到北川中学原来的样子。触目惊心的是,废墟旁的一座白色建筑竟完好无损。学校里也还有其他未倒的楼房,但每扇窗户的背后都已空空如也,即使可以居住也不会有人留在这里了。这里有着太多伤心的往事,瓦砾下也还有着无数逝者的遗骸。

在灰暗的天空下,那种难以言说的悲凉。那置身其中的窒息感,甚至让你不敢继续前行。

在北川中学原来的照片中,我终于依稀辨明了自己的方位。堆积着瓦砾的地方,原来是学校的操场。曾经的欢歌笑语已荡然无存,就如同那两座教学楼已不复存在。教学楼倒下来,就掩埋了操场,也掩埋了无数师生的生命。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就永远地留在了那深不可及的黑暗中。

为什么,倒塌的仅只是孩子们的两座教学楼?

是的,下着雨,凄凄惶惶。远

山阴云密布。那阴的云也是清晰的,随风流转着,无尽的灰暗。不愿再看这断肠的景象。为什么白色的建筑犹在,为什么,那枝叶繁茂的大树犹在,为什么,那浅灰色的楼宇还剩下了横梁立柱,而唯独生命,灰飞烟灭般逝去,什么也不再留下?

雨水在破损的墙基上形成了暗黄色的水流。

人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凄惨的景象?

我们踩着雨水泥浆行进在碎石瓦砾上。轻轻地行走着,怕惊扰了废墟下已经沉睡的灵魂。我们的脚下有木板石块,有钢筋水泥、桌椅门窗,甚至篮球架。但废墟中更多的却是孩子们匆促间丢下的学习用品,他们的书他们的笔记本他们的计算器他们的铅笔盒。还有,扭曲了的水壶,破损了的书包,偶尔的一张照片,一件衣物,总之,所有地震发生时,他们身边的物品。

是的,没有人带走这些,也没有人来寻找。它们,就那样散落在瓦砾之间,静静地,似乎在等待着有一天,它们的主人能把它们重新带回家。但,锈蚀的钢筋和枯萎的枝杈在瓦砾间残忍地伸展着。无情地刺伤着我们的双眼,并提醒着,地动山摇的那一刻是存在的,逝者不再会生还。

便是在这片湿漉漉的废墟上,蓦然地,碎石间一只偏带的布鞋。紫色花布的鞋面,纳着粗线的鞋底。心仿佛被揪了起来。这只紫花布鞋一定是属于一个小姑娘的,而这个小姑娘来自乡间……

当看到瓦砾中的这只布鞋,第一个本能的反应就是,她在哪儿?

是的,那个曾穿着紫花布鞋的小姑娘,她在哪儿?

这样不停地问着,问自己,问大地。

为什么,这双孩子的布鞋只剩下了一只?为什么,地震后这么久,却依旧孤零零地躺在瓦砾中?为什么没有人来把它捡走?是因为不愿触碰那心里的伤痛?还是,不忍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我只知道无数北川中学的孩子死于这场灾难,却不知穿着这双鞋的小姑娘是否逃过了这一劫!

是的,她的鞋就这样孤单地躺在瓦砾中,被淅淅沥沥的雨水冲刷着。湿淋淋的紫色变得愈加地鲜艳,连鞋帮的针脚也显得格外清晰。想着那鞋一定是妈妈或外婆为她精心制作的,她们要让这个家中的女孩儿,穿着新的布鞋踏进北川中学的大门。一个穿着纳底布鞋的女孩能考上北川中学,她一定怀了美好的梦想。带着对未来的期冀她开始了新的旅程,而脚下是结结实实的家人的温暖和寄托。

她一定在北川中学这个大家庭中快乐地生活过。她汲取知识,努力拼搏,希望能走出北川,考上大学。她一定唱过山歌,背过竹篓,也一定写过诗歌,投过篮球。她会有班中好友,情深意长,甚至还可能有过青涩的爱情……

但突然到来的大地震毁灭了她所有的这一切。于是她惊恐,她绝望,她被吓坏了。这是她生命中从未经历过的地动山摇。于是她跑,她想要逃脱这场可怕的灾难。或者就是在奔跑中丢失了她的这只鞋。这只带着家人温暖的紫花布鞋。不知道她此刻是否已经回到了亲人的身边。是的,哪怕没有了亲人,但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能坐在板房学校的教室中,继续着,她那不曾被震垮的青春的梦。

但或许她最终没能逃脱这场灾难,和她的同学们一道长眠于废墟中。那就期冀着丢失了鞋的这个小姑娘,在那边能有一个更灿烂的梦想。

但愿。

是的,但愿,我的穿紫花布鞋的小姑娘,是在求生时不慎跑掉了她的鞋。但愿她还活着的母亲和外婆,能为她再做一双更美也更温暖的鞋。

是的,她的鞋就躺在碎瓦中,被无情的雨水冲刷。

远山依旧,绿树繁茂,天宇间就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可是我的穿紫花布鞋的小姑娘呢?

我知道,没有人会告诉我,这个小姑娘,她在哪儿。

后来我知道,其实她就在我的心里,在我的,无尽的伤痛与牵念中……

责任编校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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