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北岳恒山
2009-02-05欣力
欣 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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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山山脉祖于阴山,发脉于管涔山,沿东北走向,奔腾起伏,蜿蜒而来,绵延几百里,号称一百零八峰,跟泰山、华山、衡山、嵩山并称五岳。
传说当初世上只有四岳。舜在位的时候,每五年巡狩四岳一次,了解山川、民情。有一年冬天,舜带着人马来到恒山脚下,但见壁立千仞,层峦叠嶂,雄浑奇绝,他很惊讶,问此山何山,答曰北方第一奇山恒山。舜仰望良久,感慨不已,说此山奇异峻美,比之四岳绝不逊色啊!说罢,翻身下马便拜。
舜向着大山,深深鞠躬。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巨响,一块巨石由山顶飞旋而下,状如方斗,熠熠发光,到了舜的面前,竟然敛气息声,飘然落下。再看恒山主峰,东侧,出现了一个洞,大小正好跟那巨石一样。舜给这块石头起名“安王石”。
五年以后,舜再巡恒山。在恒山山脉的东南,正是河北曲阳地界,忽降暴雪,冰雪封路。舜陷于绝境。没法了,就在曲阳遥拜恒山。
这一拜,“安王石”又来了——刹那间,冰雪消融,天朗气清,大道阔远,我主安然上路。禹继位以后,遵照舜的意思,北巡恒顶,得灵宝真文,把恒山正式封为北岳。
是四千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儿,舜为恒山的奇绝峻美而折腰,可他怕是想象不到,还有更奇绝的——许多年之后,有人在那刀削斧凿的峭壁上,“挂”了一座寺院。
“西崖之半,层楼高悬,曲榭斜倚,望之如蜃,吐重台者,悬空寺也。”(徐霞客《游恒山日记》)明代的徐霞客这么形容悬空寺。
悬空寺在山西浑源境内,离云冈石窟不远,它跟云冈石窟都是北魏王朝留下的宝贝。据说别的地方也有悬空寺,但都不如这个“奇”、“悬”、“巧”。
我望恒山,光叹气,那个雄奇,叫人说不出话来;悬空寺,却一时没看见。朋友说你戴眼镜了吗?我说戴着隐形眼镜啊,朋友笑说:那是你的隐形眼镜把悬空寺隐形了吧?
车子开到山脚下,我方才在一派青灰岩壁之间,得见那精巧绝伦的去处——这一下,连气也叹不出了,惊得闷住——相对于庞大的山体,它实在是小,简直就像鼻烟壶里的微雕一样!
越近,越看得真,越不可思议。
徐霞客说:“仰之神飞,鼓勇独登。”(《游恒山日记》)
朋友说恐高,我今天亦得“独登”。共享是好的,独享亦有独享的好处。
飞奔去买票,说明了要导游。窗里回话说,要导游,去西边窗口。到了西边,才探头,窗里哗地泼出水来。我惊叫。里头人咯咯笑了,探出个女子的脸,说,没湿着吧?让她给你导游!
她,就是那泼水的人。
民间有歌谣唱:吸水烟下兰州,喝烧酒浑源州。又唱:路过浑源州,回家把妻休。说此地烧酒好,女子也好。看这女子,果然小巧得绢人似的。她羞红着脸笑,说对不起对不起啊,一边扣上玻璃水瓶的盖子。她拿罐头瓶当茶杯用的,还好,泼出来的不是茶。
她忽地从窗口那儿没了,转眼间到了我跟前,说咱今天就一位?她穿了没袖的薄纱衫子,粉底小白花,袖口领沿滚了蕾丝边,说:那咱请这边走。到了寺下头,她站住,回身,说:咱们先说说。
“悬空寺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国内仅存的儒、释、道三教合一的独特寺庙了,悬空寺始建于1400多年前的北魏王朝后期了,历代都对它进行过修缮了。北魏王朝将道家的道坛从平城,也就是今天的大同南移到此地了。古代工匠根据道家‘不闻鸡鸣犬吠之声的要求修建了悬空寺了。”
她词儿说得流利,每一句后头都缀个“了”字当尾巴,有点怪,山西方言似不该如此。
仰望,体会那个“仰之神飞”。徐霞客不愧对文学家的称号,这四个字用得实在妙。
他又说:“人则楼阁高下,槛路屈曲。崖既矗削,为天下巨观,而寺之点缀,兼能尽胜。依岩结构,而不为岩石累者,仅此。”(《游恒山日记》)
话说至此,是多一句太多,少一句太少,恰当的话都被他说了,我只剩了无语。
说写作的人要读书,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其实,读书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让你不敢写了。文章千古事,是古人的价值观,今人不那么当回事了,所以到处泛滥了廉价的畅销书。
但文章仍然是千古事。
人对付生活靠智慧。禅宗六祖惠能不识字,可悟性不凡,他的弟子神会把他的言论记录下来,就成了传诵千古的文章《六祖坛经》。读读,全是大白话,可句句是叫人醒悟的智慧。文人文章,也是一样,苏东坡的“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辛弃疾的“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李清照的“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传诵千古,因为是美文,更因为那文章里头的思想和情操。小时候背这些文章,并不体会其中深意;有了阅历,再读,才懂了那个千古事的含义,是胸怀,是境界,是直指人心的力量。所谓至情至性,没有智慧和思想做基础,实在谈不上,正所谓非名山不留仙住,是真佛只谈家常。
徐霞客是奇才,他写的游记,记山川河流风土,照实写来,而字里行间,全有感情。你就看出这个地理学家,山川于他不光是石灰岩花岗岩类石灰岩之类,而是寄托了活生生的生命向往。有一幅照片不知谁拍的,叫《美丽的地球》,那个海水覆盖了80%的大球,蓝莹莹水灵灵的,美得叫人动情。徐霞客的游记,也叫人动情。
他写溪水:“初九日,出南山。大溪从山中俱来者,别而西去。”(《游恒山日记》)
丰沛的溪水汇聚一处,一甩头,一路朝西去也。拟人手法不露痕迹,自自然然地,把溪写活了。
他写草木:“树之色不一也,而错综又成合锦。”(《游恒山日记》)
简练传神,特别在“合锦”二字。
恒山山麓多桃林。传说夸父逐日到此,口渴难耐,寻不到水喝,就把手杖朝山上掷去,手杖化做桃林,在恒山上,“硕茂蚤实以蕃”(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生得又大,结得又多,世世代代,直到今天。
徐霞客记的不一样。他说:“村居颇盛,皆植梅杏,成林蔽麓。”跟神话里说的桃林有出入。神话是《恒山传奇》那本书上看来的,2003年版,或许是今人依今景附会而来。不过,那个“成林蔽麓”,却不差。
清人钱谦益说《徐霞客游记》“乃古今湖记之最,是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它还是世界上最早记载石灰岩地貌的著作,比欧洲的爱士倍尔早一百年,比欧洲最早对石灰岩进行系统分类的瑙曼早两百多年。
用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记述地理,是徐霞客创造的奇迹。
朋友小聚,说起徐霞客,其中一人满脸困惑,说,你说他为什么呀?另一个说,徐霞客那会儿到了地方上,也是有人接待的。
徐霞客,字弘祖,自幼好学,博览群书,尤钟情于地经图志,少年立志,“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他的旅行生涯大致分三段:
28岁前,随兴之所至,游览名胜,没留下游记。
28岁到48岁(1613年—1633年),纪游20年,走过浙、闽、黄
山、嵩山、五台、华山、恒山诸名山,有游记一卷。
51岁到54岁(1636年—1639年),纪游4年,走过浙江、江苏、湖广、云贵等地,有游记9卷。
按今天的行政区域划分,他走过了19个省、市、自治区,途中艰险丛生,三次遇盗,数次绝粮,最后到了云南丽江,足疾复发,走不了路了,就在丽江写完了《游记》和《山志》,基本完成了60万字的《徐霞客游记》。1640年,徐霞客55岁,他想回家了。云南的官车船相送,一直把他送回老家江阴。第二年正月,他在家中辞世。
以56岁的壮年身辞世,可以想见他二十几年纪游生活的艰辛。就算是有人接待,大概也只限于城市里头。山河,还是要凭自己的脚走的。看他笔下许多地方,怕是马啊驴的也难去的。艰苦,可史料上从没说谁付他工钱。
自讨苦吃,其中必有大乐趣。
喜欢是个没法子的事。好多看似费力不讨好的事,总有人做,一代又一代,凭的就是喜欢。几米绘本是我喜欢的一种漫画。属于诗画,天真、淳朴、神秘,画好,文字也好,偶尔有点台湾口音的嗲劲出来,因为他是台湾人。他的画里,老有一只大鸟或大兔子,在暗处,厚厚的大窗帘后头或者虚掩的门旁边,安静地停着,大睁着眼,一缕幽光打在那胖墩墩的身上。那是谁?几米不说。
几米画画不用电脑,用笔。在《地下铁》《月亮忘记了》《幸运儿》《照相簿子》里头,那些温柔动人,细致可爱的画和淳朴天真的文字,叫人爱不释手。你看那大鸟和兔子毛茸茸的身子、细密的树枝和草叶,厚重的麻布窗帘和西装料子的纹路,交织纵横,每条都不一样,不是电脑COPY出来的。问他为什么,说喜欢。他喜欢的本来就是画画嘛。绘本在大陆这么火,不在他的预想中。赚了好多版税,有商业头脑的人都说,成立工作室吧,以后不用自己画了。
也难怪,他们看见的只是画画的累,不知道其中的大乐趣。市场化管理是需要的,可要是几米绘本像雕牌洗衣粉那样,成排成行成系列地摆在书店的架子上,我以为,相当可疑。那个时候,比之画画,几米大概更喜欢别的什么了。都说上帝是公平的。假如真有上帝,他定是明察秋毫。帮我打扫卫生的小刘是东北人,她最好说的一句话是:我给你把这旮旯胡同儿整一整。上帝看得清每个人心里的旮旯胡同儿。所以,自讨苦吃的人所得的大乐趣,也是聪明人永远得不到的。
迎面一块巨石,上书两个红色大字“壮观”,是李白手书。明代王世贞评颜真卿的《竹山堂连句帖》,说此帖“道劲雄逸而时吐媚姿,真蚕头鼠尾得意笔”。用来说李白这两个字也合适。“壮”字多了一个点,是泪水抑或汗水,不得而知。字像是才涂了漆,红得簇新,失了古意。整旧如新对于古迹真不是好事。
崖壁上的古寺,由十几根碗口粗的木柱支撑,看上去真玄。女子站住,有说道。
“咱们看一下这里的山势了,像个啥?像不像一口挂起来的大锅?你看,中间凹进去了,悬空寺正好在锅底上了。咱这个地方风大,在锅底的窝窝里,大风就吹不到悬空寺了。另外,寺院前面的山峰挡了太阳,起了防晒的作用了。夏天最热的时候,每天也只有三个小时的阳光照射时间了。有了这样的防风防晒,悬空寺才能经过千多年的风雨,完好无损地保留到今天了。”
缀了尾巴,她的话像唱歌。
上楼。女子身手矫健,上下陡峭的楼梯,如履平地,还一边说,那些棍子啊,是古人作的秀,吓唬人的。其实悬空寺靠的是底部梁柱的支撑,梁柱的三分之二都在岩石里头呢。只有人多的时候,棍子才起作用,支撑那梁。这些棍子风一吹就晃,不信你动动。
就动动,果真晃。这一晃,就觉得脚下也晃,觉得不是这寺悬空,而是自个儿的身子悬空了。
照女子的说法,古人雅兴真大,崖上挂个楼已经难得可以,还有心情作秀,弄些棍子来逗人?其实那是一石二鸟,有用是有用的,只不过心理学上的用处比建筑学上的用处略大些罢了。
山门。真小,真美。就想起好多小而美的东西,比如米粒微雕、拇指姑娘……
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如鸟斯革,如翠(音辉)斯飞”,琉璃瓦黄蓝相间,光灿晶莹,像鸟儿斑斓的羽毛……
仰望。山门右上方的亭子露台似的,曲榭围栏,有人凭栏远眺。是个老外。
想等他走了拍照。他却久久不去。
再仰望,他还在那儿。距离远,看不清表情,但辨得出,是个动了情的人,不然一动不动,站这么久干吗?就想起“独自莫凭栏”的句子。用在这个金发所剩不多的洋朋友身上,或许合适?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唐,李煜《浪淘沙》)
想他漂洋过海,由遥远的美洲、欧洲或澳洲到得中国这座大山的窝窝里头,登上这人间奇迹般的楼台,一定恍若身在天堂,不知今夕何夕了。
唉,独自莫凭栏吧。
他到底不走,我等不及了,只好连他一起放进我的镜头。
门上檐上的木雕精美极了,五彩的屋檐真好看。
说是国内仅存的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寺庙。果然,大雄宝殿里有三位,中间释迦牟尼,左边老子,右边孔子。这怕是世界上最小的大雄宝殿了,只一窄条。却讲究,佛像香炉烛火,样样儿不少。
在四佛殿里,惊得张了嘴一除了释迦、弥勒和未来佛,你道那第四佛是哪个?
是关羽。
北魏是鲜卑人的王朝,他们将汉文化为我所用,儒、释、道,加上忠义楷模关羽,哪个有用使哪个,真正是“管它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不过北魏从始祖道武帝开始,是对佛教极为崇拜的。道武帝专设了管理全国宗教事务的官,叫“道人统”,第一任是法果和尚。法果当了官,还得修行,就在武周山下找个岩洞,扩凿一番,成了云冈石窟的发源地,就是现在的云冈石窟第三窟。
说北魏人实用,不是虚的。今春多走了些寺院,每到一处,都要专门去看看韦驮。所谓一拜菩萨,二拜韦驮。韦驮是个握剑的金刚,在进门处佛龛的背面站着。他手里的剑一是为了保卫菩萨,二是给云游僧人看的。寺院的规矩,韦驮的剑立握,就是此处只供斋饭不留宿;横握,就是可以留宿。悬空寺没有韦驮,而是实心实意的,备了一铺炕。
在纯阳宫,占了小半间屋,炕上铺了草席。女子说:是给云游和尚歇脚的地方了。
徐霞客说:“而僧寮位置适序,凡客坐禅龛,明窗暖榻,寻丈之间,肃然中雅。”二十四个字,把客堂禅龛的状况说得确确实实,有声有色。今天的榻,肯定没有了当年的暖,因为没人来睡了。
忽然想:如今这屋子,寻丈之间,就是徐霞客几百年前到过的;这香烟熏染的气味,也是他闻过的,还有李白呢,此刻脚下的地板莫不是他踩过的?顿生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我一向不喜欢崇拜。大学时
候在日语系,女同学大多崇拜日本男影星或歌手。80年代风靡日本和东南亚的,比如高仓健、三浦友和、近藤真彦、神田俊郎,都是我们系女生的偶像。
我喜欢一个三人歌唱组合,叫“Off Course”,直译是脱离轨道的意思。他们自己作词配曲演唱,主创叫小田和正,我特别喜欢小田的声音,很像上海译制片厂的配音演员童自荣。小田的歌符合我那会儿的心境和审美,感伤而激越。
就抱个砖头录音机,一天到晚地听,还把他的照片从杂志上剪下来,配个塑料框框,很讲究地挂在宿舍床头。同屋的人就笑,说她爱上小田和正了。其中一个跟我住对床的看得最真,对这无望的单相思格外同情,她说,唉,他要是来中国就好了,那你一定得去见见他。我正看书,头不抬,说见他干吗?她说你不是喜欢他吗?我说干吗喜欢就非见?她又说,哎,听说小田有女朋友了。你恨他吧?我放下书,抬手,抓一个枕头扔过去。她抱着头嘎嘎笑,总算安静了。
我以为,喜欢一个人是需要距离的。梦想之所以好,就因为你永远也见不着它,它才老是好在那儿。
不过,今天若是得见徐霞客,我是愿意的。我以为我们会一见如故,不必说什么,英语里有个词叫Chemistry,原意是化学,在口语里用来说“性情”,说这两个人Chemistry不对,就是怎么也合不来的意思。跟徐霞客,我以为,我们的Chemistry是对的。
走栈道,地板吱嘎嘎响,余光瞥见身下壁立千尺,不由心颤脚软,手心渗出冷汗。女子身轻如燕,回过身来,朝我伸出柳枝儿似的胳膊。人说杨柳细腰,这女子整个人一棵嫩柳似的,脚上可稳健,上上下下,大气不喘。这会儿她倚栏杆站定了,说话。
“咱们上到这儿了,您要问了,古时候人为啥把个寺院建在千尺峭壁上头呢?原来啊,从前这里是南去五台,北往大同的交通要道,悬空寺建在这儿,可以方便来往的信徒进香了。另外呢,夏季浑河常发洪水了,河水泛滥了,人们就以为有金龙作怪,要修浮屠镇住金龙了。咱们知道,浮屠就是佛塔了。悬崖峭壁上,修塔不成,就悬空修了这座寺院了。”
这会儿,我对于那些缀在句子后头的小尾巴,已经相当习惯了。而她,却要走了,说,下一个是千手观音殿了,您要看得自己过去,我的导游就到这儿了。
没路。攀上巨石,跨过石隙,千手观音殿小得只够站一个人。脸对脸跟观音站了,心里没别的,只觉不可思议。
巨石给人攀得多了,滑得不行,下去的时候尤其吃劲。柳条儿似的胳膊伸过来,是她。
接住了我,她笑笑,说那我走了。
她刚一直站这儿等我的?这会儿我觉得,那些“路过浑源州回家把妻休”的男人或许有些道理——女人好,肯定不光在长相。
2
由浑源往应县去,目标应县木塔。是应县佛宫寺的释迦塔,辽代始建,是公元1056年,金代完成,是1191年,用了135年,算算,距今900多年了,是我国现存最高最古老的木塔。其间全部榫卯结构,没一根铁钉,堪称罕有。
徐霞客在《游恒山日记》里写:“十一日,风翳净尽,澄碧如洗。”
往应县去,一路上正是这样的天气。应县在浑源南不远。公路依山而行,左边是崖壁,右边碧野万顷,山峦绵延,奔腾起伏。有一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说山是凝固的海,我以为也通。
歌里唱:“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说的不正是这地方?从前只以为山西穷,所谓穷乡僻壤,想象的是满目凋敝。到过平遥古城,有趣,并不觉可爱,今天得在太行和吕梁之间走一回,晴空丽日,青山逶迤,庄稼茁壮,算知道了山西的好。
人说山西好风光
地肥水美五谷香
左手一指太行山
右手一指是吕梁
站在那高处望上一望
你看那汾河的水呀
哗啦啦啦流过我的小村旁
……
——《人说山西好风光》
这首歌,最妙处就是那“望上一望”四个字,郭兰英唱得好气韵,嘹亮豪迈透着心的爽朗,想她大概是这一带人氏,或者至少到过这里,站在那高处望过的,否则唱不出那个劲儿来。所以唱歌,不光在嗓子,还得有心意。心意朴诚,再有些妩媚,怎不引人喜欢?她的效仿者多,且不说嗓子好歹,往往故作柔媚,失了朴诚,意蕴全无。
徐霞客又说:“一里转北,山皆煤炭,不深凿即可得。”
路边山上果然裸出一片片煤坡,幽然发光。林间,翻斗车由铁轨上咣当当地来了,是运煤车无疑。
《游恒山日记》里多处提到山涧溪流奔泉,却没怎么见,想必是几条大河水位下降的缘故。
说话间到了应县,人颇困乏,一路瞌睡。起身四顾,竟然置身在闹市里头了。
好不热闹的一条街!店铺密,人也稠,可谓行人如织。铺子前头总坐了人,一个,或三五个;木塔牌楼前的石阶两旁,也坐了人。并不干什么,闲坐着,看街景。
木塔在佛宫寺里头,塔高67米,层与层之间,用木结构的斗拱相连,斗拱纵横交错,参差有致,互相制约,默然契合。塔上一共有54种斗拱,每种都有一定的组合形式,在每一层形成八边形中空结构层。从前总以为玲珑剔透说的是小物件,大不过皇宫里的屏风啊雕刻什么的,眼见这庞然大物,巍然矗立,不说玲珑剔透,竟没有其他的词了。这种纯粹的木结构建筑不仅在中国罕有,在世界建筑史上亦极为罕见。
塔建在四米高台上,平面八角形状,五层六檐,回廊围曲,塔座、塔身、塔檐重叠而上,底层的重檐处理加强了全塔的稳定感,高而不危,清峻稳重。高大和玲珑是两个极端,放在它身上却合适。形容人,说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也是两个极端在一个人身上的表现。人若能那样,便非凡庸之辈,跟这塔一样,举世罕见。
由牌楼到寺院之间店铺林立,热闹得有点喧宾夺主。但见牌楼横匾上四个字:千仞玲珑。
明代《应州志》说木塔:“木塔玲珑,即寺观志释迦塔也。建自辽时,巨木为之,约高千仞,上下玲珑,远瞻百里。”
上得层楼,极目远眺,正是日落时分,满目辉煌,不由得想起一篇文章,题曰《落日的辉煌》。该文首发2000年6月19日,中央党校《学习时报》,后被《人民日报》等几十家报刊转载,在政界、学术界引起广泛关注和热烈讨论,在80年代以后的中国很不寻常。
文章说的是“康乾盛世”之后,中国社会骤然下跌,到近代,面对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不堪一击的历史原因,对21世纪的中国向何处去,做了极有见地的思考。我特别喜欢最后一章《长夜无歌》里的两段:
清廷自恃“天朝物产丰富,无所不有”而拒绝开放,拒斥变革,其结果烈火烹油,夕阳西下,1 00多年的盛世之后中国社会骤然下跌。极端的闭关,把中国与西方之间的距离大大拉开了。
落日虽然辉煌,跟踵而来却是长夜无歌。在走向现代化的今
儿不愁嫁的气派,搞得人紧张,无论是不是皇帝他闺女,进去之前,都得先调整出个“范儿”来,否则怕给店里人小瞧了。山西人会做买卖,所谓和气生财不是吗?
不是新娘,还是别进“薇薇新娘”,一扭身,看见“情缘影楼”。
进去。
原是想跟在黄姚似的,拍照留念。知道自己这会儿面貌疲惫,进门就踅摸镜子。
是敞开式店堂,没柜台,没镜子,却有个书桌。一闺女穿奶黄套装,领口那儿坠一只大蝴蝶结,黑的。她端坐桌前,全神贯注地看电脑。
当屋站了一忽儿,没见人家抬头。试探着问:这儿……照相吗?
人家柳眉微蹙——眼不离屏幕——许是电脑遇着麻烦了——下颏微颔。
那,拍艺术照吗?
这话本就问得心虚。折腾一天了,衣裳皱头发乱,脸上一点薄粉底早给汗冲没了,这形象拍艺术照,真怕摄影师会失去创造欲望。
闺女没动,眼没抬,朱唇微启,给了三个字:指定的。
料定我不懂,挑起不拿鼠标的那只手,朝外头指。
什么?
落地玻璃窗上印着巴掌大的字呢:指定点,证件照结婚照驾驶照户口照。
人家没说拍艺术照嘛。
退出来,觉得没面子,想撞进旁边的烟铺里去,赶紧消失得了。又想想,谁看见呢?旁边传来问话,语调可亲——问:照相啊?
回头看,是“婚纱艺术照”门前的大哥,坐在板凳上,朝我笑呢。
照啊,我说,你那儿有镜子吗?
有呢!他拍着大腿往起站,笑得更爽些说:来嘛!
临行。回首。木塔巍然,千仞玲珑隐入沉沉暮色。
1934年,梁思成到应县木塔,给林徽因写信说:“塔身之大,实在惊人。每面三开间,八面完全同样。我的第一感触,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道你要几体投地的倾倒!”
那时,林徽因正在云冈石窟。
3
我不能形容云冈石窟的伟大和美丽。那些巨大的佛像,该用哪个人称来称呼呢?她或他,但肯定不是它。他们都有生命,端庄美丽博大安宁。忽然懂了“静生慧”的含义。一个人心里不安静,是内心软弱的表现。软弱来自无知,不知道会怎样,害怕会怎样,是无从应对的恐惧。
现在,我安静地坐在第20窟大佛前的木椅上,身后是高大的珍珠梅树。花开得旺,有点盛极见衰的意思。珍珠梅在北京是灌木,到这儿成了几丈高的大树。花香隐隐来。
他高13.7米,高肉辔,面形丰瘦适宜,颧骨不高,鼻筋隆起,眉眼细长,薄唇上有八字胡须。
第20窟主佛像,云冈石窟的代表作,几乎所有关于云冈石窟的资料上都印着他的形象。
不近距离地看过,你无法想象他的美和力量。有人说,仔细观察大佛面容,能从不同角度看出佛的诸多品格,比如慈悲、庄严、普救、入定、欢喜、应化、持世等等。
我看见的,最是他的安宁。我以为,其他诸品格都在这个安宁之后。
一个巨大的安宁,这么有力量,望一眼,立刻被吸引住,不能离开。然后他开始照耀你,温和地,缓慢地,不可抗拒地,进入灵魂。
他原名中央毗卢遮那佛。“毗卢遮那”正是光明普照或大日之意,所以他还有个名字叫大日如来,是佛国“莲华藏世界”的教主。
因为窟顶坍塌,他已全身立在窟外。武周山干爽的阳光照耀着他,翠蓝的天空就在脸前,叫他越发栩栩如生,精神蓬勃。
云冈石窟在艺术上继承敦煌石窟的传统,看上去却比敦煌石窟更叫人震撼,一个原因可能就是光线。洞窟不如敦煌的幽深,却大,有光进来,这样的光线可能不利于雕塑的保存,但于观者,实在是好——那融合了中国、印度和希腊造像技艺的绝伦之美,因为光,而神采焕发了。敦煌的石窟都小,像第130窟那样的“大佛”也憋屈在一个小洞窟里,黢黑幽深,窟顶上的壁画,要打手电才得见。
光,是个奇妙的东西。它在瞬间改变一切。人心里有了光,眼里的世界都不一样了。有一种药叫“百忧解”,治抑郁症的,吃了,世界立即变得可爱,心中抑郁一扫而光。那是给人心里的光,不过,是假的。我有个姐妹,女强人,很厉害,抑郁了也不承认,医生开了“百忧解”,她不吃,说是毒药。
她说得不错,是药三分毒,类似这种“心理阳光”的药还很容易成瘾。那怎么办呢?我们不怕身体受苦,怕心里受苦。谁能救我们?人这一辈子,其实就是在找这个答案——救赎,是永恒的主题。谁救得了谁?
也许,答案并不远。
云冈石窟建在北魏时代,大约1600年前。
北魏,鲜卑人的王朝,4世纪建国,开国皇帝道武帝,他有个怪名字,叫拓跋硅(guī),《大唐内典录》记载他“生知信佛,兴建大寺,恒安郊西大谷西壁,皆凿为窟,高十余丈,东西三十里,栉比相连,其数众矣”。说的就是云冈石窟。
北魏,公元386年到534年,148年的王朝,建都平城,就是今天的大同,拓跋硅在这里称帝。悬空寺也建在北魏,比云冈石窟晚一百多年,是北魏后期的事。
北魏的君主知道自己的短处,崇拜汉文明,悬空寺不光三教合一,还连关羽一并用上。凿云冈石窟,宣扬佛教,同样为王权。云冈石窟的造像要求是,每个佛像都象征一位帝王,所谓“令如帝身”,“佛帝合一”。于是就有了“太祖以下五帝造丈六金像”的说法,谁造多大的像,镶什么样的金怎么个镶法,造好了放在哪儿,都有说法的,是按身份等级和跟当政帝王的亲疏排的,里头诸多故事,是宫廷政治斗争的缩影。所以,有人说,云冈石窟是一卷北魏王朝的断代史。
可是,我宁愿他们不是帝王。《国际歌》里最伟大的两句是“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我们从小唱,这个观念已入骨髓。
不过,北魏的帝王还是了不起,他们把要宣扬的主义用最完美的艺术形式来表现。政权过去了,纷争消散了,留下了美,那个美之大,超越了时代和历史,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宝藏。这个王朝,因此被后人铭记。
关于云冈石窟开凿的确切年代,说法不一,有一说是始于开国的道武帝,天兴年,又一说是文成帝和平年,两个说法,一差就是六十二年,中间还隔着太武帝灭佛的事。
太武帝启用汉人儒生辅佐政治,儒家思想讲究华夷之分,就是瞧不起汉文化之外的少数民族,把人家都叫夷。太武帝跟他的汉人幕僚一样,把西来的佛教僧人叫“乞胡”。可他自己是鲜卑人,怎么说呢?有说法。他说拓跋氏原本出身中原,后来迁居漠北,跟汉祖先本就同根同源。
北魏前期佛教大兴旺,寺院多,僧人多,僧人不直接生产劳动,还享受免税免役,是肥差,好多人都愿意当。社会人口大量转为寺院人口,干活的人少了,坐享其成的人多了,社会没法发展,是太武帝灭佛的重要原因之一。太武帝不信佛,他是道教徒。道佛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再加上当时一些佛教僧侣的不法行为,矛盾
激化,此为二。于是,皇帝下令,灭佛。
导游不开心。他个儿不高,脸儿黑瘦,眼镜度数不低,黑框子,皮鞋用心擦过;白衬衣烫得平整,规规矩矩地系在裤子里。
从我们进来,他就唬着脸。导游费80元,比悬空寺贵不少。我问了一句,大概惹他不快了。他说我们都是文物专业的。是我的冒失,那就多请教吧。问这问那,他多沉吟,不言语,半晌,说不清楚。我思忖他是不愿意误导我。他按他的词儿说,对我的提问兴趣不大。
远处的大树真像希腊卫城的橄榄树,叶子细碎茂密,白绿的。橄榄树叶就是这么一种发白的绿。连这儿的阳光也跟希腊的差不多,热烈透亮,天空一碧如洗。我兴奋起来,问那是橄榄树吗?导游再次沉吟,好一会儿,说不清楚。他稳步朝前,然后回头说,现在我们来看第12窟。
这是人间最华丽的墙壁!第12窟,有人起名“佛籁洞”,我猜是相对“天籁”而来。这是个以音乐舞蹈为主题的洞窟。
你看啊,满天满地都是穿彩衣的舞伎、乐伎、飞天,在屋顶在墙上在佛龛两旁在菩萨周围;乐伎每人执一乐器——说12窟共有乐器17种,47件——琵琶、排箫、唢呐、琴、筝、笛、筋、望、碰铃、细腰鼓……
最耀眼的是前室北壁。但见佛陀含笑,飞天起舞,伎乐弹奏,缤纷旖旎,飞天跟菩萨分层而列,伎乐和佛龛并列而排;你看那飞天衣带飘举,或飞升或疾落或环绕或陡转或飘浮或自在起舞,随手弹拨,信手散花,鼓乐齐鸣,琴瑟合奏,缥缥缈缈,浩浩荡荡,直到窟顶。
这是北魏工匠心里的理想国吗?借由对佛国圣境的描绘说出来了——它辽阔、纯净、和谐而自由。谁说佛教只讲苦行?佛是大欢喜。有个说法,说这叫娱乐于佛——让佛也放松一下。佛,本就是教导我们心灵放松的那个人啊。
佛果真欢喜,在那个千年不语万年不行的永恒姿态里,微醉。
1600年后的今天,我们也醉了。
云冈共有5万尊雕像,2300多身飞天。这里的飞天裸上身,挂缨络,赤脚,北方人打扮;舞姬乐人操琴击鼓的舞姿,有明显的鲜卑民族风格。整个前室墙壁上,都是听众,满满的——一群被陶醉了的僧俗,不知是给他梵乐醉的,还是心灵解放的结果。人彻底放松,就是微醉,这个状态最适合创作。什么叫下笔如有神?嵇康赴刑场前,奏《广陵散》,信手弹来,有一说,那是神授的曲子,是上天给他的。
要死的人,彻底放松了,解放了的心灵接纳了神来之曲,而后驾鹤西去,那个视死如归,是真的。
那我们呢?谁来解放我们的心灵?谁给我们的世界以光明?
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六祖坛经》敦煌写本里有《四弘誓愿》这一节,说有人追问六祖惠能: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边誓愿断,法门无边誓愿学,无上佛道誓愿成。”
简单地说,这四大弘愿就是普度众生,了断烦恼,精进学法,终成佛道。
人家问:我有这么多誓愿,怎么实现啊?
惠能如是说。
他先叫善知识,这是对听者的尊称,就是“有学问的人”的意思。
他说:“善知识!‘众生无边誓愿度,不是惠能度。善知识!心中众生,各于自身自性自度。……除却愚痴迷妄众生,各各自度。邪来正度,迷来悟度,愚来智度,恶来善度,烦恼来菩提度,如是度者,是名真度。”
他说不是惠能“度”,是你自己“度”,那才是真“度”。
“度”,就是解放。解放,靠谁都不行,只能靠自己——消除妄念,迷途知返,想通了,才是真解放。嵇康想通了,所以他风神萧散,视死如归。
出来,又经过人口处的仙人花。盆栽的,只开一朵,硕大,瓣分十片,蕊是粉扑扑的一簇,黄白的,由一支细茎顶出来,风来了,颤巍巍,像就要给吹散了,却并不散,只一直揪着人心。旁边一盆“倒挂金钟”,开得正旺,一个个小“钟”鼓胀着,比仙人花小多少倍,气色可不输它,也红,也艳,骄气着呢。花背后的灰砖墙,暗红门,门上头蓝底金字“大佛寺”三字,这个肃静衬那个娇红,两厢里相得益彰。
寺院里的花木总是特别美。北京的寺院我去过的,比如大觉寺的玉兰,法海寺的松柏,潭柘寺的柘树,广济寺的小玉兰……
花娇美,是引人思凡的东西。它的温暖灿烂明丽提醒你生命的美好,惹人心动。可是,佛说:船动帆动心不动。
今在去潭柘寺,柘树好,最动人的却是二门口的白玉兰。
是晚春,花极盛,好像满树的白蝴蝶,告诉你什么叫绽放。风来了,花枝摇曳,蝴蝶欲飞,又叫你领会玉树临风的意味。
玉兰在大门进来的二门口。地上落一层花瓣,雪白的。花在树上颤,落下的花瓣儿贴着地皮儿,翩翩欲飞。没法形容当时的感受,非得说的话——心旌摇荡,也许合适。
当时就想,和尚为什么在院子里种这样的花呢?怎不种松树——那多肃穆?
他们偏不。
法海寺以石墙里钻出的松柏闻名,那些松柏非同一般,可调皮,不好好站着,一律从石墙里斜长出来,身姿婀娜,可爱多于肃穆。那天雨中游法海寺,雨停了,布谷鸟在洗过的树林里唱歌,真好听。
花木跟寺院,不可思议的结合,却在情理中。佛教导我们慈悲,慈悲就是爱一切生灵。爱,不是一句空话,它体现在生活点滴之中。
4
出了云冈,想看草原。内蒙古就在北边不远。朝北去。路标上出现蒙文,到凉城了,知道草原在即。
凉城属内蒙古中南,阴山南麓,长城脚下,在黄土高原的东北边沿上。今年的草好,因为雨水多。
这是我向往中的草原。广阔,碧绿,平静,起伏,像海。
说人来自尘土归于尘土,人对自然的向往与生俱来,其实,我们已经是被异化的人,像在笼子里长大的鸟儿,不知道天空是怎么回事了,那个向往也就不十分真实。对于自然,更多的,我们想看见它温顺的样子,就像男人对女人的向往。
怒涛汹涌的海是可怕的。
多年前我在日本上学。我的老师田中重好当时在青森的弘前大学教书。他请我们几个中国来的学生去他那儿玩。青森跟吉林在同一纬度上。是冬天。我们从东京坐夜车到弘前。近黄昏,田中先生把我们带到海边。
迄今为止,那是我见过的最壮阔的海。北方的海。
海是深蓝的,激烈地动荡。风并不大,它却动荡得那么厉害,好像有谁在摇晃着它;浪峰一重又一重,冲向礁石,粉碎一晾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夜来了,风大起来,浪更高了,愈来愈浓的夜色里,只看见雪白的浪头……
惊心动魄。
那样的海,你不会愿意长久地待在它身边,除非你心里跟它一样地翻滚。那年,我22岁。我由此明白了,我从前喜欢的海,是多么狭隘的概念,是我缺乏想象力的想象。
自然,永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我们从多么逼仄的地方来啊——高层住宅楼像鸟笼一样,高
一层价钱还贵一点,真有趣,因为视野好。视野,我们的视野是什么?灰蒙蒙的地平线。挡住视线的不是“巴掌山”,而是被污染的大气,那就是我们的无限。因为长久的束缚,鸟不会飞了,甚至不再想飞。假如有一天,鸟对飞翔无所谓了,世界会成什么样?
22岁的时候,我没想这么多。
在日本海边上的那个黄昏,我颤巍巍爬上岩石,以怒涛汹涌的大海做背景,留了一张影。然后赶紧爬下来,心里是冒险之后的快感。我真可怜。彭加木知道了,会鄙视地笑掉大牙。
歌里老是唱,草原啊,美丽的大草原。王洛宾歌里的草原温情而感伤,他的草原就是他的姑娘。
我们也向往,那样的草原。那样的姑娘……
可是,我还想知道,草原的真实。
辽阔的大草原上,茫茫草海中有一骑在踽踽独行。炎炎的烈日烘烤着他,他一连几天在静默中颠簸。大自然蒸腾着浓烈呛人的草味儿,但他已习以为常。他双眉紧锁,肤色黧黑,他在细细地回忆往事,思想亲人,咀嚼艰难的生活。他淡漠地忍受着缺憾、歉疚和内心的创痛,迎着舒缓起伏的草原,一言不发地,默默地走着。
……
这心绪不会被理睬或抚慰。天地之间,古来只有这片被严寒酷暑轮番改造了无数个世纪的一派青草。于是,人们变得粗犷强悍……
不过,灵性是真实存在的。在骑手们心底积压太久的那丝心绪,已经悄然上升。它徘徊着,化成一种旋律,一种抒发不尽,描写不完,而又简朴不过的滋味,一种独特的灵性……
相信我:这就是蒙古民歌的起源。
高亢悲怆的长调响起来了,它叩击着大地的胸膛,冲撞着低巡的流云。在强烈扭曲的、疾飞向上的低哑呻吟的拍节上,新的一句追赶着前一句的回声。草原如同注入了血液,万物都有了新的内容。那歌儿激越起来,它尽情尽意地向遥远的天际传去。(张承志《黑骏马》)
这是张承志笔下的草原。没有一个温情的字眼儿,却叫人想落泪。
这是草原的真实,也是生活的真实,严酷而美丽,一次又一次,我们被它抽打和伤害,可还是合不得它的美丽。
没法子,我还是想说美丽,美丽的大草原啊——儿子和他的狗早已跳下车,迫不及待地投进了她的怀抱。我跟着他们,也跑。地面坑洼,完全没有远望的那种平坦。我站住,远望,看见羊群,在绿毯似的草地上,跟歌里唱的一样——好像那白云;牧羊人百无聊赖地溜达……
都知道女作家三毛爱上王洛宾的事。三毛在台湾,王洛宾在新疆。这两个人,一个东南,一个西北。
王洛宾婉拒。
三毛不是平凡女人,她一生浪迹天涯,走过很多地方。80年代,我是她热烈的崇拜者。大概十年以后吧,她自杀了。她曾经在一次演讲里,对年轻的学生们说:永远不要自杀,自杀是最没出息的事。我于是不解,一个鼓励别人的人却不能鼓励自己吗?那会儿我想,我是白白为她浪费了热情。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她不容易。一个人在世界上走,难免有走不下去的时候。
王洛宾没有自杀,他平静地离开了人世,他前妻的遗像一定跟他在一起。他活得比三毛明白。假如真实的他,是张承志笔下草原上歪骑着马的那个男人,那他心里的不羁和忧伤,岂是任何一个城市里长大的人所能理解的?聪慧如三毛,亦不能。
……我渐渐感到,那些过于激昂和辽远的尾音,那此世难逢的感伤,那古朴的悲剧故事,还有那深沉而挚切的爱情,都不过是一些依托或框架……而那古歌内在的真正灵魂却要隐蔽得多,复杂得多。就是它,世世代代地给我们的祖先和我们以铭心的感受,却又永远不让我们有彻底体味它的可能。(张承志《黑骏马》)
张承志说的古歌,就是《钢嘎·哈拉》——《黑骏马》。
那个真正的灵魂——草原的灵魂,生命的真谛,我们永远也没有彻底体味它的可能。
5
黄昏。岱海。凉城东边的湖,碧蓝如海。
原不知有这地方,见了路标,朋友说岱海不远了,去不去?我说去。他说那可能今晚回不到大同了。
极目之处,一脉淡蓝,不可不去。
循着路标走,海没了,却到了岱海景区入口处。平地起栅栏,要收费。
掉头。走另外的路。开车的朋友老辣,说不入虎口,也得虎子。
真就到了湖边。
夕阳的光像金子,浓、亮,却不晃眼,纯金的光把青草照成一棵棵的,由根到梢,碧绿,肩并着肩,随风倒去,直铺到海边。
一汪浅蓝,在远处,安静地卧着。蒙古人喜欢把湖叫海。
一匹白马来了,盛装,鞍子花红柳绿,头上挂红缨。老汉来了,拽住缰绳问,骑马吧?15块一个人。朋友说好,你把我们带进去,然后骑你的马。
他笑了,露一颗银牙,其他的一律焦黄;菊花一朵在脸上绽开,纹路刀刀深刻。
他走先。沿着草地的边儿,在蒙古包间穿行。蒙古包是旅馆。地面坑洼,车晃得厉害。走了十多分钟,他并不回头。朋友喊,你走的什么路?他回头,也喊,不知喊什么。
他终于站住,说到了,上马吧。
骑马朝岱海去,风从耳边过,湖光草色满眼。湖滨大约200米,去一趟,回一趟,算两趟,30块。朋友说,你这老汉坑人。他小眼睁大,大把地说话,银牙边上空个洞洞,露风。
牛群来了。十几头花牛,高一声低一声地打招呼。一匹小马,跑到我刚骑的白马身边,蹭它。老汉收了钱,瞧着小马咧开嘴。
小马是白马生的。金黄的短绒毛,黑眼圈,眼神害羞。我要摸它,它闪开;我不动,它就来。再想摸,又跑开,在纯金的阳光和碧绿的草地之间。
它不是动物,它是梦想,招引你,引得你疯了,就闪开。它就是人心里永远不会实现的美梦。
我不再去摸它——美梦实现了,就不再是美梦,我愿意保有这美梦。
一对情侣的车陷在草地中间。很多人帮忙往外推。小伙子已经光了膀子,还是一筹莫展。
这是湿地。草根下头汪汪着水。
难怪刚才让老汉带路呢。朋友已经加入了救车的行列,喊号子,还挥手,也光了膀子。
丰镇,凉城以南,大同以北。偶然撞到此地,全不在计划中。原想宿大同的,赶到夜里十点,路牌上出现丰镇。灯光在远处,依稀。路上漆黑,不见第二辆车。朋友老辣,也犹豫了,不知去丰镇的路好走不?正拿捏不定,后头一辆重型的来了,超车,靠边缓缓停下。运煤的,司机下来方便,一手里,手机光贼亮。
我们停下,想问路。下车,抬头,呆住。
谁说夜是寂寞的?原来天上这么热闹!一个苍穹,缀满星星,大的小的,远的近的,明的暗的,真挤,简直没一点空隙!
先见北斗七星,又见银河,隔河,是千万年相望的牛郎织女。对我,他们从来只是传说。唉,我,多么可悲可怜的城里人。
“相忘于江湖”,是一种境界。我愿牛郎织女,相忘,而不相望。辛弃疾说:“闲愁最苦。”我以为那个“闲”并非悠闲的“闲”。那个“闲愁”,跟纳兰词相通,跟牛郎织女相似。
纳兰性德,又名纳兰容若,清代词人,出身显赫,其父明珠,是权倾朝野的康熙朝忠臣,人以“相国”荣称。纳兰性德博通经史,工书法,擅丹青,精骑射,二十二岁殿试赐进士出身,后晋一等侍卫,常伴康熙出巡边塞。可是,他无意于权力,对官场生活极其厌倦。史书上说他,虽“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这是他人生的苦难之源。
纳兰的妻子卢氏,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据说“生而婉娈,性本端庄”。她早逝,婚后三年,因产后寒疾亡故。这是纳兰的又一个终生之痛。他有《金缕曲》:
人比疏花还寂寞,任红蕤,落尽应难管。向梦里,闻低唤。
又有《亡妇忌日有感》:
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说的实在就是牛郎织女的苦楚。天上人间,假如不能相见,不如相忘了好些。
我喜欢纳兰的词,因为他情真切,还因为他在悲凄中见英武。一般论纳兰词,多说他词风清新隽秀、哀感顽艳,近南唐李后主。我倒觉得,纳兰词里有李煜所没有的英武和倔强。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仞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金缕曲赠梁汾》)
更有——
一帽征尘,留君不住从君去。片帆何处?……(《点绛唇寄南海梁药亭》)
小时候,外婆把这两句写在月份牌上,被我看见,算头一次跟纳兰性德谒面,从此喜欢上。
纳兰性德30岁辞世。
王国维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人中原,未染汉人习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纳兰词在清代盛传,所谓“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望星空,想起纳兰性德,想起外婆。他们都不在了。他们在星空里。
星空在。
有首古曲叫《忆故人》,说的正是我此时心情。
2008年7月1日至5日游恒山
2008年10月6日于北京完稿
责任编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