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讲话稿 今朝出文集
2009-02-05张雨生
张雨生
前些天,有人给我送来一部《××文集》,近千个页码,近百元定价,可谓皇皇大部头。作者担任过重要领导职务,如今退下来了。随手翻翻,汇集的多是他任职期间,在各种会议上的讲话稿。
而今当过几年主要领导人,又有心积攒讲话稿,准会有几大抽屉,说是讲话稿等身,也绝对不假。问题是这些讲话稿往往套话连篇、语言无味,且并非出自讲话者本人手笔。一些秘书、研究员的职责,就是给领导人写讲话稿。任务重了,时间紧了,还得抽调其他机关人员,组成写作班子,吃住在宾馆,日夜加班赶写。业务性很强的会议,外行说不到点子上,便由业务部门自己起草,打印好,编出号,到时候看有哪些领导人到会,再按照职务大小,分发给他们照念。主要领导人每出席一个会议,总要在会上念一番讲话稿,会议多多,讲话稿还能少得了。说是工作需要,也就是吧。只是这一念,讲话稿就有了归属,不管是谁写的,所有权都归念稿人。报刊发表,得署上他的大名,得按版权法付稿费。如今翻出来编个人文集,心安理得,完全用不着去管当初出自谁手。出版这样的文集,只能说是权力经济,若是讲市场经济,放到书店出售,恐怕一本也卖不出。
广西某地区,曾有一个副书记,还没有退下来,就迫不及待整理自己的讲话稿,出了四卷文集,发给下级学习。后来此人犯事了,上级才想到要追究他的文集。一查,好些文稿是抄来的。抄袭不犯罪,但有过,品行不端。将这个过加到他的头上,我觉得还是有点冤。当初,他只是拿着讲话稿,照念了一遍,是不是抄袭,哪里会晓得。再说,又有多少领导人的讲话稿,不是你抄我、我抄你。秘书们,研究员们,天天写,月月写,年年写,那么多的讲话稿,都不抄不套,脑子怎能挤得出来。由此,忙着出文集的领导人,也应该接受一点教训。当初讲话时,那稿子全文照抄,也没有人管,如今拿来出个人文集,就得小心点。
我并非说,凡是讲话稿,都不可编入文集。作为一种文体,选进文集是正常的,而且古已有之,关键在于值不值。近日读《古文观止》,忽然发现,其中有的篇章,就是古代官员在大会上的讲话稿。韩愈的《祭鳄鱼文》便是。
唐元和十四年(819年),韩愈谏阻宪宗迎佛骨,由刑部侍郎贬到潮州。到任后,他问当地官吏:民众有什么疾苦?许多人说,城西湫水中有鳄魚,食畜还食人。他立即去实地考察,很快召集众人,隆重举行了一场祭鳄仪式。祭鳄是驱鳄的动员大会,他宣读祭文,也就是在动员大会上作讲演。《古文观止》是古代散文的权威选本。韩愈的讲话稿收入其中,当然很值得。一是内容好。作者关注民间疾苦,旨在为民除害,呼出了为民生抗争的强音。这既是史实的记录,又是文学的描绘。祭鳄文以自身的特质,成为一代文宗大卷中的佼佼者,也在文学经典中占据重要地位;二是文体美。自汉以降,祭文繁多,或为着神灵,或为着死者,成了格式化的谀辞(类同今时的悼词)。韩愈将祭文写成了檄文,跌宕起伏,铿锵有力,情感与文采并翅飞扬。这是文体的承接与开创,由此沟通了祭文与檄文。苏轼盛赞韩愈,“文起八代之衰”,祭鳄文尽显“起衰”的夺目光彩。
通观今时的讲话稿,讲得好的,讲得精彩的,当然有。有的讲话稿在历史文化上的地位,不逊于《祭鳄鱼文》。不过,某些领导人退下后,组织他人给自己编出的那种文集,收入当年在各种会议上的讲话稿,让人实在不敢恭维。首先,那些文字都不是出自本人之手,不是思想的自我表达,不是真实情感的流露。当年由他人捉笔,如今又由他人整理,连这等不敢恭维的文字,他也弄不出来。官升到了高位,似乎思想与文采都有了,其实没有这回事;其次,让别人写,东摘西抄,现象普遍。如今有网络,懒得抄的,点一下“复制”,全都下载了,方便得很。这类从头至尾,充斥着大话、空话、套话、官话、废话的讲话稿,群众在台下奈何听得下去。当年没人愿听的讲话,今日拿来出文集,就会有人愿读吗?
晚清末年,封建官僚退下后,附庸风雅的,要办三件事:制一顶轿,讨一个小,刻一部稿。如今有小汽车,轿不用制。小妾不让讨,情人可以找。想找的,在职时就找了,退下来再找,也就晚了。刻一部稿,就是出一部文集。封建官僚的文集,多为诗词及古文,不管质量如何,一般还是自己写的。刻稿的经费,也难动用国库里的银子。比较这一点,是世风向上了,还是向下了?□
(作者系著名杂文家)
责任编辑:张功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