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特玛托夫《断头台》的宗教叙事与俄东正教文化
2009-01-28张梅
张 梅
摘要: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艾特玛托夫的魅力之一是,他的作品几乎都以人的精神和道德作为自己艺术观察的注意中心,小说《断头台》也是如此。作品描写了一个拯救失足者的悲剧。寻找一种能战胜庸人世界强大思想意识的力量,是小说的主旨。在艺术手法上,作者大胆创新、独辟蹊径,采用了宗教叙事手段,塑造了“当代耶稣”的形象并重新阐释了《圣经》中彼拉多与耶稣的对话。作家对拯救人类精神的道路的探寻,归根结底来自于在俄罗斯被信仰了千年的东正教的传统。
关键词:艾特玛托夫;小说《断头台》;东正教文化
中图分类号:G151.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0961(2009)06-0057-03
艾特玛托夫是俄罗斯当代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他的长篇小说《断头台》展示了当今社会自然生态、人文生态遭受严重破坏所带给人类的灾难。作者将种种矛盾浓缩成三个悲剧,以人和代表自然的狼的冲突为其悲剧的灵魂,向人类敲响了警钟。
小说以三条线索构筑全篇,艺术地描写了精神世界中的阿夫季、现实世界中的鲍斯顿、动物世界中的母狼阿克巴拉一家的悲剧性毁灭。主人公阿夫季原是神学院学生,他始终怀着热切的愿望希望能找到人类的道德完善之路。为了拯救贩毒分子的灵魂,他混入贩毒团伙,劝说他们弃恶从善,结果惨遭毒打后被推下火车,险些丧命。后来他参加了狩猎小组,目睹了人类大肆屠杀草原羚羊的惨状。他要求停止屠杀,却因被视为异端而惨遭折磨致死。很有讽刺意味的是,阿夫季曾两次在草原被母狼阿克巴拉放生,最终却死在了自己的同类——人的手里。小说另两条线索分别是母狼阿克巴拉和鲍斯顿。阿克巴拉第一次带孩子出猎就碰上了人类的狩猎队伍大规模围猎羚羊,在这次事件中它们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和“家园”,被迫远走他乡。而在伊塞克湖滨,他们新建的家园又遭到破坏——再次繁殖的四只小狼被农民巴扎尔拜偷走。母狼夫妇尾随巴扎尔拜来到了鲍斯顿家附近,它们没找到小狼,于是整日在附近哀号,甚至向人发起了攻击。鲍斯顿无法忍受,开枪打死了母狼,他的孩子却也不幸惨死在自己的枪下。悲痛的鲍斯顿愤怒地打死了巴扎尔拜,然后去投案自首。就这样,动物和人的世界都毁灭了。狼群的命运把小说的三条线索联结成一个艺术整体。故事并不复杂,很有特点的是作者采用了宗教叙事手段来表达主题。
一、《断头台》宗教叙事的特点
首先,小说塑造了一个“当代耶稣”——阿夫季的形象。阿夫季不谙世事、单纯善良,具有耶稣式的殉道热情。无论是对采集和贩运大麻的黑团伙,还是对大肆虐杀羚羊的围猎者,他都想用自己的心灵唤起他们的良知。作家把这一人物写成基督教徒,给他取名为俄巴底亚,让他被贩毒者扔下火车,在昏迷中来到两千年前的耶路撒冷,最后又被偷猎者绑到一株盐木上,伸着双手,垂着头殉难。这些都是试图把他同耶稣的形象联系在一起。而从全书来看,阿夫季的崇高的理想、纯洁的心灵、不倦的思想探求、不惜舍身的行动,都使他的形象蒙上了圣洁的光辉,成为“当代耶稣”。但和耶稣一样,阿夫季不但不被人理解,反而被嘲笑,被拷打。他的历难仿佛就是耶稣和他的门徒在传播福音的过程中被驱逐、唾弃、嘲笑的经历的再现。他们都只能为自己无力拯救人类的灵魂而感到痛苦,甚至为某种永远实现不了的正义白白地牺牲。阿夫季是个很复杂的人物,他是个基督教徒,但又不是位“圣徒”,他对他笃信的宗教并不十分“虔诚”。他认为基督教义应“与时俱进”,其内容应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但他热切地希望并认为自己存在的目的就是“以上帝的名义向别人晓谕能被普遍接受的有关尘世与世人的概念”。所以,他“要寻找上帝的现代新形式。即使一辈子都找不到,也要这样去做……”虽然最后他失败了,但作为一个“寻神者”,其全部思想和行动又是崇高而伟大的。
其次,小说注重以细节刻画来印证“现代耶稣”的形象。当阿夫季加人贩毒团伙,“成功”采集完大麻后,在与毒贩子们返回的火车上,他试图向毒贩们“布道”,结果非但没有成功,反而被毒贩们毒打,并被推下急速行驶的火车,几乎死掉。事情发生的时间正是一个星期五。当时阿夫季明知道,他只要向贩毒头目求情讨饶,那些人就会立刻撒手,但他坚持不说这几个字,就像当年耶稣自愿赴难一样。另外,毒贩子们被警察局抓起来后,阿夫季去看他们,他们还三次不承认认识他。这也与圣经中“彼得三次不认主”的情节相似。还有,当耶稣被钉十字架,临刑前,人们“戏弄他”,“吐唾沫在他脸上”,“拿苦胆调和的酒”给他喝;阿夫季也是“被捆起来”,“被往喉咙里灌伏特加”,甚至被一伙人毒打,最后被吊死在十字形的盐木桩上……连他们“由于对人的本性估计不足”而自甘牺牲所包含的“难以消除的嘲讽”都惊人地相似。可见,作者为了把阿夫季塑造成耶稣式的人物作了富于匠心的营造。
第三,围绕阿夫季的形象,作者又多方面地展开了宗教主题。他写到了中世纪教堂的赞美诗、现代修女的祷词、耐人寻味的当代格鲁吉亚的传奇故事;阿夫季同主教关于神学问题的争论,阿夫季同格里申关于宗教、善恶、幸福问题的争论。作者还采用自由联想的手法,在阿夫季被贩毒团伙推下火车处于昏死状态时,让他“神游”了创世纪初的耶路撒冷,用大量篇幅写到了圣母玛利亚的故事,彼拉多和耶稣关于权利、基督教义、末日审判等的争论,以及阿夫季苦苦寻找耶稣,要把他带到俄罗斯的奥卡河的怪诞情节。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对《圣经》中的一段故事进行了重新演绎。这就是关于犹太总督彼拉多审讯耶稣的情节。作者将其穿插在作品中,并且单独作为一节来写,这就很耐人寻味。这里,耶稣经过作者的重新加工,脱离了上帝的神性,而现出了一些活生生的人的特点,从而更贴近普通读者。比如,《圣经》中的基督在自己离世归父的使命面前是无言的。因为他已预知和掌握一切,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已完成,他从未把自己的受难当成不幸乃至恐怖的事情。而小说中的基督却是以一个普通人的心理特征来对待即将到来的死亡,并将死前的理性思考原原本本地告之他人;《圣经》中走向十字架的耶稣平静而充满神的光辉,而小说中的耶稣死前却说,他“害怕那残酷的极刑”。故事中的耶稣有一段具有现代“造神论”意味的话语,他说,所有的人都类似地上的神,上帝只是人们心中的希望,而每个人都是“明天神”或“无限神”的一分子。这正是阿夫季抛开东正教去寻找新的上帝、充当当代救世主的思想基础。
二、《断头台》宗教叙事的意义
艾特玛托夫称自己是一个无神论者,但他在《断头台》中却使用了宗教叙事。这曾使一些读者感到吃惊和困惑。小说发表时引起了读者的广泛兴趣和评论界的热烈争论。对此,艾特玛托夫曾解释过:“基督教产生了一个非常强有力的人物耶稣基督……耶稣基督使我有理由去向当代人叙述某种隐秘的东西。因此我,一个无神论者在自己的创作道路上与之相遇。这就是我选择主人公
的原因。”可见,艾特玛托夫或许不相信具体的安拉和耶稣,但是他却是肯定耶稣的,他认为耶稣是一个强有力的人物,耶稣所代表的仁慈、善良、宽恕、怜悯,更接近永恒的人类根深蒂固的基点——相互理解、信任和爱,更能使人趋于宁静、和谐,达到精神的自我完善。因此,作者选择了耶稣,选择了基督教中最值得肯定的一面——即引人向善,并用其救世的本质来拯救人类的灵魂。他在肯定基督教文化创造的价值的同时,还认为耶稣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当代社会和现代人需要一位更新、更加强有力的人物。艾特玛托夫正是通过小说主人公阿夫季来寻找这个人物。这种思想和俄罗斯当代的“新精神哲学”很相似,就是自由地理解传统的东正教义,而不是死守教条,要把东西方文化的精华合起来为俄罗斯所用。阿夫季作为“寻神者”,与历史上真正的“寻神者”,如陀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别尔嘉耶夫、梅列日科夫等人的思想,正是一脉相承的。最终,阿夫季死了,作者寻神的理想也破灭了。但是,恰恰是探寻真理的崇高理想的破灭这个人类历史上巨大的悲剧使人们震撼,让人们深思,人类的未来究竟将何去何从?
在《断头台》中,彼拉多这个形象同样也成为艾特玛托夫提出宗教问题的一个切入点:他重新阐释了彼拉多与耶稣的对话,使耶稣与彼拉多的命运跨越时空,与人类命运遥遥相对。作者的思想也借此穿梭于过去、现在和未来,对人类命运作出了哲理思考。在这里,彼拉多成为权威和暴政的象征:“帝王就应当如此!高高在上——人人可以看到,但无人可以企及,居高临下统治世界——无论对何人何事,都无平等可言,这才是力量之所在,这才是世界秩序的基础。”这是彼拉多在一千多年以前对权力世界的感觉,也是艾特玛托夫对现实世界观察的结果。当年,耶稣的死是因为他的言论可能触及罗马皇帝的统治和彼拉多的权威;如今,小说主人公阿夫季,无论是在贩毒集团惨遭毒打,还是在狩猎队经受虐待致死,也都是因为他言论中平等自由的气息触怒了权威。艾特玛托夫认为,对权力的追求与崇拜使人类向世界末日迈近了一步。他发现,基督教的上帝因为人们思想的发展而逐渐失去了影响力,取而代之的是“最新的、强大的宗教——迷信军事实力优势的宗教”。要与这种宗教权力相抗衡,人类需要一个比上帝更强有力的人物,也就是自身具有发展性的上帝,这个上帝没有具象,他“在我们的思想里,在我们的言论中”。
这种观点成为他在作品中表现出的宗教观的显著特征。而这种上帝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它作为一种精神支柱将驱使人类不断进行自我完善。从这个意义上说,《断头台》中的宗教叙事成了作家把握现实世界的独特方式。
三、《断头台》宗教叙事与俄东正教文化
东正教是俄罗斯国教,它对俄罗斯民族、俄罗斯文化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近代著名宗教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指出:“东正教表现了俄罗斯的信仰。”俄国当代一位神学家甚至断言:“俄罗斯民族文化是在教会里诞生的。”东正教最大的特点是它的正统性,也就是它不允许对教义做任何修改和补充。因此,它认为,只有俄罗斯民族才是基督教真正的体现者和捍卫者。这使俄罗斯民族心理上产生了这样一种观念,那就是:自己的民族是上帝选来承担特殊使命的民族。“在俄罗斯人心目中,俄罗斯不仅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大国,而且还因为肩负着某种神圣使命而注定要成为一个精神意义上的大国。”这种理念对俄罗斯知识分子也产生了很大影响。为了改造不公正的社会现实,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俄罗斯知识分子随时准备做出牺牲,他们甘愿坐牢或被流放,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
俄罗斯作家作为知识分子最优秀的代表,也深深地受到东正教的影响。东正教所具有的正统意识和东正教所保留的早期基督教的人道主义传统,使俄罗斯作家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济世救民的使命感和自我牺牲的圣徒精神。他们忧国忧民,甚至关心全人类。和中国的“文以载道”、“诗以言志”这一贯穿了几千年的文学传统相似,俄罗斯文学也是以其浓厚的道德意味而著称。在俄罗斯的文学传统中,知识分子的救世意识笼罩着整个精神世界。他们轻视平庸的物质生活,注重自身的道德完善。他们总是在追问“生命的意义”,探索“为什么而活着”。他们怀着高度的责任感,期望在某种程度上改造世界,造福人类。他们的思想活动和艺术创作都首先是在传布道义或宣扬理想。布罗茨基《俄国文学史》开篇便说,“他们(俄罗斯作家)决不是避开社会的暴风雨,置身‘纯艺术世界的恬淡冷漠的生活观察家”。所以,在俄罗斯,最深刻、最重要的哲学思想是在文学作品里表达出来的,而俄罗斯哲学的目的从来不是从纯理论上认识世界,而是力求对生命作具有宗教情感的解说,它的深层根源,就在于俄罗斯民族文化的根本——东正教思想。很难说,还有哪个民族能像俄罗斯民族一样,其宗教对文学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正如弗兰克所说,几乎所有伟大的俄国文学家都同时又是宗教思想家或寻神论者,所有最深刻的俄国思想家和哲学家都同时又是宗教哲学家和神学家。19世纪俄罗斯文学几乎都是在探讨宗教问题,甚至在宗教观上是非教徒的高尔基也是如此。这些优秀的俄罗斯知识分子,无一不是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在寻找一条通向永恒的爱的道路。列·托尔斯泰一生都被自己的特权地位所折磨,他想放弃一切,想平民化,成为庄稼汉。另一位俄罗斯的天才陀思妥耶夫斯基被苦难和对受苦人的怜悯折磨得精神失常,苦难和同情成为他的作品的基本主题。还有许许多多被流放、被驱逐的俄罗斯作家,无论浪迹何方,却仍然不倦地寻求着自己的上帝,寻求着拯救世界的思想与精神。这种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极其显明地体现于俄罗斯的文学和艺术之中。
艾特玛托夫身上充分体现了俄罗斯知识分子所共有的优秀品质。民族文化的精髓已经深深融进艾特玛托夫的心灵里、血脉中。他曾指出,作家是“时代的良心”、“社会的良心”,而作家的任务就是“把自己关于精神价值的概念,关于什么是好,什么是美,什么是坏的概念传达给读者”,“促使读者思考人的道德的主要价值、责任感,即一切能使人成其为人的东西”。正因为他在创作中秉承这样一个理念,因此我们看到他的作品尽管充满了奇妙的艺术魅力,但没有一部是完全脱离生活,纯粹为艺术而艺术之作,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充满了善意的道德劝诫和对美好高尚的心灵之美的追求,都表达了他自己改造社会、改造现实的理想。在《断头台》中,作者通过对追求基督理想、富于道德探索精神的阿夫季的塑造,揭示了主人公对善和基督仁爱精神的探索和追求。作者认为他选择一个基督徒做主角,是力图通过宗教来探索人生的复杂真谛和永恒意义,是“通过宗教完成一条通向人而不是上帝的道路”。在《断头台》之后,艾特玛托夫又写了一系列与宗教题材有关的作品,如《成吉思汗的白云》、《雪地圣母》、《死亡的自由》、《卡桑德拉印记》等等。作为一个现代先知,他仍在不遗余力地希望能通过寻找一个全能的上帝,拯救堕落的人类和濒于毁灭的世界。在《断头台》中,甚至在艾特玛托夫的全部小说中,我们都能感受到存在于其中的那种强烈的使命感,那种对人性泯灭、道德沦丧的深沉忧虑和哀叹。这正是俄罗斯东正教文化的传统之一,而《断头台》及俄罗斯文学甚至全部俄罗斯文化最有魅力之处,或许也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