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南与福建改革开放
2008-11-21吴立平许集美张明俊
吴立平 许集美 张明俊
今年是改革开放30周年,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对这场始于1978年的历史变革进行了一系列的纪念,而项南的名字也一再被提及。1981年,项南被中央派到福建工作,一年之后,他成为改革开放的前沿——福建的掌门人,担任省委第一书记。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福建从一个边防前哨,逐渐成为了全国名列前茅的经济大省。有人说,如果把福建比喻成在改革开放中的一艘航船的话,那么项南无疑就是一位优秀的船长。
一
作为在省委大院中长大的孩子,省委领导对于吴立平来说并没有太多的神秘感,他说,那些领导就像自己的叔叔伯伯,他从来没有感到畏惧,然而项南却是一个例外。
吴立平:我这人,应该说我是比较不怕官,但是我很怕项书记,为什么?我的怕是一种敬畏,我总觉得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平时他很不苟言笑,很严肃,但是他实际上不乏幽默。他经常一句话可以引起我们哈哈大笑,这种笑绝不是为了阿谀奉承领导的那种笑,而是发自内心的。他很幽默。
吴立平毕业于厦门大学,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大学生。时至今日,他依然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在母校听项南做报告时的情景。
吴立平:厦大的千人大礼堂,每次有人作报告,主持人都要上去说请大家安静,但是项书记去作的时候,来的人很多,也不用主持人去说什么,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完全就是这种演说,非常有煽动性。而且大家可以递纸条,然后他来解答问题,一个会议大概一两个小时,真的是鸦雀无声,除了掌声和笑声以外,大家听得很认真。他外表严肃和沉稳,但当你走近他的时候,发现他是一个内心充满激情的人,一个非常正直的人。
项南初到福建,在第一次召开的干部会上,也是满怀激情地抒发了自己对福建的感情和期望。他说,闽之水何泱泱,闽之山何苍苍,若要福建起飞快,就看思想解放不解放。
许集美:当时正在展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项南同志没有来的时候,这篇文章福建报纸不刊登、不讨论。项南来了以后,组织学习讨论,这是思想上的一次大解放。没有这个思想当基础,福建不可能改革开放,这是他办的一件大事。
许集美曾经担任福建省政协副主席,不过,项南刚到福建的时候,许集美却是监狱中的一名囚犯,受到“闽中地下党”案件的牵连,1978年他被逮捕入狱并被判处17年徒刑。
许集美:项南来了以后,虽然多次提出来,根据中央指示要做好地下党的团结工作,要落实政策,但是在省委内部有不同的意见,有的直接反对,说别的案件可以处理,但是像“四零五”案件,就是“闽中地下党案”,这是铁案绝对不能平反。项南同志就都顶住了。一些人就采取表面说应予解决,实际上采取拖的办法。
由于这个案件牵涉不少福建干部,因此能否得到公正的解决,人们都在拭目以待。1983年3月,在项南的大力推动下,福建省为许集美等人正式平反并恢复党籍,圆满地解决了这个历史遗留问题。然而此时的福建,还面临着一个急需突破的历史局限。
吴立平:福建从来是跟前线连在一起的,由于海峡两岸的紧张关系,建国以来中央对福建的投入也是非常少的。据我了解,大概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中央在全国的基本建设投资,福建省只占到3%,所以基础设施非常薄弱,只有一条为了战备而修建的鹰厦铁路,后来延伸到外福铁路。当时老百姓有一个顺口溜说,福建是道路不平、电灯不明,电灯不明就是说我们的能源也很差,如果要进行大规模的经济建设,这种基础设施的条件是根本不具备这个条件。
项南一到福建,就几乎跑遍了福建所有的地市县。在经过了3个多月的调查研究之后,项南提出,福建这样一个“前线”要想在经济上大发展,基础建设是重中之重。
吴立平:在厦门经济特区成立特区管委会的第一次会议上,项南同志就指出一定要建设一个机场,建特区没有机场肯定是不行,他的这个决策得到全省上下的一致支持,所以福建建机场是非常坚决的,尽管在中央没有投资的情况下我们也要自己垫钱盖。
很快,建设厦门机场的项目被提上日程,副省长张遗担任了这个项目的主管领导,他多年从事外贸工作,有着丰富的经验,此时的吴立平正在担任张遗的秘书。
吴立平:首先要得到有关部门的批准,结果碰到了军事上的问题。厦门原来有一个很小的机场,是国民党遗留的军用机场,后来荒废了,从军事上说它是在金门炮击的范围之内,所以当时要搞机场的时候,很多人想不通,说在那里投建一个国际机场,万_金门打炮的话……后来项南同志和张遗同志跑到了军委,进行了一系列的宣传,说金门照样也有机场,也在我们的炮火范围之内,人家不怕,我们怕什么!
在项南和张遗的努力下,建设厦门机场的提议得到了军委领导的首肯,然而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
吴立平:项南同志曾经找过当时管财政的领导同志要钱。对于盖机场,领导同志表示支持,认为一个厦门特区如果没有机场肯定是不行的,但是要钱没有。
二
就在福建省为建设厦门机场的资金一筹莫展的时候,机会突然出现了。以生产石油著称的科威特,正在中国寻找投资项目。听到这个消息,项南等人都迫切希望能争取到这笔外资,他们的这个想法得到了当时外经贸部副部长魏玉明和国家进出口管理委员会副主任江泽民的支援,科威特的贷款项目很快就得到了落实,不过,对于应不应该在厦门建国际机场,当时在国家计委也引发了一番激烈的争论。
吴立平:从程序上来说,还需要国家计委同意。当时国家计委的同志提出一个问题,说厦门是一个小城市,一年进进出出的旅客也不过百万人,有没有必要建一个机场?实际上当时交通非常不方便,张遗同志就跟他说,我们在没有机场的情况下,来讨论是不是能够有人来坐飞机,实际上是一种静态的讨论,是没有意义的,正因为没有飞机场,交通不便,所以来的人少,交通方便了,大家也自然而然就来了。
对于那场争论,吴立平回忆说,当时那个场面,双方的发言都充满了火药味,身为福建省副省长的张遗情急之下,言辞激烈。
吴立平:他说如果现在我们客观地来讨论建飞机场是不是有人来坐,实际上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如果说这个机场建起来了,没有人来坐飞机,那就说明我们的经济没有发展,说明我们的特区没有起色,那就不是我和你两个人在这里讨论要不要机场决策的错误,而是中央搞改革开放、建设经济特区决策的错误。他说得很激动,后来这个事情一直没有列入国家的计划。
在当时有严格的规定,一千万人民币以上的项目必须报国家计委批准才能立项实施。由于科威特的投资迫在眉睫,因此在项南和张遗的建
议下,福建省计委决定自行批准。然而厦门机场的建设很快又面临了的难题。
吴立平:当时国家民航局领导沈图同志对这个项目也非常支持。他来福建的时候,跟项南同志一起聊,项书记就问沈图同志,说沈局长,你看建一个厦门机场需要大概多少时间啊?沈图同志说大概至少要三四年吧。项南同志就很着急说,我们如果建三四年黄花菜都凉了,一定要加快速度。
在当时的福建省,闽江工程局可以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建筑企业,这个项目也自然而然地由它来承担。
吴立平:由省里跟闽江工程局签订承包协议,就是时间定好,质量定好,总投资定好。你缩短了工期,你节约了投资,剩下的钱可以由你闽江局自由支配,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改革,就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农业刚刚包产到户,在基建项目上采取包的形式,应该还是第一次。因此闽江工程局通过这种改革,通过他们的严格管理和热情,在施工工艺上也进行了一些改革,在一年时间之内,就使主跑道和一些辅助设施完工了,所以科威特基金会的评估人员,包括国际上的一些专家,都觉得非常吃惊,大家就管这个叫“机场速度”。在整个厦门经济特区建设中间,大家都把“机场速度”作为自己工作的一个目标。
三
1980年年底,一家中日合资的电视机厂在福建成立,这家企业就是福建日立电视机厂。吴立平回忆说,福日公司的总投资只有360万元,即使在改革开放初期的80年代,这个项目也算不上是一个大手笔。不过,这家规模不大的合资企业,从成立开始,就面临着各种责难,甚至被人称为是“殖民地性质”的企业。一个小小的电视机厂,引发了那个年代一场巨大的争论。
吴立平:当时福建省有一个企业,叫做电子设备厂,大概一年生产两三万台的黑白电视机。这个企业经营得很不景气,濒临倒闭。当时我们就觉得这个项目应该可以,日立公司也希望能够进入中国市场,所以它当时提出来和我们采取合资的方式。我们主动找他们,他们也是有这种想法,所以双方一拍即合,当时这是全中国电子行业第一家合资企业。
此时,中国改革的帷幕刚刚拉开,而合资更是一个崭新的话题。合资企业究竟能不能为中国带来利益,这个问题成为争论的焦点,而福日公司也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调查组。
吴立平:后来又来了一些调查组,对福日提出了几个问题,第一个是对方的设备作价贵了,第二个原材料都要进口,说是日本人赚我们原材料的钱,其实他们对这个企业并没有进行深入的了解。在我们的合资合同里头就规定:合资企业有权在世界任何地方采购价格最合适、质量达到要求的元器件,并没有指定说只买福日的。第三条针对每台电视机,日方要提一定的“诀窍费”,他们认为“诀窍费”太高了,没有什么诀窍,电视机我们中国已经生产很多年了。他们实际上不知道,在国际上技术转让都要付费用的。
福日公司不但在经营的问题上受到了质疑,就是一些旁枝末节,也遭到了不少的非议。
吴立平:包括工作服,帽子正中间是福日公司的厂标,它是一个圆的,然后两个手勾在一起。他们就说这个很像过去日本兵士的帽子。
对于福日公司,中央高层领导也相当地关注,曾经有人批示,认为这个企业有一点殖民地的味道,是一条装配线。不过,吴立平回忆说,当时针对福日公司也并不都是批评和压力。
吴立平:当时电子工业部对这个项目应该说还是很支持的,江泽民同志是电子工业部的部长,我们曾经也到北京去,也到过他的办公室,他对于福日的问题采取很支持的态度,所以尽管他们回去说要请电子工业部对这个企业管卡一下,但是电子工业部并没有,包括刘颖副部长等有关领导都很支持。
四
针对地方乃至中央对于福日公司的争论,项南提出:不答复,不辩论,只要下工夫把福日公司办好!第一书记的表态给予了福日公司最有力的支持。对于合资企业,项南曾经提出了三点意见,其中的第三点尤其引人瞩目,他说,如果合资从长远来看对我们有利的话,那么即使现在吃一点小亏,合资企业还是要坚持搞下去。主政福建的五年,可以说是项南一生最耀眼的时期。不过在一系列的辉煌背后,项南也遭遇了一次失败。
早在80年代初,项南就提出。应该修建一条由福州到厦门的高速公路,这在当时的全国尚属首创。不过福建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地少人多,修建高速路需要巨大的投入。
吴立平:所以当时国务院一位领导同志来福建的时候,说:我当时还以为你们福建糊弄我,别的省报来的,一公里都是一千多万,怎么你们福建省一公里要三千多万?这次来看了以后,确实在福建修高速公路是不太容易,是需要很多钱的。当时叫福建自己拿这个钱是根本不可能的,叫中央拿这个钱也是不可能的。
对于应不应该修建高速公路,在福建省内,也存在着不少分歧。吴立平还记得,当时一些外商也流露出向福建投资的意向,但是这件事情还是一拖再拖。
吴立平:还有的人考虑到因为是人家掏钱修的,要收费,主权好像变成在人家手里控制着。有人纷纷到北京向上面捅这个事情,或者提出不同的意见。后来这个项目就搁置了,一直到90年代末,福建才有了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项目的夭折,成为项南离开福建时留下的一个遗憾。在改革之初的80年代,建设城际之间的高速公路,也许是一件超前的事情。
吴立平: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可能不知道螃蟹的习性还会被螃蟹夹着。毕竟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我们要披荆斩棘踏出一条路来。项南同志曾经表过态:我们过去讲都强调令行禁止,我也是当过兵的人,如果我们都令行禁止,也要求我们的部下都令行禁止的话,改革从何谈起?
五
1984年3月,张明俊从北京回到家乡福建,担任晋江地委书记。张明俊回忆说,这次调动是项南一手促成的。他与项南很早就相识,“文革”中,张明俊还曾经和几个同事在项南的家中躲避造反派的揪斗。
张明俊:福建刚刚开始改革开放,项南在主政不久,晋江那里还没有拉开,所以他对我说了三句话,你到那里去,第一要把华侨发动起来,侨乡的力量很大,要把华侨团结好,要落实华侨政策。第二件,有关“地下党”的问题,要抓紧给它落实。第三个,你一定要把乡镇企业抓起来,现在哪里有乡镇企业,哪里形势就好。你抓住这三个要害。
对于乡镇企业的支持,项南一直是不遗余力。中央高层领导在1987年明确肯定了乡镇企业的“异军突起”,而早在1981年,项南就提出,乡镇企业“要坚决地上,勇敢地上,要排除一切阻力往前冲!”不过,改革之初,乡镇企业还处在摸着石头过河的阶段。1985年的5月,在
福建晋江的陈埭镇,就爆发了震动全国的“晋江假药案”。陈埭镇是福建乡镇企业发展的一个典型,是福建第一个工业产值超过亿元的乡镇,它曾经被项南称为是“福建一枝花”。
张明俊:陈埭里面最大的企业是制鞋业。第二个就是饮料,饮料后来做成假药了,因为假药来钱比鞋容易,后来好像假药的产量比鞋还要多。
吴立平:“晋江假药案”实际上发生在陈埭的一个村庄,这里原来是生产饮料的,到后来用白木耳和白糖生产一种速溶的饮料,他们觉得可能贴上药的牌子,可以挤入公费医疗的这个消费里,可以扩大市场,所以他们就把它说成是药。
张明俊:因为这么做赚钱容易,做法也简单,白木耳熬一熬,兑一兑,什么设备都不要。鞋还得需要胶,卖出去也不容易。假药走的是卫生系统,医药系统疏通一下就卖进去了。
“假药”巨大的利润,让更多的乡镇企业,甚至乡镇干部参与了进来。然而不久之后,来自全国各地的退货单,让晋江县政府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张明俊:最后都跑到晋江找县政府,因为县政府也没多少钱,财政收入一共也就三千多万。退货的单子都上百万,上千万。县政府说:这个是老百姓搞的,我们怎么负责退还给你?索性所有上门的都不管。
张明俊还记得,当时一些报纸已经对于晋江“假药”的问题作出了报道,不过,在当时这些批评并没有引起他们足够的重视。
张明俊:我们把它当作乡镇企业的事情,我们不能赔,而且不是假药,就说认识不足,法制观念不强。农民搞的,是为了赚钱,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假药害不死人。其实白木耳加白糖,医生、护士都把它开出来当做饮料喝,食品饮料冒充药去处理,就是这么一个事情。
1985年6月16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一篇爆炸性的新闻报道,题目是《触目惊心的福建晋江假药案》,一时间,举国鼎沸。福建省委迅速召开会议,严查此事。与此同时,一些省委领导也坦率地谈了自己的看法。
张明俊:我们在省里开会的时候,胡宏同志参加了。讲到假药的问题,胡宏同志讲:晋江假药是“九个指头一个指头”的问题,把一个指头治了就好了嘛。意思就是说,不试试,你不能全盘否定。乡镇企业是全地区都有,它就是一个镇,你把它抓住弄,所以我按他这个口径去说。
张明俊回到晋江之后,在干部扩大会上提出,要以处理假药案为突破口,主动清理乡镇企业发展中产生的问题。
张明俊:我就说,现在看起来,我们光勤劳致富不行了,应该是12个字:勤劳守法致富,除虫洗尘保花——这就是我们对乡镇企业的方针。
晋江假药案也引起了中央高层的关注。7月13日,中央电台、电视台和《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中纪委“给福建省委并转晋江地委、行署党组的公开信”,指示要从快从严查处晋江假药案件。
张明俊:公开信发表的第二天,项南同志从闽东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张明俊你不要怕,你看到那个新闻了吧?我说看到了,他说省委支持你,你大胆工作。
不久之后,中纪委的调查组来到晋江。由于假药案发生在乡镇企业发展迅猛的陈埭镇,因此,调查组的领导非常重视。1985年7月19日,福建召开省政府常务会议,贯彻中央关于加强产品质量问题的指示。晋江县也召开了严查假药案大会,依法逮捕四名制售假药的罪犯。
张明俊:查处完了以后全部销毁了,饮料一做下去就当作假药抓,我们绝对不准再做了。做的也不行,也卖不出去。到了北京,酒店不给住——晋江卖假药的来了,不给你住!那个时候有一段很困难。我带领一批人到温州去学习,我说过,我们跟温州不一样,温州是从好名声开始,影响了全国。我们从坏名声开始,以后坏名声变好再影响全国。果然以后就这样,现在很好。
责任编辑贾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