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萧三在海参崴的往事
2008-11-21方未艾
方未艾
“文革”初期,有两名中央文革小组派来的人,从北京专程到东北找我。在桓仁县招待所的一个单独的房间里,这两人让我写出在苏联海参崴列宁学院和萧三在一起和所知道的一切情况。他们特意要求让我用毛笔写成大字,说是给中央领导看。
我认真地回忆了30年前的往事,用10多天的时间,夜以继日地写了几百页的字。每写好一页,他们拿去一页,写好后就都被拿走了。专案人员临走前,让我保密,态度非常严肃。当时,我不知萧三究竟怎样了。
初识在海参崴列宁学院
我和萧三结识于1934年秋,当时我在苏联的海参崴列宁学院学习。萧三和苏联著名作家法捷耶夫代表苏维埃作家联盟,从莫斯科来到远东。他那时有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身穿黑色西装,宽额明眸,和蔼可亲。法捷耶夫有四十多岁,有一种与一般俄罗斯人不同的神态。他上身穿件草绿色的便服,脚上穿双旧的骑兵马靴,初看难以相信是位作家。
萧三的作品,我是在列宁学院的报刊上看到的。我记得最先看到他的诗歌有《棉花》、《南京路上》、《上海三个摇篮歌》等,多是反映中国人民疾苦和歌颂人民革命的诗歌。萧山的俄文笔名是埃弥·萧,他在法国勤工俭学时,很喜爱法国作家左拉的作品。埃弥是左拉的名字,他就用上了这个笔名。萧三在当时的苏联非常有名气,在一些大城市举行文艺晚会,经常有著名诗人、演员朗诵萧三的诗歌,苏联听众每次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在苏联,俄国诗人普希金的名字家喻户晓,不会朗诵普希金的诗,会被认为没有文化、没有知识的人。如果谁不知道中国诗人埃弥·萧,同样被认为没有文化、没有知识。
萧三是毛泽东很要好的同学,都是新民学会的会员。萧三在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在苏联创作了大量的诗歌,社会影响很大,曾被誉为“国际诗人”。1923年在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学习时,他曾与陈乔年一起翻译《国际歌》歌词,并与任弼时代表莫斯科支部给列宁守灵。虽然,半个多世纪以来,《国际歌》这首歌几经重译、修改,但当时由萧三最初翻译的副歌歌词“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一直传唱至今没有改变。
法捷耶夫在报告中,特别讲到中国伟大的作家鲁迅先生翻译了他的著作《毁灭》,在交流中苏文化方面作出卓越贡献,他个人表示衷心感谢。萧三在会上宣布要成立苏维埃作家联盟远东中国作家支部。大会之后,法捷耶夫和萧三召集当地和学校的文学作者和爱好者,成立了这个文学组织。因为我在哈尔滨就是中共党员,在《国际协报》做文艺副刊编辑,就被选为苏维埃作家联盟远东中国作家支部委员,并担任出版的中文版《太平洋》文学月刊杂志的编辑。
中国作家支部的主任委员是丁山,委员还有史米道维奇、王海漫、铁牛、周松源等。当时在伯力有中文《工人之路》报,是由屈公、梁多伏、野赤、曹大风、李必新等负责编辑。中国作家支部成立后,使《太平洋》和《工人之路》报刊,在远东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普及上起到重要作用。
推心置腹交谈
我是1933年10月,由哈尔滨来到列宁学院的,到这儿后写了一些新诗和散文,在学院的墙报和伯力出版的中文《工人之路》报纸上发表,曾有人译成俄文在苏联的俄文刊物上发表。
萧三知道我是从被日本占领的中国东北地区来的,很关心东北的形势和人民的状况,他多次找我谈话,让我多讲一些亲身经历和亲见的事。于是,我向他详细地介绍了我在张学良办的东北讲武堂的生活和“九一八”事变时沈阳当夜情况;讲了我和萧军加入东北军进行武装抗日失败的经过;讲了我在哈尔滨党组织培养下,团结进步青年在报纸上发表文学作品的情况;也讲了东北人民在党领导下,组织抗日游击队打击日本侵略军的一些情况。他一边认真听,一边认真记。这些内容有的就在他日后写的诗歌、散文、小说中出现了。
萧三说话带有浓重的湖南口音,对人和蔼可亲。我们多次推心置腹地交谈,他对我说了自己的一些往事。他是1896年10月10日出生于湖南省湘乡县萧家冲,原名叫子暲,又名爱梅。萧三是他参加革命后的化名。他在新民学会时和毛泽东在一起,1920年赴法勤工俭学时,周恩来和李立三在巴黎发起成立中共党支部,1922年他成为中共党员。同年他从巴黎出发经柏林到了莫斯科,参加共产国际召开的第四次代表大会。1924年回到上海,和瞿秋白等一起领导上海工人革命运动。1928年到了莫斯科,用中国的民歌和唱本的形式,写了许多诗歌,被译成俄文在苏联报刊上发表,有的被译成别国的文字在其他国家刊物上发表。1930年,他代表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出席了在苏联哈尔科夫举行的国际革命作家会议,任教于莫斯科东方学院,参加了国际革命作家联盟的工作,主编《世界革命文学》(后改名《国际文学》)中文版。
1934年,联共(布)列宁格勒省委书记基洛夫被暗杀,苏联全国和全党进行肃反清党运动。共产国际为了就近指导中国、日本、朝鲜革命运动,在海参崴成立了共产国际太平洋秘书处,列宁学院的院长史达诺夫参加了秘书处工作,院长由古伊斯基继任,刘保夫担任教务长。清党运动中,刘保夫被怀疑是托派撤销了职务,杨新松接任了教务长。
海参崴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人在苏联聚居最多的城市,华人有10万人以上。中国大街和五一大街都是中国人的住宅、商店、戏院、餐馆。在各大工厂、矿山和海港码头,都有中国人当普通工人或技术工人。这些中国人,是多少年来祖祖辈辈在当地土生土长的居民和沙俄时代从中国各地招来的华工,再就是“九一八”事变后,由东北全家私自越境逃来的难民。当地的俄罗斯人,女人比男人多,很多没有出过嫁或离过婚的女人,与独身的中国人组成了家庭。生的孩子是混血儿,这些混血儿和当地居民、中国东北难民的子女,在当地的学校读书,接受苏联的革命教育和文化传统。
海参崴的中国党校建立,是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在莫斯科的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开始招收中国革命进步人士入学。1925年,莫斯科又建立了中山大学,专为中国培养革命干部。1926年,在这两个学校的影响下,海参崴的苏联边疆州党部为了培养中共党员和中国共青团员,决定成立以中国的苏兆徽命名的中国党校。当时校址就在海参崴城市中心,十月革命大街和列宁大街交叉的十字街头的西南角一栋两层大楼。
中国党校的教员,由莫斯科的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和中山大学的毕业生或修业生担任,主要是对来校的党团员进行马列主义理论和科学文化教育,学员毕业后根据革命需要,一般都担任党团组织的干部或文化教员。
这时期,伯力的远东边疆党部还在伯力和海参崴为比较有政治和文化水平的中国共产党员、共青团员成立了共产主义大学班和师范大学班,培养高一级的革命干部。在这两个大学班里,也有懂汉语和俄文的朝鲜人。
1933年,苏兆徽中国党校改为远东工人列宁学院。学院除招收中共党、团员学生,还招收中国的进步工人学生。学校的教员也增加了。
1934年,萧三出席了苏联作家第一次代表大会,并代表鲁迅和中国左联在大会上发言。经中共党组织批准,由法捷耶夫介绍,他加入了苏联共产党,任苏联作家协会党委委员。这期间,他结识了苏联著名的作家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阿·托尔斯泰和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等;还有美国的史沫特莱、哥尔德;法国的罗曼·罗兰、阿拉贡、巴比塞等许多国家的著名作家、诗人。他谦虚地说自己不是诗人,只是一名革命需要的文学工作者。
萧三在海参崴停留的时间比较长,他和共产国际太平洋秘书处的斯达干诺夫、列宁学院的院长张锡俦、教授丁山、杨兴顺、讲师王海漫都很熟,经常在一起谈话、宴会、外出旅游。萧三平易近人,没有一点诗人、作家的作派。
萧三的私人生活
我和萧三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少讲自己私人生活的事情。他在苏联的许多被认为很荣耀的事,都是我听别人告诉我的,有时我问起他具体的情节,他总是几句话就含糊过去了。
列宁学院有两位俄国女教师,一位是鲍茨德涅娃,一位是玛罗斯金娜。她俩都是列宁格勒东方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是经苏联少数民族教育部部长、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亲自接见并分配到这个学院的。她们热爱中国和中国人,在校课余时间负责指导学院图书馆管理工作。
当时,我在课余担任院图书馆外文图书登记和整理工作。她们常和我一起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对《红楼梦》中大观园的一些人物和荣、宁二府的一些故事都很熟悉,有时讲起来津津有味。她们知道萧三是曹靖华的朋友,读过很多萧三的诗歌,对我讲了许多萧三的情况。
萧三初到苏联时,见过列宁,也多次见到斯大林。并和斯大林谈过话。在苏维埃作家联盟工作期间,经常和著名作家高尔基、绥拉菲摩维奇、阿·托尔斯泰、萧洛霍夫、西蒙诺夫等在一起。这些事别人都认为是很幸运和体面的事,而他只是讲这些苏联作家的思想和作品,从不以此炫耀自己如何如何。
萧三在苏联出版过一本自己写的《毛泽东青少年时代》的书,这是他根据自己和毛泽东在一起的生活和自己了解的事情写的。能和中国革命领袖称兄道弟,在当时社会中的人是不多的,萧三在报告和与人谈话时,从不表白自己这些事。我在解放后看到一本书其中写道:1936年毛泽东同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谈话,回忆他在湖南省湘乡县读书时曾说到“有两个同伴特别知己,有一个现在已成为作家住在苏联”,说的就是萧三。
萧三精通俄语,能说,能读,也能写。他在苏联和一位苏联女人结婚,我们都知道他有一个很幸福美满的家庭。一天下午,萧三来到图书馆查资料,正好鲍茨德涅娃和玛罗斯金娜也在。她们好奇地问他,与在苏维埃作家联盟代表会上作为中国作家代表的胡兰畦有何特殊关系?萧三听后笑了说,我在会上给她当翻译,你们都看到了嘛,这是公开的。大家都笑了。她俩又追问,为啥单单给她当翻译?有没有秘密可以公开?
萧三说,胡兰畦是四川人,在法国和德国留过学,到苏联的时间不长。召开苏维埃作家联盟代表大会,邀请各国作家代表参加,那时中国作家一个也没来,胡兰畦写过一些作品,就请她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参加。高尔基和莫洛托夫接见过她,并在莫斯科给她分配了一所住宅。在国民党杀害作家时,她在家里宴请在莫斯科的部分作家,发表了一篇抗议书,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萧三一再说,和胡的关系只是朋友关系、同志关系。两位苏联女士不信,并当场找出刊登萧三和胡兰畦在一起的照片看。萧三只是报以微笑,再没有说啥。
当时我知道,鲍茨德涅娃爱上了院长张锡俦,玛罗斯金娜爱上了瓦列茨基教授。后来,张锡俦回国,鲍茨德涅娃也同来北京,曾将丁玲的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译成俄文,获得斯大林文学奖金。
萧三在列宁学院同中国革命问题专家丁山教授常在一起探讨问题。有一次,我和他俩在一起看《太平洋》杂志的稿件,有一篇来稿写到中山大学一个男生为求爱,钻到一个女生的床下,丁山说确有其事。这男生是四川人,女生是山东人。男生俄文很好,常给当时的校长作翻译。萧三知道这人是谁,只是莞尔一笑。
1934年的冬天来了。海参崴虽然是一个世界有名的海港,竟和西伯利亚一样寒冷,每年一到冬天,海面就冻成一层厚冰。轮船进港需用破冰船破冰,破开一条航道,船才能靠上码头。许多货轮急于卸货,人力不足就让学生支援。一次我和同学在码头帮助卸货回来,经过萧三的住所。我去看望他,他正因头疼病躺在床上。他说这是他的老病,每年冬天都犯几次。头疼是因为有一年滑雪,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被高速下滑的滑雪车撞昏,从此落下了严重的脑病后遗症。要不,这次一定和我们一起去卸货。我听了他的话,心里很感动。
1935年春,在海参崴的列宁学院举行中国新文字第二次代表大会。少数民族指导员马丁诺夫和萧三主持了大会。会议讨论了中国新文字拼音要以北京普通话为标准,还讨论了新文字的词速写问题及北京普通话的词尾儿字的应用问题。当时,中国方言分为五个地区,主要有北方、上海、福建、广东、四川方言地区。
最后的相聚
这年的一个假日,我和萧三从郊外的学院疗养院坐火车回校。在我们座位的对面,坐着一位漂亮的苏联少女。脸有些像达·芬奇画的蒙娜丽莎。她面带微笑,有时正眼有时侧眼,不停地看着萧三。萧三有些不自然,转过脸和我说话。我看那少女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用中文说:“你在青年时一定是位美男子吧?”他听后大笑起来。笑得对面的少女也跟着笑起来,她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
萧三说:“从莫斯科来。”那少女立刻问道:“你是埃弥·萧吧?”萧三点点头。“我在作家联盟大会上见过你,听过你的讲话,也读过你的诗歌。我是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员……”她很激动地说个不停,在我们下火车时,她主动和我们握手。可惜的是,我们谁都忘了问她的姓名和住址,至今只是记得她的娇美容貌。
从这次和萧三一起回来,再没有机会相聚,也不知他何时为何离开海参崴。我在1935年秋回国后,再也没见过萧三。“文革”之后,我在北京见到老友萧军,才知道十年动乱期间,萧三和他的夫人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关进监牢达7年半之久。1974年戴着“苏修特务”的大帽子出狱后,仍被群众专政,没有人身自由。1979年平反后,年事已高,病魔缠身。1983年2月4日,离开了人世。
责任编辑贾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