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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巷

2008-10-21

作家 2008年10期
关键词:烟枪狸猫房子

逄 乔

这个地方,我称它为南巷。

南巷曾用一个很灿烂的夏天迎接我。我来了之后,雪却一直下,没有停过。我知道我不会永远住在这里,所以很珍惜在这里的每一寸时光。

我住过很多地方,每个地方都会在我脑子中留一个刻骨的印象。南巷却不同,它的一切都是淡的。用什么词语写在南巷这一页的书签上,以便在以后翻阅记忆的时候,能让其一目了然呢?

我寻找了许久。没有这样的词。没有。

若是我将来为自己的旅途写一本游记,南巷一定不是我用来吸引读者的卖点,所以我现在就做了决定,只将它在我的游记里一笔带过,绝不多言。然而,我会把它的名字写在洁白的扉页,我要写“谨以此书,献给我的南巷”。

多伦多大学里面有一座楼,有一个中国名字,叫做“东莲觉苑”。看到那块精巧的牌匾时,我不禁震惊:“东莲觉苑”四个字不但超乎人间烟火,意象独绝,并且把中国几千年逍遥淡泊的觉悟都渗入其中了。

我查了查资料才知道,东莲觉苑本是香港最早的弘法道场,它曾给多伦多大学捐款400多万加币,建了这座楼。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我长叹了一口气,心中仿佛下起了春雨,整个心都清新起来。你看,佛光普照,龙腾万里——在北美辽阔的土地上,佛祖池塘里的莲花,开出了春风化雨的季节。

“东莲觉苑”,我反反复复地念着,这是多美的名字!若是所有的同学都能看懂这四个字的意蕴,那么又会有多少浮躁的心灵会被日出之国的深沉所感动呢?

可惜英语所表达的意境和我们的文字大相径庭,这里的楼都被直接地叫成“科学楼”、“艺术楼”,或者“管理楼”。我想,我们或许也可以给生活增添一点诗意,哪怕是一点点,心情都会有所不同。我呼吸着校园里飘散的咖啡香,也喜欢看席地而坐的吉他演奏者,然而,每每想起“东莲觉苑”这个名字,心中不免黯然。我的记忆里总是藏着另一种风景:小桥流水人家,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地方,才是故乡;共饮长江水,相思明月楼的人,才是故人。

要讲的是“南巷”,铺垫却长了些。我并没有跑题,只是太想给南巷增添一点内涵、几分禅意,所以收不住笔。为什么要说“东莲觉苑”呢?因为这四个字所透出的气息,恰恰可以用来形容我的南巷。

我们的宿舍都是一排排连体的小房子,这里叫TownhouSe,一部分在校园的北边,另一部分在南边。我住的地方,本来叫“南边的宿舍”,但是为了配合“东莲觉苑”的氛围,我自己命名它为“南巷”。这个中国名字是我起的,我本想叫它“南园”,但“园”字太艳俗,会让人联想到一片色彩浓重的莺莺燕燕,而非这里的宁静和朴素;我也想叫它“南街”,但是这个名字又喧嚣了些,这里应是乖巧而孤独的……最终,只有“巷”字能写出这种烟雨朦胧但是不失深邃的生活。

大学刚开学的时候,同学们从加拿大的各个城市云集到这里。我总觉得自己作为国际学生,多少有些边缘和孤独。南巷却举行了许多活动,刚刚住进南巷的人在活动中也都相识了。那时候,南巷里外真的是热闹得很。

在这之后的一年里,南巷就再没有过这样的热闹。我总想,左邻右里应该都友好相处,每间房子之间也要多一些往来,谁知大学就真的是大学,长大的孩子们不再需要互相依靠着生存。校园里少有三三两两嬉笑打闹的朋友,多的是一个个风尘仆仆的独行侠。20岁过后,各奔前程,这是真的。南巷的每一个房子,都过着自己的日子,邻居之间保持客气,却并不亲近。

唯有风景变换,日月轮转,大自然用悠悠的岁月轻轻扣击人们的生活,不知疲惫。入秋的时候,路边的花圃日益苍翠起来,晚上的大雾总是不散。每一排房子前面的路灯都撒下一点橙色的光芒。晚上,我穿过这淡淡的灯火,能听到其他房子里做饭的声音,偶尔有人言语几声,到处都是生活的气息。

每当枫叶之国迎来似火的深秋,到处都被枫叶盖满了,那么厚的一层叶子,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云彩上。晚上的大雾遮住了星星,却变成了早晨的露水,点点滴滴,在落叶上闪烁着,比星星还要清新。我喜欢凌晨三点出门散步,在南巷的房子和花坛之间转啊转,思考那些平日没有时间想的问题。

冬天来了,南巷寂静依旧。我本打算有意地错过自己的20岁生日,谁知那个晚上,我一打开房间的门,就看见满地的气球,五颜六色,在我们的房子里铺成了一片海。我的室友们都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我,其中一个白人女孩说,天哪,把它们都拿到3楼还真不容易呢!另一个说,乔,我们本来是吹了70个气球,可是爆了两个,对不起。

我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这个没有准备的惊喜,让我着实感动。我的朋友们还准备了一个插着小烟花的蛋糕,但是烟太浓,弄响了火警。我们索性打开所有的门窗,穿上冬衣,离开了自己的房子,在南巷的路灯下纵情地大闹,把那一房子的烟和不停响的火警都抛在了身后。

20岁过去了,南巷越发让我眷恋。我总想,是什么让我和这个地方亲密地融合呢?是什么让南巷可以把一颗这么浮躁的心给安抚住了呢?

是时候安静下来,好好过滤一下生活了。浮躁的部分拿走,真实的部分保留;虚荣的念头拿走,坦诚的态度保留。你看南巷悠然的草木,再看看那些夜夜在图书馆里读书的人们,我们难道不应该放下一些什么,以达到最安心的境界吗?

安心。

如果说20岁本就是一个浮躁的年龄,我完全同意。自己也会有那些悸动的热情,望着教室的窗子发呆,思想天马行空地飞驰。但是浮躁不能永远作为炫耀的资本,岁月沉淀下来的,并不是喧哗的过场。与其在霓虹灯红绿交错的街口放浪形骸,倒不如在南巷的晴天里看看树影。南巷教给我的,不是放弃生活的乐趣,而是把握生活的实质。

在年轻的纵情的夜晚,你完全可以喝醉,但不可以不醒来。

狸猫在春夏秋三个季节里奔跑,从校园的这一端跑到那一端。偶尔在黑夜里看见它们明亮的眼睛,让我想起了宫崎骏的动画《百变狸猫》。我相信,每一只狸猫都是灵秀的神明,他们在深夜中凝视着寂寞的人们,灯火阑珊的时候,他们会在森林深处变成天使,替人们祈求幸福。不知道是默契还是感应,每当我走在路上想着这一幕,总是会遇到狸猫。狸猫会突然停在路的中间,转过头看着我,然后摇摇尾巴走掉。它们的皮毛雍容并且洁净,尾巴上是棕色和黑色相间的条纹,像是人造的饰品。这些狸猫,大概要在我的记忆里住一辈子。

House里的人都特别爱笑,我每天都会在笑声中醒来,以前觉得吵闹,现在觉得奢侈。我们一起做过的那些疯狂的事情,也都不知不觉地汇入了回忆的河流,以后若是拿出来品味,味道一定清甜。

在南巷发生的每一个插曲,都像是池塘中的一朵睡莲,淡粉色的花瓣上有几点水珠,安然地绽放在我心中。

宿舍门前的那张木桌子,春

天的时候盛着雨水,冬天的时候托着白雪,秋天的时候接着落叶,夏天的时候陪着知了。夜深的时候,我偶尔会下楼,轻轻拉开客厅的落地窗,踮着脚一步跨到那张木桌子旁边。我喜欢面对着南巷的小路坐着,点一支烟,夹在手指间,看着那一点被灰烬包裹的花火。不是因为颓废,也不是因为寂寞,不,我不喜欢尼古丁和一氧化碳的味道,我只是想点一支许愿烟。我有一个愿望,我希望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每天都有恋爱谈。

偶尔在南巷里遇到几个狂欢的俄罗斯人,我就陪他们喝一杯伏特加,浅浅地聊几句,然后一饮而尽杯中的烈酒。酒精从喉咙一直滑进胃里,全身的毛孔都在雀跃。然后道谢,离开。也会遇到抽水烟的印度人,一群人围坐着一个精美绝伦的玻璃烟枪,依次传递着连接烟枪的塑料管子,每个人抽一口,再传给下一个人。这种烟枪就像是昂贵的工艺品,有半米高,形状酷似一个圆滑修长的奖杯,可以立在地上。烟枪从上至下都是玻璃雕花,底部盛有清水,大概是稀释烟碱用的。这种水烟在印度有很悠久的历史,并且老少皆宜。所谓的烟草其实主要是晒干的水果或者花草,其中烟草含量很少。有草莓味的、桃儿味的、柠檬味的、蓝莓味的,和薄荷味的。我的一个迪拜的朋友告诉我,在她的家乡,每当夏天一家人在树下纳凉,或者是想单纯地消磨时光,都会点燃水烟,一边聊天一边看着烟雾悠然飘散着。在那里,每一个人都会静心挑选一个属于自己的烟枪,烟枪价位不等,有的甚至价值连城。

我爱极了这种文化,那么散淡,那么芬芳,你可以坐在门前的老树下,和心爱的人分享一个没有风的下午和一种沁人心脾的香气,相视而笑。若真能这样,那爱情一定也随着香气渗入了灵魂,多年以后,恍然之间再嗅到这种味道,你会发现,生命只是幻觉,而那个人留下的香却可以刻骨铭心。在南巷里,但凡试过水烟的人,都会爱上它。当遇到热情的印巴同学,我当然会接受邀请,接过水烟管子,长长地吸上一口,感觉水果的清香在身体里流动着,心仿佛被浸泡在落满花瓣的池塘里。

不要以为南巷里只有这些尘世问的情调。它也是一面镜子,映照着天上的景致。这个校园被隔绝在都市之外,而南巷,则被隔绝在喧嚣和寒冷之外。

很多时候,我们每天抱怨着繁重的学业和紧张的生活,匆匆来往于南巷和东莲觉苑,忘记了在门前停一停脚步,望一望远方。你看,那朵莲花就绽放在天边,在佛祖的须臾间修炼了万年。

我们经历过很多不眠之夜,每当期末临近,图书馆的灯火彻夜通明。有一天午夜的时候,我从图书馆回来,坐在房间门口的楼梯上发呆。室友在身后轻轻拍了拍我肩膀,指了指房顶的天窗,说,乔,你看,Blue moon。我把视线沿着她手指的方向投向窗外,看见一轮圆润的满月在一方天穹里盈盈生辉。而天空正如深蓝色的锦缎,为满月铺开了巨大的背景。渐渐地,House里所有的人都集中在天窗下,静静地忘着满月,一分钟之内,没有人说话。每一年里只有十二个满月,而这种Blue Moon,比一般的满月更加明亮饱满,每三年才能见到一次。我们都被天窗中的月色吸引了,想着各自的心事。在澄澈的月色下,我仿佛看到了窗外流动的风,缠绵而芳香的风。月光被风吹成了银色,如细细的针线,把回忆一丝一缕绣入了这陈旧的木房子,它的每一块砖瓦,连同我们的呼吸、我们的青春一同凝固在这满月的瞬间。

满月的午夜,在人影寥落的南巷中,时间融化了。佛祖手中的莲花,散发着亘古不变的清雅。然而,春天什么时候来呢?

今年的冬天特别长。接连不断的暴风雪一直是头版头条的新闻。大雪封门,只要一踏出门口,半条腿都会陷进雪中。听说多伦多市区的地铁停了;听说温哥华停电了;听说蒙特利尔的汽车都被风雪埋住了。

因下雪而停课的日子里,我们特别地慵懒,一边躺在寝室的沙发上,一边谈论着春天的计划。透过落地窗,看着阳光一点一点消失,夜色一点一点降临,每个人的思绪都天马行空起来。我闭上眼睛,仿佛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于是开始放任自己的灵魂在幻想中流连,那些我遗忘了很久的画面一一闪现:50年代的纽约街头,霓虹灯和留声机;雪夜上梁山的林冲,那沉重的呼吸和疾驰的脚步;南方的候鸟,在翠绿的枝头折断的翅膀……

这样的梦总是有尽头,人不能靠小说和音乐过一辈子。大雪过后,所有的心思都被雪盖住了,等到春天的时候,就随溪水流走了。

雪天终于变成了雨天,在南巷里看见了久违的狸猫和松鼠,水鸟也开始了轻快的啁啾。听说多伦多里面所有的山谷都相连着,春天的时候,迁徙的狼会成群结队越过一个又一个峡谷,在明澈的月夜里,总有人能听到它们悠远的嘶鸣。春天的确是来了,水雾又弥漫开来,我就要和南巷告别了。

我把东西统统搬到了新家,却坚持要留在南巷再住一个月。在南巷,就只有几本书、几件衣服陪着我,一直到学期结束。我合不得离开这里,合不得我在南巷的这个小房间。

人要长大,就要忘记很多东西。遗忘的代价很大,忘得多了,就会忘记了自己。但是不忘的代价也很大,什么都记得,就再也长不大。所以,我就这样在南巷里走着,踩着仲夏和深冬的月光,穿过初春和晚秋的大雾,把那些念念不忘的,都依依不舍地忘记了。

南巷没有尽头,所以我不知道故事怎样结尾。但是脚步不停,人总是要告别。告别得多了,告别就变得无所谓。这一次,又该怎样挥手呢?怎样告别那些写出的和没能写出的景色呢?每当想到南巷的这一段时光,我总是能联想到萧红的《呼兰河传》。是的,就是这样的感觉,风景都浸在淡淡的水墨之中,生活在手中流动着,色彩不一,像极了飘摇的火烧云。你越是想努力抓住一点什么,就越是无从把握。只能等时间来让它沉淀,等很多年之后,记忆中的精华才会浮出水面。

抱不住南巷,就像抱不住时间和风。然而,你看,佛祖微笑着眺望人间,他身后的浩大的水域中,开满了莲花。

2008年4月2日于多伦多大学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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