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亥年初冬在黄姚
2008-10-21欣力
欣 力
1
黄姚的街巷用的是九宫八卦阵布局,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青石铺街,三水环绕,四面有山,八条主路依山而行,据说从空中俯瞰,像一幅道家全真图。屋舍大多两层,黄墙墨瓦。黄的焦黄,烤烟叶似的;黑的漆黑,湿漉漉的,像墨汁。炊烟起来,在巷子里飘,一家又一家,连成薄雾。其间河水溪流无数,河河相连,溪溪相通,源头就是那三水:兴宁河、姚江、珠江。
黄姚镇最初建在北宋开宝年间,距今一千多年,当年的屋合楼台早已不在,现在这儿住着六百多户人家,一色的明清民居。
此地属桂南,自桂林二百公里的漓江下游,广西昭平的青山深处。
2
微雨。黄昏。长途车在镇口停下的当儿,我恍惚着,正做第九个梦。听说到了,黄姚到了。
石板路水淋淋的。街上没灯,没人。几个说“国语”的台湾人一同下车。黄昏更兼细雨,初冬时候,陌生巷里,一身疲惫,不由得叫人想立即寻个妥帖去处,歇息罢了。台湾人簇成一小圈,像在商量,抑或等人。我们按计划,寻金兰居而去。
这里,看似一个普通的南方镇子。路两旁是店铺,门面全不讲究。夜色说话间就浓了,屋舍道路树木远山,都赶着要隐到黑暗里去似的。急忙四顾,哪里有什么黄墙墨瓦,错落楼台?
湿的石板路上,行李箱的轮子叽叽咕咕地叫,不好听。网上说,金兰居是夫妻开的家庭旅店,价钱不贵,温暖清洁,让人感觉宾至如归。
一条宽路,往右边去。是通向古镇的路口吧?却只见山。
天全黑了。没有路灯的街上,看不清什么了,赫然发现右手边的高台阶上,门扉大开,灯光雪亮——金兰居到了。
男人小个子,笑容可掬;女人高个子,也笑容可掬。男人笑得呵呵呵,女人笑不出声却露齿,还露牙床。两人都50多岁的样子。女人眼睛美,长睫毛,乌黑眼珠,笑起来月牙似的那种,长脸厚唇,年轻时该是个敦厚美人。男人穿蓝色运动夹克,肩上有红白道子的,小碎步迎到门口,搓着两手说来啦;女人穿深蓝布褂,头发朝后束得潦草,站在柜台后头不动,只笑。
小楼。旋梯。天井里横斜着几幅床单,红白格子,蓝白格子。女人说刚洗的,客房的单子。她领我们上三楼,去那个能俯瞰古镇全貌的房间,一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想起福斯特的小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Room With A View”。
维多利亚时代的爱情。露西爱上乔治,贵族小姐爱上平民子弟。爱情是一只鸽子,腾身而起,超越一切。福斯特把地点放在自由的意大利,可见他要看见的不是一般风景。小说是1908年写的,在当时的英国文坛引起轰动,成为福斯特的代表作品。
露西和表姐住进佛罗伦萨的旅馆里,她想要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乔治的父亲好心肠,说拿自己的房间跟她换。露西由此认识了乔治,她有了一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同时看见了自由的爱情。此篇成为福斯特最优美的自由爱情篇章,同名电影1985年于英国首映,得多项大奖,并获得了美国独立电影界的最高荣誉“独立精神奖”。
福斯特讲爱情故事,他说的可不只是风花雪月的事。其实爱情就是社会,爱情就是社会的缩影。从前有罗密欧和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20世纪,有福斯特的露西和乔治、鲁迅的子君与涓生;21世纪呢?有什么?是终于离异又各寻伴侣的汤姆·克鲁斯和妮可·基德曼,还是终成眷属的梁朝伟和刘嘉玲?
房门前一条细窄的走廊,朝右走五步,到阳台,古镇尽在眼底。说到底,这个房间还不是一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把行李安顿了,出门找吃食。朝亮灯的地方去,大概有四家吧,“权二炒粉”、“古镇酒家”、一家发廊,还有一家水果店。这样走了一遭,决定去古镇酒家。
朋友要吃炒粉。我先去古镇酒家点菜。深一脚浅一脚,由“权二炒粉”去“古镇酒家”,居然找不到了。但见路边立一影壁,凑上去细瞧,是一篇清秀小楷写就的古镇历史。忍不住好奇,匆匆浏览,但见四周漆黑,心中忐忑,赶忙转身往回走,一边想,就这么两家店,怎么居然就走丢了?莫非是迷在九宫八卦里了不成?
北宋开宝年,黄姚还是一个荒草丛生的村寨。在今天中兴街位置上的龙利寨只有两户土著人,一姓黄,一姓姚。北宋杨家将平乱到此,因不知地名询问乡人,得知此地以黄、姚两姓为多,索性叫它“黄姚”。
黄姚建于宋代,盛于明清。那个时候,兴宁河、姚江和珠江之水在此汇合。比如姚江,那会儿是方圆几百里的漕运要道,西到桂北,东由桂江联络广东。那会儿的黄姚是三江水路要冲,商贾云集,盛极一时。如今古镇临街的房子多是当时的商铺,熏黑的木门扇上,常见一个圆洞,是晚间的售货窗口。
人常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黄姚富,匪盗就来了。据说这是黄姚镇布局奇特的重要原因之一。进来了,想出去,可不容易。镇子用石头墙围着,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七个大闸门;几乎每条街的拐角处都有门楼,门楼上装着闸门,挖了炮眼;强盗来了不怕,落下闸门,纵然他有三头六臂,亦成瓮中之鳖。进村的头一个门楼有名“亦孔之固”。这个“亦”大约谐“一”的音。这门楼构造特别,是双层防护,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九宫八卦阵配以无处不在的闸门枪眼,神机妙算,天衣无缝,是谁以如此的远见和巧工,在建镇之初就防患于未然,实在费解。
漆黑的夜里想到贼,不由得心慌,好在古镇酒家到了。并非九宫八卦作怪,只是走过了而已。
古镇酒家,镇上最讲究的饭馆。两间小屋拆了中间的墙,成一间大屋;门还是四扇,洞开。客堂里只有两张圆桌,隔老远摆一张,宽宽绰绰的,不挤。电视高挂墙上,画面模糊,演的是古装电视剧,噼噼啪啪地打。靠西墙一个长沙发,皮的,破的。一黑脸男人坐那儿,抽烟看电视;一瘦削老汉坐他旁边。厨房间挂着门帘,不叫人看。
小陈殷勤站起,招呼我。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他姓陈。我照他的引导,在远离那二人的桌边坐了,他拿菜单给我。我问哪个好吃,他答都好;问有什么特色菜,答曰没什么特色的,家常菜。点小鸡炖口蘑,他说没;又点豆豉烧肉,还是没。总算有青菜丸子汤、豆腐酿、米酒。要了,喘口气,朝对面的人看过去。
老汉朝我微笑。他白头发剩不多,亮脑壳,人瘦削,气色好。他说你们来旅游的?我说啊,您来吃饭啊?小陈从厨房间出来,大声说:他来摆龙门阵。我说:半天没听你说话嘛,你跟谁摆龙门阵?老汉笑,扭头瞧黑脸男人。男人掐了烟,也笑。他笑的时候,有点害羞,比刚才好看些。小陈出来介绍背景情况。黑脸男人是酒家老板,当过老汉的学生。老汉曾经是镇上的小学校长,姓古。一千多年过去了,姓黄姓姚的都不在了,现在镇上的大姓是古。
就摆开龙门阵。古校长跟小陈,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说:你知道《茶是故乡浓》吗?那个问:你知道《酒是故乡醇》吗?他们的普通话乡音浓重,我哪里分得出什么茶啊酒,什么浓啊醇的?只胡乱点
头。小陈又说,那个阿兰小姐,阿兰小姐,你知道吗?她走进村口的那个镜头里面,有我,有我。就一股劲儿指自己鼻尖。
我点头,作夸张的惊讶状,说是吗。
他们又说张艺谋,张艺谋拍的那个电影,就在黄姚啊。随后又是故乡浓啊醇的,听不真着。古老人说:我唱歌一次就通过了,他们都拍手啊。我怂恿他唱。其实根本不要怂恿,他喉咙早痒痒了。他的事迹,在这里怕是早已家喻户晓,没人要听了。
他唱《十二月采茶歌》。
天顶哪哩落雨仔呀弹呀
雷啰公伊呀
溪仔底哪哩无水仔呀
鱼啰这个乱呀撞啰啊
爱着哪哩阿娘仔呀
不呀敢啰讲伊呀
找仔无哪哩媒人仔呀
斗啰这哩牵呀空啰啊
大只哪哩水牛仔呀
细呀条啰索伊呀
大仔汉哪哩阿娘仔呀
细啰这个汉呀哥啰啊
大汉哪哩阿娘仔呀
不呀识啰宝伊呀
细仔粒哪哩干乐仔呀
较啰这哩贤呀翔啰啊
唱完,他害羞地笑,脸更红了,瞧着我,像等评判。《中国传世书法》评石涛的七言诗轴,说他“行楷隶相结合,却又不失隶书之古朴遒劲。……奇宕劲逸,天真烂漫……”古老人当然不可与清湘老人(石涛别号)同日而语,但那个古朴和烂漫或许相近,其实就是“老来少”。
老来少是境界。这个境界,不活到那么老,实难昧出。这个“昧”,就是《锁麟囊》里薛湘灵唱的“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的“昧”——是体会,深深地体会。人若能将人生“昧”到那个地步,“老”到那个的境界,便成儿童,便成赤子,便成板桥先生的“难得糊涂”,便可成佛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心目中的儿童文学家或漫画家往往是老爷爷老奶奶。比如冰心,我小时酷爱她的《寄小读者》。其实她作那个文章的时候还没结婚,是20多岁的姑娘,可我读的时候一直把她当老奶奶,字里行间看见的就是那张高颧骨、厚嘴唇,慈爱的眼睛周围皱纹深刻的脸。好像我希望她是那样的,那个样子让我觉得可亲。
还有张乐平。不知在什么地方见了他老年时的照片,认定那个样子是三毛之父。看三毛,便想起他,秃脑门,圆胖脸,笑眯眯。三毛的样子好笑,张乐平的样子也好笑,是特别可爱的那种好笑,你觉得天生跟他是朋友,没隔阂没代沟,因为他是老小孩,他再老,心里还是小孩。还有丁聪,也是。
在我心里,这些人仿佛生来就是这样子,50岁,60岁,或更老,从没想过他们还年轻过。有一回看见冰心年轻时的照片,给吓了一跳。青年冰心温婉秀丽,而我更喜欢她年老的样子。我想将来有一天能成冰心那样一个老太,慈祥安静宽容地看着孩子们,或者像张乐平,整天笑眯眯的,给孩子画画,也真好。所以说,老人做好了,是很有境界的,是能深入人心的。
《十二月采茶曲》的歌词是我后来从网上查到的,据说原作者是唐朝宫中一位歌舞大师,名叫雷光华。他触怒了唐明皇,逃到江西、福建一带的深山里,隐姓埋名,当了茶农。此一说大概通的,采茶戏早在宋朝就有了,源起于江西、福建,经由广东传到桂南来的。
酒菜上来的时候,古老人要回去。我邀他喝酒,他摆手说喝得多了。他的学生站起来,不说什么,看着他离开。
门外的夜,黑的湿的,没有灯光,他蹒跚走去。我的心不由得跟他出去,到外面清冷的夜里,再缩回来,便越发觉得这屋里的灯光暖和。
3
有一说,广西黄姚古镇人选中国最值得外国人去的50个地方。不由得想,那中国人该去中国的什么地方?日本有个谚语,“别人家的米白,别人家的花红”,就是我们的“这山望着那山高”。其实,中国人真该好好看看自己这块地方。用心看了,才知道什么叫地大物博,博大精深,才知道文化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然后再出去,就明白自己的长处短处,既不妄自尊大,亦不妄自菲薄,便是所谓见识吧。
果然就见到金发碧眼之人,T恤短裤,背囊巨大,走得可稳。这样子走完黄姚的八大景二十四小景,在奇峰耸立、溶洞幽深、清流环绕的喀斯特地貌中徜徉,我以为不能叫旅游,应当叫修炼。
是一对年轻人。
想告诉他们把行李寄存在旅店,花点钱,晚上取走即可。一回头,人家已经进了金兰居。金兰居是网友推荐的旅店。我也是从网上知道,慕名而来的。这会儿觉得,世界小得方便。
小陈在镇口等我们。昨晚说好了他当导游,收费三十块。我说那你在酒店的工作呢?他说没事,那是帮忙。我问你平时干什么?他说没事。我笑问你靠什么吃饭?他也笑,咬文嚼字,说随便找点活做,有什么就做什么。他努力把每个字咬清楚。可不?导游要说标准的普通话才对。
原想小陈是当地人,会多知道些事,其实他并不清楚,对于古迹的年代逸事更是一概不知,最热衷提到的就是那个什么浓什么醇的电影,还有电影里头的阿兰小姐。逢到我提问,他大多茫然前顾,不置可否;实在逼急了,就很快地瞥我一眼,说这个,不清楚。可是他不大有愧色,似乎以为,他的任务就是把我带到地方了事。
不用他带我也知道,此地委实可爱。
奇峰环抱,蔚然深秀,是天马山、螺峰山和真武山,虽称不上崇山峻岭,也别有意趣;茂林修竹,清流蜿蜒,数不尽多少溪多少潭。据说后来姚江水位降低,水路颓废,黄姚也随之衰落,渐渐为世所遗忘。
前面有人喧哗,大声感叹:小桥流水啊,真正的小桥流水啊!北方口音,山东或东北。看过去,见一男子,红衣白裤,长发齐耳,面目黝黑,身形魁梧,他身边两个女子,中年,穿着鲜艳。我们经过,大家点头。两个女子正互相拍照。我们朝前走,发现男子跟了上来,搭讪。他说你们北京来的?我说是,您呢?他说青岛,然后心有余悸地回头看,说:她们也是北京的,想跟我一块儿。我看他,等他下文。他看我,略踌躇,然后说,我没。我笑了,问怎么了?他小声说麻烦,那……人家大地方人,咱们伺候不起。我们都笑了。他脖子上挂着相机,看样子设备相当专业。
我们分道而行。
司马第是大宅,灰砖墨瓦,黄姚古宅阶梯院式的代表。门前高台阶,上了台阶还有台阶;门楣上挂了匾额,金粉写就“司马第”三字。字体周正,笔意朴诚。金粉略剥落了些,却不难看。这也是黄姚的好处——没人来把它整得簇新——对于古迹,真是万幸。
匾额上头有方窗,红漆的木条窗栏,漆也斑驳了;窗上沿到屋顶的墙上,宽宽的一条图案,色彩剥落了,看不出画的什么。门前有拴马桩。台阶两旁,大块青石垒就的台子,给岁月磨蚀成墨黑苍绿焦黄,而匾额下的对联鲜红耀眼。对联用普通红纸,句子不考究,贴在那儿有点不伦不类,倒是给这故宅添了些生气。
郭家大院是另一处大宅,郭举人的家,古宅平地院式的代表。没台阶,平铺直入。
门外一溜大笸箩,黄的;里头晒的话梅,黑的。城里的话梅全是
袋装的,“家乐福”超市有散装的卖,也是在玻璃盒子里,让人想不起那果子是树上结的,还是地里长的。阳光真好,晒梅干正是时候。就进去,问卖吗?
院子里,前厅外头摆了摊子,玻璃罐里装满话梅。朋友提醒我别买,怕不干净,我却涎水直流,顾不得许多,称了两斤,结果路上成了累赘。
厅堂深长,墙上贴了大幅人像,右边这人,我认识。
他深眼鹰鼻白发,鼻子下头半个脸给花白胡子遮得严,眼神坚定,充满正义和真理的精神。
你道他是哪个?马克思。
照片下真写着三个字:“马克思。”马克思像是黑白的,下头贴一张黄姚宣传画,彩色的;再下头摆了货柜,柜上一长溜瓶瓶罐罐,是各种米酒药酒补酒的样品;柜下头几只箩筐,盛了茶叶;边上,齐柜高,摞了大大小小的货箱。马克思像旁边还有一张“大坳镇征粮分布图”,牛皮纸上手绘的。
我哑然失笑,回头找当家的媳妇。小媳妇忙着卖货,顾不上理我。
左边墙,也有人像,比马克思装裱得考究,是配了框的,老翁老妪各一张。老妪是素描画像,穿着农妇模样,脸颊瘦削,眼窝凹陷,嘴巴瘪着,像已没了牙,总是耄耋之年了吧?脸上却有三样东西跟那衰老不协调:脑门宽阔;鼻子挺直;鼻头硕大,耳朵硬且厚。落款日:××甲申年五月二十日。
这个画家不简单,他能让我看出老妪耳朵之硬。人说耳朵硬的人有主见,相反的说法是“耳朵根子软”,是没主见的意思。这老妪定是郭家最有主见有贡献的人,不然她的像不会给供在前堂。
老翁是彩色照片,干部装,分头,满头华发,从年龄上看像老妪的儿子。
堂里就是青砖墙,中间石灰抹缝,也好看。问这俩人是谁,答日:家里老辈人。又问,挂马克思像为什么?答曰:挂着玩儿。怕是布置这屋子的人不在,小媳妇对这些形而上的玩意儿显然没兴趣。
前堂角落里,方凳架着木匾一块,油漆脱尽,水渍斑驳,仿佛一块旧铺板,却有四个灰白大字“稀龄举案”,笔意苍劲。这个却有出处,说是道光皇帝赐给郭举人,赞美他们夫妇年过古稀,依然举案齐眉,情感笃好。据说原本是镀金字,文革的时候,金粉给人刮了去。
道光不是一个有为的皇帝,我对他最早的印象来自于电影《林则徐》,那个昏庸无能,把林则徐委屈得不成样子的“皇上”,真是气死人了!赵丹演得好,他明眸传神,或深沉或凌厉或温柔或感伤,总叫人心动;一口上海普通话,抑扬顿挫;做派刚正而绝不脸谱化,是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完美结合,把史书上的“林大人”演绎得实可敬爱。
电影里,道光帝好像没出现,他只是一个巨大的阴影。免了林则徐的官之后,清廷跟英美法等国签订了五个不平等条约,《穿鼻草约》《广州和约》《南京条约》《望厦条约》和《黄埔条约》,中国从此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其实道光自幼好学,天资聪慧,并非生来昏庸;作为皇帝,也很想有些作为。他曾整顿吏治,兴修水利,复书院,查保甲。对于鸦片,他也是要禁的。可是面对洋人船坚炮利的威胁,他的心乱了,想苟活。这一想,铸成大错。
文学作品里常爱把皇帝写成靠世袭得江山,因而生来不学无术,是暴虐无能之徒。其实,你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会发现,那怎么可能?首先,皇族血统是精英血统。多少代了,跟皇帝结合的女人,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养育皇子更是国之大计。清朝的皇子从小就学骑射习武艺,更有精英知识分子当他们的老师,手把手地教。所以我今春游北京九大寺院的时候,处处见到清皇们留下的手书,康熙雍正乾隆嘉庆的都有,实在非常人笔力,或宽博秀雅,或萧散朴拙,或端劲清拔,特别是康熙的字,后来的政治家无出其右者。
依我说,清末皇帝缺的不是智力,而是心力,是精神。一个朝代濒临衰竭,一种体制濒临崩溃,它的领袖会是什么样子?要么焦虑悲愤拔剑自刎,要么无奈苟活困坐愁城。清末的皇帝大都属于后者。光绪比他的前辈明白,他知道,死守旧制不行,不改革就没有出路,可是天时地利人和都不是他的。他是笼中的雀儿,连自尽的力气都没有了,所谓时也,运也,命也。
清朝败了,败得窝囊。海明威说过:你可以杀死我,但永远打不倒我。那是英雄的失败,身体倒了,精神屹立依旧,比如项羽,英雄虽然气短,却是浩气长存的。所以,清末的历史,说起来,让人忧愤满胸,吃饭的时候,尤不能谈。
道光跟我家却有些渊源。我的外祖父爱新觉罗·毓运是道光皇帝五世孙。为这个出身,他委曲求全,委屈受尽。我在襁褓里给送到他家,由他和外祖母养育,直到10岁。文革期间,他身心遭摧残,得了半身不遂,从此缠绵病榻13年,直到1980年辞世。可他是个喜欢找乐的老头儿。能下床了,就拄着我——他是这么说的,那会儿我三五岁,身高正好合适当他的拐棍一一去厂桥的小酒馆,叫一两白干儿、一小碟小肚儿(一种掺了淀粉的香肠),吃吃喝喝,跟人说说话儿。他叫我吃小肚儿,可小肚儿只有几片,一下子就吃完了,我不敢多吃。
我叫他爷爷,不是姥爷,因为姥爷跟“老爷”谐音,不好听。我对他的官方称谓是黑头发爷爷,是相对我的祖父郑诵先说的。我叫祖父也是爷爷。为了区别两位爷爷,就有了黑头发白头发之说。
黑头发爷爷器重我,他跟人说:伦子(我的乳名)这丫头,将来是个大材料。真不知道他这器重从何而来。我这一生,怕是要辜负他了。
1983年他去世,我在外语学校上高中,住校,妈妈没告诉我,待我知道,他已成青烟一缕。那以后我多次梦见他,瘦削的脸,深凹的大眼睛,在窗户那儿看着我,不言语。纳兰性德有词日:“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说的可不正是这个?
谁知道在黄姚会想到外祖父?他辞世25年,我已经不那么想他了——我以为。可是现在,在这个陌生的偏僻所在,看见跟他相关的人名一一说来相关得实在并不紧密——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来。为什么呢?并非因为那个相关的名字或别的什么,而是我该想起他了。思念是生命的一部分,它跟生命一起成长。说人来自尘土,归于尘土,是对的。所有的生活和记忆,点点滴滴,就是尘埃,看得见或看不见,被器重或被忽略,其实都在那儿,堆积重叠,慢慢地,使人越来越接近生命的本质,越来越不惧怕死亡。
有人哼着曲儿进来,抬头,见一老翁,样相跟照片上的老翁有些像。我瞧他,他瞧我。他先说话,说来旅游的?我说是。又问哪里来的,我说北京。他说北京我去过,就大声唱起《我爱北京天安门》,歌声不算清朗,倒也悠扬。他喜欢颤音拖腔,把“太阳升”的“升”字唱出了京剧的婉转。我笑问您是郭家人吗?他说不是,我来看看。
郭家大院有主宅、庭院、拱门、天井、书房,我给拱门拍照,他躲开镜头,可没耽误唱;我出了拱门,他跟着我,说我还会唱好多
歌,这个你听过吗?又唱《洪湖水浪打浪》。我说您不上班吗?他说上班,我在对面酒铺,你来看看。
对面一圈簇新的仿旧店铺,所谓古商业街。酒铺里清静,跟郭家一样,一色青砖铺墙,细条木搭就的顶棚,涂深棕色漆;柜台货架桌椅,全是原色木头,黄中泛白。窗边有长货架三层,摆满酒坛,大约三十多坛,每坛都贴了菱形红纸,上写“酒”字;柜台正中也贴了一张特别大的。架上有米酒,我问:你的米酒甜吗?他不言语,掀开柜台上扣了铝锅的网篮,舀一勺,盛在纸杯里给我。
甜香沁人心脾!我当下买一瓶,又跟他讨酒曲,他先说不卖,听说要30袋,才说我这里没有了,得去郭家拿。你等我。就跑回郭家去了。
酒曲也是上好的,我回来用它照酒酿做法,多发酵两天,真成了,只是比他的酒略苦些,却更香,过滤后是不透明的白色汁液,所谓琼浆是也。一次聚饮而尽。
4
小陈提议去看古树,说是《酒是故乡醇》里拍过的。
老榕树璎珞垂挂,根干嶙峋,树根在地面上裸露纠缠堆积,像老人手背上虬曲的血管,树干都给它顶歪了,斜着身子。树干的下半截满是洞洞眼眼,掏空了似的。青苔由根往干上蔓延,碧绿。旁边的宝珠观里探出一棵龙爪榕,枯渴狰狞,走近了看,居然有簇簇嫩绿新发。一边老得狰狞,一边嫩得柔美,正是老树新发,生命实在让人感慨。它的身后,翠竹千竿,风吹过,沙沙如低语。这一天,11月15号,正是北京城里来暖气的日子。
古树是黄姚奇观之一,有龙爪榕、龙门榕、变色榕,还有一棵榕,树根盘在巨石中间,不沾土地,只靠汲取空气中的水分和石头上的尘土,居然活了千年,称“千年石上榕”。榕树不大,精致奇特如盆景。
还有一树叫“睡仙榕”。传说何仙姑醉酒后靠在树上小憩,树顺势而倒,树干几乎平卧地面,正好让仙人躺卧。何仙姑为何醉成那样?有一说她成仙之前,也曾为情所困。元代马致远曲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些年,坊间多有情感专家专著之类,特别针对青年和妇女,好像这两个人群最易为情所困。看看何仙姑就知道,要想不为情所困,除非成仙,别无他法,老天爷也帮不了她,只能让树通灵性,倒下来给她睡睡,睡醒了,还是得自己面对生活。
小陈忽然猫下腰,朝树根上爬,站稳了,哗地拉开架势,定格——身形矫健,眼神凌厉。我大笑,他保持姿态,说拍照吧。见我拍好了,他下得树来,拍拍衣裳,说我刚才那个叫××拳,《酒是故乡醇》里头有我这个镜头,就在这棵树上。我笑说真不简单。他见我笑,也跟着笑。在带龙桥前的空地上,他又表演了“二指禅”。我这回信了他的功夫,真不是吹的。
“且坐吃茶”该算个亭,在桥边上。桥叫什么,可说不上了。在黄姚,有山必有水,有水必有桥,有桥必有亭,有亭必有楹联,有楹联必有匾额。
说起亭台楼阁,想到的总是飞檐翘角、琉璃彩瓦之类,是颐和园景山北海里的风景,总归是精致有余。黄姚的亭,却不同。飞檐翘角是有的,却只是墨瓦青砖。
亭子不大,三进的,这也是头回见,有青砖石柱三对,每对柱上刻有楹联。进门处这副曰“别有洞天藏世界,更无胜地赛仙山”;中间这一进的屋顶上悬了匾额,浅绿的底子上金字四个,“且坐吃茶”,笔意清雅朴诚,跟“司马第”匾额上的字体仿佛相似,不知是否出自一人之手。这副匾据说是乾隆年间举人林作揖题的。“坐”字左边的“人”字写成了“口”,大概是要多吃些茶的意思吧。
此亭非彼亭,跟皇家园林的亭台不一样。不仅如此,此亭还不光是给人观赏的——它大有用处。
亭子里坐满了人。前头摆个摊,卖小玩意儿,白头老翁守着;中间坐一堆人,像两家或三家,男人女人娃娃全在。一家正剥玉米,一家在往个大盆里摆弄面粉什么的,再有一个戴眼镜的老汉,口叼烟卷儿,怀抱肥美婴儿一个,也当算是一家。尽里头一进的台阶上头,好像一个废弃的佛龛下,坐着三个老头儿,正说话儿,弓腿的屈背的翘脚的,形态各异,悠然自得。
忽然间看见熟人,是金兰居的老太太。
老太太是男主人的娘,九十多了。我并没见过她人,只看过照片,在金兰居前台后面的墙上。照片用光讲究,老太太昔日风韵尽现。男主人说,是来旅行的摄影家拍的。
这一见,就是面熟。
我看她,她也看我。我说大娘,您是金兰居的?她点头说是,笑容可掬。她白发,瘦削,好看,是跟我外祖母一类的女人——再老,也有女人的妩媚和雅致。我跟朋友说老太太的来历,给旁边两个北京来的大姐听了去,她们怂恿我:跟她照个相!她们声大,给老太太听见了。我抬眼看她。她收了笑容,朝我摆手,摇头,说不照相。北京大姐悄声说,给她点钱准行,她是跟你要钱呢。
我本不好给自己留影。人跟自然放一起,总是逊色;跟人呢,则要看缘分,强求是最没意思的事。
曲径萦回,幽深巷里,黄墙墨瓦之间忽见一农妇赶牛而来;小窗萧墙,柴扉半掩,转过巷口,墙上出现劳氏宗祠的路标,一路寻去。
黄姚大姓各有宗祠,共11座,一般占地都在400亩左右。门前有石阶,门廊宽阔,人大门两旁是厢房,正中一个大天井,两旁小花园。天井正面,正堂高阔,安放先祖牌位和祭品。明清时候工匠多是湖南人,所以各姓氏宗祠建筑风格基本一样,都是砖石结构。
劳氏宗祠令人难忘,不因古人,而因今人。
影壁背后的墙上排列大幅红纸若干,上书《男劝孝歌》《女劝孝歌》《治家格言》《西江月励志歌》,还有一张《二○○七年九月初九日劳氏宗祠大祭祀支出明细》。
《女劝孝歌》这样说:
……劝你们,闺女们,听从父母。说一件,依一件,莫逞性情,起要早,睡要晚,伺候人,听使唤,时时尽心。在家中,无多日,还不敬爱。到那时,嫁出去,追悔不能。方才说,你原是公婆家人。你丈夫,常在外,做他生意。公婆老,要望你,老年人,饭不多,菜要可口。旧衣服,勤洗晒,补缀停匀……
《西江月励志歌》说:
贫穷莫怨,小富由勤,妄想莫起,想亦无益。古人结交为结心,此心堪比石与金。今人结交为结口,往来欢娱等着酒,但有小事失相酬,从此生嗔便分手。……
下头的释文说:
这一首《西江月》表明世上绝对没有真心实意的知心好友,只是表面上挂着有名无实的知心知己而已,劝告世间朋友们,切不要因一时之信赖,误认知心知己……
正堂廊下一把竹躺椅,坐上去,抬头,只见空中交错的屋檐,形状如斗。
5
我们邀小陈一起吃午饭,请他带个好去处。他说去古家饭店吧,就在我家不远。朋友说,那你不邀请我们去你家看看?他笑了,说好啊,我家里乱。我们说不在乎。他说,那就先去我家?
去他家经过一宅院,红门石鼓,相当考究,我提议给他照个相。
他怔一下,害羞地问:我?我点头,指了石鼓,叫他坐那儿。他坐下,靠着门框,翘起二郎腿,目光茫然。
小陈家是二层新砖楼。古镇里很少见这样的新房子,一般新房都建在镇外。这是黄姚人的聪明,古镇旧貌才得以保存。
锅台在二层,楼梯的拐角处。陈家女人头发蓬乱,面色憔悴,小儿汲着鼻涕在她膝前身后摩挲。我们上来。小陈不言语,她也不言语。我说这是你爱人?小陈含糊其辞地“啊”了一声,说我们阳台上去看风景。女人低头,往灶里添柴,半掩的锅盖冒出浓浓的白雾,水开了。
阳台在屋顶,俯瞰四周的黄墙墨瓦,这一片相当破败,已经没人住了。我感叹说,这么旧了,不能住人了。小陈不屑地说当然不能了,他像是很为自己家的新房子骄傲。
近午的阳光真亮,照着那焦黄熏黑,特别极端的两种颜色,可是奇怪,却叫人心里安静。那儿曾经有过生活——人、声音、炊烟、水沸腾时的白色蒸汽,现在没有了,都过去了。无常是什么?无常就是变化。一切都在变化,有在变成无,无在生成有;有中存无,无中生有,《心经》里说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是这个意思吧。
古家饭店在坡上,靠山面水,客座设在竹廊里,通透的,摆四五张桌子,在镇上,算规模最大的。对面的池塘不小,碧绿,据说夏天生满莲花。
老古迎出来。他典型的广西庄稼汉模样,五十上下年纪,人瘦小,高颧骨,笑容厚道。他让我们随便坐,大声叫拿菜单来。应声来一个老妇,六十开外模样,脸色灰黄,灰衣灰裤,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湖蓝的半腰儿雨靴。老古说:我老婆。我暗惊,想:这大概娶的是大媳妇。
听说有家养的菜园鸡,我们点了小鸡炖口蘑、豆腐酿。鱼没了,要到市场去买,作罢,要了肉丸汤、青菜、糍粑什么的。在座的除了小陈,还有一个乡亲,是头天在市场附近认识的。那天他带我们找到农贸市场,吃了黄姚大汤圆。
黄姚汤圆是黄酒的颜色,红糖和的面,泡在红糖水里,碗底沉着些炒米粒,也微黄的,看上去蛮滋润的一碗,可惜味道单一,只有红糖馅,太甜。
老古女人抄了单去了。老古却不忙着去烧菜,待着,跟我们闲聊。我问他,您爱人跟您谁年龄大?答曰同岁。又问:是自由恋爱啊?答曰:是同学。又问她叫什么名,答曰叫陈平。耳东陈,和平的平。小陈不大插嘴,显得茫然疲惫。我猜他大概想回家歇着了,后悔刚才不如付了他钱,现在这样,好像抓人家人质似的,非让人陪着吃饭等着拿钱。
几个男人聊,我走到厨房去。陈平在灶台后头杀鸡。难怪她显老,苦累的活都是她的。我说怎么是你杀鸡啊,叫古先生来吧。她抬头看我一眼,满面疲惫,说他?
宅子相当大,进门处正盖房。老古的儿子找了工人来,增建客房呢。我说那叫儿子来。陈平连头也不抬了,叹气。里间有人,是大师傅。我说古先生说,你们家有老房子出租,能看看吗?这话像引起了她的兴趣,她抬头,眼里有了些生气,说我把饭煮上,就带你去,房子有的。
这么陡峭的楼梯,上下一趟就头昏腿颤了,陈平却如履平地,一边嘱咐我小心。她拿钥匙开了门。名副其实的老房子,开间不小,霉味很大。房间除了床和电视,没别的陈设;床垫裸着,没铺床单,床垫的塑料包装还没拿下来。
她站在这房里,显得贴切,房子跟她,都朽了。她说就是没有卫生间,不方便。
卫生间我刚去过,在屋后。夜里如厕,要先走下陡峭楼梯,穿过整条走廊,再下一段楼梯到地面,转到屋后那个没灯的坡崖上——难以想象。她说,所以再盖几间,有卫生间的。这个便宜,你要住,30块一夜。
说话间,菜好了。上菜的,是个养眼的人儿。
古家儿媳,重庆人,脸儿水嫩,个儿高挑,身量儿比丈夫还猛出一分,笑的时候,露出粉嫩的牙床,模样明媚。我又好奇了,问人家这边日子好不好。人家说,他们一家,很好的人。这里没有重庆发达,可是我在这里很开心,想回重庆就回去看看。儿子也过来打招呼,显然客人不用他管,他管的是更要紧的事。他说想把房子改造了,再包了屋前的水塘种莲藕卖。他话不多,有限的几句话里多次出现两个关键词:“规模化”、“市场化”。
大家吃起来。不知为什么,小陈和那个昨天特别多话的乡亲都默默的,只吃饭,或笑。有人喧哗着进来,喊饿啦饿啦,店家有酒有肉,端上来啊!
把眼看去,竟是红衣白裤的那位。
他也认出我们,像是很想加入,我才踌躇,他开口道:合一块儿吃吧,怎么样?
请他入座,互通姓氏,他姓赵。
老古在一旁,又加了一副碗筷。我给他倒茶,说您一个人旅行啊?他一边谢我,一边说啊!那个“啊”底气十足,说:独来独往惯了,我喜欢自由,一年有多半年在外边,到处走。说着拍拍胸前的相机,说拍照。我问拍什么?他说拍风景。我笑说那您家里人没意见啊。他又“啊!”,然后说:有啥意见啊?钱一个不少给他们。
不便问,这个“他们”是谁。
我说:您这样家里都没意见,不简单。他不言语,夹一块鸡肉吃了,忽然说话。他说的话吓我一跳。
他说,不过我肯定有女人,而且不是我老婆。我这人挺有女人缘儿的。我笑说知道,刚才那俩大姐不就愿意跟您一块儿走?他不屑地笑,说那不是,我说的女人不是这个含义。我笑问是什么?他说爱情。我更笑了,问您认为有爱情一说?这下打开了他的话匣子,由爱情的真实性讲到他婚外的恋情、婚姻、儿子、父母,总之他老赵是好人一个,有不当之处,请大家原谅。可谓振振有辞。
老赵给我们说他的故事,然后谈人生。
他说,活着为了什么?很多人,你看他活着,实际上就是行尸走肉啦,早死啦,只不过没埋!大家笑。他正色道,真的!这个事儿我想透了,一个人的精神可能40岁就死了,没激情没追求没希望了,那不跟死了一样儿吗?可是他的肉身子,可能80岁才入土。
我说:您是说40岁死了80岁才埋?
他说可不是吗?要那样活着不如死了,你说呢?
我说是。那您说,怎么才能让自己一直真活着呢?
保持激情啊,他说,永远都得保持激情!
我笑说:您家外有花,保持激情,您家里那枝花呢,怎么办?
他怔住,没想到遭我如此质问,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就喝汤。喝完汤,说小郑,你是姓郑吧?我说是,他说这个问题,有点复杂,怎么说呢?我提出离婚,可是她不愿意离呀!
这是如今众多男性面临的问题。女人,竟然如此无奈吗?
那您女朋友呢?我问。她愿意等您吗?无止境地。
他又踌躇,吃菜,说,她很想有个家,跟我有个家。可是现在这个情况,我给她自由,我不能拖累人家,再说我也怕结婚。
——那她怎么说?
——她哭了。
——她找别人了吗?
——到现在为止,没有。
——要是她哪天告诉您,她
要跟别人结婚了,您会怎么样?
——我肯定会祝福她。
——心里呢?会高兴吗?
老赵再一次踌躇,吃饭,咀嚼,含着米饭说嗯,可能……会难受。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
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
一个人的生命应该这样度过
当他回首往事,
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
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这是保尔·柯察金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吟诵的诗句,曾经激励了无数青春的心灵。回首半个多世纪,世事变迁,有如沧海桑田,那个曾被一代人奉为榜样的保尔,是否虚度了年华,荒废了青春?
那老赵呢?还有,我们所有的人呢?我们,该不该为自己的生命负责?
老赵说他当晚就要离开黄姚,老爹八十大寿,全家在青岛聚,要赶回去。于是碰杯送行。他背上相机、背包,挺了胸脯,跟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拱手说保重保重,常联系,很有点壮士一去的意思。
6
“仙人古井”是一个长方形泉水池,中间隔成两半,前一半又分成两个池子。泉水冒着泡,从一个池子里翻腾而出,这是饮用水池;接着,池水被导入旁边的方池,这是洗菜池;然后,水流向后一半三个并排的池子,这是洗衣池。最后,这些水又由这三个池子流到河里去了。几个池子既彼此相连,又互不污染,水流由清向浊,设计结构实在聪明。镇上早通了自来水,妇女们却还是喜欢在这儿洗衣洗菜。
古井对面,一个模样标致的女人摆摊子卖豆豉。黄姚豆豉有名,我上去讲价,她硬是分毫不让。作罢,要走,看见熟人,老古的媳妇陈平,还是穿着那双湖蓝的雨靴,洗菜呢。
希腊神话是把神拟人化了,行事全由七情六欲做主;中国的神都是人变的,喜好也跟人相仿。比如七仙女,她也喜欢这个方格子井。传说每逢农历七月初七的正午,她就会翩然下凡,专门到古井来洗个澡。井水沾了她的身子,就有了灵性,喝下去祛病健身、延年益寿。至今镇上人还会在每年的这天正午,挑一桶水回家去,放着,慢慢喝。此水长年不腐,可谓神水。给古井冠以“仙人”二字,也是这个缘故。
黄昏了,在镇子里徜徉。现在真明白“徜徉”这个词的含义了,就是这样漫无目的无拘无束,却不是心无旁骛,而是若有所寻。寻什么呢?那些桥啊亭啊寺啊庙啊祠堂啊宅院啊,都笼在黄昏的雾里头,显得不真实。所谓如梦如幻其实就是似曾相识,那个不真实的不可信的正是我们向往已久的。梦是什么?梦是心中想啊。
经过小河,跨过小溪,穿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巍峨矗立的所在。竟是座大戏台。一看便是古物。后来查了,说戏台建在明万历初年,400多岁的年纪了,是桂南地区仅存的几座古戏台之一。
戏台是亭阁式的,单檐木柱砖瓦结构,平面呈“凸”字。顶棚上悬一横匾,上有三个金色大字,“可以兴”,跟“且坐吃茶”一样的字体。查了,果然出于一人之手,清代黄姚举人林作揖。八根大柱,前台两对柱上有对联,一副曰,“闻其声乐则生矣,不妨既竭耳力;观其色人焉瘦哉,正须继以心思”;另一副曰,“锣鼓喧天,管弦悦耳,共庆清平乐;霓裳曼舞,羽曲高歌,齐呼可以兴”。想必这对联也出自林举人之手,前一副比后一副有趣。
黄姚是个怪地方,亭不似亭,戏台不似戏台。我印象里,戏台总是顶热闹的,色彩斑斓,花里胡哨,好像那样,才跟锣鼓喧天相配。
此戏台却一色青灰,基座由大块青石板围砌;飞檐墨瓦;木柱上两副白底黑字对联,雅逸诚朴,很是脱俗。
戏台锁了,不能进,只能绕着它转啊转,实在喜欢。就想起一件事。
我有个表姨,专好给人做媒。我小时生得清瘦,又安静,朋友少,只喜读书画画听音乐,我妈总担心我嫁不成。妈跟表姨无话不说。表姨领悟了,就操心起我的事。介绍一个,不成;又一个,还不成。表姨就问:小伦你想找什么样儿的?我笑说不知道。表姨急了,说那怎么能不知道啊,终身大事啊这可是!我说见了就知道了。表姨笑了,说那表姨一定给你找个满意的。表姨是药剂师出身,不通外文,后来到日本发展,当了日本制药公司驻中国代表,业绩斐然,衣锦还乡,是兄弟姐妹里最成功的。以她当时对我夸下的海口来看,她做这一行是合适的。
看见了,就知道了。很多事都是这样,大到寻伴侣,小到买衣裳,条件是说不清的,见到便知。夜色渐浓,眼力实在不济。上边那副对联说,“闻其声乐则生矣,不妨既竭耳力”,我是——既竭眼力而不见了。
后来在资料上看到,说此戏台不仅雕梁画栋,还很实用。前台地面铺火砖,后台三侧有火墙,台面木板跟地面架空,形成音箱的效果;从前,台底四角还放大水缸,来增强共鸣。所以人说,黄姚戏台唱起来,十里之外,可闻其声。
古人云:“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是人。说那人所用之物呢?似也可行——黄姚多读书人,只清代就出过11位举人,它的戏台也就依了看戏人的志趣,与别处的不同,爱天然,去矫饰,有可爱的书卷气,加上岁月的点化,实在好看。
正感慨,见一人影匆匆而来。竟是老赵。他没赶上去钟山的车,又回来了。他一路小跑,说车走了正好,太多地方没看了,得赶快,天要黑啦。说着,就消失在往河边去的窄路上。
我们也去溪边,该回家了。有栈桥从岸上通到水里,水中一步一石,直到对岸。夜色渐浓,风声乍起。过了河,回头望,只见树影幽暗之中河水变成深蓝色,似乎深不见底。柳宗元在《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中写: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景象何其相似!有释文说,柳宗元敏感到小石潭的境遇与自己仿佛相似,不由得感慨忧伤,神与境违,无心赏景而去,更含蓄地表现了他光明磊落的胸襟和积极干政的志趣,云云。我以为实在牵强。现在的文学释文似有八股之风,好像每一篇章里必寻出些政治意义、社会作用。其实自然就是自然,托物言志是有的,但未必像今人解释得那么简单直接。不如告诉今天的读者,在这些描绘自然的美文中,实在多有可意会不可言传之物,若想领会其深意,怕是要亲历一次才好。这样,或许会多些崇尚自然之人,少点庸碌乏味之徒吧?
风萧萧,此地凄神寒骨,不可久留,我也随古人,记之而去也。
7
吃罢晚饭,去发廊洗头。老板是广东女子,小个儿,精明到骨头里的样儿。她说她不是老板,老板不在。
发廊三个人,大工阿宏也是广东来的,却不像广东人,生得白净周正;一个洗头女,家在镇上,叫阿花,长发披肩,T恤牛仔,打扮不艳丽,女学生似的。问还在上学吗?答曰早不了。问几岁,答曰十六。为什么不上学呢?答曰不喜欢。那喜欢什么呢?不答了,只笑。老板娘在一旁怪笑道,喜欢什么?喜欢嫁个大款,整天玩!都笑。
看这阿花,一副清纯模样,小小年纪,就混迹江湖了。古人云:天生丽质难自弃。其实有些人不晓得自己的丽质,也不看重自己的丽质,所谓自暴自弃者是也。
说话间,有人来了。此人高喉大嗓,声音仿佛劈柴,刀刀刺耳,跟阿宏说话,打架似的。我问怎么了,吵架吗?老板娘大笑,说吵什么架?他们在聊天。他说的是壮语,正说他儿子结婚的事。他听见我们说他,改用普通话。
此人姓古,壮族,跟古家饭店的老古一个祠堂的,是远近闻名的大款。女老板说他家有好几辆车啊,好多房啊,那现金有多少我就不晓得了。姓古的谈兴未尽,接着说他儿子的婚事。他要在这儿,讨个说法。
阿宏说你儿子才十八,怎么就逼他结婚?古汉子说,时候不早啦,他出去了,就不会回来。我要在他出去之前,把种留下,传宗接代,然后他走他的。
都笑。又问,女方怎么说?答曰,她有什么说的?聘礼都收了,还说什么?女老板说你给多少聘礼啊,让人家独守空房。古汉子说怎么守空房,她愿意跟他走就走,我孙子留下就好。女老板笑说你这个人啊,没人性。
洗头吹风肩部按摩,一共八块。完事,去“逼真照相馆”取相片。
照相馆跟金兰居隔几个铺面。街上黑着。我倒也惯了,心里安详得很。镇上巴掌大地方,这两天全给我走过了。熟门熟路,就到了门前。
照相馆里点着灯,不亮,老板和他女人在矮凳上坐着吃饭。一张小方凳权当餐桌,在中间。两人吃一条鱼,没别的菜。女人热情,说一起吃吧。
网上介绍黄姚,说这里人热情,会邀你进家吃饭,一天管三顿的都有。来了两天了,没遇见。
他不言语,只笑,干瘦的脸上划出好长的“猫须”。放下筷子,到柜台后头去。
女人跟我搭讪,说昨天拍的啊?我说是。女人说,我们这里相纸很好的,彩色印出来特别漂亮。我说我拍的是黑白的。女人愕然,说你是搞艺术的?我笑。
搞艺术的人就是这样的,她说。
通向里间的门帘给风吹动了。里间黑着,没点灯,是摄影间。
我来,全因为这个店名,觉得“逼真”二字实在用得有趣。
昨天我来,是早上九点多,他正上门板。我说怎么才开门就关啊?他说有人等着,你晚点来可以吗?
下午我去,他在。
照相馆不大,两边墙上挂了好多样片,还有资质证明、业务范围之类的,都整齐地镶在镜框里。他能照结婚套片、婚礼照、护照像、身份证像,还能做婚礼摄像。
我问能照黑白的吗?他抬头看我,眼神疑惑;低下头,再抬起,说行是行,现在谁还要黑白的?我说我就是要老式的那种,你知道吗?就是50年代人照的那种。他不置可否,说来吧。
摄影间进门右侧一个二尺见方的镜子,镜前一小桌,有梳子吹风机之类。对着镜子梳了头,领扣系严。他让我在背景布前坐,并不指导我左看右瞧,抬下巴扭脖子,只说坐直,然后喀嚓几下,说好了,看看吧。
是数码相机。画面里,此人衣装严谨,正襟危坐,神态有点怪,想笑不敢笑的样儿,眼睛显得太大。不过,挺清楚。
他说你选一张。我叮嘱他,照片上别忘了印上逼真照相馆字样。他点头,说嗯。
他将一个小纸袋递给我。相片四沿切了小花边,右上方一行细小的花体字:黄姚镇逼真照相馆。
嗯,蛮地道的。
8
说早上7:30公车会在金兰居门口停。没有站牌,亦无时间表。男主人不笑不开口,说没问题的,一定有车。
早早的,去对面的“权二炒粉”吃饭。
街上,炊烟初起,紫的,薄雾似的,有淡淡的柴火味。
才刚起火,就来了客人,女主人慌忙准备。
米粉用自家做的风干肠炒了,加点碧绿的小青菜,只是油大了,我看着腻。朋友大叫美味,悄声跟我说,真的好吃,你帮我问问她,愿不愿意去北京给我做饭。我哑然失笑。就那么问了。女人手在围裙上擦擦,说好啊,想去北京啊。旁边坐着她的婆婆和儿子。婆婆五十开外,也说好啊,北京好啊。朋友说是真的,我真的想请她去,您同意不同意?婆婆笑说我们一家人就靠她了。我问你先生呢?答曰在外边。问在外边干吗呢?答曰做生意。女人生得粗壮高大,脸儿黑红,特别“旺家”的相。一问,果然不是本地人,从北方嫁过来的。
我以美酒赠友人的时候就想起黄姚,很实在地想——黄墙墨瓦,曲径萦回;酒家宅院,柴扉半掩;竹树环合,蔚然深秀……
清人沈复在《浮生六记》里说:“……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聊以平生所历者记之。”
此言深得我心。
2007年(丁亥年)11月游黄姚
2008年8月5日完稿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