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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生了一窝小狗

2008-10-21徐敬亚

作家 2008年10期
关键词:篇篇空旷诗集

徐敬亚

从1988年《静乱者》后,我20年没写诗。

不写诗的原因其实也是神秘的。我自己一直不太懂。这些年的事情现在想一片模糊。也许是生存伸出一只手把徘徊者推下了悬崖。也许是精神蜡烛熄灭后一股袅袅白烟使火焰羽化而散。没了就是没了。不想就是不想。

比如跑。一个奔跑多年的人,突然不跑了。没什么理由。就像写诗值得尊敬一样,不写诗的感觉也是身体中值得遵从的一部分。

人类诗的跑,其实是朝着一头鹿或一只猫的方向,朝着西装与皮鞋相反的方向,朝着躲开痛苦的只属于一个人的温暖方向……

运动场里,每个人都在跑,看的人跑的人心里都明白,跑是五花八门。

有的跑是一种飞。有的跑是吃得多了。有的跑是去抢一件东西。有的跑比走路还要慢。

跑的里面没有总经理,快与慢,都是自己的。跑,就是跑的愿望本身。

一个不跑的人,也不会静止。跑惯了的人,一辈子可能都不能停下。他不在运动场里跑,他可能在别的空地跑。没地方跑,他在心里跑。开会的时候看了一眼窗外的鸟,两个人面对面忽然笑了一下,他已经跑了。

跑的最高意义,是飞翔的感觉。跑的本质,不过是使世界向后倒退的另一种巧妙方式。

2008年的5月21日,打开电脑时忽然有一种怪异感觉。有点飘,有点急,有点心里发痒,有点与整个世界分道扬镳。想下蛋前的感觉是觉得蛋已经有了,但并不知道蛋什么样。事先完全没有构什么思。一口气写出了三首诗。“我第一次失去愤怒”,把这个题目写出来之后,我就与昔日全部的情感全部的意识形态分离了。

后来看到越来越多的地震诗,让人感到很无聊。就像20年后低头捡了一块石头,而身边突然每个人都声称自己手里握着一枚玉。就像仓库丢了一件东西,本来跟你没关,这么多年没登仓库门,一不留神便瓜田李下说不清楚啦。

生了再好的儿子,满耳听的全是计划生育、结扎、避孕的词儿,心里也烦。一个人正高高兴兴地跑,忽然身前身后涌来了一群背包夹篓的人,而且他们身上背的全是大词儿,背着一个个四川、汶川、北川,背着一座座学校、一个个孩子、一只又一只手……背了腰缠累累的名词和满身骚味的意识形态,那还能叫跑吗!

本来,写完了《却不是我》心里非常美。第一段的三行写出来后,诗的副作用出现了。“那,却不是我”这个句子太强大,它像拧了诗的开关,把我的方向完全改变了。写完后回头一看,神了,每一段里似乎都暗含两个人——第一段:先行者、颠覆者;第二段:越狱者、断头者;第三段:屈辱者、歌哭者;第四段:拯救者、受难者……似乎充满理性。但我知道“那,却不是我”!

心里只美了两三天,就变得有些沮丧。

一种坚硬的打击,维持不了太长时间。柔软的力量更绵长。

一种伟大景物,不需要游览第二次。而青藏高原,用伟大形容它甚至都是不敬。

它并不文化地伟。它只是体积地大,它只是地理地高。

我一贯是一个忽略细节的人。但在缺少微小线条的同时,宏大的事物对我具有特殊的感召。我常常不自觉地跟着大起来,膨胀起来,似乎那些大的东西就是我。这,有时候是毛病,有时候也成为精神空间与质地。

5月31号,青海忽然浮现出来。它什么也没有,只是空旷,只是巨大。把人全部包围的那种吞没。它的威严,它的神秘,是能感到但不想说清的欲望。有时候我们离诗非常近,但它飘来飘去。你只要抓到了它的一只脚,可能就会抓住全部天空。只需要扯出最飘、最神、最令你着迷的那一根线,风筝就到手了。

你与那一团感觉到的光晕之间的情感关系,就是最合理的语感。你最初碰到的词和词之间的连接,就可能是最基本的节奏。常常,一个漂亮的比喻把你引向了另一个房间。一个好消息往往报告另一个好消息,你跑起来了,越跑越快……

写出《青海,你寒冷的大眼睛》之后,我就觉得有了。一种东西回来了。我曾与朋友夸过的海口真的可能实现了……说不准哪一年,一个人孤独地去到某个地方,一个夏天一个冬天回来,带回一整本诗集,每首诗都活灵灵新鲜,整个诗集一水水儿地情感一体,完全不同于那些多年拼凑出来的所谓诗集……

在写出了《高原狮吼》的题目后,在写出了“一声比一声更猛烈的/是我的喘息”后,我停下了。我知道,按照我20年前的习惯节奏,下面是一个排比的陷阱。我不想跳,我不想成为一个老牌的海浪。我心里想的是一种大空旷,是一种什么也没有,但千真万确能听到的吼叫。我相信能写出来,但我想留着,想在半写不写中享受着它半成品的滋味。

2008年5、6月间,整整一个月,我一直在享受一种暗自欢喜的内心感觉。

这期间我写了大约十多篇文章。具有自恋倾向的人,认为自己篇篇都是卓文,篇篇都产生快感——然而,这全部文章加起来,也无法抵上一句“青海,你寒冷的大眼睛”!

那是一种热乎乎的感觉。是写文章永远无法代替的飘逸——写文章好比堆积木,好比搬石头。活儿干完了,就走人。会开完了,鸟兽各散。说完故事,等于关上一扇门。

而诗不一样啊。写出来的诗,每一个字都是活的。它好像你亲自生下来的一窝小狗,围在你身边不散。它永远都是你的,带着暖洋洋的亲昵,伸出头来一次次拱你、舔你,在你心里摇着尾巴转。久久不散。因为你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放进去了。

6月21号、22号,坐在电脑前,很快完成了后两首。用电脑写诗我过去连想都没敢想。现在,我的小狗们都乖乖出世了。我的心里空旷得像一位傻笑的产妇。我再也不想看那些诗了,一遍都不想。它们不再是文字,它们只是我的儿女。

写诗的愿望啊,你休想诱惑我。再敬职的将军,也并不想每天进行一次战役。

在诗的面前,我不承担任何义务。我并不是诗歌公司每天上班打卡的前台小姐。

人与诗,永远是一种临时的亲缘。我的那些可爱的小狗们,愿意来玩,随时用你的小嘴拱我吧。如果每天必须献上一朵殷勤的玫瑰花,还不如献给我自己,还不如献回给大地。

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可能是我们与诗最正常的关系。

2008年6月28日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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