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德勒的“理由”
2008-09-05夏洁秋
夏洁秋
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能够在多重意义上为作家们提供一些有益的启发。首先,踌躇及文学效率。如果一个人自幼酷爱文学,十八岁立誓当作家,但直到四十五岁才发表了第一个短篇小说,或许并不意味文学才能的欠缺——钱德勒是个不错的例子。就写作的踌躇而言,人们熟知成名作家们江郎才尽后的踌躇,而钱德勒式的踌躇发生于写作的启动阶段。借用钱德勒的书名《漫长的告别》,不妨称之为“漫长的启动”——作为厌世者、酒鬼、混账财团的副总裁、娶了个年长自己十八岁女人的小丈夫、大师海明威无情冷漠的嘲讽者等等(上述个人特征被浓墨重彩地引入中文版钱德勒作品集促销广告),在打发了不走运的大半辈子后磨磨蹭蹭开笔,也实在是情有可原,甚至可以博得做了一生未竟文学梦的人们的同情与共鸣。但作家的踌躇给文学做出最直接与最大的贡献却是因此大大减少了其作品的数量——如果在十八岁幻梦初起之时立志一生写就三十部巨著,到五十岁时第一部长篇小说方告完成,作家本人便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已经没多少年时间可写了(职业作家普遍无法长寿)。客观地说,这并非悲剧,实际上反而显现了一位好作家在以制造垃圾为能事的当代出版业面前的洁身自好。毫无疑问,如果你遵循艺术的法则,你必将得到相应的回报。在钱德勒这里,显灵的艺术法则为“少即是多”。自1939年首部长篇《长眠不醒》问世,到1959年的创作终曲《重播》,二十年间钱德勒仅有七部长篇出版。鉴于其著名侦探小说家的身份,这是绝对的低产。对照侦探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一生创作的惊人的七十多部长篇,你可以说钱德勒不及阿加莎“女王”的十分之一。但结合钱德勒的文学地位——作品被收人权威的《美国文库》,独一无二地以侦探小说进入经典文学殿堂等等——也可以称其足以“以一当十”。
钱德勒获得的另一桩(同时也是“次一级”的)褒奖,是在1995年美国侦探作家协会(MWA)投票推选150年推理小说史上最好的侦探小说家时,被评为头名,而男侦探第一名,又是钱德勒侦探小说系列里的常任主人公马洛。侦探小说家钱德勒的成功可以形象化地描绘成:一个愤世嫉俗的爬格子人是如何在没顶的文学的“垃圾之海”中自如呼吸,并最终冒出头来的。侦探小说、通俗文学与垃圾文学三者之间被许多人习惯性地划上等号。进行这种具有先天文学优越感的判别,是因为存在着对应的,作为文学绝对标准的“严肃文学”或“高雅文学”。评判人又恰巧一向是后一种文学“类型”的知情者或操持者。文类,始终是文类,保持着划分文学等级高下的特权。它甚至影响了书店里不同“文学类”图书的陈放位置。当四十五岁钱德勒的小说处女作《勒索者不开枪》发表在1933年的《黑面罩》杂志上,这位作家选择了一个卑微的“文类出身”。《黑面罩》不是“高贵”的《纽约客》,它在英语中被称做Pulp Fiction,译成中文便是“低俗小说”。
成功的侦探小说家钱德勒心中始终盘踞着挥之不去的“文类”自卑感。他说:“完美的侦探小说是写不出来的。那种能编造出无懈可击的难题的头脑,是无法写出文艺作品的。”钱德勒此言等于承认了侦探小说只是二流的文学(《关于侦探小说的十二点说明》)。我所知道的另一位受“文类”自卑感折磨的在世作家为大名鼎鼎的“恐怖之王”斯蒂芬·金(Stephen King),这种自卑感甚至一度转化成了愤怒。上世纪90年代的一次国际笔会上,有作家在公开信中表示自己“只写‘较好的小说。这意味着,不写爱情小说、恐怖小说或侦探小说……”金被“较好的”这个字眼激怒,在列举了一堆了不起的“爱情小说、恐怖小说或侦探小说”作家及作品之后(很遗憾雷蒙德·钱德勒不在其列),他声称:“我认为,他们的作品有时或经常是文学性的。这些作家全是讲故事的高手。他们的故事将我带离平庸沉闷的生活……我一向认为这样的作品是正直的,甚至是高贵的。”
在作为整体的所谓文学精神(或称“文学性”)内部,如果真的存在着相对于“较好的”、“高雅文学”而言的“较次的”“爱情小说、恐怖小说或侦探小说”的认定,那么显而易见,在这种文学观念之中,文学的‘‘娱乐性”(技巧、功能)受到了压抑,这一定已然构成了文学的某种自虐。斯蒂芬·金愤怒的辩解有“越描越黑”之嫌——“讲故事的高手”及其“带离平庸沉闷的生活”的“故事”并不能与“正直”和“高贵”的文学道德画上等号——“娱乐性”的提供并不能直接生成高贵的文学道德,而实际情况往往相反,使后者受到更大的怀疑。“爱情小说、恐怖小说或侦探小说”的“正直”与“高贵”在于它们显示了作家对于人类生活的不同途径的想象,而这些想象又是与真实,具体的人类文化记忆与生存经验相联结的。正是从这一重意义出发,美国著名作家霍桑早早地在其《七角楼·序》中对侦探小说写作加以告诫:“必须严格地服从一些法则”(娱乐性的保证),同时“如果它偏离人类心灵的真实性,便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道德的提醒)。
时至今日,钱德勒身上依旧眩目的光环无非“以侦探小说进入文学的‘经典殿堂”。必须承认,是由于个体普遍的“高雅”文学潜意识对“低俗文类”的忽略、不屑与反对,使得钱德勒成为某种文学奇迹的创造者——类似于用一把花里胡哨的镶钻左轮打下了B一52——今天,这既是重版钱德勒作品的理由和营销广告,相信也能成为诸多“严肃”作家小小的兴奋点。由于艾略特、加缪、奥尼尔、奥登、钱钟书等过往大师对钱德勒的佳评被重新发掘,当红畅销书作家村上春树的推崇如雷贯耳,雷蒙德·钱德勒具备了演变为又一面象征性文学旗帜的可能性。
而真实的“钱德勒经验”却极其朴素。即:超拔于他的写作“文类”——在侦探小说内部完成一种具有历史特征的抛弃或背叛。钱德勒的大部分写作秘密包藏在他评论“硬汉派”侦探小说家达谢尔·哈梅特的一句话中:“(侦探小说)不是只提供一具尸体,而是把谋杀还给有理由要进行谋杀的人。”
钱德勒的“理由”,既保留下了侦探小说传统中用以娱人的“谋杀”与“尸体”,更重要的是同时开掘出一个惊心动魄的时代与社会层面。钱德勒的“理由”是时代的理由,或者说,是在一个特定时代进行“谋杀”的特殊动因。他的七部长篇小说提供了一份形形色色的谋杀“理由”清单,有时几近于为上世纪那段艰难的“美国岁月”中的暴力行为辩护,并明显地寄予了同情;钱德勒笔下的“尸体”远不止一具,但最使人心惊的莫过于在其小说中横陈着的三四十年代美国社会这具罪恶、腐败的巨大“尸身”。正如钱德勒曾经强调过的,他自己是一名现实主义作家。以侦探小说的“文类”形式进行别开生面的社会批判,就深度和力度而言,在这一领域内可谓空前。
钱德勒全部作品的背景都是加利福尼亚的洛杉矶。这是一座经历了世界性经济危机、罗斯福新政、二战后经济起飞等一系列历史事件,迎来消费时代降临的典型的美国都市。洛杉矶在钱德勒的笔下,有“千般罪行”,这座城市“有人垂死,有人伤残,被飞来的玻璃割到。在方向盘前被撞死或死伤在巨轮下。有人挨打,被抢,被勒脖子,被强暴,被谋杀。有人饥饿、生病、厌烦,因寂寞、悔恨、恐惧而绝望、气愤、残忍、狂热、泣不成声。一个不比其他都市差的都市,一个富有、活跃、充满自尊的都市,一个失落、破败、充满空虚的都市”(《漫长的告别》)。钱德勒在美国文学史上地位的确立,正如利奥-布罗迪在《美国当代文学》中所揭示的,是因其以侦探小说形式开启了“对战后社会贪婪虚伪的共同价值的全面攻击”。洛杉矶的时代众生,便是这种“价值”的载体;而谋杀在“贪婪虚伪”的人群中,又是何其轻易地发生。
钱德勒的写作立意——伴随着愤怒、攻击与批判式的写作情绪——使得他自然地对经典的侦探小说“文类”进行改造与超越,他并没有颠覆英国古典侦探小说建立起的“罪犯一罪行一侦探”的经典三角关系构架,但“罪犯”与“罪行”的“时代性”使得钱德勒获得了塑造全新侦探形象的“理由”:优雅的智慧已经无法对抗疯狂的谋杀。这种认识导致了“硬汉”侦探菲利普·马洛的诞生。
马洛的成功出场,意味着延续不绝的古典侦探传奇的一场断裂。在他之前的侦探形象,无不集英国式的优雅智慧于一身,福尔摩斯和波洛是其中令人难忘的佼佼者。他们侦破案件近于纯思维的智力活动,且始终保持着上流社会宠儿的地位。而马洛在被解除地方检察官的公职后,以侦探为赖以谋生的职业。在社会的最底层与流氓恶棍打交道时,比他的智慧更有效的东西无非拳头、手枪和过硬的身手。马洛眼中呈现出的是整个社会的动荡、黑暗、肮脏与病态。他本人也正是在无穷无尽的血腥的死亡和冷酷无情的争斗、危机重重的倾轧中行动求存。钱德勒终于将原本高高在上、料事如神的传奇侦探放逐到了肮脏混乱的地面,使之成为一个时代真实面貌最直接的目击者。但钱德勒也同时让马洛“是这样的人。他是英雄,无所不能。他必定是个完人,虽是一个普通人,但却有与众不同之处。正如老生常谈的那样,他必定是个正直的男人,天生如此,无需多想,更无须去说……”(《长眠不醒》)。就是说,直面罪恶与谋杀的马洛,也必须成为勇气、正义感与价值观的化身。
当钱德勒在其“硬汉”侦探小说中搭建起改良型的“罪犯一罪行一侦探”三角构架后,“悬念”,这种侦探小说原本控制读者的魅力元素大幅度地消失了。如果读者尚怀着对于侦探小说的“文类期待”,钱德勒的七部作品无一不使人失望:枝节过多,不加驾驭,人物情绪生硬,如木偶表、演个故事依靠巧合而不是情节来推动……但钱德勒的文笔还可以吸引你,它粗犷、精练而生动;还有马洛,在经济大萧条后三四十年代的美国,他是底层美国人的偶像,也是好莱坞男星争相出演的角色。到了1960年代,一位三十多年后将享誉世界文坛的日本人村上春树将雷蒙德·钱德勒当成了崇拜对象。他读了十几遍《漫长的告别》。因为书中的马洛等人“都很独立,他们独自生活的方式给我印象深刻。他们孤独,但在追寻一种体面的生活”。至今,所谓“黑色电影”仍在全球风行,而“黑色电影”的始作俑者便是钱德勒。随着时间的推移,银幕上的罪犯越发无情而残暴,但与罪行对抗的人始终敏于行动、富有力量,这一代代的“硬汉”身上,似乎都有前辈马洛的身影……马洛是钱德勒走进经典文学殿堂至关重要的“理由”吗?
理应如此。
2008年6月3日,于同济文化产业系
责任编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