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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早就变化了

2008-09-05

作家 2008年8期
关键词:集体主义针头灾难

余 华

5月12日四川地震发生后,《Colors》杂志希望能够表现出一种人道和团结的姿态。为此杂志编辑选择了40张最感人的地震图片,这些图片表达了灾难,也表达了希望;同时邀请居住在世界各地的40位西藏喇嘛为遇难者诵经,对于此次灾难表达他们的同情。

《Colors》杂志的良好愿望,将3月中旬的拉萨事件和5月12目的四川地震联系在一起。我心想,这就是西方的视角。虽然拉萨事件和四川地震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在西方媒体中的中国形象却是绝然不同,从拉萨事件对中国的一致批评,到四川地震后对中国的广为赞扬,只有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让很多中国人感到惊讶:西方媒体为何突然变化了?

西方媒体赞扬中国在抗震救灾时的高效和团结,与此同时好像突然意识到中国变化了。《Colors》杂志的编辑也表达这样的意思,在给我的信里说;“对西方人来说,中国人民面对悲剧时非常值得称赞,中国人民团结一心使世界感动。中国有了变化?有的话,是什么变化?”

最近这些日子,经常有西方的记者问我:“中国变化了,你能说说这是为什么?”

我笑了,我说:“中国早就变化了。”我告诉西方的记者,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三十年了,中国的变化可以说是翻天覆地,是以加速度的方式,越来越快地在变化。这样的变化渗透到了各个方面,不仅是经济体制和社会形态的变化,就是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甚至是情感的表达方式也变化了。所以当我要叙述中国的种种变化时,我发现这是一份艰巨的工作,我的叙述可能比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还要漫长。

不过我倒是可以说一说中国的集体主义传统,正如人们在此次灾难中所看到的那样:地震发生后,政府官员从上至下迅速行动;十万军警奔赴灾区,还有无法统计人数的志愿者纷纷前往;生产帐篷、简易房和其他救灾物资的工厂加班加点,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生产……这样的场景让西方吃惊,可是对于中国人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一方面这是中国现有体制的特征,另一方面也是中国源远流长的集体主义传统。

中国历史悠久,就是拥有国家的历史也有三千年了。漫长的封建君主制度造就了专制和强权,因此长期以来中国人在社会生活中是没有个人空间的,如果个人想要表达自我诉求,唯一的方式就是投身到集体的运动之中。中国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农民起义,一次又一次的改朝换代,就是将个人的诉求汇入到集体的诉求之中。集体主义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我们的历史和现实里扎下了根,成为了我们的传统,它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在文革时期,集体主义是以全民革命的狂热姿态表现出来;改革开放了,集体主义的表现从全民革命突然演变成了全民经商,狂热地追逐起了金钱。

可以这么说,集体主义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影响着中国的发展。在文革时期,中国在农村大兴水利建设,每一个农民都扛着锄头投身进去,农民的传统观念改变了,他们不再只是考虑自己或者自己村庄的利益,他们知道水利建设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文革结束后,改革开放开始了,土地重新分配给了农民,这时候每一个农民都享受到了文革时期大修水利的好处,农业的发展不再受到过去时代水利瓶颈的困扰,农民迅速地富裕起来。另一例子是前些年中国的教育体制改革,中国的大学纷纷扩大他们的招生规模,这也是集体主义传统的表现,从而导致了现在大量的大学毕业生失业。今天,中国的经济面临着产业升级,而中国已经拥有了一个富裕的高端劳动力市场,中国完成其产业升级也就成为可能。

我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西方媒体在赞扬中国面对地震灾难时表现出来的集体主义精神的同时,也惊讶中国的网络和媒体的开放,尤其是个人博客的自由,可以任意批评中国的政府部门。我想,西方媒体开始注意到中国个人主义的兴起,中国的集体主义传统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受到了个人主义的挑战,社会形态的改变促使了人生目标的改变,从而带来个人欲望的无限膨胀。今天的中国,个人在社会生活中享有的空间和自由,是西方人难以想象的。比如西方媒体关注的博客,一个人可以在自己的博客上随意诽谤别人,并且不用担心因此承担法律责任。此次地震发生时,有一位正在上课的教师丢下学生,拔腿就跑,并且通过博客宣扬自己的逃跑思想和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生态度,此人一夜成名,引发了中国媒体和网络的狂热讨论,他遭受到了洪水般的批评,当然也有表示理解和支持他的声音。

其实这样的自由早就存在了,作为一个中国作家我有着戏剧性的感受。二十年前我在中国接受采访时可以胡说八道,因为报纸在发表采访时要经过严格的审查,我胡说的话不可能获得发表的机会;可是到了十年前,我不敢胡说了,必须小心说话,因为我说什么,报纸就会发表什么;现在,我从来没有说过的话,报纸也以我说话的名义发表了。就在我觉得中国的网络和媒体过分自由的时候,西方媒体才刚刚发现它们有了自由,而且是在四川地震的悲剧发生后发现的,我心想如果四川地震没有发生,那么西方媒体的这个发现是否会推迟?

这是为什么?

我想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三十年前的时候我获得了第一份工作,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成为了一名牙医。除了拔牙,我在医院里还有另外的工作,就是每年的夏天背着药箱去小镇的工厂和幼儿园,给工人和孩子打防疫针。我需要解释一下,毛泽东时代的中国虽然贫穷,可是仍然建立起了一个强大的公共卫生防疫体系,免费给人民接种疫苗和打防疫针。我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当时还没有一次性的针头和针筒,由于物质上的贫乏,针头和针筒只能反复使用。消毒也是极其简陋,将用过的针头和针筒清洗干净后,分别用纱布包好,放进几个铝制饭盒,再放进一口大锅,里面灌上水,在煤球炉上像是蒸馒头似的蒸上两个小时。

由于针头反复使用,差不多每个针头上都有倒钩,打防疫针时扎进胳膊,拔出来时就会钩出一小粒肉来。我第一天做这样的工作,先去了工厂,工人们排好队伍,挨个上来伸出胳膊让我扎针,又挨个被我钩出一小粒带血的肉。工人们可以忍受疼痛,他们咬紧牙关,最多也就是呻吟两声。我没有在意他们的疼痛,心想所有的针头都是有倒钩的,而且这些倒钩以前就有了,工人们每年都要接受有倒钩的防疫针,应该习惯了。可是第二天到了幼儿园,给两岁到六岁的孩子们打防疫针时,情景完全不一样,孩子们哭成一片,因为皮肉的娇嫩,勾出来的肉粒也比工人的肉粒大,出血也多。我震惊了,而且手足无措。那天回到医院以后,我没有马上清洗和消毒,找来一块磨刀石,将所有针头上的倒钩都磨平又磨尖后,再清洗和消毒。这些旧针头磨平后用上两三次又出现倒钩了,于是磨平针头上的倒钩成为了我经常性的工作。那个夏天我都是在天黑后才下班回家,手指起泡,因为水的浸泡手指泛白了。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在为《Colors》杂志写作这篇前言的时候回首往事,心里十分内疚,孩子们哭成一片的疼痛,才让我意识到工人们的疼痛。为什么我不能在孩子们的哭声之前就感受到工人们的疼痛呢?是孩子们的疼痛唤醒了我的同情,同情又唤醒了我对工人们疼痛的感受。类似的道理,中国早就变化了,为什么西方在中国遭受地震灾难之后才真正注意到中国的变化?是不是中国的灾难唤醒了西方的同情,同情又唤醒了西方理解中国的愿望?

我知道,西方的媒体其实在此灾难之前就注意到中国的变化,只是他们一直是从西方的角度来看中国的变化。如果三十年前,我在给工人和孩子打防疫针之前,先将有倒钩的针头扎进自己的胳膊,再钩出自己带血的肉粒,那么我就会在孩子们疼痛的哭声之前,在工人们疼痛的呻吟之前,就感受到了什么是疼痛。同样的道理,如果有一天,西方的媒体开始从中国的角度来看中国,那么他们就会理解:为什么变化了的中国仍然和西方不一样,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中国的过去和西方的过去不一样,所以今天也不会一样。

2008年6月21日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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