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潜水钟里飞出的蝴蝶
2008-09-05秦立彦
秦立彦
一个沉在水中的潜水钟。一个人被封闭在潜水钟里,惊恐地向外看着。周围是无穷无尽的水。没有其他人,没有鱼,没有珊瑚,只有无穷无尽的水。
这就是2007年的法国电影《潜水钟与蝴蝶》(Le Scaphandre et le Papillon)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它象征着主人公的处境。此片是根据书中主人公Jean-Do-minique Dauby(Jean-do)的同名自传改编,真实性更增加了它的力量。Jean-do本是法国时尚杂志《Elle》的主编。1995年,他42岁,正当春风得意之时。某日他开着新车,唱着歌,带着儿子行驶在美丽的乡间,却突然中风,昏迷了二十多天,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全身瘫痪,仅能转动左眼。他被无助地关闭在自己的身体中无法逃脱。
如果是真正的植物人状态,那也接近于不醒的长眠,对本人来说不失为一种安宁和幸福。但Jean-do患的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封闭综合症”(10cked-insyndrome)。事实上,他可以说是历史上遭到这一病症打击的最著名人物。这种病的患者意识完全清醒,能理解别人说的话,自己则失去了语言能力。这被称为“最接近于活埋”的状态。
这样的境遇令人想起卡夫卡的《变形记》。实际上,Jean-do与《变形记》中人变成的甲虫有太多相似之处。甲虫能听懂家人的话,家人却听不懂他。Jean-do的外形也与那甲虫一样令他人生畏,令自己厌恶。他本是风流潇洒的成功人士,如今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右眼上贴着块布,左眼大睁着,嘴巴被拉扯成奇特的形状。影片中有一幕让我们看到了陌生人眼中的他。两个电话公司的职员来装电话,看到病床上不知是男是女、一动不动的Jean-do,吓得差点逃跑。待发现这是个不会说话却要安装电话的病人后,他们又开始嘲讽他。
Jean-do所处的典型现代生存情境,影片中的其他人也或多或少有之。他被关闭在自己的身体里。他的朋友Pierre曾在贝鲁特被绑架为人质,有四年时间被关闭在肮脏狭小的牢房里。Jean-do的92岁的老父身体不便,不能下楼,相当于被关在自己的寓所里。牢房有大小之分,监禁却是一样的。《变形记》中的甲虫在经过繁琐的长期折磨后,终于死去。然而《潜水钟与蝴蝶》得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结论,那就是对生命的接受、肯定与赞美。很难想象一个全身瘫痪的人能给我们带来这样动人、优美的故事。片中的这些监禁者,尤其是Jean-do,不仅用思想冲破牢狱,而且获得了对自己、对世界的更深体认。关在潜水钟里的人破茧而出,变成了蝴蝶。
此片把被禁闭的感觉尖锐地传递了出来,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选择的、估计不会有第二部电影采用的特别视角。这视角就是Jean-do那只唯一能活动的左眼。在影片开头大部分,摄像机仿佛就埋藏在他的左眼后,捕捉着他眼前出现的人和事。Jean-do刚刚醒来时,这只左眼尚不知所以然,需要慢慢聚焦才能看见模糊的陌生人影。它的视野十分狭窄,其他人必须待在这只眼睛前,若向两边稍微移动,就移出镜头之外了。这只左眼能做的只有观看、眨动、流泪。这样的视角使我们成了这只左眼,成了左眼后那个开始自说自话,但终于与人形成“对话”的声音。
Jean-do的遭遇让人想起博尔赫斯。爱读书的人却失明了,无法读书,这诚然是一个讽刺。Jean-do这一处在巴黎时尚界中心的人,现在偏偏不能动,不能说。Borges希望读者在自己的处境中,不要读出自怜或者对上帝的怨恨。然而,作为普通人,Jean-do起初对命运不免怨恨,对自己不免怜悯,无法接受现实。医生告诉他,他差一点就死了,但借现代医学之力,他们已经可以延长他的生命。这时他说:“这难道是活着吗?”他对来帮助他的医生们叫道:“别管我。”他对自己说:“这不公平。”当然,这些独自的声音并没有人听见。一个女医生来帮助他,念一张字母表,他可以通过眨动左眼来选中某一字母,这样就能“说”出词语、句子,然而他艰难地“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想死。”
一开始,他的孤独几乎是绝对的。在这些孤独的时刻,影片中就会出现潜水钟的意象。孤独在某些时候会特别尖锐地袭来,尤其在星期天,在夜晚。当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2:30,当病房里电视上的所有频道都没有了节目,那不祥的潜水钟又出现了。Jean-do焦灼地大睁着左眼,四周是可怕的寂静。但也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开始想起自己从前貌似成功、光鲜的生活。他第一次认识到,并非是这一次灾难使他从巅峰跌入低谷,即便在从前,他已经是一个失败者,只不过他不自知罢了。“我无法爱的女人,我没有抓住的机会,我任其流逝的幸福的时刻……我是瞎子还是傻子?或者,难道需要灾难的刺目的光,才能让人看到自己的本质?”
伴随着他这些思索的话外音,画面上出现的是极地海洋上崇高的冰川一片片缓缓崩落,持续不断地崩落,击起巨大的水花。Jean-do旧有的自我与世界坍塌了,但在这种坍塌中隐藏着新的希望和契机。灾难给了他一双新的眼睛。正如博尔赫斯所说,其实自己以前同样是盲目的。蒙田建议我们,始终用那终极的灾难——死亡——来照亮我们的现在,使自己随时想到死亡,熟悉死亡,果真如此,那么人在盲目与懵懂中就找到了道路,但这光又过于强烈,非一般人所能承受。而命运把这样的机会送到了Jean-do面前。
也许Jean-do和观众都在等待一个医学上的奇迹,那个从身体意义上对病魔的战胜。事实上,这样的奇迹已经在酝酿着。Jean-do已经能慢慢转头,转动一点舌头,已经能咕哝着“唱歌”。虽然这些只是极其微小的进步,也足以使他和周围的医务人员大喜过望。但这些奇迹并未继续下去。就在他开始“唱歌”后不久,他得了肺炎,很快便去世了。
使他的生命恢复正常、延续下去的奇迹,未能如愿发生。但是,我们不能不感到,在他身上发生了另一种奇迹。他是凡人,终有一死,而他身上发生的奇迹是超越生死的,是精神层面的,因此具有更高的意义。身体的瘫痪是一种禁闭,而绝望、怨尤、愤怒,是更深刻、更残酷的禁闭。经过他自己和他人的思考、理解与爱,他打破了这种禁闭。到他死之前,他仍只是能眨动自己的左眼,但那最深刻的禁闭已经破除了。潜水钟被打碎了。
破除孤独,就是将手伸向他人。虽然Jean-do无法活动他的手,他和他人终于在新局面下建立了亲密、平等的关系。周围人的关心与爱支持着他。医生护士给他送来生日蛋糕,唱生日歌,七手八脚地给他穿衣、洗澡。一个胖大的医护人员光着身子站在水中,婴儿般地抱着他,让他体会水中游泳之乐。他接触最多的是教他眨眼字母表的美女医生。另一位美女医生病急乱投医,带他去教堂,虽然明知他不乐意,仍让神甫为他祝福。这些
人都是有着自己的故事和历史的普通人。
还有那一个个来探视他的人。随着他生活领域的拓宽,电影一开始保持的“左眼”的视角,终于有时换为我们熟悉的全知视角。我们看到了歪着头一动不动地靠在轮椅上的Jean-do,而他总是和其他人在一起。那是些与他关系密切的人,是他的友人、爱人、孩子。他的黑人朋友Laurent直率、笨拙,给他带来一顶并不合适的大帽子。Jean-do的三个孩子的母亲虽然已经与他分开,依然关心他,并显然还爱着他。还有孩子们。他开始不愿意见他们,不希望自己以如今的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但后来他终于见了他们,和他们一起在海滩上。他们十个上来亲他,向他问好。他看着他们玩,让儿子擦去自己从嘴角流出的口水,最后在病房里听他们唱儿歌。与孩子们的见面令他痛苦,因为他无法像以前一样抚摩他们,但又令他快乐,因为这表明他与家人不可折断的联系。还有呜咽着打来电话的老父亲、情人。每一个探视者、打电话者,都揭开了生活的一面,带来他们的故事,为他的生活增添了维度,加固着他在人群中的位置。
Jean-do在与他人的关系中发现了一个广阔的外部世界,同时他还发现了另一个更加辽阔的内心世界。那是每个人都享有的,与人同在的,任何灾难都无法剥夺的。那就是想象与回忆。乘着这两只翅膀,他飞离了他的潜水钟。他回忆起与父亲在一起的场景,那是在灾难降临前不久,他去看父亲,并给父亲刮胡子。这是温暖的一幕。成年的儿子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老父,给老父涂上泡沫,然后在他脸上纵横的皱纹中笨拙地刮着。这是关于身体的亲密的服务,父子二人离得那么近。他们一边谈着话。父亲说他还想着母亲,说他对儿子感到自豪,说儿子要刮得小心,否则可要起诉。丰富的回忆供Jean-do反复回味,为他孤独的大脑提供着情感滋养。
他的思路还可以向另一个更加自由的方向伸展。在那个时候,他真正变成了一只蝴蝶。他可以想象任何人、任何时空。他想象心爱的女人在等待着他。在影片诗意而美丽的画面中,我们看到这只蝴蝶从坚硬的茧子里破出,飞翔在炫目的花丛中,飞翔在埃及古老的金字塔前,飞翔在大漠,在雪山。
Jean-do最初在自怜、怨尤中无法自拔。然而从某一刻开始,他决定不再对自己的状况感到难过。难过终究要停止。到后来,他甚至培养出一种可贵的幽默感,可以对自己的处境做善意的嘲笑,而这种自嘲能力是人人都需要而大家一般都缺乏的。他说:“当我在中风前一周开始节食的时候,没想到会达到这样戏剧性的效果。”他评论自己的孩子们说,看来“即便一个父亲的粗略素描、影子、一个小碎片,也还是一个父亲”。来给他做抄写员的女子惊恐地站在这个怪异的病人面前,这时他给她艰难拼出的一句话是“不用怕”。他能安慰别人了,他不再只是索取理解与同情,他已经能给予别人理解与同情。他开始迷恋生活中的一些微小快乐,他关注着电视上的足球比赛。当那两个电话安装员嘲笑他时,我们听见他跟他们一起发出别人无法听见的会心笑声,虽然他们嘲笑的就是他自已。
这只蝴蝶不仅飞翔,而且创造。文学对他是重要的。家人和朋友读小说给他听(黑人朋友Laurent一边读,一边把脚搭在病床上,读着读着,阅读者和听者都睡着了)。他不仅读书,而且写书。他把一个搁浅在孤岛上的人的内心,以书的形式呈现给世界。他的书“写”于1996年夏天。在出事前他已经与一出版社有合同,让出版社吃惊的是,现在他这个全身瘫痪的人提出要履行这一合同。出版社派来一个女子做记录。他通过眨眼,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表达。书的题目就是《潜水钟与蝴蝶》,1997年三月出版。这位作者不能说话,不能动笔,却“写”出了欧洲很多国家1997年的最畅销书,给世界贡献了诗意和力量。这本书的写作无疑是极为艰难的。Jean-do一共要眨20万下眼睛,每写出一个字平均需要两分钟。但这里不仅是毅力的问题。这本书是他在表达自己,是他在与世界沟通。所以“写”书的他是快乐的。书出版两天后,他便死去,这仿佛也具有一种象征意义。他的生命完结了,但他给世界留下了一件珍贵的礼物。他从书里获得安慰,又通过自己的书把安慰带给别人。
Jean-do还是死了。但谁不会死呢?他死了,但是胜利了。在电影的结尾,一边出现着字幕,一边是一个长段落的奇妙镜头。在电影中间曾出现的那些崩落的冰川,正一片一片地从水里升起,重新回归到自己原有的位置,冰山一座座重新变得完整、庄严。这象征主义的逆向播放的镜头,正是Jean-do重新确认自己“人”的地位的写照。正如他做了四年人质的朋友所说,在灾难的时刻,只有紧紧抓住自己的人性,才不会发疯。Jean-do不仅抓住了人性,承受了灾难,而且在灾难中成长、创造。实际上,一切的境地都是可以成长、创造的境地。在这一点上,人人都是一样的,每一刻、每种境地也都是一样的。Jean-do的身体泯灭了,但从心理上他实现了对自己的治疗。此片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金球奖最佳导演奖,而导演Julian Schnable说,他在拍片期间,父亲正卧病在床,濒临死亡。这部电影无疑给导演本人带来了安慰和希望。而这种治疗,也正是刚刚经历了大地震的中国尤其需要的。Jean-do希望大家都拥有“很多的蝴蝶”。我们也希望,从地震的每一座废墟中,都能飞出成群的美丽蝴蝶。
责任编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