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的政治与开放的文学
2008-07-01崔卫平
崔卫平
对于文学我们已经谈论得太多,但是对于政治却谈论得太少,尽管实际上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政治方面的切身经验,哪怕是那些提到政治便十分头疼的作家,他的这种反应本身就是曾经身陷政治的某种记忆。而我们曾经经历过的政治,并不是政治的全部,就像我们曾经经历过的经济活动,也不是经济活动的唯一形式,我们曾经拥有的文学,也并非是文学的唯一形式。事情的蹊跷正在于,为什么我们对于经济、文学等诸如此类的人类活动形式拥有一种开放的心态,认为它们始终有着开阔的前景,而对于政治如此不看好,认为它如此没有前途,只能拥有过去那样一种形式?
政治有两个不同的层面:一个是现实的政治,即在社会生活中正在发挥作用的那种政治,不管我们如何称呼它,且不管它是如何形成的,总之它作为一种强势力量,已经存在于某处;另一种是理想的政治,于其中投放了人们关于如何组织自己所处社会的某种理想和期待。说这话在今天听上去有点像是笑话,迄今还有人对于政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有可能的是,在这几茬人过去之后,当政治带来的伤痕越来越成为往事,随着社会的开放,人们的心态越来越开放与收放自如,那时候的年轻人或许不给自己设定这样那样的禁区,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来关心一下,包括政治。
政治关心这样的问题:“人们应该如何生活在一起?”“如何解决人们不同利益、不同背景、不同思想及信仰之间的矛盾冲突?”类似的议题,蕴含着一系列的前提,而最为重要的前提是:谁都不是善主,不是君子或者天使,他身陷各种欲求与冲突之中,他本身即是“问题之人”,不能指望任何人与他人发生矛盾冲突尤其是利益冲突时,仅仅采取一种谦虚礼让、知书达理的态度,尽管他自己希望自己如此,正在朝向这个方向努力,但是在达到这个终极目标之前,他基本上是一个自私自利之徒,比自己想象与认可的要坏得多。达到这个目标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大多数人一辈子也达不到,即使个别人达到了,但是这不具有仿效的性质,不能指望其他人们也能够达到。而且不排除个别“圣徒”在面临巨大声誉及权力之后,重新退回到一般人低调的道德状态。现代政治学的鼻祖马基雅维利说的正是这个,他将人首先理解为豺狼,而人与人的关系则首先是豺狼与豺狼的关系。说出这一点,在当时是惊世骇俗,而在今天已经成为老生常谈。参与撰写“联邦论文”的汉密尔顿说:“我们应该假定每个人都是会拆烂污的瘪三,他的每一个行为,除了自私自利,别无目的。”
人是向善而并非直接和已经是善的,人性的这种幽暗性质,对于文学家来说,也不应该是陌生的。
如何解决豺狼之间不停的矛盾冲突?——不,这个问题应该由“豺狼”自己提出来:如何使得自己不至于因为每天与邻居之间不停的摩擦,而整天陷入某种混乱不堪当中?而耗尽生命的大部分乃至全部?循着这个思路,他们决定接受一个统治者,在今天则是需要一个政府,即需要在他们之外的某种仲裁和平衡的力量,谓之“仲裁”,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种约束或管制。就像交通规则,每个人都想自己尽快过马路,但是你必须要看红绿灯,这红绿灯就是一种管制的力量。无奈人类面临的事务比交通管制要复杂晦涩得多。在如何实现管制的问题上,政治哲学家们又分为不同的派别。霍布斯认为既然一般人们是不可靠的,那么则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政府将他们管住,即超强超霸的“列维坦”,而他之后的洛克则反驳道——对付一群调皮捣蛋的黄鼠狼,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猛兽譬如狮子去控制它们,但狮子又凶猛,威力又大,其为害性千百倍于黄鼠狼,难道它不需要防范与管制吗?洛克提出了权力之害的问题,这是另一种警醒,但他依然分享着与霍布斯同样的起点:人们并不是需要一个统治者,不是没有统治者便活不下去,更不是必须养活统治者之后他们才能够活下去,而是为了自身安全的考虑。换句话说,人们与统治者之间始终在进行某种交易:我给你纳税,你给我提供安全保障。我交了钱,目的是要从你那里得到安全服务。
可悲的是权力一再被神圣化了。当权者为了统治的需要,想方设法将自己说成是万古长青、不可动摇的,同时不惜一切人力物力,从物质上到精神上将自己塑造为“真命天子”,是秉承神秘的上苍之命令,超越于世俗世界之上,因而是不可侵犯、不可怀疑的。因为权力所享有的巨大资源和拥有的巨大支配性力量,使得它看上去像是拥有某种神奇的魔性,令一些人匍匐其下。这就是马克斯·韦伯所说的“迷魅”。而现代社会伊始,便是破除这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迷魅”,神圣的光环剥落在地,“天命”所赋予的神秘外衣不再,权力(权威)需要提交自己合法性的论证,暴力、武力或许可以保证一时,但是不会延续太久。这种论证不应是口头上的,仅仅是意识形态的工作,而且还要落实到看得见的程序上面,因而有了选举制、代议制、政党政治。类似变化的脚步在我们周围也依稀可闻,那便是从“历史不可抗拒的规律”到“三个代表”,后者强调的是权力的民意基础。
合法性论证的问题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是需要不断地补充完善。哈贝马斯在汉娜·阿伦特的思路上提出的“公共领域”,首先涉及权力/权威的合法性论证问题,是对于选举制度的有力补充,即权威或认同的建立不应该单是通过选票,而是需要通过充分的辩论;能够成为人们之间规范的东西,必得经过公开、自由的沟通讨论;即使是人们自己的意见,也不是在被代表中得到呈现,而是在辩论中得到形成。所谓“公共性”,在“看得见、听得见”的含义背后,实际上强调的是不同利益、不同背景及思想的人们,能够在同一个亮起来的公开平台上得以露面和发出声音,那是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和场所。在这个意义上,哈贝马斯和阿伦特都借用文学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在公共领域中发生的,就如同文学中发生的那样:个性纷呈、丰富多彩、每个人都在期间得到充分发挥和生长的空间。哈贝马斯将十八世纪的布尔乔亚的文学沙龙视为公共领域的雏形和预演,阿伦特则赞赏肯尼迪的白宫热衷于邀请各路艺术家,那些精神上的波西米亚人。因此,不能对“公共领域”做望文生义的理解,它不是指的“公共事务”——即那些个人之外的事情,而主要是这样一种性质——在平等公民的理性交往中,才能得到权威及规范的合法性说明。在将文学作为“隐喻”说明公共领域的性质时,哈贝马斯和阿伦特是在借文学的开放性为政治上的开放性作出示范,包含了文学在某种意义上走在了政治前面这样的意思。当然,并不是在任何情况下,文学都必然走在任何一种政治的前面,拥有那样一种开放的性质。
所有以上这一套表述,实际上距离文学还相当遥远,或者说还没有与文学发生关系。在哈贝马斯与阿伦特谈论公共领域时,他们主要关心的并不是文学,尽管阿伦特对于文学尤其是诗歌拥有极高素养,她能够脱口背诵出许多古希腊文学与德语文学中的经典诗句。然而并非涉及文学专业的事情,对于从事文学的人们来说,就毫无意义和不值得谈论吗?这个问题值得人们考虑。即使这样的知识并不直接带进文学作品或文学研究,但是一个人并不是仅仅生活在他的专业之中,只能谈一些专业上面的事情。不论是一个文学家还是一个文学研究者,他不是照样与他人一样生活在生活之中吗?不管他是多么不情愿,他不是同样与周围的邻居居住在这个星球的这个国度之内,与他人发生种种纷争和分享的关系吗?他邻居在市场上买了毒大米,他是不是也买了一些?他邻居吃进去的毒牛奶,他不是也吃了一些?若是他的邻居遭遇非法拆迁时,能够单单留下他的房屋吗?当政治学家说“谁都不是善主”时,同样也是包含了文学家和文学研究家在内的,他们并不会因为自己描写过(或研究过这种描写)美好的感情,就仅仅拥有美好高尚的感情而没有或不懂得那些“假、丑、恶”的东西。(在人性恶的问题上,文学家与政治家应该拥有更多共同语言的。)
因此,文学家(包括文学研究家)与政治的关系,首先如同任何一个普通人与政治的关系,他们对于政治的要求,也如同一个普通人对于政治的期待,比如一个如何不喝到毒牛奶的、平等的而不是特权的、法制的而不是没有地方讲理的环境。一个人只要承认他还是凡身肉胎,他就自然会有这样的要求。如果说这样的要求是梦想,看来会做梦的权利,就不仅仅属于文学家,也不仅仅属于文学,普通人也会有自己的梦想,有关合理政治的梦想。文学家在他日理万机之际,即忙着做这样那样的梦的空隙,偶然或许也会参与做这样“平庸”的梦,将自己还原为一个最为普通的人,参与普通人的普通行为。应该说,在我们这个基本上是特权的社会中,一个社会精英再返回去当一个普通人,这样的经验人们并不熟悉。然而恐怕也没有人要说,当一个文学家就等于拥有了某些豁免权,免去再当一个普通人了,可以免去那些普通人们的烦恼了。显然,这种事情并不增添一个人专业上的成就,呼吁建立一个良好的政治环境,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文学家;而假如一个伟大的文学家,用他在专业工作中建立起来的某些声望,来从事某些普通人的工作,站在普通人的立场上说话,帮助普通人的事业,虽然有“利用”和“被利用”之嫌,但那将会使得通常遭到压抑的普通人的立场,更多地被听到,使得这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普通人的事业,得到更多地支持。
普通人的政治——它更多的情况下表现为“非政治”(也即广义的政治,不具有政治的含义与野心,仅仅是一些大实话),与一个文学专业的工作关系如何?前者是一个背景,既是生活背景,也是工作背景。“生活背景”是指——对于文学家来说,与想象力同等重要的还有判断力,简单地说即对于善恶、美丑、真假及新生与腐朽的判断,它们是在与周围世界不断的接触和处理当中,训练和砥砺出来的。广义的政治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有关公正公平的事情我们每天都会遇到,而如果我们对于这部分完全关上大门,那就等于关闭我们相当一部分的感官,关闭我们对于正在发生事情的恰当判断,我们的判断能力就会下降,对于事情的敏感和灵敏度就会衰退。比如毒牛奶这样的事情,它并不是孤立的,类似的事情人们也听得多了,与那些非人性的各种事情同居一室,是我们长久以来的现状。而在不得不忍受这种事情的过程中,我们的头脑与心灵都被这些东西伤害弥深,我们的判断力、感受力、分辨能力都在下降、人性的水准和眼光正在蒙受损失,那么我们用什么来测量和评判这个世界?
“工作背景”是指——与文学有关的这个世界,它不仅仅是文学的世界;与文学有关的这个世界中的个人,不仅仅是文学个人。而文学之外的这个世界及个人,不管怎么看,都是有着某些框架的,是根据某种途径整合起来的,不管是现成的框架还是理想的框架,它们关乎所处世界的结构。文学当然是具体的和想象力的,但是这个想象力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它是否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借助这个世界已有的结构和系统,这是一个问题。我不反对这样的说法——文学是一种永恒的反叛和挑战,但是恐怕也需要弄清楚它到底正在面临什么,它所要反叛的东西是什么,那么才谈得上是富有意义的挑战。否则,很可能出现的情况是,你自以为是在反叛,但是不知怎么搞的,最终弄出来的东西,恰恰与正在流行的东西同出一处或者沆瀣一气。别人怎么看,都看不出这部作品所具有的挑战价值。在今天这种情况下,问这样一句恐怕不是多余:什么东西,才可能是富有挑战意义的?在这样一个急速变动的社会中,生活在各行各业的读者们也正在遇到和接受来自生活的各种挑战,在应对挑战中他们感受到自己从未有过的活力,包括在以他们的方式“参政、议政”的活动中感受到自己的能量,这些读者当然也会期待眼前的文学作品,也能够与他们一样走在某个平行的道路上,能够挑战自己的时代及其精神。
换句话说,在呼吁政治开放的今天,文学也需要进一步开放,从而能够面对和处理这个变动的世界和变动的人心,就眼前这个庞大的、混乱无序的对象形成某些结构,提取为某些形象,以便让人们的思想感情有所依托,在这个世界面前有迹可循,而不是因为盲目而只能参与其中的混乱。对于文学的开放,也不宜做狭义的理解,即仅仅是朝向外部世界开放,文学的开放尤其是指朝向人们内心的开放,那是一种朝向自身的开放,朝向自己内部那些幽暗的、未曾打通的东西,它们不仅仅是人性的昏暗暧昧,这些东西许多年来已经涉历许多,而且是那些被悬置更久的东西——人性中那些超越性的力量,良知与德行的力量,它们很有可能是我们环境中的最为稀有的因素,最令人难以启齿的东西。从文学的立场来说,只有与我们自己沟通,与我们自己身上人性的因素沟通,我们才能更好地与这个世界相沟通。很可能,我们将自己身上某些有力的东西压抑得过久了,而替换上一些令我们彻底无力的东西,我们的聪明都到哪里去了?说到底,能够令我们瘫痪无力的,最终是我们自己,因为在最后一道关上,需要我们自己的认可和配合。
文学的开放不仅是指向某个“空间”(现实的或者内心的),它同时还有一个重要的维度是朝向“时间”,朝向在岁月磨洗的长河中,生活所显示出来的质地和色彩,以及人性所经受的压力、考验以及变迁。世事无常,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会遇到什么,什么东西降临到他前面的道路上来,这些东西都是无法预料的,因此也不能说明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不能见出他的智慧、过人之处或独特之处。而能够揭示这个人的独特性,是在他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他如何对待和处理,他从中汲取了什么放弃了什么,哪些东西是他继续坚持、始终如一的,哪些东西是他不得不重新调整和再度修正的,到头来他能否保持某些有价值的东西在他身边,哪些历久弥坚不能磨灭的东西,是某个人还是内心中的某些东西,它们必须是有说服力的;或许还有比他这个人更加有力和强大的力量,那是一种更为悠久、亘古的力量,需要打破眼前的这个秩序才可能洞察,它们对于这个世界有着更为强大的支配力。然而,不管是属于人的世界之内还是之外的东西,那些真相和洞见,它们是如此难以窥见,非得经历艰苦跋涉之后,才能够得到。在这个意义上,叙事作品尤其是长篇叙事,本质上都是“历险记”、“使途行传”之类。为什么这么说?需要从时间的废墟中产生一点什么,从时间的毁灭中保存一点什么,从时间的无情毁坏中拯救一点什么,这同时也意味着从偶然与无常之中夺回一点什么,而不至于陷入虚无主义。我们很少想过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是对一个……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含义是什么,简单地说,呈现一个长度,意味着呈现一个有着前前后后的连续、关联、互相作用的过程,意味着在这个变化、变动的过程中积累起来的东西。只有那些经过考验和积累起来的东西,才有可能是可靠和有价值的,获得它们是有难度的,而不是一蹰而就的。
这一点也许与我们的美学传统有差距,最大的不同还不在于表现为强调“瞬间”还是“恒久”上面,而是在这个区别背后,蕴含了一个不同的对待人生的态度——是“入世的”还是“出世的”。讲究“意境”的中国诗画,骨子里深受佛教的影响,虽然眼前见到的是一朵花,但是看到的却是别的东西,所谓“拈花微笑”,正是深藏玄机:在某个瞬间,其精神已经飞跃至这个世界之外或之上,在与神的精神与之发生交流的同时,将这个破烂的世界抛之脑后,能够抛得越远越好。与这个主要是“诗画”传统相伴随的,还有大量的随笔(散文)、小品,它们同样也是集中于一时一地的主观感受,着眼于体味(把玩)对象和自己的心情,追求一时的舒缓、舒解。应该说,虽然经过了百余年的中断和干扰,但是某些东西已经深入我们民族的骨髓,一旦需要的时候,马上就会自动呈现——依据某个习惯,人们不加思考地将美看作仅仅是超越于这个世界之上的东西。1这套传统美可谓美也,然而美中不足的是,缺少对于“现世”的关联,它与现世之间基本互不照面,在审美经验中产生出来的东西,不能够带到世俗世界中来,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或任何一种有力量的东西。
我们不幸已经来到一个彻底世俗化的世界当中,在这个世界当中生活和度过一生。当然能够找出充分的理由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但是无论如何,我们仍然生活于其中,为她所牵连和牵挂,甚至将她当作自己的一部分。而谓之“世俗生活”,并不是说就等于吃喝拉撒,油盐柴米,仅仅是围绕着人的身体,将“口福”和“肉欲”当作生活的目标,那样一种仅仅停留于身体之内的生活,是混浊压抑、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生命的要求比这宽广、丰富得多,其中重要的一条便是:不希望在这个世界之内是没有尺度的,不能接受在这个世界上像一场洪水那样仅仅是浊浪滔天,人只是在恶浪当中被颠簸、被抛来抛去。人是有能力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什么的,有能力将世界变成真正人的家园,为了人的和适合于人的,其中有人的尺度,人的比例,人的格局,它们是人性的,同时也符合人的向往和尊严。它们既体现为法律、国家、社会团体等,同时也体现为文化、艺术(建筑雕塑)这样一些东西,人们塑造这个世界,同时也塑造自己本身。文学的活动,则是这种“塑造”(形塑)的活动,它是在大地上塑造人的形象,不仅描述出人是什么,而且揭示人可能是什么,他有什么向往和潜力。
即有关人自身的开放性。他是否能够表现得比现在更好一些?他的生活看起来是否更加具有立体感而不仅仅局限于某个平面?他的思想感情是否更加开阔和富有活力而不困于某些角落?他在周围世界面前是否更加自如自在仿佛那是一个家园,而不是一个对他布下重重陷阱的地方?他与周围人的关系是否足够放松轻松拥有许多认同认可,而不是像随便谁都像是生活在孤岛之中,忍受隔绝所带来的气闷晦涩?当岁月流失及至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是否单是觉得虚无飘渺,还是有一些可以追忆的往事或者觉得此生多少有些值得?还有,是否我们竭尽全力,就是要在心中喂养那个叫做靡菲斯特的魔鬼,对于眼前的一切只会报以冷冷的嘲笑?总的来说,就我们而言,是否配有一个比现在更好的处境和命运,抑或完全不配甚至比现在更差,只能在泥潭中打滚?
寻求这些问题的回答,答案不在别人手中,而是在我们自己手中;它们不是对于别人的诉求,尤其不是像从前那样是对于社会的诉求,而是对于我们自身的诉求。更重要的,就文学的视野来说,我们可能拥有的“前景”,不是在对于未来的瞻望当中,而是需要回过头去对自己进行清点清算,对自己曾经的走过的道路进行某种评判。它不应该只是停留在“内心”的活动当中,而是要对我们的“行为”——我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踪迹、痕迹,借助时间的流逝所由造成的新空间,进行回顾反省。最初当我们行动时,大多是不自觉的,在冒险当中可能是冒失的,因而也可能造成了一些负面的效果,他们不仅仅是针对别人的,也可能是针对我们自己的,我们也许仍然处于自己的不当行为带来的后果当中,尤其是心理上的,对之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并不能从中逃脱,悔恨有可能使得我们陷入怨恨,长久的懊恼也许会培育起十足的戾气,这些东西都会令我们自己陷入不愉快当中,并且可能导致进一步负面的结局。所有这些都需要梳理和清理,有时候甚至是疗伤和治愈。在反思和反省当中,我们有可能建立所需要的比例和尺度,保存我们平时不注意保存的某些价值和维度,它们在生活现场遭到磨损、消耗和毁坏,而在反省性质的文学活动中,有可能会再度获得新鲜和完整。
①见拙作《建立世俗世界的美学》,《文艺争鸣》2008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