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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斋

2008-07-01潘大明

上海文学 2008年11期
关键词:朱家教授老师

潘大明

荀敏在灶间忙碌,说是学校食堂不灵了,要自己动手做。朱家好婆猜到荀敏是退休了,中学特级,属副教授,中午竟然吃油煎饼。荀敏不响,朱家好婆端“腌笃鲜”上楼,关于退休不退休的问题,荀敏当没听见,埋头煎饼。

以前,荀敏每晚在隔壁弄堂的百年老店冼家沙吃饭,叫三两鳝糊面,外加“小炮仗”——二两乙曲,酒气腾腾钻回到双亭子间,听评弹煼书。去年冼家沙动迁了,改到弄口的冷香斋面馆,糟凤爪一小钵(三只),素浇面一碗,“小炮仗”自备。冷香斋店主杏红也住在汇贤里,是荀敏邻居,知道荀敏早年丧妻,膝下无一儿半女,一直关照他的饭食,即使冬季不卖糟货,每天也做一小钵,浸上糟卤,从不脱档,并且是月末结账,零头整数,随荀敏的意思。每夜荀敏食罢,杏红立在店门口道一声“下趟再来”。其实短了这句话,荀敏还是来,别处是不愿去的。

这天上午,荀敏带着做好的油饼,大老远赶到藏书楼抄陈年古董书,正看得眼花,一个出土文物模样的老者鼻梁上架副厚镜片,由两个博士生架入阅览室,捶腰捏腿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让他看书,据说此人名气颇大,青年时代即来此徜徉。荀敏一算自己是花甲越三,免不了想,自己到了那个时候,身边恐怕连架着的人都没处落实。

读抄一上午,人人气闷。藏书楼附近的大饭馆不少,同室读者中午都是自备干粮,一杯热开水,在阅览室外的走廊长椅上打发肚皮。到钟头吃了点心,松弛一下,各自聊些手头的题目,也是隔靴搔痒,漫无边际,谨防泄密。交谈不可少,否则闷气难祛,荀敏青年时起坚持不懈考证家传抄本《汉秘录》真伪,刻下文章已成,开始仔细核查一遍参考文献引文出处。回到阅览室,新相识艾教授绕到荀敏面前来,拿起摊在桌上的卡片,称赞说:“好字呀,一手褚遂良体。”

荀敏谦虚了几句,各干各的,没一会儿,艾教授起身转到荀敏背后来,看他填卡片,双手搭住他的肩,“你功夫下得不少,恐怕研究了不少年头了?”

荀敏热情拉过一张空椅,请艾教授坐,接过对方一张名片。艾教授拍拍他,移来自己的手提电脑、旧书,紧挨荀敏坐下,如老友重逢。攀谈中,艾教授对荀敏的研究极感兴趣,希望文章能给他主编的学刊发表。荀敏觉得意外,也暗自高兴。以后数日,艾教授与荀敏在藏书楼为邻,两人很熟,艾教授再次郑重介绍他编的学刊,认为发表这样的论文,是刊物的光荣。说到后来,荀敏发现艾教授同样也中意“小炮仗”,他年轻时也没少偷着喝,常把“小炮仗”装在酱菜瓶里带进厂,从没被人发现过……两人“小炮仗”说得来劲,那位被搀来架去的老者酒瓶底的镜片白光一闪,艾教授于是压低了嗓子,约荀敏改日碰头喝上几盅。荀敏同意,顺便也推荐冷香斋糟凤爪如何如何美味。艾教授点头。

晚饭后荀敏告诉杏红,请店里特制一小罐香糟凤爪,他明天带出去请朋友。杏红说:“怎么个特制法?平常怎样做,现在还怎样,一样的。”

“那我明朝就付账?”

杏红浅笑,她没想到荀敏也谈起钱来。

荀敏回到亭子间,电话铃响了,学校教研组打来的,让他明天必须把自己留在办公桌里的杂物带走,新老师来了。荀敏不作回答,挂断了电话。

邻居朱家好婆闪身进来,代表居委会来看望他——从现在起,他已经属居委会管了。

荀敏纳闷,站起来给好婆沏茶端水。

朱家好婆说别忙了,这水也不知什么时候烧的,沏了也不喝。

荀敏请好婆坐。

朱家好婆叹气说:“身为汇贤里居委会的块长,无疑失职。你屋里没坐的地方。”

荀敏指桌前的藤椅说:“这里可以坐。”

朱家好婆说:“你退休了,怎么也不和居委会讲一声?”

荀敏笑了笑。

朱家好婆说:“退了好。居委会缺秀才,抄抄黑板报,读读文件,宣传,每个月有进账的。”

荀敏说,自己在搞研究,没时间。

朱家好婆说:“汇贤里七十年历史,名不副实,你真不想来居委会,也不至于驳我的老面子。”

荀敏嘴里应着,“好,好的,一定效劳,我不计较钞票。”连推带扶,送走朱家好婆。

关上门,荀敏在书架底层抽出两本泛黄旧书,《中学历史辅导》、《中国历史趣谈》。他嗅嗅书面,在后一本的扉页上工整地写了字,用报纸包好,放入猩红色尼龙袋,里面有笔、卡片,准备明天带着与教授喝酒。

一早出门,冷香斋面馆的杏红端着饭碗,正在训斥帮厨的小红,要扣她一天工钿,小红打碎了花瓶,地上五颜六色的玻璃碴子,肩胛一耸一耸哭得伤心。

杏红扭身进了玻璃房,拿出一个不锈钢餐盒。

“多少钞票?”荀敏问。

杏红摆摆手,“别客气了,我奉送。艾教授算是名人,不知道对不对口味。”

“钞票归钞票,味道归味道。”荀敏在账台上放一张钞票,径直出去了。

阅览室终年是几个老面孔读者。荀敏领了书,褪下手表,松一格裤带,无拘无束。艾教授还没到,每次听到他逐渐近来的脚步,格登格登,很有劲道,这人的自信心强。时间还早,荀敏找出一段文字抄下出处、书页。这类卡片,他有三千张,大部分关于“两汉”。

中午,荀敏同艾教授进了金碧辉煌大酒楼,两人相对一张大圆桌。女侍上菜谱,艾教授翻了几页,随口报了五六样,又问有没有澳龙。没等女侍回应,荀敏摆手说:“不必了,我这里有一盒糟凤爪。”艾教授说:“这种龙虾,澳洲空运,味道鲜美。汉代皇侯将相,未必有这等口福。”两人坐等上菜,荀敏想到了带来的书,刚拉开尼龙口袋,艾教授说:“我带来一本拙作,请你赐教。”荀敏捧过来看,一本大书足五十万字,署有“主编艾全”极大的字。扉页上题“荀敏先生斧正”,落款“艾全”。荀敏说:“艾先生大作,黄钟警世。”“哪里哪里,荀先生问道必在我之先,我是晚辈。” “不敢当,我学无专长,无德之才。”此刻,荀敏打消了送上小册子的念头。艾教授像是猜到了,说:“老兄的《中国历史趣谈》我拜读过,文笔极好。” “……是给中学生阅读的课外书,不值一提。” “不可以这样说,因为你是主研汉史,了不起。”说话间,菜上了桌。艾教授呷了一口酒说:“《汉秘录》研究,绝对是有价值的。”他挟了一块透明的龙虾肉放在荀敏的小碟里,等艾教授蘸着芥末吃了,荀敏才吃了一筷,说:“真不敢说成绩,这是死功夫。祖上传下《汉秘录》,因为我长期教书,断断续续也算弄了它四十来年,只做它的考证。” “了不起,希望到时候一定给学刊用。”艾教授如指挥官一样挥手。

艾教授热情说话,挟菜劝酒。荀敏酒快,每次三两口就涸了底。有一段时间,艾教授自顾出神,不动筷杯。荀敏挟一件凤爪请他尝,对方只拨在面前的小碟里,不见动静。荀敏力荐:“试一下?肥嫩不腻,味入骨髓。”艾教授咬了一小口,举起酒杯,“来来来,我们干杯。”

酒足饭饱,艾教授抽卡结账,下午他有一个重要学术会议,荀敏记着昨晚学校要搬东西的事,一边道谢,一边把装凤爪的罐子盖上放入包里,桌上那只没吃上几口的大龙虾,还躺在大龙船里。

走进史地教研室,荀敏看到原先他的办公桌已变了样,拉开抽屉,里面也不再是自己的东西。墙角一个马粪纸箱,翻开盖板,他的紫砂壶、笔筒等尽在其中,掂了掂分量,箱子扛下楼不是什么问题。同事小顾问:“学校没派车?”“不重,将就吧。”“我给他们说去。”荀敏拦不住,拨了分机,知道学校的小货车出去办事了。小顾嘟哝了一句,俩人一人一边拎着纸箱下楼。荀敏想把箱子暂寄在门房,看见小货车回来了,小顾拦住车,但司机说,这要校长批准。小顾拨通校长室电话,说了几句,把话筒递给司机说,校长要你接电话。司机没挪窝,小顾说:“退休都不肯送一程。车子又不是私人财产。”司机听了电话,总算同意开车送人。小顾让荀敏坐在驾驶室,自己抱着箱子放入车斗。但荀敏上车时一脚踏不稳,脸上立刻掉下豆大的汗。小顾过来摸摸捏捏,问他伤在哪里,荀敏也讲不清,只觉痛得钻心,小顾架住他刚站起来就迈不开步子了。小顾对司机说,先去一躺医院吧!司机没反应,趴在方向盘上想心事。小顾掏出一盒中华烟,扔在座位上。

荀敏小腿骨折,上了石膏,被小顾和阿侄抬到亭子间,放平在床上。阿侄说要弄点吃的,肚皮饿得发慌,小顾也饿了。荀敏摸出五十块钱,让阿侄先把尼龙包里的糟凤爪拿出来,“冷香斋面馆知道啵?那里爆鱼面不错,给顾老师叫一碗。”阿侄拿着钱下了楼。

小顾吃凤爪,荀敏提起养病的事,“我那个阿侄,是帮不了忙的。学校有办法吗?”小顾摇头。荀老师叹了一口气,“摊上这档事,倒霉牎

阿侄回来时,杏红也到了,说明天一早送骨头汤来。荀老师摆摆手,不想麻烦她,杏红说,骨头汤是店里常备的,多一勺少一勺没关系。

阿侄说:“爷叔现在怎么办?床上一困要三个月。”

荀敏说:“你到保姆介绍所找个阿姨帮忙,花点钞票就是了。另外把稿子找出来,给艾教授送去。”阿侄点头。荀敏把艾教授的地址给了阿侄。文稿和《汉秘录》一道锁在书箱里。看到阿侄手里的文稿,小顾沉默不语。

杏红说:“不如让小红来帮几天?”

荀敏不同意。

阿侄拿着稿子告辞,说:“阿叔,有人帮忙就好呀。”

小顾说:“事情还没定下来,你可不能拍屁股先走路,荀敏是你爷叔。”

阿侄一屁股坐在床边。

这时朱家好婆进来,见荀敏躺着,知道事情不好,摸摸绑着的石膏,“怎么弄才好?你一个人没法过了!”

阿侄说,老板娘让小红来帮几天。

朱家好婆疑惑地看一眼杏红。

当夜,阿侄一直懊恼抱怨,因为小顾,他只能打地铺过夜。被子是从朱家好婆家抱来的,他嫌被子龌龊,反着盖。荀老师几次叮嘱他,明天把稿子给艾教授。

一早,面馆的小红带来一盅骨头汤,伺候荀敏喝下去,问要做些什么事。荀敏说只要送三顿饭就可以了,不必整天陪着。小红说,老板娘关照,一定要服侍好的。于是掸尘扫地,动作麻利。荀敏让她歇着,小红说,做不好老板娘要扣工钿。这时阿侄进来,说保姆介绍所里人是不少,一听侍候病人,没人来。问起稿子的事。阿侄说已送去了。

保姆找不到,怎么办?荀敏说:“这样也好,你去告诉杏红,每天请小红帮几个钟头,我付钱。”

小红点头说好,她一直在面馆里忙,快憋死了。

阿侄说:“我的爷叔,退休金用不完。”找杏红去了。

只到尿急时,荀敏才真正觉得不便,他挣扎着准备下床,小红让他别动。但她撩开被子,顿时脸色一变,丢下尿罐坐在屋子角落里,后来就出门走了。荀敏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才十五六岁的乡下小姑娘,太难为人家。

阿侄和杏红一起赶来,杏红赔不是,“小红死活不肯来,这倒难了,其他人是派不出的。”

朱家好婆进来,“荀老师,有困难居委会来包。你享受居委会干部待遇,如果你同意,派老妈子照顾你,工资对半。”

阿侄心花怒放,“这下好了,放心了。”

朱家好婆说:“你别推卸责任,晚上还要来住,否则,夜里有事怎么办?”

阿侄说:“我当然来。”

朱家好婆说:“爷叔养到你大学毕业,要讲责任。”

杏红说,她负责饭菜,包括凤爪,“小炮仗”也是她负责。

朱家好婆抢白一句:“‘小炮仗能治病?”

阿侄硬着头皮住了两晚,第三天说,女儿生病住院。荀敏只得让他回家。

晚上,木楼梯一阵脚步声,亭子间晃动。有人敲敲开着的门,进入黑咕隆咚的屋内,一股幽香弥漫。荀敏拉亮电灯,上下打量面前一男一女。男的是艾教授,拉住他关切问候,“腿还要紧吗,上了年纪,不要爬高嘛。”荀敏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同来的那位女子亲切地坐在荀敏床边,幽香是从她身上散出,香气中夹着清澈的甜味,令人舒心。纤细的十指抓住荀敏的手:“您的稿子我们收到了,考证非常仔细,发表它就是地震,汉史要重写了!”她的态度非常虔诚,离荀敏很近,卷发梢触到了荀敏的脸。靠足床头,荀敏已没退却的余地。“您的贡献,史学界不会忘记的。”女子说着换了坐姿,黑裙下两条白生生的腿,若隐若现,“荀老师,我俩还是校友,您是我的学长。我学历史的,现在给艾教授当助手。”

艾教授自进屋后就没介入他们的谈话,独自浏览荀老师的藏书,看得十分仔细。

“稿子在这期刊用,头条位置。”女子又说:“荀老师您的许多引文,我们想校对一下,您的《汉秘录》在吗?”荀敏迟疑了,说:“这个……”女子似乎早有准备,沉着地拉过小包,抽出一纸,“学刊编辑部已经出具了公函,绝对保证归还您的,请放心。”荀老师接过,仔细看了一遍。艾教授在一旁说:“别为难荀老师。不行的话,小何你再来一趟,或者请荀老师自己校也可以。”女子抚摸一下自己的头发,声音酥糯:“时间有点紧,稿子全部送进印刷厂,即使……把稿子送来,荀老师身体不好,弄不完。一来一去耽误事……不过也行,我明天送稿子,让荀老师从容些,或者就发在下期。”荀敏想了想说:“别耽误事情了,书就在这里,你们可以带走。”荀老师拿出一把钥匙,请女子打开一个樟木旧书箱,内有几册线装本。“荀老师,太谢谢您了。这借据您留下,作个凭证。明天晚些时候我一定送回来。”荀敏把单子折叠好,放在枕下。“小何,这是善本,你知道价值,要小心负责,必须马上归还。”艾教授叮嘱着。女子恭敬地点着头,戴上白手套,将书用牛皮纸包好,然后打开另一个大皮包,仔细放入,上锁,一边柔声答应着,请荀敏放心。荀敏说:“劳你们亲自来,没力气招待,请原谅。”艾教授按住他的肩膀,“好好养着,谢谢您的支持!”客气有礼,寒暄再三,之后两人告辞,留下一片余香。

书被来人取走,荀敏一夜没睡安稳,心里空落。杏红送的“小炮仗”也没滋味。朱家好婆辨出荀敏不开心,是阿侄不孝所至,宽慰说:“毕竟不是亲生,由他去。现在亲生也不过如此。”荀敏说:“阿侄有自家事体,让他忙。”

令人舒心的是一切都正常,小何老师当晚就来到荀敏的亭子间。进屋后先给朱家好婆鞠躬,口称荀师母好,又关切地问荀老师今天腿还痛不痛。朱家好婆呵呵笑了几声,“弄错了,哪是师母哟。瞧你嘴甜的,我没这福分。”小何老师好像并不需要弄明白他俩关系,利落地坐到荀敏床边,亲热地握他的手,靠得很近,无数发梢撩动荀敏,“完璧归赵,教授要亲自还书,可明天要去珠海参加史学年会,忙不过来。”荀敏说没什么,不打扰教授,他是名人。“他只视学问重轻。”女子娇柔地说。荀敏点头,“是呀,我与教授萍水相逢,他是大家风范。”

说了一些闲话,荀敏问:“稿子没问题吧?”小何说:“已送入印刷厂,一切无误,就等欣赏老师大作。”加重语气补充了一句,“一定会引起学术界反响,掀起大波澜,老师一夜成名。”荀敏说:“哪有一夜成名的道理?我四十年功夫,才有今天。”

正逢杏红送饭,她客气地留小何一起吃。小何说车子还在弄口等着,不添麻烦。杏红说很方便的,要不到冷香斋吃些什么。小何说不客气,时间很紧。杏红就不说什么,给荀敏摆放吃喝。小何匆匆告辞。

杏红说:“想不到荀老师学生这样漂亮,这样崇拜你。”

荀敏呷一口“小炮仗”,解释小何是学刊的编辑。杏红不响。不一会,那小何踅了回来,说借条忘了要回去。荀老师抽出枕下的单子给她。杏红再次邀请留饭,女子连声婉谢告别。

荀敏喝了一瓶“小炮仗”,把没喝的那瓶从床肚下拿出。杏红说:“别喝得太多,没好处。”荀敏笑答:“你说过是活血化瘀,我才喝的。”杏红不坚持,“随你便,高兴就多喝几口。”“是啊,几十年努力总算有了结果。”

一日,阿侄破天荒拎了两条鱼来,问候爷叔。荀敏说:“蛮好,就是没法做熟,还是带回去给老婆小人吃。”阿侄说:“对了,让杏红做了送来。”荀敏说:“老是麻烦人家,这笔账日后跟人家怎么算?”阿侄说:“自从你在冷香斋吃饭,人家一直贴铜钿,你还不觉得?”荀敏说他每月结账,一分一毫不差,哪有补贴一说,自己向来和个体户不掺和。

阿侄说:“人家杏红愿意。再说凭劳动吃饭,就是贴铜钿,也是清清白白,不偷不抢。”说到这里,阿侄转而问到上次送稿子的事,像有半个月了。荀敏说,学刊有人来过了,刊用没问题,已经说定了。阿侄问,这稿费抵得了跌伤的花销?荀敏说:“钞票不重要的,了却一桩心事。”阿侄说:“艾教授这个人,门槛精,不大好相处……”后面的话,不再说了。

中午杏红端来清蒸鱼。荀敏谢她,问她是否在伙食上贴了钱。杏红脸通红,说:“你感觉呢?”荀敏有点尴尬,杏红说:“别多想,大家公平就是了。”后来不知怎么,杏红把话题转到荀敏任教经历上,荀敏说:“二十五年前调来沪滨中学。以前是在新兴教历史。”杏红说:“新兴好像是在哪年拆掉了,合并到了沪滨中学?”荀敏说对的。杏红说:“新兴的校门在新兴路上,后开到了江平路上。”荀敏说:“原大门挨着翻砂厂的车间嘛,翻砂工在门口骚扰女生,新兴是女中。‘文革前的事,你怎么也知道?”杏红笑了,说那些翻砂工,在校门口吃饭,校门口休息,夏天在校门口洗冷水澡……女生都害怕。“你这样熟悉?”“我是新兴毕业的,荀老师不会记得的。”杏红双颊绯红。

荀敏刚到新兴任教,风华正茂,在女中上课,常有女生送他电影票、糖果,但确实记不得有杏红这学生。

朱家好婆进来,荀老师拿出写好的里弄文明评选报告,表示第一次写,不知好坏,请居委会改改。朱家好婆很高兴,“写得好,肯定震住街道办那几个人。”杏红在一旁搭腔:“荀老师年轻时就是好笔头,出版过书。肯定好的。”荀老师心里开心。

邮差在弄堂里叫荀敏盖章,荀敏告诉杏红,图章在抽屉里,不知是谁寄来的东西。杏红拿上来的是挂号信,珠海来的。荀敏一看,是艾教授写来的,大概是论文遇上了麻烦。但信中是好消息,《汉秘录》已在史学界年会上作了介绍,引起与会学者极大兴趣,主持者改变会议日程,腾出一天时间讨论……信中,艾教授对荀敏保存、研究《汉秘录》作了一番赞颂。

杏红也高兴,表示晚上要多弄几道菜庆祝一下,让阿侄一家也过来热闹热闹。荀敏突然觉得事有蹊跷,祸福难断,“教授没说史学界一致认为《汉秘录》不是伪作,定有部分人还是认为它是子虚乌有的东西,不可高兴得太早。”杏红说:“我不懂学术,烧两道拿手菜,热闹一番也是应该的。”荀敏说:“引起轰动也就好了,值得庆祝。”杏红笑着,报了几道菜名,荀敏说好,他都没吃过。

傍晚,阿侄带着女儿、侄媳妇来了,杏红忙进忙出,很有点女主人的味道。荀敏说菜够了,坐下来一道吃。杏红忸怩起来,说小店要照顾,不肯坐下。阿侄拖住杏红,“爷叔一直受到关照,怎能不吃就走?”杏红勉强坐了,很自然地给大家挟菜,陪大家喝了酒,脸色飞红,抽身回冷香斋经营去了。

侄媳妇一直不说话,见杏红一走,顺势捅了丈夫一下。于是阿侄吞吞吐吐地说:“爷叔收藏的那套古书,是阿公留下来,听阿公讲过,这是荀家的传家宝。”荀敏说:“荀家一代代传到现在,家谱上说,这套书是第十二代荀榆所撰,当时他一千三百石俸禄,抵上副总理级。”

阿侄说:“是家族所有,爷叔还是不公开的好。”

“我只是研究嘛,十卷本,注释起来,我一个人做不完。”荀敏摸下侄孙女的脑袋,“我还指望她呢。书是一座金山,掘不完。”

阿侄似乎是放心了。于是大家话题又转到杏红的烹饪上,阿侄说做得入味,侄媳妇开始时敷衍,最后又说味道一般。

小顾来探望时,荀敏已经能够下地挪步了。问起学刊上的文章,荀敏说直到现在还没看到杂志。小顾笑着从包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杂志,说是图书馆借的,“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全文刊登你的文章,只是摘录了一部分。”

荀敏拿过杂志,目录上没找到自己文章,有艾教授的文章,题目是《史学界之谜揭晓,〈汉秘录〉实系明代作者伪托》,粗略看了一遍,教授的立论与自己恰恰相反,文末附有荀敏论文的摘要,不及原文十分之一,另有编者按:

《汉秘录》向为史学之谜,许多学者寄希望以它重写两汉历史。如今孤本被艾全发现,经考证全系伪托,观点详见前文。也有部分学者认为,此书确为东汉末年荀榆所作,极有参考价值。荀榆的后人荀敏更持肯定的立场,这里摘引荀文片断,以示学说公平。

荀敏默然合上刊物,想到借书前后的情形,“艾教授不愧史学界名人,如此之短的时间就写出数万字长文,费煞脑筋。”

小顾说:“《汉秘录》是你的,怎算是他发现的呢?”

荀敏说:“把《汉秘录》引进学术讨论,可谓一种发现。我是做不到的。”

小顾说:“偷得你不知不觉。这人一惯使用反证思维,立论不同,史料反用,让你吃足苦头。他有名声,他的观点就成了正统。”

荀敏知道自己是求成心切,才犯的大错。教授是大师,礼义之人,凭交往的感觉,绝对不是心口不一的小人。小顾说,据说他是颇负盛名的学术杀手,他手下研究生、博士生背地里叫苦不迭,私下里管他叫艾杀手,否则哪里能一年出版一堆著作论文,这不是写话本小说。“你怎知道这样清楚?”“我一大学同学曾是他带的研究生,他告诉我的,还能有假?”

良久,荀敏困惑地问:“教授没有读过《汉秘录》,文中却有我没引用的原文,这事蹊跷。”小顾问《汉秘录》脱过手吗,荀敏说:“因为校对,借给编辑部一天。一天他看不完洋洋洒洒十卷书的。”小顾笑了,说可以复印,花不多少时间就可以的。“你不知道?《汉秘录》他们准备出版了。”小顾翻出学刊中一页广告:

千古之谜揭晓,《汉秘录》重见天日。经珍藏家族成员同意,将于明年由努糯笱Ъ昂M饽吵霭嫔缌合出版。现开始征订,欲购从速。

荀敏怒拳砸床,“我告他,根本没有经过我同意,是欺骗!艾全是大骗子!”

小顾问:“确实没同意出版?“荀敏说:“当初只是说要借用校对。”小顾说,他们输定了,“打官司的话,我帮你找最好的律师。”荀老师没搭理,关照小顾出门时,给弄堂口冷香斋的杏红捎一句话,让她有空来一趟。

杏红给阿侄打电话,约他来讲清楚,送稿时他是否答应过学刊编辑部什么。拨通电话,家里没人接,手机成了空号。单位讲,阿侄已好几天没来上班,荀敏下床探鞋,要自己跑一趟。杏红说,你石膏还没拆除。杏红不明白有什么事这样急,荀敏说了大概。杏红自告奋勇,准备替荀敏跑一趟出版社。荀敏说:“你去不顶用,名不正言不顺。”杏红脸一红,不作声了。

联系不上阿侄,荀敏给出版社写信,让杏红叫快递。临出门时荀敏说:“我肯定要与他断绝关系。”杏红说:“不好这样做,断绝了来往,就没办法来制止出版了,只有说服阿侄不同意出版,才能有作用。”

出版社立刻回信了。一切不出所料,果然是阿侄授权同意出版。已支付贰万酬金,还约定再版支付百分之十版税。信中指出如涉及藏者家族间内部矛盾,只能家族内部调解,调解未成可诉之法律,与出版社无关。

荀敏呆望着天花板,良久不作声。

荀敏拆石膏这天,学刊寄来三百八十五块稿酬,附言称:“文章部分被采用,略付薄酬,望继续赐稿。”签名何丽。荀敏知道,何丽一定是那小何了,艾全得意女弟子。杏红拉着他说,别管了,上医院要紧。已经叫好出租,等在弄口。杏红搀护着荀敏下楼。

朱家好婆刚买了小菜,拎着马夹袋从对面过来,隔着车窗玻璃说,文明评比材料送到区文明办,好评如潮,居委会评上了文明单位,荀敏拆了石膏,就来居委会上班,别上图书馆做学问了。汇贤里出不了什么文化名人,需要写材料的人。

荀敏微笑着向好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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