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地
2008-05-16郭严隶
郭严隶本名郭岩丽,曾用名岩丽。出生于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世纪之交移居成都。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四川省作协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1990年在《青年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处女作《红草莓·蓝草莓》,此后,先后在《北京文学》、《十月》、《小说》、《萌芽》、《长江文艺》、《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等全国各类期刊、报纸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作品百万余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红草莓·蓝草莓》(获内蒙古“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浮途》(上下册)。
暮色像是落在宣纸上的一滴淡墨,转眼间洇开,洇湿一大片,把东街小石桥灰白的石头,和旁边纤细的杨树变成蒙眬诗里的意象。起风了,干风,拂在人的脸上,把脸弄得一阵阵发紧。骆小军脚步迟迟在风里走着,他很快就要走上那座小石桥,这使他恍然间也变成了意象,漂泊的意象。
过了那小石桥,朝前走几步,街北边有条小胡同,顺那胡同进去,门旁边有棵歪脖子柳树的,就是春喜的家。
对于春喜,骆小军的造访简直是一轮圆圆的大月亮皮球样落在了她家院子里,让她惊喜得有些仓惶。院门口有道门槛,她一只脚迈了出去,另一只脚却就忘记了迈,就以那样的姿势定格。
原本,是不至于这样的。
春喜原本是镇子里众多姑娘中极其平常的一个,与骆小军之间并不存在太大差别,是闯广东的经历使她成为另类。并没有人当面令她难堪,也不见有人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甚至,有些人还因此对她显出巴结。但人们的心与她有了距离,她被排除在正常生活之外了。像是人们都知道她在广东干了什么,她的钱是怎样挣的。
对此,有时春喜会突然感到气愤。难道这是她愿意的吗?她天生就是一个下贱坯吗?难道那些在广东和她操同样生涯的姑娘们都是下贱坯吗?不!并不是这样!她们中间尽有优秀者,不仅容貌娟丽,还受过高等教育。她们是迫不得已才走上了这条路。记得在珠海,她曾遇到一个名叫桑红的宁夏姑娘,大专学历,长得也蛮漂亮,但就是找不到工作。并不是能力差,其实桑红非常能干,干哪行像哪行,不拘什么行当,一搭手就出类拔萃。那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她是个美女,到哪里工作,老板都要打她的主意。想得到工作吗?那得先跟我上床。她不肯,于是就走马灯似地换单位,从内地一路换到沿海,希望能找到一块立足之地。但哪里能够呢?天下乌鸦一般黑哪!偏偏,就在桑红频频遭受打击,感到疲惫而绝望的时候,老家传来不幸消息,她唯一的弟弟得了尿毒症,急需做换肾手术!
天呵!换肾手术!需要30万!
桑红痛苦长夜后,跟她走进了娱乐城。
桑红很快就红了,成为圈里名头最亮的人。一个月内,身价飙升到三万八,创下当地此行当历史最高纪录。有过去当过她老板的人来,要带她走,被她骂了个狗血喷头。她说,跟你走还不是照样当婊子?当了你的婊子还得给你卖命!她可谓正中要害。的确是这样,那些为了得到工作而出卖肉体的姑娘,情形是很悲惨的,她们要被上司玩弄,还要拼命做事赚钱,实际上是遭受双重压榨。与其忍受那等委屈,还不如这样名码标价地卖。这其实是一种控诉!一种反抗!
像桑红这样的人是很多的,她在自己的群类中具有典型意义。相对桑红,你能说下贱吗?
春喜每思至此,便愤愤不平!她想,连桑红这样的人儿都干了这个,我算什么呢?我一个山里妞儿,没有文化,又相貌平庸,靠正当劳动赚钱的话,累死了,怕是都还填不饱肚子。难道我就该穷死吗?她这次回乡,一方面是为养病,另外是为送修房的钱。她家的老屋就要坍了,要不是这两年天旱不下雨,那早就哗啦啦坍了。可要不是她挣了钱回来,拿啥修呢?家里连买米的钱都没有,还说修房?!
按说,家里人应该把她供起来了,可事实远不是那么回事儿。他们只是表面上敷衍,把她抬得多高,一论到正经事儿上,那就立马把她支到八竿子外,根本不给参与权。比如说修房,买宅基地,拉砖拉石,这些还都不避她,但到破土动工的日子,他们竟愣是不让她到现场去!还有,他哥哥是用她寄回来的钱娶的媳妇,可嫂子坐月子的时候却死活不许她进屋看侄儿。等等。多么可气呀!他们这是为啥,难道她不知道吗?她成了他们的忌讳!
他们不忌讳她挣的钱,却忌讳她!
这狼心狗肺的世道呵!
她伤透了心!气炸了肺!
当她被强硬阻挡在嫂子房门外的时候,她咬着牙,对那扇紧紧关着的杨木门发出切齿诅咒!同时发誓,从此再也不让这些狼心狗肺们得到一分钱!
绝不再给他们一分钱!
走吧,走吧!离开这里吧!这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不再是她的故乡!
走吧走吧,远远离开这个忘恩负义的地方!
她开始打点行装,准备远去。也许这次将是永远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将要变成一条船了。
她将成为一条没有岸的船了!
谁知,就在这样的时刻,命运让英俊的骆小军忽然朝她走来!
南坡镇的白马王子!
南坡镇最帅的后生!
他竟朝她走来了!这个在梦里才会出现在她身畔的人儿呵!
不必说,骆小军朝她走来,肯定是因为钱,这原本是春喜非常清楚的。但当骆小军期期艾艾终于对她吐出钱字的时候,她却还是不由吃了一惊!
你借钱干什么?你不是不念书了吗?
骆小军竟不告诉她!他竟面无表情地对她说: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
瞧呀,多么有趣!春喜笑起来,来求人了,竟还这么个性鲜明!
是呀,小军是个有个性的小伙子,这她知道。他从小就是这样,眼睛长在额头上,不肯稍稍往下看一眼。整个南坡镇,大概只有白芸那丫头能让他低下好看的头。但是,可惜哦,命运不肯老是给他阳光了,这不,他被无情地丢到阴影里了。命运让他来求人了。
让他来求她了,求她这个他此前不屑一顾的人。
命运真是恶作剧呀!
春喜忽然收住笑,刷地冷下脸来。她得叫他知道什么是求人。
没错,我可以不问那么多。可是,我为什么要借钱给你呢?她眉毛一挑,斜晲自己的猎物。
这显然是道难题,骆小军脸一下涨得通红,呆呆立在那儿,说不出话。
这令春喜惬意之极!
月亮出来了,光从柳树枝杈间透过来,明明的,给骆小军的半边脸镀上一层清辉,他像一尊雕塑,广州街心公园里的那种雕塑。春喜的心里忽然升出爱意,强烈逼人,令五赃六腹隐隐作痛。
要是他能抱一抱她,亲一亲她,那该多好呵!要是他能挽着她的胳膊,就像那些城里人一样,在月光下悠悠漫步绵绵细语,那该多好呵!她还没有品尝过被自己所爱的人热烈拥抱的滋味儿呢,她还没有领略过恋爱的浪漫呢。
渴望竟是一种疼痛呵!
憋了好久,骆小军终于迸出一句话,他的脖子一准被憋出了血。
啥条件?你说吧!他昂起头,视死如归的架势。
予夺权在她了!她有所想就能有所成了!
春喜的肺腑顿时灌满了蜜一般,甜得熏熏然。这都是钱的好处呵!她在心里低叹,不由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当再睁开,里面的光变了。
真的由我说?她笑吟吟地,朝骆小军飞一眼光。
骆小军宛似遭了一鞭,不由趔趄,退后一步。
春喜咯咯笑起来,多么纯洁的青年呵!眼下,大概只有在南坡镇,在家乡,才能见到这样的品种了。
但她的心却难受起来,她就要离开了,远远地离开。她将再也见不到这样可心的人儿了!浊世的污泥将吞噬她,令她呼气不得,令她窒息。痛苦使她突兀生出疯狂,不!她在心里大叫,不能就这样被动地等死,她得反击!对生活作出反击!她要让生活对她作出补偿!
你想借多少钱?她直直盯着骆小军。
一千。
一千?不少呵!春喜叹息一声。这数目差不多是她在南方整整一周的劳务费。但她却不会让他也付出那么多时间,不会的,她只要他一夜,一夜就够了。因为,性质不同呵,她是爱他的。
她淡淡地说出心中的想法。她立刻看见骆小军像是一条突然遭到袭击的狼,狂跳起来。你!你!他指着她,你竟是这么卑鄙呵!他像是被烫着了,脸歪扭到一边,疼得呲牙咧嘴。
春喜吃吃笑起来,亲切地告诉骆小军,不是她卑鄙,是钱卑鄙。是钱!她强调说。
那你说说看,不是这样吗?她的口气像是在哄小孩子。
骆小军惊愕地瞪着她,好像她是一头他没见过的什么动物。他的眼里翻滚着又恐惧又疼痛的光。后来,他回过神儿来,狠狠往地上呸了一口,转身扬长而去。
春喜看着他的背影,更加怜爱了。这个倔强的小子,他还根本不了解人世呵!她在心里轻轻叹息。不过没关系,他会了解的!只要想活下去,那就必须得了解!谁都一样,这是每个人都必修的一门功课。
他肯定会服输的!很快就会!没有人能硬得过钱!
她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那么说,她将成为他的启蒙老师了?这是多么好的事!南坡镇最棒的小伙子,她将启蒙他!这件事发生后,那她跟生活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了。
那她就胜利了!她就狠狠地报复了南坡镇,报复了那些无情伤害了她的南坡镇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于是就朝前迈一步,到了院门外。
月亮已经爬上树梢,宛似白杨树顶着的一个大圆盘子。多么亮的大盘子呵!像是通了电一样。天上也有电吗?春喜仰起脸细细瞧着,忽然莫名地叹息一声,月亮它有没有家乡呢?
骆小军差不多两个小时后才返转来,比春喜预料的迟许多。这使她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她望着他披一身月光远远走来,心里涌生说不出的奇异滋味儿。就是这一刹那,她毅然作出决定,她要在真正意义上得到他,永远地,彻底地得到——让他与她终生相伴。那样,她的终极命运就可以得到改变了,就不会再是可怜的船了,她将幸福地成为岸。不是吗?女人是男人的岸呵,男人傍依着爱他的女人满世界航行。
不在乎今宵,而属意永远。
她要让他付出永远!她要他的永远!
骆小军没想到春喜竟一直站在这里,他吃惊了,她竟站了两个小时!她竟拿定了他会回来!
是那燠热而复杂的南方给了她这分把握吗?
略略思索,他走上前,一脸严肃地问道:你的条件能变一变吗?
春喜不回答,默默看着他,他比两个小时前更迷人了,浑身散发着热腾腾青春的气息。他刚才是去行走了,就像电影上的人们,用漫无目的的行走抵御心灵的忿恨和忧伤。那他一定是走了很远。他是朝哪个方向走的呢?
骆小军勇敢地与她对视,目光如刀。但他的刀终于卷了刃,他避开了。
什么样的条件你能接受?春喜一笑,轻描淡写地问。
只要是,只要是不上床。骆小军看着远处,那里月光蛇一样舞蹈。
春喜又不说话了。因为她发现了这样做的妙处,这其实是一种最好的说话。
骆小军果然渐渐瓦解,没有了招数。他转过来,紧张地盯着春喜。少年的紧张。
他还是个小男孩呵!春喜在心里叹息一声。她的爱将是姐姐式的,甚至母亲式的。原本她也比他大,他今年刚满16岁吧?是16岁,正是初中升高中的时候。而她已18岁。
真是不幸呵,刚刚16岁就父母双亡,成了孤儿。但也恰是这一点成全她,从此她就将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他也将是她的唯一。
但此时她不想怜惜他。
终于,骆小军眼神中出现了乞求。
他知道什么是求人了!终于知道了!
这却更刺激了春喜的好奇心,是什么使他放弃了尊严?这个世界,究竟什么能使一个男子汉放弃自己的尊严?
你总得告诉我,借钱派什么用?她依旧淡淡,眼光朝地上落去。
骆小军目光一紧,随即又松开。他急急追问:你就这条件吗?你就这条件吗?说着,他惊喜了,使劲儿搓起手掌来。
春喜不言。眼睛依旧看着地。
骆小军眼巴巴望着,等待春喜回答。兴奋使他的额头放出光,与月光交织到一块儿,像神话里那种被爱情折磨着的王子。
那你不兴反悔喔!他认真说着,眼睛里射出执著的光。过了半晌,见春喜情景依旧,他像是放心了,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朗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他是为帮白芸缴学校的欠费。
白芸的父亲到山中去挖草药,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断了双腿,成了残废,再不能赚钱养家。而南坡镇又连着大旱了两年,田里颗粒无收。现在白芸家里一贫如洗,没有钱缴学杂费。可学校最近追欠费忽然紧起来,搞得白芸唉声叹气,愁眉不展,逼得她快要发疯。白芸学习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她又爱命似地爱读书。若她最终因为缴不起学费而被迫辍学,那就太可惜了!真的太可惜了!他不想她遭遇这样的不幸。
他感觉春喜像是震了一下。但只是感觉,表现上是没有的。看表面,春喜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丝毫不见反应。忐忑地等了一会儿,他暗想,是否需要再说一遍?
却在这时,春喜开口了。
欠费,有那么多吗?她依旧瞄着地,无动于衷的样子。
骆小军老实地答说,白芸的爹爹病了,没钱买药。他想把这份钱也弄出来。
这下春喜抬起头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骆小军:你喜欢白芸?
骆小军低下头去,点了一下。
她也喜欢你吗?
骆小军犹疑,头摇一摇。
不知道?你们没有说过这事儿?
骆小军头又点了点。
那,她的心思你能猜到吗?有没有一点儿喜欢你?
还是摇头,小声地说,猜不到的。
春喜低低叹息一声,说,是呀,女孩儿的心思猜不得的。
看起来你是真喜欢她的了!这一声叹息陡然深了。她找到了想找的答案。这却令她惆怅,男子汉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而放弃尊严。然而,这世界多么悲哀呵!爱情多么悲哀呵!一旦你真的爱她,那你就注定要失去她!
你注定要失去她了!她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骆小军一惊!目光中顿时装满疑惑。当然,他并没有指望过有朝一日能得到白芸,从来没有指望过,这是一场无望的暗恋,他内心十分清醒。但,春喜却为何要这样说?这跟他的意思是不一样的。
春喜看见了他的惊疑,然而她怎样解释呢?蹙眉想了一下,却不能想出来,她就似是而非地摇一摇头,她解释不了的。但她随之也就有了答案,其实恰是今天晚上的主题嘛:钱。
是的,钱!
难道这不是人间一切的症结吗?所有的一切,归根到底,都是因为钱,钱!
于是她就肯定地说:因为钱呵!
钱?骆小军愕然。
是的,钱!春喜耐心地看着骆小军,循循善诱:你看,你今天晚上来找我,不就是为了钱吗?你是来为白芸找钱——为你心爱的人儿。不是吗?可是,钱啊,它从来都不是好找的,从来都不好找!要想得到它,人们必须付出代价!必须!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骆小军沮丧地低下了头。
忽然,他又将头猛地抬起,双眼咄咄盯着春喜:你刚才不是……你的条件不是变了吗?你不是说,只要我告诉了你借钱是为啥——就行了吗?
我说了吗?春喜撩了下眼皮。
骆小军怔住了,感觉像是遭了自己的耳光。他上当了,这个女人绕了他!
他愤怒了!这个狡猾无耻的女人,她在把他当猴儿耍!他的拳头一下攥紧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拼力控制,它才没有飞到春喜的鼻子上。
这些春喜自然悉察,但她不以为意。这是小孩子的把戏,转眼就会收场的。
因为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也是付出了代价的呵!她轻言细语,脾气好得不得了。由你来说,原本,我是不是和你平等的一个人?可为什么现在变了呢?就因为我现在有了一些钱,而这些钱是付出了代价得到的……告诉你吧,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样,他们所拥有的东西都是用代价交换来的,都是!这是——城里人把这叫作什么法则,噢,对了,是人生法则。人生的法则!这世界原本就是一个大交易市场呵!可惜咱们南坡镇的山老艮门不见世面,不知道理,还梗着脖子狗眼看人低!叫他们世代受穷吧!穷吧!穷死吧!她牙齿咬起来,发出吱吱的响声,像耗子在叫。
这仇恨是痛苦制造的,骆小军察觉到这一点,愤怒减了些。但他不同情她,不管怎么说,她不值得同情,仍是活该鄙夷!
他却不能显示渴望中的刚硬,他需要钱,太需要了!他不是为自己,他是为白芸,所以他不能不吞下一切。
春喜姐,你的条件能变一变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声下气,叫春喜姐,他竟叫她春喜姐!求求你,变一变吧!只要不是……那其它怎样都行!
看呀,我们南坡镇的男子汉在乞求怜悯了!春喜冷笑,声音森森地:大概只有在南坡镇,才会有这样的事!
她声音陡然拔高,像是宣读什么戒律:除了南坡镇,这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男子汉们都知道,没有人能靠别人的怜悯过上好日子!说到最后几个字,语气倏忽凶狠,感觉是倏地成了巫婆。
羞愧伸出嶙峋的手,使劲儿按在骆小军青春的头颅上,那头不由自主低了下去。刹那间,他的心充血了。
你是知道好歹的!春喜眼神变得冷酷:好吧,我可以改变,但仅此一次。你听好,仅此一次!她警告他,如果她将新的条件说出口后,他觉得仍不能接受,那就请立刻转身走开。不然的话,说什么都将是垃圾。她告诉他,那些大城市里的人,把废话就叫作垃圾的。
开口之前,她再次警告,希望他这次能显得像是一个男人。
像一个男人!她重重地强调。
她说出了新的条件:他可以今晚不立刻跟她上床,但却必须作出承诺——用签订合同的方式承诺——日后娶她。十年以后娶她。为什么是十年以后呢?因为她还需要去继续赚钱。需要十年的时间。十年之内,她的生意都不会太差的。但十年后就不行了,相对于她们的行当,十年后她就已老了,所谓人老珠黄。但那时她的钱也就赚够了,足够了!她说,这十年间,他愿意干啥,那就去干啥,她会供他的。念书也行,当兵也行,尽可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她也希望他能够有出息,比如考上名牌大学,当上军官什么的。他大学毕业以后若是做了官,那她就是未来的官太太;他若成了军官,那她就是军官夫人。总之,他将是她的港湾,生命终极的归宿。
我今后不会再回家乡了,我将失去故乡了。但我拥有了一个家乡的男人,家乡最英俊的男人,我就不会成为一条船了。春喜欣慰地说。
骆小军像是被她的话冻僵了,不会动,不会说话,整个成了一根冰柱子。
对于女人来说,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就是嫁人。能嫁一个可心可意的人,那就满足了!春喜幽怨地叹息。足了呵!
她幽幽地看着骆小军:我是爱你的!
骆小军胃里一阵翻搅,感觉就要呕出来。
春喜扑哧一笑。举头朝天上望去,月亮已在头顶上了,看不见它走,它却走得飞快!差不多半夜了吧?往日这个时候她都睡了。这当然指的是在家的这些日子,在南方的话,早呢,那里的人要过夜生活的。
她这样一举头,她的脸便整个亮在月光里,她重重纹了的眉和眼线,青青蓝蓝的眼影,以及色彩浓烈的口红,一下子都变作阴影,一片片摊着,使她看上去显得很有几分苍老。那被广东的太阳晒得失去了亮光的眼睛,在家乡的月的照耀中,恰似被枯萎的莲萍遮糊着的水塘。
他嘲笑她的感情,那是因为他还不懂事。若是他也到南方去闯一闯,那就不会了。南方会教他重新理解人类的感情,理解许多东西。
要是拿不了章程,那就回吧!我困了。春喜眼光平下来,打了个哈欠。
签!骆小军大吼一声,眼睛瞪得像铜铃。他豁出去了!不是还有十年吗?不是说这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变化的吗?
春喜一哆嗦,一时间,感觉月亮也哆嗦起来,弄得月光一下子凌乱了,犹如惶栗摇晃的探照灯,满天满地忽闪。她说不清是喜是悲,只觉从里到外都有些晕眩,索性就势朝前一倾,身子贴进了骆小军的怀抱。
他是勉强的,但他总归是抱着她了。
责任编辑王绍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