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景眼
2008-05-16于卓
于 卓
于卓1961年生于沈阳,毕业于西北民族学院和鲁迅文学院。先后做过电工、记者、编辑等工作。迄今已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发表小说作品400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互动圈》、《红色关系》、《花色牌底》、《挂职干部》;中短篇小说集《鱼在岸上》、《过日子没了心情》。主要作品有《首长秘书》、《七千万》。曾获河北省第八届文艺振兴奖、中国石油文学创作成果奖、中华铁人文学奖,以及多种文学期刊奖。现居河北省廊坊市,从事自由写作,中国作协会员。
衣能穿旧,树木会老,这人也是一样,上了年纪,身子就衰败了,心也跳不欢了,加之耳聋眼花,筋骨酥松,手脚上挂不住劲,记性也难要强,嘴边的事儿,稍不小心弄丢了,再去寻影儿,就费劲了。丢的东西多了,找起来,势必恍惚,也很劳神,老年人的日子,这时节就不好打发了,便去怀旧,很本能的,我年过七十的母亲,眼下就是这个样子,时尚话题扯不到嘴上,新鲜事儿装不到眼里,东一句西一句,说话慢吞吞,而且净挑些陈年旧事磨牙。昨天晚上,翻弄老家旧事时,母亲三言两语后,就念起了我舅姥姥。舅姥姥死去多年了。感叹之余,母亲非说我见过她老人家。当时我嘟着嘴,弄出一脸使劲想的表情,临了还是摇摇头。母亲垂下目光,叹息道,你咋会不记得呢,你见她那年,都满四个月了。我望着母亲花白的头顶,咧咧嘴,无可奈何地笑了。
母亲在我年轻时,就常说我那舅姥姥是个勤快人,手上不怵活,脚下不断声,摆弄田里屋内的事,总是利利索索,人前要强要得厉害。舅姥姥这一生里的大事小情,母亲当故事没少往我的耳朵眼里灌,可过后能让我回味的,数来数去也没有几件。
那一年,乡间兵荒马乱,匪也伙居,年景儿蔫巴,刨土吃饭的庄稼人,个个面黄饥瘦,瘪塌塌的肚子里,盛怨装叹,一屯人,都像瘟了似的。这时我那舅姥爷,图给家里省一口粮食,奔个活头,就撺掇了几个人,在一个傍晚离开屯子,闯活路去了。
舅姥爷这一去,算是没了踪影,一直到来年春上,我舅姥姥两个等信的耳朵,始终没能触及到有关我舅姥爷的任何信儿。往后就有了传说,讲我那舅姥姥,八成干了革命,五成入了匪帮,也有人咬定我舅姥姥,一准是从啥事上发了一家伙,猫在哈尔滨,或是牡丹江,正在过阔日子呢……而这一年,年景更荒,雨水频频,田里成了蛤蟆们寻欢作乐的地方,家家户户串着外出讨生,一个穷字,把屯子洗了个大半空,谁家屋顶上能有把炊烟咕噜,就成一景了。舅姥姥扯着两儿两女四个孩子,步子挪不出屯影,只得挺着往下活。
母亲曾说,那时节,多亏舅姥姥家的院子里,圈了两只懂事的老母鸡,咯嗒咯嗒地救着一家五口人,不然能不能活过来,还真就不好说呢。
一夜,秋风横扫,满院萧条,屯似空屯。许是有什么预感,这一夜,舅姥姥的觉,格外轻,隔阵儿就爬起来,把四个歪七扭八的小身子,往一床破被里塞。约摸后半夜,舅姥姥给灶间的什么响声惊动了。啥动静呢?舅姥姥心里合计着。当时舅姥姥并不恐惧,不恐惧是因为穷到底了,有吃有喝的人,才怕偷怕抢呢,而舅姥姥屋里,最值钱的东西,也就是这几条穷命了。舅姥姥重又躺下,两眼刚合上,就鬼使神差地想起来,灶间的吊篮里,还盛着两只鸡蛋,心就硬硬地往上一揪,嘀咕刚才那动静,别是吊篮落地砸出来的,就一骨碌下了炕,摸黑套上鞋,凭着有数的步子接近堂柜,摸到那盏老是舍不得点的油灯。
屋外的风,像在冲什么发脾气,一阵比一阵紧,灶间的门,哐当哐当地撞击着。拢起一缕枣核似的灯光巡照,舅姥姥发现,冲着门的山墙上,滴下一丝月光。飕飕的秋风,乱乱地扑着舅姥姥手里的油灯。舅姥姥一哆嗦,跟着就看见一颗正在墙上扭动的人头,吓了一跳,手里的油灯,险些落地。舅姥姥倒出一口大气,挺过心慌,悠着颤步,护着惊惊呼呼的灯亮儿,移近还在墙上挣扎的人头。
蒙着土的人头,也不知怎么回事,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活拉拉卡在了山墙上。舅姥姥稳住上上下下的心,回头找来烧火叉子,猫腰走过去,戳戳那颗人头,人头就出了动静,叽叽唔唔,像短了半截舌头。后来墙上的声音连成了句,舅姥姥这才意识到,这颗头下连着的是具男人身。他转动着头,求我舅姥姥开恩,说他做这等伤天害理的盗洞营生,都是家里老小几张嘴逼的。舅姥姥又捅了几下,墙上的人就哭了,声音抽抽嗒嗒。舅姥姥拄着烧火叉子,问他啥屯人?叫个啥?他哽咽说是车沟屯的,叫李大柱,穷人。
往下,舅姥姥的做法,就有些传奇了,叫我至今都咂不尽味儿。舅姥姥叹口气,转身拿来烧灶火时坐的小板凳,贴着他的脖子,又捅又摇,顺进一条凳腿,卡死,那颗头,想转也转不动了。
舅姥姥拍拍手,把油灯放到水缸盖上,掀开灶锅盖,舀了半瓢水,倒进大灶锅,弓腰拾起几棵苞米秸,撅巴成几节,捅进灶膛,使油灯点燃。
舅姥姥蹲在那儿,呱哒呱哒地拉着风箱,灶膛口的火苗子,伸伸缩缩,像舌头一样富有弹性。空气都暖了,火光烘热了舅姥姥干皱的脸。
灶间里的动火声,惊醒了正房炕上的四个孩子,他们拥成了一团。
灶锅里的水开了,缕缕水蒸气,悠扬地卷上房梁。舅姥姥踮着脚,举着烧火叉子,摘下吊篮,捧宝一样,轻步挪到灶台前。
卡在墙上的那颗头,绝望了,他可能想我舅姥姥这时烧开水,一定是要往他的头上浇的。他拼尽气力拱动,两只在墙外的手,啪啪地拍着,穿墙而来的低闷声,在灶间里溜溜地回旋。
舅姥姥不吭声,磕开两个鸡蛋,甩进沸水翻腾的锅里。眨眼工夫,锅里就浮出两团蓬松的蛋白,舅姥姥哧哧鼻子。
蛋香,把孩子们的睡意撩飞了,他们都有种要捡到幸福的感觉,四只欢快的小鼻子,一律朝着灶间,在黑暗中一鼓一鼓,逮着空气里的香味。
舅姥姥把两只胖乎乎、白嫩嫩的荷包蛋,捞进一个豁牙烂口的瓷碗里。开水烫了舅姥姥的手指,舅姥姥紧忙吸溜手指。
碗,立在灶台上,热气腾腾。
舅姥姥移动眼神时,发现四个孩子,比谁个高似立在门口,绷紧目光盯着灶台上的碗。舅姥姥听到了他们的呼吸声,感觉这四个孩子,就像是在冰层下等待冰层化开的小鱼,舅姥姥的手指头和脚趾头,忽一下胀热了。孩子们的目光,盗走了舅姥姥脸上的犹豫。舅姥姥一咬牙,甩净脸上的母爱,瞪眼把四个等待幸福降临到嘴上的孩子,撵回睡觉的地方。
舅姥姥深吸了一口气,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净。舅姥姥直起腰,使右手背,抹了一下嘴,走到那面嵌着人头的山墙下,把持着劲儿,一下一下,抽出小板凳,再拿凳腿,小心翼翼敲松几块墙砖,卸下来,码放到一边。到了这会儿,李大柱的魂,早给吓飞了,身子软得像叫人摘去了骨头,一点声音都出不来了。舅姥姥只好薅住他双肩,一只脚蹬到山墙上,身子往后一坐,将李大柱拖羊羔似拉进灶间,跟进来的一股风,带着响儿。
软在地上的李大柱,渐渐缓过来,硬起了身骨,喘着粗气站起来,傻愣愣地望着舅姥姥。他脸上泥乎乎的,一身布衣,补丁压着补丁,脚上的布鞋,几处都挣开了口子。
舅姥姥问,咋就偏偏凿俺这个穷窝子?
他唏溜一声,转转头,嗫嚅道,傍黑,俺瞅你屋顶冒烟。
舅姥姥长叹一声,指指灶台上的碗说,麻溜逮(吃)吧,逮完了,麻溜走家,这营生,咋能糊口。
李大柱瞥一眼还在冒热气的碗,本能地咽口唾液,不敢去碰。
这空当,舅姥姥摸黑装来半篮子备着猫冬时吃的地瓜,撂在风箱旁,搓搓手,盯了一眼李大柱,没再说啥,右手扶在腰上,进了正房,按平土炕上的几条身子,低声喝斥他们麻溜睡觉。
李大柱立了许久,才捧起碗,呼呼几口,就平了碗底。这中间,并不见他咀嚼,两个荷包蛋,像是给他吸进了肚子。他噗噗地拍打胸口,想必是这才意识到,挨烫比饥饿,也好不到哪去。之后打出一串饱嗝,巴叽巴叽嘴,擤出两筒鼻液,甩在腿旁。他打量着正房门,没出声,也没做出进去的动作,弯腰拿起地上的砖,堵了山墙洞,提起那半篮子地瓜,甩把泪走了。
后来就发生了一件事,很神秘的一件事。
我母亲冲着这件神秘的事,几乎感叹了一辈子。母亲总是这样说,你舅姥姥这人,心不长枝杈儿,那会儿她得了便宜,要是不在屯中吭声,藏起来慢慢吃,等到解放后,她也就太平了。
那一年,除夕前夜,下了一场老大的雪。转天清早,舅姥姥一推门,就灌了两眼白花花的雪景,远远近近,目光都没个落脚的地方,舅姥姥仰天长叹!
等到把心叹木了,舅姥姥一翻眼皮,猛然瞧见院当央,一堆白雪隆得像个小丘,心里就纳了闷,猜想平平坦坦的院子,怎么会堆出一个大雪包呢?这雪是咋下的?于是小心翼翼走到近前,眯起眼睛,围着雪包子,绕上两圈,又试着用脚去踹踹。舅姥姥感觉雪包子里,好像包着什么东西,硬邦邦的顶脚。舅姥姥眯着眼睛,起了心劲,找来一把五齿耙子,举起来朝雪包子刨去。
几耙子下去,名堂就出来了,雪包子里藏着的东西,原来是一口褪了毛的大肥猪,拿眼好歹一估,许能重出四百斤。
天哪——舅姥姥一阵惊喜,险些栽倒。
舅姥姥身上有劲了,呵呵了一阵后,两手卷成喇叭筒,冲着屋里,尖着嗓子喊大根二根大丫二丫都麻溜出来。
四个孩子,早给饿下炕了,正头压着头,扒门缝呢,听舅姥姥在院中这么一喊,忽地蹿出,踢着雪,狂奔过来。
四个孩子,围着大肥猪,一时间都不会说话了。
一家五口,连抠带扒,总算是把大肥猪,搭进了灶间(这口猪,就我舅姥姥和四个孩子能抬得动?对此,我至今都在怀疑)。
二根紧张地说,这口大肥猪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大丫上气不接下气,连连说猪肉猪肉。
舅姥姥喘口粗气,一一摸过四个孩子的脑袋,冲着大肥猪蹲下来,眨巴着眼睛,一劲儿琢磨,这到底是咋回事?咋回事?愁过年,愁过年,竟然愁来一口大肥猪,天底下有这等怪事?
哎妈呀,这怕是崽们那死爹,做下的鬼事吧!
这么一核计,舅姥姥就开始心酸了。待到酸出眼里两串泪水时,舅姥姥恍恍惚惚的目光,正好挂在山墙那块洞疤上,心里禁不住咯登了一下,本能地想到了车沟屯那个叫李大柱的穷汉子。
这时大根的一双小黑手,从大肥猪肚子里,掏出了一个红绸子包,惊叫着递给娘看。
舅姥姥眼神一定,接过红绸子包,掂掂,就掂出了响儿。待打开一看,六块煞白的银元,再次把我舅姥姥,搞得目瞪口呆。
太阳升过屋顶时,一脸好气色的舅姥姥,喊来屯中的穷人。老老少少的穷人,挤了一院子,在雪地上踩出一片吱吱的猫叫声。这些破衣烂衫的穷人,听了舅姥姥描述发现大肥猪的过程后,个个脸上喜气洋洋,嘴上啊啊哈哈,一时间都忘了受穷的滋味,脸对脸,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兴奋得直往狠里啧牙花子,恨不能也像舅姥姥这样,发一次横财。在屯里有点穷人缘的刘老三,逢这种场子,必是唱主角的人。刘老三看大家乐呵得差不多了,从人群里喊出几个帮手,然后捧起一团雪,把脏手搓干净了一些,边念叨我舅姥姥百好千好,边回手从后腰抽出一把生锈的板斧,端出一副劈砍的架式,讨大伙儿叫好。偏偏就在这当儿,刘老三瞧见院门口闪过一张富人脸,一根脊梁骨,就本能地往起拔拔,粗声大气地朝院门口甩风凉话,惹得满院的穷人也都扭过身子,阴阳怪气地起哄。平时盼富又恨富的穷女人们,更会趁火打劫,借男人们的气焰,弄出满脸的张扬,可着心情,嘲弄平日里不待见她们的富人。
结果那年春节,舅姥姥一家和屯中的穷人,因一口来路不明的大肥猪,把年过出了油星味,穷人们都显得精神了,常年猫腰走路的主儿,那些天里也把胸脯子挺了起来。三三两两来给舅姥姥拜年的人,张口闭口不离猪,有心眼多的,还拐弯抹角地套我舅姥姥话儿,惦着摸清大肥猪的来道,梦想着也能白拣一口大肥猪……
天赐的口福,说来是短暂的,说过去,就过去了。日子再一晃解放了,穷人说话硬气了。
到这时,我那舅姥爷,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屁信儿没有。这可就苦了我舅姥姥和几个孩子,因为舅姥爷干革命还好,院门上图个光荣;若是沦落成土匪汉奸啥的,那就招灾惹祸了,政府还能不找舅姥姥清算?到时定下个坏成份,往后的好日子,也就过不出好滋味了。
担心的事儿,还就给我舅姥姥等到了,此时屯中走开了传言,说我舅姥爷当年离家后干了土匪,依据是某年春节,我舅姥姥家吃了一口大肥猪。那当儿她男人不干土匪,大肥猪会从天上掉下来?操这个腔调嚷嚷的人,正是那个在旧社会时,穷得喘不过气的刘老三。只是如今的刘老三,不再是旧社会时的那个刘老三了,解放后,他因穷,而改变了命运,干上了贫协主席,神气得就像从什么地方捡回了青春,整天里一副乐不够、也累不垮的样子。
大肥猪的事儿,经刘老三的嘴,独家这么一编排,可就要命了,那些跟随他说三道四的人,聚着聚着,就成堆成群了,也都有一股子觉醒劲,纷纷说我舅姥姥那当儿剁肉给他们,合着是帮她那土匪男人打马虎眼,收买人心。事儿哄起来了,先前一些还在看热闹的人,这时也加进来,敞开了怨恨,仿佛我舅姥姥在解放前,欠了他们很多东西。
舅姥姥一下子被屯人议论矮了,说得不值钱了,出门灰溜溜,进家还得忍受孩子们的气话和冷脸,因为这时的孩子们也都在觉醒。舅姥姥难过死了,哭都没个合适的地方。独咽苦水时,舅姥姥一万个不明白,刘老三这是咋的了?屯人又是为了啥?孩子们咋都也越长越不懂人事了呢?都解放了,走平道过好日子了,可为啥偏偏不让俺走平道过好日子呢?便在人眼不及处流泪。
母亲咂咂嘴,缓口气道,你舅姥姥这辈子,吃亏就吃亏在心眼好,她要是记恨记仇,那条毒蛇,早就把该死的刘老三,拖到坟墓里去了。
毒蛇这件事,给我记得也不算模糊。那一年,秋后里某一天下午,舅姥姥去生产队借牛,没找到管牲口的老八叔,就去了牲口棚,两只脚刚迈进去,就惊呆了。舅姥姥瞧见刘老三躺在地上,右腿打弯,哼都哼不动了,就那么几口气的样子。舅姥姥软着两腿上前,刘老三动了动右腿说,蛇……舅姥姥往刘老三脸上一瞅,紫青紫青,就知道他这是让蛇咬了,二话不说,跪下去,扒开他裤管,捧住腿,对准伤口下嘴。刘老三身子一抽搐,右手往上抬了一下,啊呀地叫出了声。吸一口,吐一口,舅姥姥额头发汗,满脸血污,衣襟上染了大片血水,活做得像个机器人,直到老八叔出现,舅姥姥的身子才软下去。刘老三死里逃生,舅姥姥本想听他一句热乎话,哪知刘老三坐起来说,救俺干啥?俺往后活着,这脸盘子上,还有啥光彩?舅姥姥傻愣了半天,咽口唾沫,赶走眼前闹哄哄的苍蝇,垂下头,拖着松垮的步子,做错了哪样事似的,一言不发离开牲口棚,眼里汪着的泪水,直到家门口才流出来。
人不人,鬼不鬼,那些年里,尽管舅姥姥活得很伤心,不过身子骨却是没有糟垮,耳朵呢,背是背了些,可是也没有聋掉,眼呢,看东西是花一些,但瞅人认道什么的,还是好使。
吃喝拉撒睡都还自理的舅姥姥,就这样一个季节,接一个季节往下活着。
我母亲曾说过,舅姥姥这种无声无息的活法里,含有某种等待,说白了就是别着劲儿呢。
后来,刘老三死了。似乎是刘老三的死,让我琢磨出了那些年里,舅姥姥等待的是什么。刘老三究竟死于什么病,似乎没人能道明白,刘老三是在土炕上,躺了十几天后,忽然间吐血吐死的。从刘老三下不了炕,到他合上眼这期间,舅姥姥去看过他三次。每次去,舅姥姥都不空手,提着猪肉,不多,一小块,或是一小条。对于我舅姥姥三次往刘老三家提猪肉这个细节,我母亲也想不开,埋怨我舅姥姥的心眼儿让石块塞住了。而我,则不这么看,我曾对母亲说,要不是那几块几条猪肉,舅姥姥这辈子,没准就掏不出压在刘老三心底的那些话了。刘老三在舅姥姥第三次去看他时,嘴巴松动了,道出解放后,他把舅姥姥整臭的原因。说来,那时刘老三与我舅姥姥别劲,倒不是恨我舅姥姥什么,而是贫协主席这个官儿,让他刘老三,把一颗平常心操大了。
刘老三那时很惶惑,惶惑什么呢?惶惑幸福。刘老三琢磨着,屯人整天光乐乐呵呵那行?高兴过头了,容易忘了在旧社会里吃的那些苦。屯人的嘴里不嚼点恨,咬点怨啥的,这好日子,怕是要给过糟蹋了,过忘本了,过飞了,说啥也得在穷人堆里,扒拉出一个反面样板,时常敲敲打打,提醒屯人,这好日子,要加小心过。刘老三说,他那时这样做,图的东西很具体,就是想提高一下贫协主席的觉悟,不沾出风头的意思。
刘老三的这点想法,现在听来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是荒唐,然而在那个年月里,可不是这么回事,刘老三的这个想法,就是个大想法了。
要说卧床不起后的刘老三,倒也有打动我的地方,那就是他临死前的一个无声动作。那天,刘老三跟舅姥姥吐净心里话后,并没有在嘴上向我舅姥姥忏悔什么,也没有求我舅姥姥原谅他什么,他佝偻着病入膏肓的身子,扒着一条腿上的裤子,扒了好半天,才扒到大腿上。一块疤痕露出来,接着就给刘老三的颤手盖住了。舅姥姥当然清楚,刘老三手掌盖着的那块疤痕,就是那年遭蛇咬后留下的疤痕。刘老三那只瘦成了皮包骨的手,在疤痕上越捂越颤。刘老三缓缓闭上眼睛,嘴唇再也不动了,像是完成了这个捂盖动作后,他刘老三心里舒坦得不行,也像是认真回答了一个久远的历史遗留问题。舅姥姥盯着刘老三苍白的脸,直盯到两眼蒙眬,身子摇晃,满嘴啜泣声……
刘老三入土后不久,我舅姥姥就双目失明了,身子骨也垮了下来。转年一开春,她老人家就把啥都放下了。
舅姥姥是在睡觉时,停止的呼吸。舅姥姥的这个死法,被母亲说得意味深长,她说,你舅姥姥活时受苦,死时却没遭罪,这走法,也算是享福了,赶明儿我闭眼时,也不知是个啥样子。我这时刚看完一条无聊的短信息,就合上手机,逗着母亲说,看来心里别劲的人,长寿,就像我舅姥姥。
母亲说,你胡说!我跟哪个别劲?跟你?
我笑道,跟你老人家看不顺眼的一切!
责任编辑王绍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