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陶相关的十个问题(中篇小说)
2008-05-16王棵
王 棵
王棵 1972年生,江苏籍。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在《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五十余篇,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权威选刊选载,并入选多种年度小说选本及排行榜。2005度入选中国作协中华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曾获小说选刊2003~2006年度优秀小说奖、《十月》2007年度新锐人物奖。出版过小说集《守礁关键词》、长篇小说《间歇性发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青年作家班)学员。
一、巨变怎会来得如此之快
八月李陶收到一个短信。是L发来的。
关于L,在收到这个短信之前,李陶已确信她是个贱货。具体的依据,李陶拿不出来。他只是凭着一个男人的直觉认定,这个和他有过几夜情的女孩不是个东西。基于这种认识,李陶早已决定把她删除:完完全全地删除——就算他的回忆世界里,也将不给她留有一席之地。李陶厌恶这个女孩——在这个短信出现之前,这已成为铁定的一个事实。
那条短信是这样的:我是L,我来Z城了。
李陶瞪了短信不足一秒钟,立刻烦躁了。他无疑是熟知L的,这就是他烦躁的原因。他再次确信她从未对他动过感情,她从前与他有过那么几桩性事,完全是由于她想利用他,他对她来说,根本就不是个人,只是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体。如果她对他稍有感情,她应该有耐心用两个以上的短信告知他来Z城,并暗示她想见到他这件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如此浓缩的一句话表达完所有的意思。
李陶搞不懂L为什么突然来Z城,又为什么突然想见到他,但有些事是现在就可以想出个结论的。那就是见还是不见她。见的话,肯定要做爱。跟L做爱,这已经无法成为见面的一种动力。没错!跟一个22岁、容貌尚可的女孩做一次爱,是比较爽的一件事,可问题是,他心里的那些厌恶感足以浇灭性冲动。但是不见吧?李陶又觉得心里不怎么熨帖。
这其实是一种并无太大必要的权衡。因为首先李陶是个男人,而对方是个女孩;其次李陶是个很有城府的中年男人,而对方不过是个青涩女孩。李陶不会有什么危险。在如此悬疏的力量对比中,就算L动机不纯,安全杆也操纵在李陶手中。更何况,谁说L这次对他不会是一次纯粹的旧情复萌呢?什么皆有可能。还是去看看吧。
李陶问明L所在的位置,发现她竟然就住在离他家不足两站路的一家酒店里。他连脸也懒得洗一把,穿着背心、球裤、拖鞋,噼里啪啦地就过去了。
L是青春的,她的外表足以对一个40岁的男人产生诱惑。再次见到她,李陶浑身都是性冲动。但这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倏忽之间,他想到他应该对她厌恶,就平静了。
她开始挑逗他。在酒店隔壁的海鲜城里,她用一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和他说废话。李陶熟知她会在何种情况下这样发声。他们从前在她上学的那个城市见过三次。在那三次会面中,她总共发过三次嗲。一次的目标是一只手机,另一次还是一只手机,再一次,仍是一只手机。李陶在她第一次向他“借钱”买只手机时,立刻产生警惕之意。在那次之前,他刚好自愿给她买过一堆加起来近千元的饰品,他认为有这些付出就足够了,再多就不划算。于是,买手机的要求被他设法堵击了。她为了得偿所愿,次次见面都要手机。她遇到的是个再精明不过的男人,真不明白,她干嘛没有很快从李陶这儿撤离。现在李陶已经确信她突然找她的目的:她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
李陶作了一些简单的分析。L怎么会突然出现在Z城?在他还不讨厌她的那些时候,他曾试图说服她来Z城一次。他当时想到了这个小城周边的一个岛,他多么想带一个年轻的身体到小岛上狠狠地玩上两天。她上学的城市离Z城不过三小时车程,可那时L坚拒。而眼下,在李陶与她几乎失去联络将近一年后,她毫无征兆地来到Z城,肯定不是为了李陶。那么她为了什么?是为了某个别的男人吗?为别的男人奔赴Z城,怎么突然找上了李陶?
他们慢慢地吃饭。她始终在发嗲。她持续的发嗲让李陶越发确定她另有所图,于是他愈加沉着。先前他还想过,如果她这次愿意和他做爱,那么他做一做也无妨。但现在他不了,鉴于她的发嗲程度,他必须竭力避免和她做爱了。他现在要做的是,赶紧应付完这场没必要的会面,回家睡觉去。他们吃完了。他快速地叫服务员过来埋单。这时她不再旁敲侧击了。我手机卡上没钱了。她说完瞪着他,等着他“懂事”地对她说,我现在就帮你去充值。他却装傻。她重复那个意思。我想充值。她的强调带给他的是震惊。他不明白她找他竟然是为了手机区区50或100元钱的充值费。她遇到一个极大的困境了吗?被人骗到Z城,现在分文皆无?她为了某个男人使自己变成一个困在异乡的傻瓜,而他却要替这个他不认识的男人去埋单?这不太可笑了吗?还是别的什么同样可笑、或更可笑的原因?李陶现在觉得他拒绝她的要求,已经不是为了钱了,而是为了尊严。现在,就算她跟他要的是一分钱,他也不会给。他站起来,说,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她跟在他身后,还在嗲着。想跟我一起去房间吗?(做爱?)李陶说,不了。她急急地说,真的不想吗?(阴谋显而易见的做爱!李陶想。)不去了不去了!李陶大声宣布。已经走到酒店门口了,她快速而坚决地说,给我50块钱去充值。李陶突然生气了。我凭什么要给你钱?他本想说,你找那个把你鼓动到Z城的人去要,你又不是来见我。但已经到酒店门口了,来不及说那么多的细节。她愤怒了,拂袖走进酒店。李陶毫不迟疑地从酒店门口走了过去。
这个城市真的太小了,当晚,李陶去家乐福买东西,看到L在家乐福门口与一个男人拉拉扯扯。照他看来,L与这男人的关系十分离奇。这是个胖乎乎的男人,比李陶要年轻,但从气质到外型都比李陶差了一个档次。尽管李陶之前一直认定L来Z城是为了别的某个男人,但那总归是个推测,他甚至在白天拒绝L那个小小的要求后有些悔意。现在,实情摆在面前,李陶还是吃惊了。他自问智商普通,但为什么永远能够一眼洞察这个年轻女孩的伎俩?——这就是他首先要吃惊的一点。更重要的是,这个平庸的男人使他的尊严倍受打击。但迅速地,他决定将这事抛于脑后,他又不是没有思想准备,跟她较个什么劲呢?他平静地买完东西回家了。
第二天下午李陶收到L的短信(她终于充了值),她恼羞成怒的程度远远超出了李陶的预料。
你什么东西?你以为我真想跟你上床?你看看你那张老脸,比木乃伊还恶心。我第一次见你就想跟你说了,给你留面子没说。去你妈的。
李陶一口气没呼上来,脸都青了。他想起他与她前面的三次会面。他眼里浮现出他们做爱时她的样子:似乎是很享受的。他有时还忖度,难道某些年轻女孩就是迷恋他这样一款成熟有型的男人?现在他无法接受她的诋毁。他又想起她每次费尽心机想从他身上榨取点什么的媚态,便庆幸地想,自己是多么有先见之明。现在,她在他心里彻底成了一堆屎。他还击她了。
正因为我早就看出你不是看上我的人,昨天才没让你得逞。你这次来Z城见的男人太差劲了。真替你不值。现在我告诉你,你不但是个小婊子。而且是个蠢透了的小婊子。
L怒到了极限,穷尽最恶毒的话骂李陶。
老东西!谁都没你丑。你马上就会得癌症死掉。你个穷佬,连50块钱都拿不出。你还有脸活,去死吧!又丑又老的狗,老狗,以后你去干你老妈。
李陶的恶毒与她不相上下。
贱货!你以后再去卖,学聪明点,别到最后连50块钱的手机费都得去找人诈骗。快去检查一下。你昨天见的人我认识,他有性病的。
老狗!你才有性病。你马上就烂掉。和你妈和你老婆和你儿子一起烂掉。你一家人全是狗。公狗母狗老狗小狗。
……
整个下午,李陶和L疯狂地相互中伤。八月的南方是炎热的,李陶大汗淋漓。他不由想到:他与这个女孩做过好几次爱,在做爱时,她不停喊他老公,他们接吻,两张嘴恨不得变成一张,做完爱他们用一双筷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外卖……而就在这一天,仇恨如此迅捷地、不容置疑地、海啸般咆哮着来到了他们之间。情与恨原来只隔一步之遥。万事、万物的可变性太大了。李陶一个踉跄,跌坐下来,在床上躺了两天。
这么些年了,李陶沉缅于婚外恋,在一次次新鲜的激情中,重复着他熟悉的那些激动与怅惘,他还从未这样震惊过。而在今天,他发现游离于职责和道义之外的性的背后潜藏着如此一个毒窖,他为此震惊。很奇怪,这打击堪称沉重,给他带来的却不是绝望。他反倒豁然开朗。
二、抒发是为了什么
在那些婚外性生活中,李陶免不了会望着那些新鲜的脸,讲一件老掉牙的事。那当然是他的过去。对一个搞不清过去的人来说,不停找人倾诉,也许是排解心中疑惑的一种有效方式。李陶最大的疑惑是自己的来历。多数活着的人都不把自己从何而来当成难题,因为他们知道亲生父母是谁。李陶不知道。
有一年李陶频频坐进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房间的隔音效果太好了,他透过玻璃挡壁看到值班的调音师和陪他值班的女友在聊天,而他根本听不到他们的一点声音。这使得这个夜晚陡然多了几分神秘氛围。在李陶的上下左右,是阴暗的壁灯。正对着他脸的,是桌上的麦克风。他的旁边坐着一个男人。像众多热衷于打扮却迫于不断增长的年龄不得不变得内敛的男人一样,这个广播电台的夜间节目主持人穿着一套纯黑紧身的衣服。这个黑色的男人使本来就不开心的李陶倍感压抑。
直播间静得可怕,李陶通常会把嗓音压得很低,(直播结束后,那男主持总会用一种责怪的语气对李陶说,你的声音在电台里听起来怎么这么老气呢?)他首先会绘声绘色地向听众们描述他被后来的养父捡到时的情景:
那是1966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地点是西北某个小城,更具体的地点,是一个门前长着两排桦树的军营大门左侧的花坛。他的时任警卫排排长的养父出来查哨,一眼就看到花坛上那团白花花的东西。他养父走过去,借着微光看到缠成一团的一条小棉被,以及被子里即将被冻醒的婴儿。四周一片寂静,不远处是一个桦树林。在寂冷的夜里,那树林里传出微小、瘆人的风声。他养父喊了几嗓子,确信这孩子是被他的父母遗弃的——在那个时候,似乎这种遗弃并不鲜见,所以他养父容易得出这种结论——接下来,他躺在一个男人温暖的怀抱里,进入一对年轻夫妇的家里。就在那个夜晚,他的养父母打开棉被,从他颈窝里找到一块五厘米见方的白色帆布条。布条上的话没有透露出它主人的一丝喜怒哀乐。上面只客观地标注了李陶的生辰八字。他那会儿才三四个月大。
李陶尽可能细节地讲述被养父发现当夜的情形,接着开始声泪俱下地抒发他的心声。有一次,他握紧麦克风,是这么说的:
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听到我在这里跟你们讲的话,我希望你们现在就坐在收音机旁。爸爸,妈妈,35年了,离那个我被你们抛弃的夜晚35年过去了。你们的儿子已经35岁了。他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儿子。你们的孙子,都已经上小学了。我亲爱的爸爸和妈妈,你们知道吗?自从去年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做梦都想找到你们。我专门从南方跑到当年养父捡到我的这里,通过电台找你们。你们在哪里?如果你们听到这个节目,就出来让我见到你们好吗?
寻亲心切的李陶说到后来总是泣不成声。另有一次,他哽咽着继续说道,爸爸,妈妈,我知道你们必定是迫不得已才丢掉我的。我理解你们。我不会怪你们的。那个年代,我们都知道的。儿子理解。也许你们是个农民,很穷,生下的子女太多,养不活更多的,便忍痛丢掉了我。也有可能,你们是一对偷偷爱着的知青,在不被人允许的情况下,生下了我,没有办法把我养在身边。也许那天夜里,你们就躲在树林里等着有人来捡走你们的儿子,直到我养父抱起我,你们才放心地走开……我什么都设想过,真的,我向你们保证,不管你们为什么遗弃我,我都不会怪你们。你们不要有任何压力。听到这个节目,就来找我好吗?我只是——只是想见到你们。你们能想象,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这段寻亲记发生在已经过去的2001年,那年夏天,李陶专门从公司请了半个月的假去西北寻找生身父母。他去了当年养父服役部队周边的所有村庄,挨家挨户地问,在根本无法找到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求助于当地媒体,上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去电台直播间整整坐了七夜,而那一对将他带到世上的男女始终未能露面。那次寻找徒劳无功,最后一天,李陶坐在铁道旁边的碎石路基上,等待一辆随便从哪里开过来的火车。轰隆声由远及近传来时,他慢慢爬上铁轨,垂手站在两条铁轨间,迎着火车哼起歌来。火车即将冲向他身体的最后时刻,他飞快地滚入沟里。夏天眼看着就要过去了,李陶发现他内心的一些东西死去了,而奇怪的是,他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这之后,他再没费劲去找那两个劳什子父母。也许他们早在文革或别的什么时候死掉了。也没准他们就没活过,是根本不存在的,他李陶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两条狗操出来的。
有一年,(三年前还是四年前?)那次李陶遇见的是个刻薄少妇。女人用一种可以穿透灵魂的眼睛逼视李陶,阴笑着问他,如此说来,你不停找不同的女人,是想排解你因为搞不清身世而产生的焦虑?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李陶说,放屁!
他过后郑重地回味女人的话,认为这种说法不正确。那是两码事。他找女人和寻找身世,是完全不必产生关联的两件事。事实上我们活着,就要干一些想干的事,而查寻自己的身世,是任何人都必须做的,找女人呢,无非是男人的本性。他爱他的妻子,但也想和妻子之外的女人做爱,于是就有了他的那些偷情,就这么回事。
三、一个小动作缘何促使我们作出大决定
李陶跟梁艳华再次提出给养父买一块墓地的时候,她正趴在他背上给他掐粉刺。作为太过熟悉的夫妻,若想用一句话来总结对方的特点,细想想还真不容易。李陶却可以。也许梁艳华的个人特征太明显了。在李陶看来,有两个字可以概括他的妻子:郑重和忙碌。要是把两个字凑成一个句子,那就是:郑重地忙碌着。这个跟李陶结婚14年的医务人员,是一个“郑重地忙碌着的女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梁艳华不喜欢别人叫她护士,她坚持请周遭的人从大范围角度定位她为医务人员。这种坚持贯穿了她当护士的十多年时间,直到她去年熬成护士长。这时她开始引导别人用现在的真实身份来称谓她,但为时已晚,亲戚朋友已经叫她“梁医务”习惯了。李陶觉得妻子这种职业虚荣心毫无必要。
梁艳华是闲不下来的,并且她无论做什么事都显得那么郑重其事。给自己的丈夫掐粉刺这种事情远可以做成调情,梁艳华认真的表情和过分均匀的呼吸却使一切与情趣有关的感觉灰飞烟灭。但这件事情在14年前却被李陶赋予了非凡的意义。14年前某个下午,李陶和梁艳华第一次云雨后,这个女人用超过一小时的时间像打理一条爱起球的毛衣一样将李陶浑身上下的粉刺、暗疮一个个挤掉,就在那天过后,李陶决定向她求婚。而在这之前将近大半年的时间,李陶正在思考一个新问题:他真的想保持独身吗?那年他26岁。在一个男人一生中,有一些年龄绝对折磨人的。处于那些特定的时间节点,当事者会走火入魔般陷入某种持续的思考中。26岁的李陶在这一年忽然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而这种认识导致他想做一些不合常规的事:不结婚又有什么不妥呢?26岁的前半年,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当那天梁艳华的手专注地将他身体里的污物一粒粒地清理干净时,李陶感动了。是爱感动了他。他感受到来自梁艳华身体里对他由衷的爱。爱,这是个多么万能的东西,它竟使李陶在短短掐粉刺的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坚定地打消了独身的念头。
为什么李陶就认定梁艳华是爱他的呢?在旁人看来,缘由倒一目了然。26岁那年春天,李陶的桌子上突然出现了超过八个本子的一摞日记本。日记本是李陶的初中同学梁艳华鼓足勇气说服李陶的养母偷偷帮她放在他书桌上的。李陶花了一个晚上来研究本子里的秘密。那其实谈不上研究,因为结论太明显了:李陶只要随便翻开一页,就能看到梁艳华用工整的楷体写下的他的名字。整整九年,这个当年曾与李陶同住一个家属院的姑娘,始终在单恋着“有着独特气质的忧郁的”李陶(梁艳华语)。
李陶不是木头,何况梁艳华的确不错,他没办法不受到震动。但李陶身上有种根深蒂固的东西,这玩意儿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鬼魅。那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很坚硬的东西,似乎打李陶生下来就种在了他体内。被一个姑娘单恋九年,这个事的确动人,但并不足以使李陶融化。将他融化掉的是别的东西。
26岁的李陶这时已经是个阅女无数的男人了。在14年前,即1992年那阵子,像李陶这种在女人那里左右逢源,但他本人却能在亲朋好友面前保持纯情男子形象,这难度很大。但李陶做到了。他的武器是一张英俊的脸、与众不同的气质及缜密的心思。女人们打造出一个熟知她们身心的李陶,这使李陶在很年轻时就成了一个务实者。对于婚姻——当然,如果要结婚的话,李陶一定要找一个能使他安定的女人,而鉴于他对女人的体察,多数女人对男人的要求太多了,无法使他安定。梁艳华是唯一一个喜欢仔仔细细帮他挤粉刺的女人,其他那些女人无一例外更关注她们自己的身体。李陶确信,一个能够不厌其烦帮他挤掉所有粉刺的女人是忘我的,忘我地爱着他。这样的女人不可多得,如果他错过了,也许这辈子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寞。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结婚——拒绝和这个女人结婚呢?更何况,他是那么容易长粉刺的一个人。
李陶下对了注,他的婚后生活的确安定,至少是他要的安定:他的生活很自主,而最近的几年,他又能游刃有余地活动在妻子与其他女人之间,从无疏漏。尽管他的儿子似乎从生下来的第一天就与他格格不入、形同陌路,但李陶并不觉得他孤僻的儿子影响了他对一生的掌控。如果不出意外,李陶会将这种生活形式一直维持下去,但意外还是出现了。这个七月当李陶与一个年轻姑娘穷凶极恶地相互中伤,他对人性有了一次极深刻的体悟。说起来这件事似乎并不算大,但却神奇地使李陶身体里一些固有的东西被颠覆。也许在李陶这个年纪,巨变的到来并不需要巨大的事件,只是需要一个契机罢了。生活是渐变的,但突然的巨变却是累积的渐变一朝爆发的形式。李陶只是在一个适当的时候爆发了一次而已。
这个八月后,李陶对婚外性产生了深重的厌倦。
四、“父亲”是不是一种信念
在为李陶养父买墓地这件事上,梁艳华没有当即向李陶坦陈她的意见。两天后她从店里回来,(当护士长后不用值那么多的班,她开了一家冷饮店)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对李陶说,这件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但你既然真的想买,这次就别再把事情办砸了。
很明显妻子在提醒他什么。两年前养父过世不久,李陶出于一种难以用一言概括的原因,向养母和他的一对“哥姐”提出,他要给养父在这个城市买一块最好的墓地。那时养父刚刚离去一周,家人还沉浸在悲痛中,暂且还不能从痛苦中抽离出来给亡人做一些规划。骨灰盒就放在养父母那套房子的客厅正中的案台上——这是养母的主意,她与丈夫感情一直很好,一时还无法适应丈夫不在身边的生活。骨灰盒老是放在家里,总是不妥。李陶首先想到了它未来的安置。就在那个中午,当养母与“哥姐”默默地坐在桌上用餐,李陶抬眼望了望那个被青布蒙着的东西,恍然间他想到了养父给予他的无私的爱、他们私底下那些心有灵犀的恳谈,养父临终前对他说过的那番话突然间回荡在他耳边——那些话他将永远铭记——未经任何斟酌,他就说出了那个想法。
我想给爸爸买一块墓地,明天我就去物色——他看到“哥姐”双双抬头,狐疑地盯着他,很快他们的眼神不对劲了,李陶的脑袋一激灵——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这样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没想到要给自己老爸买块墓地吗?倒需要一个外人来提醒我们?你明说好了,你想指责我和瓷瓷(李陶的“姐姐”)忤逆吗?就你最懂事?
李铁,这个家中的长子,不由分说向李陶掷出一系列的责问。这种责问在他们共同的生活中持续了三十多年,在他们还小时,李铁和李瓷通常用眼神提出责问,成年后,他们责问的方式是尽可能地避离李陶,而今天,他们变本加厉地把他们多年来的“隐忍”一古脑儿泼向李陶。李陶无任何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望着养父的骨灰盒,暗中谴责自己。是我没把话说好,是我没把话说明白。可在李铁和李瓷根深蒂固的敌视面前,他能够把话说好吗?事实是,不管李陶说什么,他都是错。他就不该冒冒失失地提建议。在这个家庭中,他没有建议权。他所要做的是:永远记住他闯入者的身份,接着闭嘴。现在他提出给养父买墓地,导致的结果,是买墓地这件事再也不好商量。他与这个家庭的关系太微妙了,一不小心就会使一件事永远悬于难以解决的尴尬境地,万劫不复。
李瓷说话了。要买墓地也轮不到你。我和哥哥会买最好的墓地。别的人,谁也没资格掺和,没资格。哥哥,你说我说得对吗?
李陶虚弱无力地坐在那里,感到自己是那么地无助。他想完了完了,本来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越弄越复杂,给搞成了政治斗争。
李铁激动了,瓷瓷你说得对。哪个外人都别想掺和。他借题发挥,大讲特讲起来,简直是胡言乱语,最后他抹眼泪,用牙齿咬自己嘴唇,将筷子拍到桌子上,不知怎么回事竟嘶哑着嗓子宣布道,谁都休想动我爸的骨灰。我们就把他放在家里。永远放在家里。永远!永远!老爸要永远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呜!谁也别想抢跑我的老爸,老爸啊。
完蛋了!在顽固的敌视面前,李铁和李瓷简单一句话都可能变成针对李陶设置的铁律。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都收不回来。这个骨灰盒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搁在家里了。
“抢跑”!喔!抢跑!这个词想必是李铁和李瓷若干年来的心声,在今天,他们以中年人的身份发出这声孩子气的呐喊。他们总以为李陶从他们的父母那里抢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爱。至少,李陶瓜分了来自他们父母的部分爱。那些爱原本应由他们独占。李陶自始至终都在侵占他们的利益。他们时刻都想将李陶从他们的世界里驱逐出境。但他们的驱逐愿望在父母的博爱下显得那么地卑琐、自私和冷酷,所以驱逐无法成为光明正大的行动,于是只好异变为各种乖戾的语言和行动。
多年前他们曾经把李陶带到一个离家三公里的野地里,骗李陶钻进一个山洞,等李陶在惊吓中逃离山洞,他们早就没了影踪;小时候他们经常哄着李陶去跟父亲要钱——因为养父对李陶有求必应——在李陶将钱交到他们手里,他们立刻撕毁先前说好三人一起去买什锦糖的协议,手拉着手一溜烟跑了,将呆若木鸡的李陶丢在楼洞里;有一回,李陶在学校里和一个泼野的女孩吵架,李瓷竟站在旁边说风凉话……
幼年时李陶总对自己与兄姐的关系感到迷惑。他总在深思:我哪里得罪了他们呢?直到五年前的一个秋日,养父去医院查出癌病,李陶才弄清真相。而真相是令李陶惊惶的。那个对李陶来说简直如世界末日的深夜,养父将一个窖藏了35年的秘密和盘托出。他说,癌这种病,是难根除的,虽然我这发现得早,但很难说我哪天又不行了。所以陶陶,我必须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能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你妈也不能。我们都不能独自承担这个秘密。因为我们越来越老,而陶陶,孩子,你也是个中年人了,我相信,你能够承担这个秘密,承担这个秘密将给你带来的一切。孩子,原谅爸爸这些年来隐瞒了你。你受苦了。今天爸爸告诉你,陶陶,你是爸爸捡来的……但是陶陶,爸爸和妈妈,都疼你,因为你和铁儿、和瓷瓷,一样的,你们都是我们的孩子……
李陶茫然听着,最后泣不成声。他心里那些疑惑都得到了解答:“哥姐”在他面前的乖戾,父母突然间变得复杂深邃的眼神,同学戏言他长得根本不像这里的人而像是……像是一个“欧洲人”,这一切的问题,都迎刃而解。然而,更大、更为艰涩的一种迷惑从此匍匐在他的内心。我从何而来?我到底是谁?我……天哪!为什么报纸、电视里都快演烂的煽情的戏剧性在我的人生中出现了。我该怎么办?我还会是我吗?每个人都有一个父亲,我从前有,可现在没有了,以后也不知道有或没有?我们都必须有一个父亲吧?为什么?因为那是一种信念。父亲,这更是一种信念。这是不容置疑的。可现在——李陶眯起眼睛,小声对自己说——我……什么都没有了。
养父临死前一天晚上,又把李陶叫到了床前。像三年前向李陶解开身世之谜一样,他的眼睛里布满了复杂的深意。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和李陶一样惆怅。在养父的欲言又止中,李陶发现他与这个相依为命的男人间如此心心相印。就是这个男人,使他活到了今天,多年来他坚守着一个秘密保护着这个养子,李陶成长中的细节、隐私,都不可能逃过养父深邃的监察。李陶想,爸爸,他想跟我交代什么呢?
我知道你,陶陶,老儿子!爸爸知道你……是这样的,爸爸什么都不想跟你多说,只想对你说,你要活得开心。记住爸爸的话,你只要开心!爸爸就放心了。你开心吗?
“他知道我!”李陶想,他知道我什么呢?
李陶望着养父的眼神,慢慢就相信了。他深信养父的“知道”是真实存在的。这是两个相互体恤和疼惜的男人间的理解,是难能可贵的心灵交融。养父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他的人。可现在他要死了,李陶将不再有人“知道”,或许连他自己都将不能搞清他是怎么回事。李陶抓住养父的干燥脱皮的手指,将它轻轻贴在脸上。
养父深深凝视着李陶。后来的许多时候,李陶总会眯起眼睛,一次次回想养父临终前夜对他的凝视。求生的本能、对世界的依恋、漫无边际的无奈、不得已到来的超然,这些,都笼罩在老人的眼眶中。李陶在养父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五、要变多大才能得到深沉的温暖
李陶带养母来到万山公墓。尽管两年前养父刚刚离世时,由于某种微妙的原因,找墓地的事被搁置了下来,但李陶一直没停止过为养父物色最佳归宿的行动。起先李陶看中的是城西的状元公墓。这个公墓开头是为本地一个清末状元专门建造的,后来演变成一个阔大的公墓群。该公墓历史久远,园内松柏林立,直上云霄,充满时空的厚重和悠远之感。李陶当时觉得,将养父的亡魂寄身于如此意境幽远、绵长的所在,不失为一个好选择。然而半年前的某天,一个抢劫出租车司机的劫犯被警察追捕过程中,仓惶跑进公墓,最终在围堵之下,自杀于一块墓碑后。公墓的宁静立刻被打破。李陶厌恶地抛弃了先前的念头。最近半年,李陶数次走进这个万山公墓,渐渐觉得这里更适合安置养父。以养父沉静、睿智的性格,他可能更喜欢这样一处所在:背倚青山,面朝大海,阳光不经任何遮蔽总能最先抵达这里,且这里地处偏僻,鲜有人涉足,更为重要的是,由于它是近年融入外资投资建成的“贵族”公墓,管理相当不错。
好几次,李陶独自驱车来到这里,坐在墓园中间,想象以后可以经常来这里和养父的亡魂倾谈,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温暖的感觉。事实上这些年来,李陶已越来越少与养父母的家庭接触,一年里他也未必能去养父母那里几次,自打养父死后,他去得更少了,两年里,算起来他才去养母那里呆过三次。
养母始终一言不发,她不时缓慢地抬起头,向左望一下,又向右看一眼,仿佛有谁在跟踪她似的。李陶选择用沉默来抚慰她,他搀着她,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往上走。后来她说头昏,他们便坐下来歇息。
养母当年和养父在同一个军营服役,互生情愫,相恋相守,70年代末她随夫南下,到Z城定居。她祖籍是西北的,来到这个南部小城后,全部亲人就只剩丈夫和她的孩子。她天性本来就不活跃,丈夫死后,她整个人都垮掉了,成日抑郁难解,渐渐成了一个瘦小、佝偻、反应迟钝的干瘪老太。李陶有时会私下里和妻子谈起养母的现状,梁艳华就觉得她很快就会得老年痴呆症。一想到这种情景,李陶总会难过。虽说他与养父更加亲密,但养母待他也不错。在这世上,如果连养母都痴呆了,李陶的精神世界无疑又要塌掉半壁江山,这是多么痛心的事。
在万山公墓,李陶没和养母谈什么。他想养母肯定知道他的意思。只要痴呆症一天不来,她依旧是个聪慧、敏锐的女人。他们在墓地坐了两个多小时,近傍晚时李陶开车把养母送回住处。进屋后李陶就开始他周密考虑过的行动。他首先从包里拿出一沓钱,从养母前面走过去将它们放到卧室养母衣柜下面的抽屉里,接着他走出来,望着视线一直跟随他跳动的养母,开始向她忏悔。他检讨这两年来对她的冷漠,同时向她说清他是迫不得已。他又用诚挚的语言向他表达他一生的感激之情。最后,他开始做她的思想工作,想让她知道,把养父的骨灰从家里的案台移到万山公墓,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他说完养母突然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接着她老泪纵横。陶陶你对不起你死去的爸爸,对不起我。你今天终于道歉了,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我流眼泪是替你高兴,也替我高兴。我没有白疼你。妈妈跟你说过好多次,你和铁儿和瓷瓷,你们都是我的命,一样的,不是说你是我捡来的,我就偏心于铁儿和瓷瓷。今天我再跟你说一次,陶陶,你就是妈妈的亲生儿子。我怎么不想跟爸爸找个好去处呢?我早就想了,只是你们姐弟三个人这样天天拧着,我……好了,没事了。
李陶拉起养母的手,此际,他们真像是两个密谋一件大事的死党。李陶说,妈妈!钱我有,李铁也有,李瓷也有。而且做一个墓,并不花太多钱。我一直害怕自己说不好,使得李铁和李瓷不让我给爸爸的墓出钱,所以我就当哑巴。你明白我是怎么想的吗?——他看到养母用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告诉李陶她明白他的深刻用意——妈妈!所以我拿了钱给你。你要帮我。做墓的时候,把我的一份做进去。多下的钱,给你养老。你一定要帮我。你跟他们怎么说都好,就是我不能说。全部的事,都由你来说。你说得好。你会说得很好的。
养母点头,和李陶约好说,明天中午把李铁和李瓷叫到家里,兄妹仨一起吃个饭。到时她来周旋这事。李陶要做的是,把态度摆好。她吩咐李陶,你态度一定要好懂吗?陶陶,其实不是我帮你,是你帮我。你帮我,就要好好跟哥哥姐姐……你是聪明人,你懂的对吧?
第二天李陶如约和他们坐在了饭桌上。一上来李陶就真心诚意地向李铁和李瓷认错。至于他有什么错,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反正最重要的是,他如果想让李铁和李瓷开心,就得首先跟他们还债。李陶胡乱地道歉,大意说,哥哥姐姐一直对他那么好,他却不懂得尊重他们,他是个混蛋,一个十足的混蛋。
可事实是怎样的呢?李铁和李瓷对李陶有多恶毒,这座上的四个人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李陶清楚,养母清楚,他们两人也清楚。只是好多东西是说不清的,无法拿到台面上去说。养父卧病那些年,他俩怎么不拒绝让李陶掏钱呢?这不和买墓地同样是尽责尽孝吗?为什么?因为那笔钱数目太大。三个人都是工薪阶层,几十万元,对哪个人都是天文数字。而现在,为什么他们又要排斥李陶掏买墓地的钱?因为这笔钱太少。在不给自己带来经济困扰的前提下,他们一定要打败李陶。他们都是文化人,知道什么样的攻击是直刺骨髓的。他们要让一个不知生身父母为谁的人因这事惆怅一辈子。人都有精明心。李铁和李瓷也许算不上坏人,但在对付李陶时,他们的坏心眼用尽了。
李陶现在愿意让自己当一个白痴。他什么都不懂。他要得到他的东西,就必须舍弃部分尊严。他要养父。他需要一个父亲。人没有父亲了,该怎么活下去呢?为了得到父亲,李陶愿意舍弃尊严。他把自己说成了一堆不知天高地厚的、没有良心的粪便。情形是喜人的。李铁,这个仅仅比李陶大三岁的中年男人大声问,妈妈!家里有酒吗?接着他倒了两杯酒,什么话也没有,一手拿着一个杯子碰了一下,将另一个杯子送到李陶面前。来!干一杯吧。
和解。这是和解吗?也许是的。局部的和解肯定是有的,或者,暂时的和解出现了。而在这一刻,李陶悟出了另外的东西。是不是他以前太不宽容了呢?他们固然不该那么敌对自己,但他们对侵入者敌对,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也许他们心里并不想敌对,只是行动上做不到。而这么多年来,李陶自己又是怎么做的?把他们的敌对当成对他的伤害,由此“配合”他们让自己冥顽不化地站到他们的对立面。为什么他始终要对他们某些过激的言行耿耿于怀呢?为何就不能马上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肯定不是宽容的。这世上宽容的人太少了。为什么李陶就不能带头做个宽容的人?他想起几天前对自己疯狂中伤的年轻女孩。如果他不计较那么多,装装傻,50块钱给人家算了,兴许……(嗯?)如果他不那么针锋相对,在别人急火攻心的时候保持淡定,也许后面那些极端的中伤话语就不会出现。想想看宽容是多么好啊,瞧现在,李陶不过退了一步,牺牲一点自尊,气氛就融洽了;他不过稍稍动脑子注意了方式方法,搁置两年的一个死结就这样迎刃而解。
当然,李铁和李瓷不可能放弃一次打败李陶的机会。打败李陶,这种惯性已经在他们心里生根、定型了。最后还是他们说定,不要李陶出钱,并一定要李陶口头表示接受这个决定,他们才开始探讨具体做墓的事。李陶继续当白痴。他望着大家,心里没有愤懑,只感觉到,内心是温暖的。一种很大很大的温暖。在这个八月末尾时分,40岁的李陶感觉自己非常完美、妥善和大。大!多么好的一种境界。
六、婚姻中的一心一意会给人带来什么
梁艳华穿高跟鞋把脚背走肿了,这两天一回到家就烧半盆水泡脚。在某些方面,女人真是可怜。明知道穿着那种细高跟的皮鞋走路极不舒服,但还是要穿。女人这种为了爱美不惜把牙往肚里吞的习惯着实让男人看不懂。就拿梁艳华来说,年纪越大倒越爱俏了,本来她眉毛长得就不错,她非得拔光了纹两条深黑的眼线,头发是挑染的,深咖啡色之中陡然冒出几缕酒红。不漂亮吗?凭良心说是挺漂亮的。李陶却总觉得,人没必要把自己修理到这等程度。但李陶确实是爱她的,就算她把自己修饰成一尊蜡像,她还是他唯一愿意共度此生的女人——多年来平和、宁静的夫妻生活早已向李陶表明,这一点毋庸置疑。等梁艳华泡完了脚,李陶坐到她身边,把她那只伤脚捉到怀里给她揉捏。梁有点平足,这回她买了双前部船形、后跟尖细超过15厘米的凉鞋,穿了两次,就把一只脚背弄肿了。李陶手里抹了红花油来回给她熨,她舒服得小声叫唤。后来她睡着了。等醒过来,发现李陶还在给她揉脚。你一直在给我揉?李陶把手放在她的小腿肚上,捏了一把,感觉妻子的肉越来越松了。你试试穿两天运动鞋吧,那不也挺漂亮的吗?梁艳华慢慢爬起来,一瘸一拐去卫生间小便,回来后她一边提着睡裤一边狐疑而幸福地瞟了李陶一眼,一本正经地嘟囔道,喂!你好久没对我这么好过了。开头那几年,你对我这么好过。后来就没有了。我都快忘了你是个按摩的好手。你有一万年没给我捏过脚了吧?
李陶一惊。妻子说的话竟然是事实。这个九月的傍晚,他突然感到难过。一种主要由愧疚组成的情绪,令他顿生无地自容之感。最近几年来,他屡屡背着妻子与别个女人有染。这个事从何时开始,回想起来还挺费劲。第一回是什么时候?地点在哪里?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对这三个问题,李陶的记忆已拒绝给他提供答案,但无法否认的是,李陶尝到了乐趣,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在李陶而立之后的某一年,他自问对人性有了深入、透彻的体悟:男人是怎么回事呢?在某个方面,他们是既要爱又要性的一类动物,爱,可能有一个摆在那里就可以了;而性,多多益善。李陶的人生出现了一次突变。他决定开始过这样一种两面生活:和妻子相濡以沫,同时寻找机会与别的女性做爱。其实也许很多男人同样在过着这种两面生活,只不过多数人可能只是偶然间顺乎其性情,绝没有像李陶这样首先在心里作出一个宏观的决定。在中国这个并不开放的国度,一个热衷于猎艳的男人注定要花费很大的精力和代价:找到目标和搞定对方,这是一个颇有难度的过程;而如何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保持家中红旗不倒,这又需要极大的智慧。李陶的工作间专门放了一个旧手机,这手机及里面的卡号梁艳华闻所未闻,除此之外,李陶必须在某一桩突然到来或终于成事的艳遇过程中,竭力不暴露一点蛛丝蚂迹。他是怎么做的呢?就拿开头的那个女孩L来说,有一次,李陶去L读书的那个城市与其幽会,在床上捣腾的过程中,李陶还忘不了每隔一个小时就给梁艳华打个电话,向妻子嘘寒问暖,直到把她说烦了。而做这些工作,都需要动脑筋吧。这个九月的傍晚,李陶忽然发现,在原来那些三心二意的婚姻生活中,他的脑细胞被分流到了各个方面,而现在当他像从前的某一次那样作出一个宏观的决定——决心一心一意体会婚姻生活时,他发现自己的日常言行的确有了一些变化,这些变化体现在细枝末节,也只有他的妻子才能窥察到。
梁艳华咯噔咯噔跑过去插上电热水器洗澡,接着热腾腾、光溜溜地飞跑进卧室,过了好长时间,李陶看到一个穿着蕾丝花边内衣的女人出现在卧室门口,向他投来深情一暼。李陶心神领会,跟进卧室与梁艳华云雨。可以洞察到的是,梁艳华今晚有些不对劲。她的不对劲在于:太投入、太动情了。都老夫老妻了,这么激动还真是难得。显而易见,第一,梁艳华太爱李陶了;第二,李陶今晚对她的捏脚之举,在她看来,太意味深长。后来梁艳华光着身子爬起来打开灯对着梳妆台整理自己的脸和头发,李陶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打量妻子的背影。梁艳华保养得好,还年轻着。李陶突然对眼下的生活感到知足。十二点多一点,他们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大门的锁孔小心翼翼地响了几下,他们醒了过来,眯缝着眼睛面面相觑。李祖恩,这个家庭中如今最别扭的成员,他们14岁的儿子,现在每天晚上都要玩到半夜才回来。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只要到家里,他便把自己紧紧关在房间里,跟爸妈哪个都不说话。李陶和梁艳华在一年前就怀疑这孩子得了青春期综合症。如果说生活中有什么明显败笔的话,李陶人生的败笔就是李祖恩。这个延续李陶血脉的男孩,却是在世上李陶最无法掌控的人物。管不了也就听之任之,男孩子都要经历一个愤世嫉俗的时间段,过了这一段就好了。李陶有时自我安慰着想,既然儿子最终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那么就让他折腾去吧,让他自己去承担内心的波折,尔后变成一个圆满的男人。
第二天李陶因为提前完成了一周的设计无事可做,便去梁艳华的冷饮店帮忙。冷饮店不大,无非是在步行街中段租了一爿几平米的门面,摆几张桌椅。这个冷饮店在他们的生活中显得很是画蛇添足。这么一个小店赚不来多大钱。重要的是,他们的家庭生活似乎并不需要这个小店来接济。冷饮店无非证明了梁艳华的从众心理。中国人以前都穷惯了,穷怕了,碰上现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整个社会都在把聚集资产当成人生一等大事。每家每户都利用一切渠道为家庭聚财:开小店、炒股、买房投资,甚至在本职工作外利用业余时间推销保险,搞变相传销。梁艳华就是这样一个被时代驱赶着并在这种驱赶下自得其乐地把自己忙得团团转的女人。买闲房、开小店、炒股、推销保险单和安利产品,她哪样都不落。早两年,她就给李陶和儿子以及自己买了全套的保险,无疑她是个兢兢业业生活着的女人。可能因为李陶是在服装公司搞设计的,虽然作为中国服装产业最末端部位的所谓设计师,根本无所谓什么设计,但李陶到底是在干一件与艺术长得很像的工作,难免在个性上有务虚的习惯。李陶经常觉得,公众经常是盲目的,真正懂生活的人应该活在大众意识之上。尽管他注定要去爱梁艳华,但在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思考上,李陶明确知道自己与梁艳华长着完全不同的脑袋。正因为此,有时候,他会在突然间感觉到一种漫无边际的惆怅。
正好这天梁艳华不值班,就一直在冷饮店呆着。本来是雇了一个农村来的女孩看店的,这天放了她的假。夫妻二人一起呆在店里,这在从前,是根本不会出现的情况。梁艳华对此也颇感意外。但很显然她心里欢喜着。下午三点来钟,一对很年轻的男孩女孩来店里吃水果冰沙,吃了会儿突然吵了起来。李陶走上前去,站在他们中间,很耐心地劝说起来。等店里没人的时候,梁艳华突然对李陶说,以前没看出来,你还这么爱做和事佬。李陶自嘲地笑了。又过了会儿梁艳华说,我怎么觉得你最近有点不对劲?李陶说哪里不对劲了?梁艳华认真地瞅了李陶一眼。我也说不上来。这么说吧,如果一个人以前特别爱说话,现在老不吱声,搞得心事重重的;如果一个人以前特别周到,最近老是磨磨蹭蹭、黏黏乎乎的,你说他是不是不正常了?李陶猛地感到一股烦躁直冲脑门,他为此惊异。我怎么黏乎了,李陶强笑着说也可能我老了吧。梁艳华说你不老。你才18岁。李陶眯起眼睛,说,姑娘,你要知道,我们的儿子都已经14岁了。梁艳华说,好吧,那你就老了。晚上熄灯睡觉前,梁艳华想起什么似的,又对李陶说,我没跟你开玩笑,我真的感觉你最近不对劲。不会是,你瞒着我什么事吧?李陶这才发现原来从下午到现在,她一直在琢磨这个事。梁艳华并不是个迟钝的女人,更何况,一个深爱丈夫的女人不可能迟钝。在以前,她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提问,但那些疑问通常还没从她口里说出来,李陶就先知先觉地把它们一个个扼杀在襁褓里;或者但凡她有疑问出笼,李陶都会警惕地使自己变成一个伶牙俐齿的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那些女人心里突然冒出的敏感触须根根割除,但最近几天,也许他真的变懒散、疲沓了,才导致梁艳华有此一说。这倒是比较有意思了,李陶暗忖,为什么生活会发生这种错位呢?
七、活着的方式有多少种
养父的墓地选在万山公墓的西侧偏上的位置。西这个概念,在中国老百姓的潜意识中,颇有点瓜熟蒂落的意思,它很容易让人想到黄昏的夕阳。养父现在是傍晚垂挂在西天的夕阳,他死了,但却活在了更为恒久的时空里。西天,是养父身后的每个人都将去的地方。养父在那里等着大家。在这之前,他瞪大一双仙逝的眼睛监视着生者的一举一动。那双眼睛的确存在着。在养父死去的两年里,李陶经常惶然四顾。他看不到什么,那双眼睛只是更深、更牢地伫立在李陶的心理世界。
李陶买了些冥币和纸帛,还有一瓶酒、一包烟,独自来到养父的墓地。站在墓地旁边,他立刻洞悉选择这个位置是养母的意思。也可能同样是李铁、李瓷的意思,他们虽然敌视李陶,但对于自己的父亲,是深爱着的。这里视野开阔、地处偏狭,很适合养父这种与世无争,却又往往能纵览天下的人。转眼现在已是九月中旬了,空气里不再那么多的暑热。李陶走近墓口,在开始祭奠前,匆匆浏览了一遍墓地。它做得不错:从外观看是一幢按比例精缩的宋代建筑,门前十级台阶,接着是朱红色正门、青色顶盖、精致的雕栏玉砌。显而易见,这是一幢极易被无神论者诟病的豪墓了。在Z城,素来有厚葬逝者的习俗,所以,那种极尽奢华的墓地随处可见。为什么人们明明知道为一个死者穷尽钱财,其实是最没实际意义的事,但还乐此不疲呢?作为一个中年人,李陶觉得现在终于明白了这内中的意蕴。
李陶还小的时候,他、李铁、李瓷,都是坚定的无神论拥护者。他们成长在“文革”中,那个年代里,似乎很多事都被归结为遗风遗俗,进而明里暗里地被要求禁止。十多岁的时候,养父和养母,这对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夫妻,在李陶眼里,本该是真正的社会先进分子,但他们却像Z城乡下的百姓一样经常偷偷搞那些祭祀和祭祖活动。每当那个时候,他们虔诚地跪倒在地,磕头,嘴里默念他们自己才知道的心里话。他们自己跪拜结束后,会勒令三个孩子学着他们的样子,把尊贵的脑壳埋向地面。有一次,李陶坚决不从。他摆脱掉养母扯他的手,烦怒地跑出家门。晚上回来时,他看到养父深沉而忧伤的眼神。等我们死了,就没人管了,只能会变成孤魂野鬼,等着挨饿吧。养母悲悲切切地埋怨李陶。李陶置若罔闻。李铁和李瓷也一样。在对待这些“封建迷信”活动上,那两人和李陶的态度惊人地一致。话说回来,在那个时代,哪个长耳朵的孩子在对待这种事上不像他们一样决绝呢?可二十多年后,当他们长到和父母当年一样的年纪,他们这三个其实并不紧紧抱成一团的中年人,竟然再一次在某种态度上表现出惊人的一致,那就是对待自己的祖先和逝去的亲人的虔诚。这说明了什么呢?仅仅说明一种生活的轮回吗?亦或是生命延续过程中必然的顿悟?还是每个人都必须给内心若隐若现的寄望寻找依托?都是,又似乎都不是。有时候,李陶眯着眼睛打量周遭,会觉得,其实,这或许只是一种本能。
这个九月的下午,李陶给养父点上一根烟,搁在他的墓碑下,又将酒杯斟满,一遍遍洒到亡者的墓碑前。柏树站在四周,山站在更远处,海面上波澜壮阔,李陶觉得生者与死者的世界融汇了。在这个时候,他能感觉到养父的目光就在附近。生者之外的世界不过与眼前的世界隔了几步的距离,也许它就在前头,由纱布蒙着,走过去,揭开,时空就水乳交融。李陶忽然想起养父死去前一晚与他的倾谈。我知道你,我知道你的……李陶到现在都不知道养父知道他什么,或许有很多事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别人又怎么知道呢?人生有很多艰深晦涩的秘密,也许这种“知道”只能是一种意会之说。现在李陶想起养父临终前对世界充满依恋的眼睛,觉得无比怅惘。
从万山公墓回来后,李陶去了趟公司。在他的工作间里,他关起门,打开电脑,疯狂地玩了两个小时的电子游戏。不知从何时起,游戏世界成为他另一个喜欢接近的天地。这真是怪事,李祖恩,这个14岁的孩子倒不像同龄孩子那样痴迷网络或游戏,只知道成天咬紧牙关,而他的父亲,一个年已不惑的男人,却玩起了这种东西。生活就是这样错位频仍的吗?晚上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李陶打了个车回家。在离家还差两三里地里,他下了车,徒步往家走。每个人活在各种人际关系之中,但有时这个人却也可以迅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很多时候,特别是最近的一些时日,李陶愿意让自己在街上游荡一会儿。人终究是孤独的吗?还是孤独终究是人诸多生存方式中不可避免的一种存在方式?李陶漫步中脑海里闪出这些问题。途经青少年宫门口,他看到一个江湖艺人在玩魔术,旁边稀稀落落围了一圈人,他百无聊赖地停在人群外,抱着双臂看起了风景。
那是一个三十开外的黝黑男子,胳膊上刺了条精美的纹身。那不过是很简单的一种魔术:手中拿着几个小钢环,怎么使钢圈串成一串,又如何使这些密封的圆环形物体一一脱离彼此。李陶记得自己在大学时就玩过这个游戏。黑男子却故作高深,一遍又一遍地将钢环套挂在一起,又一遍遍地将它们整整齐齐摆套在手腕上。周围男女老少都为这魔术倾倒。黑男子说,谁想跟我学?包教包会,就10块钱,给我10块钱我就教会你玩这个魔术。没有人上前。这个人并不沮丧,依旧不停把玩着手中圆环,并适时游说路人。在李陶看来,他似乎在沉醉于这件事本身,至于能否有人跟他学习魔术以使他赚得一点钞票,这好像并不重要。但事实大多并非如此。对一个设摊卖艺的人来说,赚钱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只不过是这个夜晚,这个带着异地气息的男子使李陶思绪万千。他把一件平常的事情想深了。李陶想到了这些:这个人从哪里来呢?像他这样的江湖艺人,都经过了哪些地方?走过了多少草地、广场和街市,历经各地多少女人的身体?这种游历生活,正是他的乐趣所在吗?在这种生活中,他找到了人之为人的根本了吗?他缓缓移步,离开人群,向家的方向走去。夜晚的南方是喧闹的,他走得很慢。
八、爱一个人是否要爱一种生活
梁艳华上辈子肯定是只蚂蚁,她那种步步为营地精心构筑生活空间、囤积资本的生活方式在李陶看来有点得不偿失。生活有更多的东西值得我们去求索,总是止步于或屁颠屁颠地钻进诸多凡俗的生活环节,那这种生活真是太没情趣了。可梁艳华不这样想,她和李陶并没有长着相同的脑袋。医院开展一次“学习”。本来这种事,应付应付就行了。对于这种事,哪个人不是应付了事的呢?可梁艳华还真把它当个事了。她抱了两个笔记本回家,挑灯夜战,说这次她一定要完成超过50篇心得体会,创造一次单位之最。李陶躺在床上揣摹她伏案疾书的样子,忽然想起多年前出现在他书桌上的一摞日记本。当年那个闷不吭声但又执拗无比的女孩就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她对一个男生的暗恋吗?这种联想以往总是令李陶暖意顿生,但今天很奇怪李陶感到滑稽。半夜时梁艳华摸索着抠掉李陶背上几个粉刺,在后者被弄醒的当儿把嘴巴伸到对方的耳朵里,悄声告诉李陶一个关于她的重大秘密。李陶在睡梦中烦躁地反问:什么?学习成才标兵?你犯得着吗?梁艳华梦呓般向迷迷糊糊的李陶细述她的宏伟计划。其实现在的生活我已经很满意了,但我就觉得自己还差点什么,是什么呢?她自问自答。我就差个政治身份了,以前我没把这当回事,错过了好多机会,这一回市里评选十佳学习成才标兵,我一定要争取到。李陶在睡梦中想梁艳华真应该去当国务院总理,那个位置适合她这种事业心超强、做事有条理有步骤的人,让她日夜奋战在平凡的医务工作岗位上,真是屈才了。第二天早上李陶洗漱完后发现开夜车的梁艳华累倒在床上起不来了。他心里腾起一股爱怜,蹑手蹑脚去街上买面包和牛奶。回来后梁艳华已经漱洗停当了,正一边修着脚趾甲一边检查昨晚誊抄的那些字。看到李陶她恍然大悟似地说,我怎么没想到呢?你帮我啊。你最近不忙吧?我看你也闲得很,要不这样,我另找一个本子,你帮我一起写心得吧。
李陶感觉到一股莫可名状的烦意,它升腾在胸膛里,不可思议地来势汹汹。你得了吧你,你自己喜欢瞎折腾别带上我。梁艳华说,不!你一定要帮我,你是我老公。那股突如其来的烦躁在李陶进尔突然到来的自责中蓦地隐去了,他平心静气地开始好言婉劝梁艳华。但是不行,梁艳华这次是咬定他了。李陶只好妥协。与此同时,他感到生活突然变得有点不正常。放在往日,梁艳华在他面前不会这么固执己见,难道是最近这些天他对她太过温顺了?
说到底这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夫妻间互相搭个手有什么不妥呢?李陶早几年不是没在那些单位干过,只不过他受不了那份庸碌劲老早辞工出来干自己的事了。他太知道怎么应付这种事了。大不了他牺牲一个晚上,给梁艳华从网上下载一堆这方面的东西罢了。网上什么东西没有呢?不就是个应付吗?网络以海量的资源足以让一个普通岗位上的普通人将那些普通事应付得天衣无缝。李陶答应了梁艳华,接着的晚上迅速开始在书房里给她找那些东西。不到两个小时,全部搞定。让李陶想不通的是,梁艳华刚一看到李陶手里一叠打印纸就喊了起来。不行不行,这哪儿行?你不能这么应付。你得自己想,想好了自己用笔写。李陶笑着说,打印稿不比手抄的好看一百倍?行了就这么着吧,我保证你们“班主任”给你打满分。梁艳华拗得很。李陶突然发现她把凡事都看得那么重要的生活习惯是他心里一直在排斥着的。绝对不行!她严肃地说,谁还看不出来你这点小聪明?你把这交上去上面一看就知道你在应付。学习,首先考验大家的是一个态度。你这态度就有问题。你这是害我。你还是认真给我想想怎么写吧。你上大学的时候不是老写诗吗?要不我也不会把这么重大的任务交给你。
李陶把打印稿放到桌上,面不改色地跟梁艳华随便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走出门他发觉自己很难过。不是烦躁、愤怒、厌恶,都不是,就是难过。他怎么突然难过起来了呢?是梁艳华执著地叫他帮写心得伤害了他吗?不!准确地说,是梁艳华的行为伤害了他某些隐形神经,是他在突然间觉得自己是如此厌弃这样的生活:一盏电灯,灯下数十年如一日的家具,一对夫妻为了一件俗不可耐的事郑重其事地辩论。李陶埋头往外面走去,一路上想到另一个情况:梁艳华甚至不知道刚才他出门的时候,心里翻腾起那么多的情绪,因为他脸上风雨无痕,她可能还觉着他终于被她说服了正为此自喜呢?这就是隔阂。
他往街心广场走,后来又改主意去了海滨公园。在一条安静的长椅上,他一个人从傍晚坐到十一点半。还是梁艳华打电话来,使他停止了一次漫无目的的冥想。在公园的这几个小时里,其中的某个时候,李陶愕然想到:也许,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抵触着梁艳华的人生态度的,只不过他误以为自己是一个酷爱猎艳的男人;与不同的女人性交,这是他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癖好。可其实也许并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在用这种形式来缓解心中的失望,而失望从婚姻的一开始就出现了。人活几十年,说起来其实成天都在做着大大小小的事,真正像李陶今天定下心来想想心事,这还真千年不遇。也许李陶就是在这延迟了多年的思索中,发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这么多年来,他在那种常人不易发觉的误解中,因自己的出轨而始终对梁艳华抱有愧意,于是反而在家庭生活中尽可能表现得完美,将伴侣身上的瑕疵大度地忽略不计,而当有一天,他决定全心全意扮演一个丈夫的角色时,他对伴侣的期望抬高了,由此对方的毛病陡然被放大,他这才发现,这种生活是多么的不尽如人意。他这样想是对的吗?
梁艳华在电话里用极其正常的声音问李陶怎么还没回来,吃饭了没有。李陶步履沉重地回到了家。梁艳华给他端了宵夜叫他吃。他还没把勺子拿到手里,她就问他心得写得怎么样了。李陶突然怒火中烧。毫无征兆地,他把手里那碗莲子银耳糖水连同搪瓷勺子向大理石地板上掷去。嘹亮、清脆的响声将梁艳华惊立在原地。她发出一声尖叫,捂住嘴巴,双肩颤抖,脸色青白分明。你……你怎么了?不愿写就……不写不行吗?你干吗要摔碗……弄得这么响,把楼下都惊动了,还以为我们在吵架呢!她说着说着嘴就不结巴了,恢复了平时的条理和冷静。从来没见你发这么大的火。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我还是猜对了。你身体不好吗?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了?还是……你心里有什么事?你不能对我说吗?李陶看见眼泪呈雨柱状扑喇喇从梁艳华眼睑处垂落下来,飞快地流向她的嘴角,这个平日里总是郑重地忙碌着的女人此刻吸溜着鼻子,伸出舌头将眼泪舔进嘴里,这个样子使李陶觉得难看。他难过地将头垂下来,试图避开她去别的地方。书房或者客厅,总之现在他不要和她靠得如此的近。梁艳华却挡在他的前面。他的沉默缓解了她对他刚才突然的暴戾的恐惧,她越说越来劲了。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说!你快说!告诉我吧!难道——她终于洞见某种秘密一样,颤声问——你有外遇了?……我说你最近怎么不对劲了呢。以前你爱说爱笑,这些天你还老往外边走,回来就闷不吭声的,可有的时候,我却又看见你不为什么的,却在那里笑。我真傻,下个月就是你40岁的生日了,这几天我不一直在想该给你一个什么样的惊喜。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她……是谁?
李陶突然镇定了。他从梁艳华循循善诱的责问中发觉,女人对丈夫的出轨永远是极度抗拒的。在从前的婚姻生活中,梁艳华偶尔也会提出类似的疑问,但那时她通常以玩笑的方式提出,她总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有追求,不流俗,与那些庸俗、可憎的男人不同,不会有这种爱好,加之李陶那时的缜密,倒使生活风平浪静。李陶想,要是梁艳华知道他数年如一日背着她与别的女人干那种事,她还会爱他吗?一个男人偶尔搞一搞婚外恋,也许隐忍的妻子最终会原谅;但如果一个男人执著于和不同的女人做爱,那难道不是一种道德败坏?李陶一直是道德败坏的吗?他那样做天底下没有一个妻子会原谅的。脊背上冒起冷汗,他不无怯意地望着妻子。今天的梁艳华显得高度警惕。也许她觉得连日来心里若有若无的怀疑今天终于要水落石出了,所以她显得异常积极和激动。她抱住李陶的胳膊,痛哭失声,将眼泪擦到李陶的袖子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李陶开始解释,像从前的那些未雨绸缪或事后补救那样,他竭尽智慧来缓解梁艳华的怀疑。梁艳华终于似信非信地停了下来。她呆坐在床头,想着什么。等李陶去隔壁的书房玩了一阵游戏出来,他发现她正拉着晚归的李祖恩倾诉。李陶就听到最后一句。你爸爸不要我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李祖恩面无表情地说,那你就杀了他。说罢推开他妈兀自进了自己的房间。李陶和呆若木鸡的梁艳华面面相觑。在他们对视的那一刻,李陶觉得,他的确是爱着梁艳华的,只不过,他并不爱眼下的这种生活。
九、离开能否使人解脱
李陶接受了一个网络游戏爱好者的邀请,去四川旅游。说起来这个事已经倡议很久了。倡议者是一个游戏高手。他倒卖游戏里的道具赚得了将近两万块人民币,他想把这笔钱取之于网用之于网,请几个他通过网络游戏认识的好友集体旅游一趟。网友们必然来自祖国各地,差旅费由大家自己掏,而旅游期间的食宿及景点门票,他全包了。他打算请大家旅游一周,两万块钱花在三五个旅游者身上,足够了。在这一年里,李陶至少接到过这个网名叫“温暖使者”的网友的六次邀请,但都被他当作笑谈,没放在心上。这个九月的末尾,李陶再次接到温暖使者的邀请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与其共赴四川。非但如此,他也摇身变成一个倡导者,和温暖使者一起鼓动另外三人。在他们两人的大肆鼓动下,一场本为笑谈的旅游行动竟迅速成行。也可能适逢“十一”黄金周,好多人都正预备出去旅游,天上掉下免费的午餐,谁不愿吃呢?
梁艳华对李陶突然的出行抱以疑虑。她用复杂的眼神研究李陶,说,下个月你就生日了,你还是别往外跑了吧。她又试探性地问,果真要出去,可不可以带她和李祖恩一起去。李陶不由分说致电给温暖使者。现在他与这个厦门男人已经通过两次电话,知道了他姓曹。李陶请曹姓网友当着他的面在电话里跟他的妻子详述他们这次集体旅行是怎么回事。梁艳华竖着耳朵听完了来自厦门的一通说明,认可了李陶先前的说法。她给李陶细心打点行装,9月30日下午,李陶买了张机票就飞到了成都。
中午还在亚热带的南方,下午就到了这个中西部盆地。初秋的感觉绕过了渐进过程陡然扑进李陶眼前。这种正常的突变令李陶略感不适。面对突如其来的微凉的盆地气候、频频向马路落去的树叶、成都男女刚刚换到身上的长衫,李陶心里产生难以言说的况味。为什么他会如此积极地奔赴一场旅行呢?他暗中追问自己。在打车去约定碰头的宾馆途中,李陶想起少年时代曾经不时冒出的离家出走的念头,实际上他真的这么干过,只不过最终在养父母的呼喊中及时回家了。现在李陶想起这种旧事,就觉得其实男人心里始终埋着一个离家出走的念头。逃跑,或寻觅、求索,这是男人毕生绕不开的心结。在某些顿现的人生时分,这种奔离的念头会变得更加强烈。李陶现在是在进行一场倏然到来的逃遁吗?他逃遁是为了找到什么?
在宾馆,李陶首先看到的是那个姓曹的男人。其他人都还未到。一见面那人就请李陶唤他小曹。李陶立刻接受了这个方便的称呼。小曹叫李陶为陶哥。如果不是小曹自称自己30岁的话,李陶倒愿意相信他和自己同龄。这个人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还迅速拿出身份证给李陶看。这举动反而让李陶暗觉他的年龄不可信。他望着眼前这张保养良好而使面相小于实际年龄但在某些瞬间却可以使细心者发觉岁月真相的脸,觉得此人身上有故事。
果然,原先约定的五人到齐后大家一起坐大巴去峨眉山时,小曹开始不停向大家暗示他是个命运多舛的人。可能大家还不够熟,对别人的生平尚无法产生兴趣,所以其他三人都不捧小曹的场,致使他没能说下去。但李陶记住了他那种很想痛快倾诉一场的隆重表情。他还想,怪不得这个人这么慷慨、积极地促成一次集体旅行,原来他那么想渲泄自己,他的生活中没有信得过的朋友吗?他太孤独了?需要向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索取温暖?
他们先去了峨眉山。由于采用了一条以攀登为主的路线,等走上金顶,大家相互已很熟络。突然间,他们就发现彼此那么投缘。看来之前大家能够在网络上彼此交好,也确实是因为性情相投。下峨眉山是第三天,他们坐车去往乐山。在乐山市郊一个餐馆,他们喝了两箱啤酒,接着半醉半醒地站在了乐山大佛的脚下。那是下午,等他们沿着扶梯再爬上大佛头顶,坐进入口处的一个凉亭后,叫小曹的男人突然告诉大家一件事:我是个弃儿。他面色沉重,掩饰不住心里郁积的悲伤,对他的玩伴们说,我从小就寄养在别人的家里,这是我人生最重大的遭遇。他们离开了乐山大佛,接着往都江堰走去。走在江边,已是另一个下午,这次小曹说到了一些能够让李陶感同身受的事。他说,一个寄养在别人家的孩子,最难相处的是这个家里的其他孩子。李陶大声附和。你说得太对了真的太对了,我们真是知音。当然是知音。小曹突然抓住李陶的手,摇着,捏了两下。你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了我一直在网上喜欢找你聊天吗?李陶说为什么?因为我老早就知道你也是个弃儿。我忘了你什么时候告诉我的了,今年三月份,还是去年?反正当我知道了,我就把你当成亲人了。一个弃儿,太需要亲人了。我们需要一些别人可能不需要的东西,需要许多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你说是吗陶哥?
李陶一震。他望着这个自称小他10岁的男人,觉得生活很怪诞。李陶想,我在干什么呢?为什么要来到这个雾霭笼罩的省份?为什么要结识一群陌生人?他想着同时觉得困扰自己的疑问越来越多,他索性让自己陷入了沉思。他想起近些天来自己不断地自寻烦恼,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下个月他就满40岁了,每一个整数年龄,都迫使人们清醒地去眺望未来的死亡,于是人们会惊惶失惜?这只是一种生理惯性吗?他抬起头,看到秋天近在咫尺,他又想,是否应该趁着这次逃逸的机会对未来好好作一些必要的构想?
他心里提着很多问题,没得到一个能够令他信服的答案。旅行终于要结束了。在九寨沟神奇的人间胜境之中,他们开始话别。姓曹的男人对李陶表现出一种不可理喻的恋恋不舍。等到他们回到成都的宾馆,小曹偷偷向李陶提出一个请求。哥,我还没玩够。反正我是个自由人。我们回去的路线都是往南。要不我跟你再去海南玩两天吧。反正海南离你家很近是吧?你说怎么样?李陶不忍拒绝,答应了他的请求。
这是一次感觉甚为奇怪的双人旅行。小曹一改先前五人行时他的多话和精力充沛,变得寡言和懒散。很多时候,李陶别过头去,看到他正把视线投向极远的地方,眯缝着眼睛,专注地想着什么。他的手被他松松垮垮地随便搭在哪里,像是虚脱了一样。他们一口气飞到海口。对李陶来说,这是一次新鲜的体验。和一个见面不久的玩伴站在明媚的阳光下,走在陌生的城市里,极少交谈,他自己可以很深、很久地坠入一种空洞并杂乱的思绪。仿佛时光久久徘徊在与他无关的另一个世界,对他来说,一切停止了。他们去海滩上。一个人往手心里倒一大巴掌橄榄油,尔后涂到另一个人的身上。银白的海滩看不到尽头,他们在底下铺了油纸,趴在毒日下晒日光浴。一个下午晒下来,李陶感觉浑身的皮肤像是刚刚在油锅里煎过了一遍。感觉却又是那么奇特和令人兴奋。海水清澈、湛蓝,用亘古不变的啸叫为李陶伴奏,使他昏昏欲睡。有那么几个时间段,他希望自己就这样呆下去,直到老死。
第二天下午他们像两只赤红的龙虾戴了水镜去海里游泳。他们拼命往前游,平行着隔了五六米的距离。海岸越来越远,李陶想象身下越来越深的海水,被一种因正在冒险而在心里迭出的恐惧感激励着,游得越发起劲。他不知道那个厦门男人想干什么?为什么要铆足了劲拼死拼命地往前游,好像是在跟他对抗似的,难道谁先说停下来谁就是个生活的懦夫?李陶觉得,这个男人是奇怪的,而现在他正在进行的这个运动同样是莫名奇妙的。他想和这个疯子一直游下去吗?李陶忽然潜下水去,憋足了一口气悬在水中间,睁开眼睛,越过空而明亮的水墙追望那个往前奔游的人。他看到那个人终于停了下来,惶然向四周顾盼,脸上终于露出惊惧的神色,大张着嘴喊叫他的名字。李陶踢了一脚冒出海面,在层出不穷的涌浪之间,向那个人露出了白牙。他大笑,海水和眼泪一起涌出来,蜇得眼皮发疼。在他的心里,一股巨大的欣快感觉蜂拥而出。他们快活地往回游去。
入夜他们在海边的大排档吃海鲜,接着各自拎了两瓶啤酒去海滩坐着。月光明亮,照见海面浪涌的皱褶,他们喝完了酒,在微醉中仰脸躺倒在沙滩上。突然之间,李陶醒了过来。他刚才竟然昏睡了过去。凉风吹在身上,李陶感觉有一双手游移在他的身上。他将眼睛睁大了点,看到小曹半跪在那里,正在给他掐他身上白天晒出的痱子——这个奇怪的男人。李陶眯起眼睛偷窥他的神情。他如此专注,未意识到李陶在看他。过了一会儿,他推了推李陶的身体,使李陶的背部面朝他。他开始剿杀李陶背部的痱子。李陶用脸感觉着粗砺的沙子,心惊肉跳。
后来,他停了下来。过了许久,李陶以为他走了,便翻了个身。明如白昼的月光下,李陶看到一副惊人的画面。小曹,这个让他捉摸不透的男人,正直愣愣地盯着他。更为奇怪的是,李陶看到他眼里盈满泪水。他像个蒙受千古奇冤的孩子一样,泪汪汪地望着李陶。你怎么了?李陶问。他不说话,顽固地盯着李陶,仿佛要从李陶的灵魂里抽出什么他需要的东西。李陶颤抖地避开他的眼睛,身体挪向一边。那个自称30岁的男人,此刻还沉醉在属于他的世界里,他仰躺下来,让满眼的泪光与月色交相辉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李陶继续问。他仍旧不答,只是无声地流着泪。过了许久,李陶身边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仿佛来自世界之外的声音。我……我不懂,你也不懂……你不必知道我……我也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
为什么?你想告诉我什么?
李陶抱着极大的窥探欲追问。
你做过这样的梦吗?在梦里你飞起来,手臂变成翅膀,扇呀扇的,飞过桥洞、树林子、一栋接一栋的高楼,然后你发觉有个怪兽在地上追着你,你飞是因为你想摆脱那个怪兽。在梦里你永远摆脱不了那只怪兽。除非你大叫着醒过来。你做过这样的梦吗?
李陶像被什么抽打了一下。他抑制着自己,口齿不清地说,不!我的梦不是这样的,我想飞就随时飞起来了,但每次都重重地摔到地上,而且……我永远发现不了是什么东西在追我……但我知道我被追着。
没错!这就说明我们既相同又相异。姓曹的男人将头俯向李陶,在星光下瞪大眼睛一字一顿地小声说,要么根本就别飞,要么高高地飞到天上去。你不像我,我一直在天上飞。
十、灾难能否使人停止自寻烦恼
在天上飞?他是指完全的超脱吗?超脱就能解放身心,就能使人不再自寻烦恼,可超脱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吗?李陶不懂。或许那个男人欲同他探讨的是别的,比方说他是个同性恋,他暗示李陶要理解他的性取向,而李陶没和他想到一处。可是,飞,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意象啊。我会飞吗?我飞过吗?我要飞吗?李陶正想着如此抽象的问题的某个时候,梁艳华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她号啕大哭。没容李陶作任何思想准备,她就将一个晴天霹雳扔给了他。我们的孩子死了。老天啊!他为什么要自杀?我做错了什么?你在哪里?怪你,就怪你,你快回来!我也要死了。
李陶一个趔趄,险些昏过去。不由分说,他买了机票飞回Z城。梁艳华没跟她开玩笑。是真的。李祖恩的确死了。就在这个早上,梁艳华敲他的门叫他出来吃早餐,敲了几次里面都没反应。开始梁艳华还以为他睡懒觉。到了中午,她再敲数次,里面仍然是可怕的寂静。她终于心惊,慌忙从电视柜里找出备用钥匙打开李祖恩的房门。她惊得跌倒在地。
李祖恩把自己的两脚缚在床头,脖子上紧紧系着他的帆布腰带。他什么也没穿,摆成一个僵直的大字横卧在床心。就在他的枕头边,放着一本翻开的皱巴巴的色情杂志。一个裸体的外国妞正对着死去的李祖恩搔首弄姿。
死因很快被查明。并非自杀。真正的死因将令他们李姓家族永远蒙羞。这个把自己内心封闭起来的男孩,在今天早晨,像往常一样进行一次疯狂的自渎,不可思议地窒息而死。
警察把他的目测诊判当着大家的面作一宣布时,李陶正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无边无际的伤痛之中。梁艳华已经木了。这个平日郑重地忙个不停的女人,此刻像条蔫掉的茄子瘫倒在闻讯而来的弟媳怀里。在这一天,李陶觉得天塌下来了。怎么可能呢?他一遍遍地在心里拒绝相信眼前的事实,但又一遍遍被拉回现实。面对儿子突如其来的死,他发现自己心里什么别的感受都不存在了,只剰下漫无边际的悔恨。他像个浪子一样环顾李祖恩凌乱的房间,后来,伸出巴掌,抽自己的脸,直到别人把他的手控制住。
事情竟然比这还令李陶胆寒。同样在这一天,李陶和梁艳华翻查李祖恩的书桌,突然看到了儿子的日记本。在标示时间为几天前的某段日记上,他们看到了李祖恩对父母不可思议的仇视。这个孩子,他竟然在策划一桩凶杀案。杀害对象不是别人,就是李陶和梁艳华。理由是他们冷漠、虚伪、无知、自私……在这个自闭孩子的眼里,他的父母身上具备人类一切恶习,他“痛恨自己生在这个家里”,要杀掉这一对“垃圾”夫妇,将本该属于他的财产变卖成人民币,连同银行里的存款,一起收到一个包里,接着他离开这个“可恨的家庭”,去开辟“属于自己的生活”……李陶再次伸出巴掌,抽自己。他早就知道自己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是失败的,但从未料到会失败到此等程度。一个人竟然可以将自己生身父母当成此生最大的累赘、身上最大的毒瘤,为什么?是这个孩子太奇怪了,还是李陶(当然还有梁艳华)太失职----这是生活对他的惩罚?
李铁、李瓷,以及养母,他们一起赶到李陶家里。在家门惨剧发生之时,李铁和李瓷变得无比柔软。李瓷将悲伤的弟弟拥在怀里,抚摸他的头,还小心翼翼地拔掉李陶头上的一根白头发,四十年来,李陶第一次与“姐姐”如此亲密。李铁搬了个凳子坐在李陶的旁边,将头颈持久地伸向李陶,用最温暖的话安慰“弟弟”,李陶今天才发现李铁说话的声音那么浑厚。在这样特定的时候,李陶觉得,他与“兄姐”之间其实并无真正的隔阂。那么一直以来他错了吗?他像个疯子一样把生活搅乱的同时,也搅乱了自己,他真的错了吗?还是这种温情只是灾难到来时的一种惊变?等灾难被时间淡化,一切复归从前,我们还将变得斤斤计较,日复一日地暗自较劲?
不论怎么想,有一点李陶自己认定,那就是,在李祖恩暴死这件事上,他这个父亲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正是他对自己的过分关注,使他忽略了儿子的心理,从某种角度说,他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李陶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
他们将李祖恩的骨灰摆在李陶养父的旁边。好几次,李陶带着梁艳华或自己一个人来到墓地。他坐在那里,很沉默地望着远处,什么也不想。他感到疲惫。
没有了孩子,他和梁艳华该怎么过下去呢?这是这个家庭面临的一个新问题。40岁生日那天正好是李祖恩过世三周,他们没有情绪,中午随便下了点面条,炒了两个菜,草草过了过这个危险的生日,接着去墓地看望儿子。三天后他们坐在家里看电视,突然就看到湖南卫视重播《变形记》一期节目:一个家庭优越痴迷网络的城市少年与一个家境贫困面临辍学的山村男孩,两人进行一周的生活互换。当初他们第一次看直播的时候,梁艳华曾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对李陶说,你看那个魏程(城市少年),多像我们的孩子。你该想想怎么管管你这个怪儿子了。当时李陶明知梁艳华说得有道理,但也没太在意。今天,当他再度温习这个电视节目,无异于温习自己多年来的失职生活,他心中再次涌满悔恨。梁艳华开始在电视煽情的声音中不停埋怨自己和指责李陶。李陶面对面朝她坐着。后来他感觉心里出现一股久违的烦躁,他对此有些吃惊,接着就想,难道一切都没有变吗?作为一个习惯于自寻烦恼的男人,他将永远成为这种习惯的傀儡?他仓惶站起来,先去卧室睡下了。不久梁艳华关了电视进房间也上了床。这晚他们都在失眠,但谁也没说话,只听见自己的呼吸。翌日清晨醒来,他们发现自己在彼此的怀里。李陶顺手挖掉梁艳华的眼屎,趿着拖鞋去卫生间洗漱。牙刷到一半的时候,他抱着牙缸,望着镜子里自己的眼袋,喊着李祖恩的名字,放声痛哭。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