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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长的芝麻(中篇小说)

2008-05-16陈启文

广州文艺 2008年7期
关键词:根子棚子村长

陈启文1962年生,湖南临湘人,大学毕业。曾供职于广东花城出版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一级作家。迄今已在《十月》、《花城》、《大家》、《山花》、《中国作家》、《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广州文艺》等刊发表小说散文等约500余万字。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海外版》等转载,并入选中国小说、散文随笔排行榜以及国内各重要年选,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

1

田根子在田垄上坐了整整一天了。他捂着头。他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王财走过来时他小心地抬起头。王财的口哨声在夕阳下响起。田根子有些发蒙。每次一看见王财,他就有些发蒙。王财几乎是浑身闪烁着金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听见王财脚底下哧溜一声,又嘎吱一声。一棵芝麻就连根拔起来了。王财咬断了一节芝麻根儿,像嚼甘蔗一样水脆脆地嚼着。但他很快就连根带渣地吐了,像吐了一口药渣儿,还狠狠地呸了几声。

但是他说,好!

田根子觉得自己的头一下子更大了。他捂着头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瞅着王财。他在王财面前总是显得这样可怜,不过还从来没有这样凄惶过。这凄惶是多出来的,是早先没有的一种感觉。这至少说明田根子的心情较往日更复杂。但王财好像并没有太注意他。王财好像敏锐地看到了什么。他知道他看到了,那是田根子看了整整一天的,在这一片嫩绿的芝麻地里,不知是谁拉出了两条笔直的白灰线。这是连瞎子也能看见的。

哦?王财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然后把身子扭过去,眼睛瞅着不远处,那里是一条拐弯的公路和一些在路上蹿来蹿去的车。他甚至还抬头看了看天空飞过的一只鸟。他这样瞅了一会儿忽地咧开嘴笑了,他说,好!还轻轻摸着田根子似乎还有点疼的脑袋。田根子再次显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很小心地看着王财。这村里,只有王财是见过大世面的,只要他从外面一回来,就会有很多人围住他,向他打听外面发生的事儿。可眼下田根子哪有心情打听外面的事,他盯着芝麻地里那两条白灰线依然两眼发直。他很想听听王财的说法,王财却把话题转开了。

王财说,媳妇儿我给你找好了,什么时候娶啊?

他捻着指头,那是数钱的动作。

可王财的手是空的。王财的身后也是空的。换了以前,田根子就会一个劲儿地朝王财身后看。他想要看见的是王财给他找来的媳妇儿。然而现在田根子连看媳妇儿的心情也没有了。他一个劲儿地想着的还是这一块芝麻地的命运,还是芝麻地里的这两条白灰线。可王财明明看见了就像是根本没看见,王财也肯定知道他这会儿最关心的是什么,可王财就是不说。他很想问。他刚一张嘴,王财忽地又一笑,便转身走了。这便是王财,神秘诡诈。但他这一走,田根子还是发现了问题,每次王财走时总要吹着口哨,这一次他走得异常沉默。

那种不祥的预感就是在这一刻降临的。他再次小心地抬起头。他看不见王财了,就全神贯注地看天。天也看不见了。天黑了。

2

天黑了很久田根子才像个鬼魂似的回到家,他一脚踩在母亲放在门口的一只笸箩上,笸箩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母亲才知道儿子回来了。老妇人正坐在门口的一把没有木板只剩个框框的破椅子上打瞌睡。人越老反而瞌睡越多了。她醒了,摸摸索索地站起来,佝偻着身子,这夜色里惟一亮着的东西就是她的白发。田根子立刻闻到一股干枯而衰朽的老妇人的气味。他皱了皱眉头,但他知道她一年两年还不会死。她还等着儿子娶媳妇儿等着抱孙子哩。

老妇人摸索了半天,终于摸索出了一点儿亮光。她还猛眨了几下眼,好像突然看见了什么。

根子,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她带着惊喜的声音问。

还有谁?王财!田根子不想跟她啰嗦。

老妇人果然一下子变得沮丧了,像是泄了气。她的身体迅速萎缩,又重新缩回刚才那把破椅子上,低着头,把嘴闭上了。她一口牙齿掉光了,嘴巴一闭便深深地凹了进去。她这样子十分谦卑。她把那个装针线的笸箩放在膝盖上,它被儿子刚才一脚踩得变了形,老妇人用手慢慢地捏巴着,捏了很长的时间才又捏出了一只笸箩的模样。她开始继续打那个像是一辈子也补不完的补丁。她的白发刚才还神采十足地闪动着,突然就变得黯淡无光了。好几次她都想抬起头,想把她觉得十分高兴的那件事说下去,可又慑于儿子眼中的凶光没敢动嘴。

田根子正在往嘴里扒着糙米饭。饭甑里的饭还是热的,桌上的菜也是热的,被老母亲很仔细地用碗焐着那刚出锅时的热气。一个热乎乎的荷包蛋,是家里惟一的老母鸡生的。不管他回来得多晚,不管天气多冷,他这个三十多岁的光棍都能吃上一口热饭,喝上一口热汤。这都是因为屋里还有这么个老母亲,田根子吃得浑身热乎乎的,心里头也热乎乎的,很快就被辣椒辣出一身汗来了。可他不想让老母亲提那件事,越是心里最渴望的事,他越是不想让人开口说出来。每次老婆婆一张口,就被他眼中的凶光逼回去了。老婆婆心里似乎憋得难受,但也只是卑屈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

还不睡?田根子从老婆婆身边走过时,横了她一眼。

老婆婆的眼睛有片刻的失神,接着又露出了安详豁达的笑容。儿子几乎是赤身裸体地从她眼前走过去的。他多壮啊。他一走过来,就把她的身影完全遮住了,眼里就只有他了。她抬头愣愣地看了半天。在老头子死去多年之后,她又闻到了他年轻时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强烈的男人气味。有一会儿她竟把两个汉子混淆在一起了,当她确信刚刚走过去的是自己的儿子时,她心里竟变得十分委屈,这样强壮的一条汉子怎么会没有女人呢,这太没有天理了。

而田根子这样几乎赤身裸体地穿堂而过,是忘了这屋里还有个女人,忘了她老母亲也是个女人,更不会想到老妇人心里还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他一直走到水杨树下的井台,搅起一桶凉水嗖地当头浇下。春夜里一片寂静。寂静之中,水花在一个汉子赤裸的身体上溅开的声音激越、响亮。他用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感觉这井水冰冷的刺激,他突出的胸脯已被凉水浇得一片通红。他紧闭着眼,还在一桶一桶地往身上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心头的那股邪火彻底浇灭。

3

老村长穿一身早已褪色的黄衣服和一双旧解放鞋,这一形象在烟波尾村快三十年了也没发生什么变化。变了的只有越来越黯淡和模糊的颜色,还有他的脸也由当年刚退伍回来时的棱角分明变得一脸的皱纹一脸的沧桑了,这使他的官方身份变得多少有些暧昧可疑。

但远远的,田根子一看见他的影子还是心里发慌。昨夜里他想了一夜,想好了一大早就来找村长,他一个村民,来找村长是很正常的,可他的脑袋不知怎么又疼了起来。他捂着头。他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这样捂着头站在离村长家有百步来远的一棵树下,老村长正蹲在自家门口看报。在烟波尾村,只有村长一个人看报。这是具有特殊尊严的。而且,这些报纸很重要,让村长知道很多上面的事情。他虽说是个瘸子,很少出门,但他比全村人加起来懂得的事情还要多。这也让全村人对老村长有一种习惯性的依赖。田根子也是,有啥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村长。可他一看见村长不知怎么又头疼起来,迟迟没敢走过去。但老村长还是看见了他。老村长对着阳光眯缝着眼看了他几秒钟,就把报纸仔细叠好,收进胸衣口袋,背着两只手一瘸一拐地踱过来了。他虽是个瘸子,但绝非那种天生的瘸子。他这条瘸腿是身上最让他骄傲的部分。但他往田根子跟前一站又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个瘸子了,身子忽然又挺得笔直。

田根子立刻就发现老村长的老和他老母亲的老是不一样的,老母亲的老是一天天的枯萎,老村长的老里面却有一种缓慢地变得坚硬的东西。田根子这样想的时候正在暗地里狠下决心,把芝麻地里的那两条白灰线说给村长听。他觉得这村里最终能决定和改变自己命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老村长,一个是王财。

但他的嘴皮子抖得厉害,村长,我……那芝麻地……

村长看了看他,不动声色地等着他往下说。

可他的嘴皮子抖得更厉害了,那两条看上去十分明白的白灰线,他就是不能十分明白地说出来,越想说出来,越是说不出来。他张着大嘴,他那样子像是马上就要哇地一声哭了。

操,不就是块芝麻地!村长忍无可忍了,按照他的性格早就要发作了。但他现在真的变得很少发作了,他说走,看看去。

村长一瘸一拐地跟着田根子走时,把村里许多好奇的眼光聚集过来。就好像他们一觉睡醒之后,村里突然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看村长那神情,看田根子那表情,都是非同小可的事。开始他们还只是愣在门口看,陆陆续续地就有人跟上来了。等田根子和村长走到那块芝麻地时,后边已跟上来一长溜队伍。

操!村长骂,看啥哩?有啥好看的?

田根子慌慌张张地把村长扶到田垄上站稳了,面对周围闪烁的目光,他越来越慌张。村长在看,对着阳光眯缝着眼睛,但他的眼睛像猫头鹰一样敏锐尖利。这片芝麻地也是值得看一看的。这个季节芝麻秧还刚刚长出来不久,但长得很好,苗子出得很齐,一片葱葱碧色,一直长到村长的脚跟前。村长的眼睛都泛绿了。但看着看着,他的眼睛就发直了。在一片绿色中那两道笔直的白灰线是让谁都会眼睛发直的,在一股嫩生生的芝麻秧生长的气味中,那石灰的气味也是很容易嗅出来的。

操,村长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然后把身子扭过去,眼睛瞅着不远处,那里是一条拐弯的公路和一些在路上蹿来蹿去的车。村长这样瞅了一会儿突然又骂一声,操!这次是真骂。他把唾沫星子直接喷到了田根子的脸上。

田根子哭丧着脸问,村长,你看这、这地……?

你懂个屁!村长一个凶狠的转身,走了。他这一走田根子就发现了问题,老村长每次走路都是背着手的,可这次他没有背着手,两只手都随着身子的颠动甩来甩去,像是突然就没着落了。

4

更让村里人兴奋的,而且迷惑的,是当天晌午,老村长突然坐上了王财的摩托车,一溜烟儿开进城里去了。烟波尾人都知道自己的村长是个比较傲气的人,这傲气自然不是针对村里那些老老实实种田的草民,而是对村里那很少几个好吃懒做却发了财的人,这第一个便是王财。可现在他不但坐在了王财的摩托车屁股上,还抱住了王财那熊腰。村长可能是害怕王财的摩托车开得太快了把自己颠下来,可也抱得太紧了,为了抱紧他,村长不得不扭曲着个身体,半拉干瘪的屁股都坐歪了。这是很不正常的,即使再老实再不敏感的村民也很容易联想到许多那些他们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的事情,一个是村长,一个是王财,你想想,你想想……

田根子那时候正在屋里吃中饭,他是听见外面的议论声才端着个饭碗出来的。他没大看清楚,只看见那摩托车的影子往路边一蹿,不见了。但他看清楚了摩托车屁股后面曳出的那一溜烟儿,这烟在他的想象里顺理成章地延伸,跟芝麻地里那两道白灰线就有了某种隐秘的联系。

那些议论纷纷的村民一看见田根子站出来忽然一律压低了声音,好像是心不在焉地聚在一起聊天,喝酒,抽烟。有人还敷衍地搭问了他一声,吃了?田根子就很老实地把那只用舌头舔得溜光的土碗亮了亮。他刚进屋把这只空碗搁下,突然听见了老母亲在门外喊了起来,老天啊,你还有没有天理啊?田根子愣了愣。这老不死的怎么跑出去了?他抓了抓脑袋,几步奔到门口,果然是那老不死的,那一脑壳白头发都喊得炸了起来,天理不容啊,天理不容啊!

这时候整个村里一片死寂,只有这老婆子疯疯癫癫的喊叫声。虽说很多人都明明看见老村长和王财走了,不在村子里了,可村里人还是显得格外紧张,一下子都惊慌地奔回了自家屋里。整个村子此时不光只有老婆子一个声音了,好像也只有她一个人了。这反而让她更加兴奋,她一边喊一边在村里疾奔起来。她这是喊街。田根子嗖地一下冲过去,他要把这老不死的拉回来。可她正在兴头上,她竟然第一次同这个光棍儿子抗争起来。她抡起巴掌去打田根子那张很老实的脸,但她够不着儿子,踮起脚来也够不着。田根子一把捉住她的手,又一只胳膊夹住她,像夹着一小捆干柴,又如疾奔一样地朝家里走。这个时候其实谁也看不见他,但他一步也不敢放慢。他知道有很多人都正看着他,在他看不见的那些窗户后面、门后面看着他。他必须以非常坚决的方式,来制止老婆子发出的声音,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态度,那就是沉默。沉默是金的道理,他也是懂得的。

烟波尾村忽然一个人都没有了。烟波尾村忽然成了一个很空的没一点儿声音的村庄。那老不死的被田根子像一捆干柴似的扔在灶屋里,他松开胳膊时才发现有点不对头,老婆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房子很旧,但地扫得很干净。老婆子衣裳很旧,但衣裳也洗得很干净。她的头发那么白,但永远洗得干干净净梳得光光的。田根子看着这样一个活了一辈子还这么干净的老人,不知怎么突然伤心起来。他慢慢地跪下了。他下手也太狠了。他把一根手指伸到母亲的鼻息下,想确定一下她是活着还是死了。他的手指头立刻颤抖起来。妈死了。妈啊!他开始哭。他使劲地压抑住自己的哭声。

这时老妇人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她这样一下一下地抽搐着,一下一下地伸展着自己的神经,就像某种植物,只要根没断,经脉没断,一沾着地气,又会慢慢活过来。老妇人微微睁开眼,看见儿子在膝前跪着,而且在哭,还哭得那么伤心,慢慢地,她就笑了。她伸手去给这老大不小的光棍儿子抹泪。那只像枯树叶一般的手,虽说打不着儿子,但却抹下了儿子一脸浑浑噩噩的泪。老妇人做梦一般地呢喃着根子啊,根子啊,你这是哭啥哩,哭丧?我是不是死了?我怎么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娘看见你娶上媳妇了,娘也抱上孙子了。死了就是这样啊,死了就像做梦一样啊?死了好,死了好啊!

别说了!田根子本想凶狠地横这老妇人一眼,却突然一弯腰,就把那一头白发的母亲抱在怀里了,他不知怎么变得这样软弱了,他竟然有这么多的泪水,一股股地直涌上眼眶。或许他一直都想这样痛快地流一次泪,一直想这样搂住这白发的老娘痛哭一场……

5

然而每次往那块芝麻地里一走,他又像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了。芝麻长得很快。前些日子闻起来还一股毛茸茸嫩生生的气味哩,只一场春雨,那嫩绿的秧苗儿猛地就蹿高了,长出茎了,长成秆了,青勃勃地汪洋成一片,连地里拉出的那两条白灰线也遮得看不见了。

田根子眼睛发绿地看着这一片芝麻出神,他知道该施第二茬肥了。芝麻跟人一样,越是长个儿越是能吃,能喝。田根子是个种地的好把式,他知道这每一个环节都是耽误不得的,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可现在他却犹犹豫豫地打不定主意了。这肥是施呢,还是不施呢?

村长和王财是一块儿到县城里去的,但村长当天就打了回转,王财过了几天才回来。两个人去的时候还抱成一团抱得那么紧,一回来就闹翻了。也可能还没回来两人就闹翻了。他们是为啥闹翻的村里人不知道,田根子更不知道。但田根子对村长和王财的突然反目多少要看得清楚一些,他虽说很少说话,但一直在观察他们的不同神情。村长当天一回来,哪儿也没去,就径自来了这片芝麻地。田根子当时正撅着屁股给芝麻间苗。村长可能盯着他的屁股看了好一阵,他才感觉被人盯上了。这让他很奇怪。村长只是盯着他的屁股,他却感到脑袋发胀。他注意到了,村长的脸色很不好。村长浮肿着脸站在那儿一声不响地看着什么,又像想着什么。

田根子第一眼看见村长时还有点掩饰不住的兴奋,以为村长是来告诉他一个什么事的,可看第二眼时他就又显得十分紧张了。村长看着他,村长的目光有点像刀子。他不敢走过去,还是村长示意他走过去的,村长把个指头那么按一按,就像按动了一个什么机关,而他也立刻像是上紧了发条,整个身体一下子绷紧了。

但村长问的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根子,你这地里种的是啥芝麻?

他很老实地回答,黑芝麻。

村长不知道怎么突然关心起这芝麻事儿来了,这让他忽然激动起来。他是村里第一个种黑芝麻的,可村里好像没谁关心他种的是啥芝麻,而现在村长开始关心了,这让他不能不激动,他很想跟村长说说这些芝麻事儿,你别看这芝麻儿小,可田根子知道的就有十多种,黑芝麻,白芝麻,黄芝麻,褐芝麻……

可村长说,操,不就是些芝麻儿。

他立刻又蔫了。可村长既然关心的不是他的芝麻,村长关心的又是啥呢?田根子再次老老实实地闭紧嘴巴时,村长突然盯了他一下,没头没脑地说,别只顾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最要紧的是给我把这片地看好,唔,这是村里的地!

村里的地?田根子感到冷汗一下子就从背上冒出来了,这明明是村里分给他田根子的地,怎么一下子又变回去了,又成村里的地了?

王财过了几天才从县城里回来,这一回来就几乎没在村里露过面,村里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王财回来了,但田根子知道他回来了。田根子这些天被村长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心神不定,他一直盼着王财回来。他从来没有像盼亲人一样这样盼着一个人。当然,他也感到奇怪,他知道王财是个很张扬的人,每次从城里回来,人还没进村口,远远地就听见他的口哨声。可这回他竟一声没吭地回来了,回来了又深藏不露,这让田根子更感到深不可测。

田根子是天黑了之后去找王财的。王财家不在全村人住的这个大屋场里,而是住在大屋场后边一条小河的对面。他和这个村庄隔着一条河,让人觉得他既像这个村里的,又不像这个村里的。王财好像很喜欢这样一种若即若离似又不似的状态。小河上那座白石桥也是王财为自己一个人修的,除了王财,平时很少有人走。而现在田根子正从这桥上走过。这个季节,即使是一条小河也显得十分湍急,浪花拼命拍打着河里卧着的石头,水花纷飞,田根子感到很悬,半个身子凉飕飕的。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在不断下沉又不断地挣扎着浮出水面。

王财躺在堂屋里的一张大沙发上,那样的大沙发田根子只在村里很久才放一回的电影里见过。王财这样仰儿巴叉地躺在上面,几乎是赤身裸体。但他这赤身裸体和田根子是不一样的,田根子赤身裸体是自己折腾自己,王财赤身裸体却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殷勤服侍他。一个女子在轻轻地给他捶头,一个女子几乎是跪在地上,给他揉腿、揉脚。这可是两个如天仙下凡般的女人哪,田根子的一双眼在她们身上贪婪不够。

王财突然问,根子,你看上哪个啦?

田根子兀地吓了一跳。他其实一直未敢走进王财屋里,一直就站在离王财家门口还有好几丈远的那棵桂花树下张望。也可以说是窥探。他在暗处,王财和那两个女子都在明处。整个烟波尾村,此时也只有王财家灯火通明,也只有他家点上了电灯。这电是王财自己发的。王财在那么明晃晃的地方,竟然还是发现了躲在树影里的一个黑暗身影。田根子不禁想,这个王财真是神啦!

王财又喊,根子,你还站在那干嘛?进来吧。

田根子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往那亮得扎眼的地方走。有些东西其实是只能远远地看的,甚至是只能在黑暗中偷看的,离得太近了,反而看不清楚了。现在,田根子离他刚才看到的情景已经非常近了,但他垂着头,眯着眼,脚尖前横着一道门坎,他抬了抬腿,但还是没敢跨过去。

王财这时已经坐起来了,他的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腿短,但很粗,长满了茂密的黑毛。田根子那垂头丧气的样子,让王财愉快地笑了一声。但他没吹口哨,他竟然像个女人似的柔声问,呃,根子,看上哪个了?

两个女子,一个穿着薄沙一样的衣服,仿佛裹着一团雾。一个像是根本没穿衣服,只把奶子和屁股那儿用布兜着。田根子觉得那是用布兜着。她们一人给王财揉着一条胳膊,她们都看见了田根子,但像根本没看见他一样。这和他赤身裸体地从母亲身边走过时是一样的,他从没觉得母亲是个女人。兴许在她们眼里,田根子也不是一个男人。但王财在那个叫莉莉的女子屁股上拍了拍,王财说,莉莉,你把我根子兄弟扶进来,他腿肚子发软。

王财说他腿肚子发软,他的腿肚子就真的软了,莉莉走过来,她的手刚一触着他,他两腿一软,差点跪下了。莉莉尖声一笑,笑得花枝乱颤,两个奶子像两只充足了气的气球,已经在他身上乱撞了。田根子被撞得一个劲儿地颤抖,他是真的站不住了,他软了,一屁股墩地跌坐在王财家的门槛上。莉莉撇了一下嘴,手一甩,像甩掉了一把鼻涕。但王财好像还没领略完这样的乐趣,他嘎嘎地笑了几声又对另一个女子说,青青,你试试看!

青青走过来,一张粉红嫩白的小脸,一双秋水满盈的眸子,目光里似怨似嗔。哎,老倌,我们回家吧。她娇声娇气地说,一只手伸过来搀他,那么白一只手臂,白莲藕一样的白。可这次田根子居然没有发抖,他一坐下就控制了自己的身体,就像用屁股控制住了脑袋。发抖其实是从脑袋里开始发抖的,只要脑袋不抖,身体就不会抖。他这样子好像让青青很失望,不过她还是想试一试。她伸手想摸摸他,但她的手刚一触着他,就尖叫了一声,仿佛挨了一下电击。

王财张着嘴,像是马上就要笑了,没想到田根子会来这么一下,他吃惊地看着田根子。田根子的脸已不像刚才那样红一阵乌一阵了。田根子脸色铁青。他这样子让王财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了,他只好伪装豪爽地骂了起来,熊,你个熊,你这样子能讨女人喜欢?你还想不想找媳妇儿?

可这次王财猜错了,田根子现在根本就不想那么远的事了,他现在最关心的是自己那块芝麻地的命运。这是件要命的事。没这块地,他别说找不到媳妇儿,他和他的老娘也没法活了。在田根子心里,不管王财对他怎样,他都觉得王财是烟波尾村最聪明的人。村长知道上面的事,王财知道外面的事。他觉得自己心里那个要命的问题,除了村长,也只有王财能够解答。

我那块地,到底是村里的,还是我自个儿的?他问王财。他竟然很有点咄咄逼人的味道。

王财显然被他这气势震了一震,但他也显然不想爽快地回答这个问题,他往村长那里一推,这事你得去问村长,你问我干啥,我在村里鸟都不是一个。

田根子说,我就是要问你。

王财说,这是个永远搞不清的事情。

田根子说,我就是要问你!

他盯着王财不放。他这样坚定地盯着时感觉自己整个身子变得坚硬起来。而王财已经开始躲闪他的目光了。王财张了张嘴,但没想出什么恰当的话来。王财竟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这让田根子很解恨,甚至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6

老村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时,田根子正往地里撒肥。那时晨雾尚未散尽,田垄上走来的只是个村长的轮廓。但还是能感觉到他走得一瘸一拐,听起来一只脚轻一只脚重。

他听见村长的声音从鼻腔里出来,操,根子,你撒的是啥子肥哩,这么臭?

狗屎!他心里这么说。他心里这会儿还挺牛。他没想到,现在他在村长面前也很放肆了。他听见村长的出气声越来越重。他知道村长正盯着自己看,他转了转身子,故意把屁股对着村长。

操,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村长虎着脸。田根子走过来了,走得越近他越是发现自己身上发生了某种奇迹般的变化。这变化是因为他心里有了一个秘密。这秘密村长、王财和全烟波尾村的人都知道,但都不说。一件谁都知道而谁都不说的事,其实就是秘密。田根子现在知道了,确切地说他现在掌握了。他不但不像以前那样害怕村长了,还觉得村长有点虚张声势。

啥事?他冷冷地问。

村长把身体探过来,压低声音问,你昨天去王财那儿干嘛?你听他的?他是个啥球人你不知道?他把你卖了你龟儿子还帮着数钱哩!

田根子往后退了两步,村长喷出的唾沫星子让他十分厌恶。他使劲地擦了一下脸说,我知道,我还知道,这村里想卖我的不止一个人哩。

你个龟儿子!村长嘶吼一声,把眼睛盯在他脸上。可田根子没有一点躲闪的意思,这让村长更加惊讶也更加恼火,他伸了一下巴掌,但他还是没敢把手伸过来,他咬咬牙从牙缝中迸出一句话,好,老子看你狠,你等着吧!

村长气呼呼地走了。田根子长长地吁了口气。他突然觉得自己战胜了什么。这时王财从芝麻地里猫腰钻了出来,嘴里嚼着一根咬断的芝麻根儿,嚼出清脆新鲜饱含汁液的声音。他看了看村长一上一下颠着的背影,又开始仔细地打量田根子。

根子,你是真的像变了一个人啊!王财意味深长地说。

你这芝麻我全包了,你看价儿怎么说?王财过了片刻又说。

田根子有点不相信地看了王财一眼。

王财先伸出一个指头,意思是给他一个女人的价钱。

他愣着没动。王财又慢慢伸出一根指头,意思再加一条牛的价钱。

但田根子还是有点不相信地看着他。当真?他问。

当真!王财仿佛已经看透了他的心事。他做出一副斩钉截铁的神气,我这话要是不作数,你就剁了我这根指头。

田根子摇了摇头,我不要你的指头,我要你的命!

王财说,好。王财忽然又问,你这地里到时要是打不出芝麻,咋办?

田根子说,我赔你一条命。

王财摇了摇头,我不要你的命,这年月人命最不值钱,如果这块地到时打不出芝麻,你这块芝麻地连这地里长的一切东西都归我了。

田根子说,这地里只有芝麻。

王财说,这你别管,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田根子定定地盯了王财一会儿,王财这个滑头,他的狐狸尾巴还是终于露出来了。田根子忽然噗地一笑,你打什么算盘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就知道!

这下轮到王财吃惊地看着他了。王财终于忍不住吃惊起来,这小子没他想得那样傻。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罢,算你小子走了狗屎运,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

7

田根子当然没被王财的这句话唬住,甚至连村长走时那句咬牙切齿的话也没有把他唬住。田根子不再是任谁都可以唬住的小孩子,他已经36岁了。老不死的说这是人生的一个坎儿。这个坎儿迈不过去就是一道难关,迈过去了吉人自有天相。他原本不信,现在他信了,而且终于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他一定能够迈过去,怕什么呀,就算这地不是我的,这地里的芝麻是我种的啊。他又在地里开始撒肥了。每一把肥料撒下去,他就看到了芝麻焕发出生机勃勃的新绿。他有足够的信心把这块芝麻地种好,打出多得超出王财想象的黑芝麻。但是现在,一个念头蛇样地咬了他一口,可能还不用等到芝麻成熟,他就能赚上比卖芝麻多得多的钱。他被自己内心的邪念吓了一跳。他还从未真正理解过自己的念头。现在他理解了。现在已不是芝麻本身在诱惑他,他感觉到了有另一种更大的欲念在诱惑他,甚至是在怂恿他。他想把这个歪斜的欲念压下去,可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诱惑,如鬼使神差般。他一把一把地拼命往地里撒肥,要把苗子赶快催起来。他觉得他这不是在种芝麻,是在种金子,每一匹芝麻叶子都像长出来的金子啊。兴许过不了多久,王财就会给他领回一个俏模俏样的媳妇儿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干脆,干净,谁也不欠谁的。他暗暗地想着媳妇儿的模样,怎么想也不是王财家里养着的那两个小女子的模样。田根子想要的不是那种只会寻欢作乐的女子,他想要的是真正的女人,会煮饭,会洗衣服,会生崽。田根子的这种想象在芝麻的拔节声中不断扩张,连白发的老娘抱着小孙子把尿的情景都想出来了。他不禁吹了一声口哨,吹出来的是婴孩尿尿的嘘声。这时王财已经走上小河的那座桥上了。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田根子缩了缩肩膀,他看见王财在自己嘴巴上搧了一巴掌。

王财自己是在打自己的嘴。他一定在后悔他刚才的话说得太多了一点,说着说着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他如果只说一半,田根子未必能看出他的真实意图。田根子开始体会到把心思藏在心里的那种刺激和快感,而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莫名的压抑与难受。

8

芝麻长得很快,很急。芝麻开花了,这比田根子预料的要早半个多月。花是那种一小朵一小朵的白花,但很亮,很有神采。这淡淡的、缥缈的香味在春夏之交的风中荡来荡去,渐渐弥漫到了村子的每个角落。这让烟波尾人的鼻子都变得敏锐起来,贪婪起来。他们在村街上碰见了也不再问吃了吗,现在他们竟然开始以另一种方式互相问候。

一个人说,芝麻开花了哩。

另一个人就会说,是啊,芝麻开花了哩。

田根子的那片芝麻地,无疑成了村里人最关注的一件事。但对于田根子本人,他明明已经走到你眼前,谁都像没看见一样。没人问他吃了吗,没人对他说芝麻开花了哩。好在他现在已经习惯了沉默。他长时间沉默地坐在田垄上时其实闻不到芝麻花香。兴许是离得太近了,他的嗅觉反而失灵了。他摘下一朵芝麻花放进嘴里咀嚼着,一直要嚼到天黑了很久之后,他才回到村里。他是在故意拖延回家的时间,他觉得他已经喜欢上了一个人呆在夜色里的感觉,此时天底下就是这一片芝麻地,就只有他一个人,和这个世界没有一丝联系。在如此深的寂静中,他甚至能够看见芝麻蓬勃生长的过程。他有点惊恐地看着已长得比自己还高出一头的芝麻树,而那些花,密密麻麻的芝麻花如同夜色里的萤火一闪一闪的。

那些人怎么还不来呢?田根子想。

他这样想的时候芝麻叶子不断扫在他的脸上。风又吹了过来,风沙沙地吹着茂密的芝麻叶子。芝麻在风中迎风茂长,长得呼呼作响。这声音在他心里直响。他心里仿佛也有什么在疯狂地生长着。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芝麻叶子再也扫不到他的脸了,但他迎着风,眼眶里却有一种难忍的酸涩。他暗自担心起来。按说,那些人应该来了。

9

村长一瘸一拐地走来了。天真热,太阳当空照着,地里升腾着一股热气。在夏天毒烈的日头下,田根子绕着那片芝麻地转圈儿,像驴子推磨。芝麻长得越来越密了,该给芝麻剪枝了。可他又犹犹豫豫地打不定主意了,这枝是剪呢还是不剪呢?现在他主宰着这些芝麻的命运,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样的自作主宰开始变成一种折磨。他竟然连施不施肥、剪不剪枝这些一个农人本分内的事都迟迟作不了决定了。当他看见了老村长,不但没一点恐惧的感觉,心中竟然奇怪地感到一阵惊喜。自从整个村子把他一个人无形地孤离出来之后,他已经好久没跟人说过一句话了。他想村长就是骂他,他也能跟村长说上几句话,至少是可以摸摸底。

可村长刚走到地头,就把屁股一扭,又转身走了。但他不是走向屋场里,他像是故意绕开了村里的屋场和大片田野,然后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到那条拐弯的大路口。这条大路,其实是一条国道,就挨着田根子的这片芝麻地。这条大路拐的那个弯弯里就是田根子的芝麻地。而村长尽管走得一瘸一拐,但他走出来的路线却是笔直的,就像早春季节里从芝麻地里拉出的那两条白灰线一样直。田根子的心又开始兀自怦怦地狂跳不已。这其实是他早已明白了的,但好像又一直不完全明白的。这时村长已经往回走了,走得稍稍慢一些,但还是走在一条直线上,村长似乎对自己刚才走过的那条路有点不相信,于是又重复一遍。眼看着村长慢慢又走近了芝麻地,田根子把芝麻叶子拨拉得哗哗响,他是在故意制造出一些声音,好把村长吸引过来。但村长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又把屁股一扭,这次他没再走成一条直线,这次他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坎绕了许多弯子,向屋场里走去了。

他眼巴巴地望着村长走了,他这样望了许久,王财忽然出现在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王财一双手提溜着裤子慢腾腾地系着裤带,龇牙咧嘴煞是开心。这个杂种,又在他的芝麻地里拉屎了。田根子恶心地皱了一下眉头。

王财一下子更乐了。王财说,你这芝麻快长疯了啊!

田根子的心莫名地慌乱起来,疯了?……你说谁疯了?

王财笑了笑没有吭声,捉了一棵长得又高又壮的芝麻树,高深莫测地看。此时一地芝麻一律压低了声音,连风也比刚才吹得小了。王财的手指开始捻着什么,发出细微的响声。田根子把脑袋从王财的肩膀上探过去,凑得很近了看。王财就是这样,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最琐细的事情,都显得异常神秘,而田根子无论对他多反感多厌恶,却总是无法抗拒他这一举一动对自己的诱惑。这是命中注定的。他仿佛就是透过王财这一举一动才能看清一些事情的眉目。

他看见了,王财用手指捻着的其实是一颗刚长出来的芝麻,还很小,长一身白毛,毫无生气。但田根子眼里还是逐渐显出了惊喜。

芝麻结果了,芝麻结果了啊!田根子在心里念叨。可他不知怎的又感到十分委屈,这是他田根子的芝麻啊,可自己却竟然不知道芝麻结果了,而让王财一个外人首先看见了果实。王财怎么老是要抢先一步呢?王财看得很专心,连头都不抬。王财不知道田根子心里有多委屈。但王财只要一抬头,只要一开口说话,肯定是一句惊心动魄的话。

王财说,你怎么还不动手?

田根子手一抖,动……手……?

王财摇头晃脑地说,猪脑壳,赶快动手搭个看青的棚子啊。

田根子站着发愣,这、这芝麻也有人偷……?

王财更加气愤地摇了一下头,捻了捻指头,但这次他手里捻的不是芝麻,那是田根子十分眼熟的一个动作,数钱的动作。他一下子明白了王财的意思,又蓦地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这、这不是骗钱么?

你真是个猪脑壳,我真是前世欠你的,给你出主意,你还一点也不知好歹!王财又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骂骂咧咧地走了。

田根子再次感到了内心里的那个邪念,怎么压也压不下去。他果然就动手了。他在地头上开始搭棚子时,越想越觉得王财真是给他出了个好主意。他甚至觉得在这村里王财是惟一能给自己带来福气的人。王财虽然是个五短身材,但头大脸阔,天生一脸的福气。田根子的脑子转得有点慢,许多事都是在王财走了之后才更加深刻地体会到的。他这是伴佛沾光啊。他把家里那棵水杨树砍了,但木料还不够。他又把自己睡的那张床拆了。他拆床的时候老母亲没有阻拦,还咧开那张没牙的嘴笑了。她以为儿子是要娶媳妇儿了,在娶媳妇儿之前拆老床打新床,这是烟波尾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但田根子显然没有想到搭一个看青的棚子要费那么多木料,柱子,檀条,椽皮,一根也不能少。这次,他盯上他母亲的那口棺材了。这棺材还是他爹在世时打的,老两口一人一口。木头不大好,苦楝木,又薄,又轻。闻起来还有股苦涩的气味。老两口早早地给自己打好棺材,是怕这没出息的儿子到时连苦楝木棺材也打不起。但是现在,这没出息的儿子开始为那个先睡了一口苦楝木棺材入土的死鬼爹惋惜了,如果他晚死几年,田根子一定要给他打一口又大又重的柏木大棺材,重得让烟波尾村最强壮的汉子都要压得弯下腰。好在,爹死了,娘还在,田根子发誓要为老娘打这样一口棺材。他心里装着这样一口大棺材,盯着眼下这又薄又轻的棺材时,眼里不知不觉就有几分凶狠了。他要劈了它!

老妇人开始不知道儿子盯着她的棺材干什么,但她还是感到格外紧张。当儿子把斧子猛地抡起来时,她突然明白了,她颠着碎步蹿上来把儿子抱住了。根子,根子,使不得啊,你这是要砍你老娘的命啊。可田根子却把屁股恶狠狠地一甩,老婆子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儿子的那个狠劲,老婆子一下子就被甩到了墙角里。她爬不起来了,她开始一声一声地叫唤。田根子在棺材上砍一下,她就发出一声惨叫,仿佛那斧子真的是砍在她身上。砍到最后,只听哗啦一响,整个棺材解体了 ,老妇人也听到自己浑身哗啦一响,整个人散架了。

但田根子没听见。田根子抱着一大堆棺材板走出门时,连看也没看母亲一眼,他有一种迎战的紧迫,那就是在那些人来之前先把那个看青的棚子搭好。这个棚子是他一个人在搭,他不指望村里会有谁来给他帮忙。他先在地头栽下四根木柱,在柱子上搭一层木板的平台,再在平台上继续上升,盖上遮雨的顶棚,又在四周钉上挡风的板壁。在技术上这不是很难,难的是没个帮手。如果有个女人就好了,就可以站在下面给他递递檀条、椽皮、木板。他就不必像现在这样一会儿跳下来一会儿又爬上去了,他那样子就像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他听见了口哨声。王财的口哨声在阳光和风中响起。入秋了。秋日的阳光是温暖的,秋天的风一阵阵吹着,这一地芝麻正在悄悄改变颜色,渐渐地散发出成熟的味道。他看见王财走过来了,静静的阳光洒在他一脸福气的脸上,可王财现在也不得不仰起头来看着他了。田根子正趴在棚子顶上,一块一块地钉椽皮。他还是第一次趴在这样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看一个站在地上的人,再熟悉的一个人,看起来也像不认得了,脑袋扁扁的,身子也扁扁的,腿和脚都看不见了。这让他感到了某种深度。当人的某一部分突然看不见了,便显出一种奇怪的深度。他不知道王财为什么会这样高兴,就像自己搭的这个棚子跟他有什么关系似的。田根子还刚刚在地里打下一根柱子时,他就来了。他说,好。以后他每天都要来,这里看一下,那里瞅一眼。好,好!田根子搭棚子的木料少了时,王财甚至还问他缺不缺钱。但他不说借。他拍拍胸脯说,你要缺钱,到我屋里去拿!田根子本想向他借点钱的,反正自己很快就有钱了,很快就可以还上了。可他这样一说,田根子又变得异常警觉了。他一直在想,王财怎么对他这么关心呢?在整个村子把他孤离出来了之后,这个王财却对他越来越关心了。田根子觉得王财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应该知道,他是休想再打这块芝麻地的主意了,也休想再打这芝麻的主意了。一句话,王财别想得到他原本想要得到的东西。兴许就是他想得到又得不到,就来给自己出主意吧,把原来想好了的主意一个个说出来,让田根子来帮着他一个一个地实现。自己反正是没指望了,不如看看别人的风景。田根子这样想。田根子只能这样来解释一个人。别的不说,就说搭这个棚子,就是王财先在自己的脑子里想好了,田根子再按照他脑子里的想法一根檀条一块椽皮地搭起来,这是一种非常默契的配合,而对于王财来说,当然比只想不做要开心得多。但这样一想田根子又感到一种很深的屈辱,他好像不是在给自己搭棚子,他是在帮王财实现那个难以付诸实施的想法。

他脑子这样慢慢地转着时,一双手动作得也越来越慢了。王财给他递上一块椽皮时他都没有反应。啪!王财用那块棺材板敲了一下他的头,他才猛醒过来。

快点,你以为你是搭一个棚子啊,你是在造一座两层的小洋楼啊!王财喊,还咬了咬牙。他好像恨得牙痒痒的。

10

那个看青的高脚棚子搭起来时,地里已看不见一朵芝麻花了,都开败了,撒落在地上,一天天地悄悄腐烂着。田根子日夜嗅着这腐烂的气味,他开始感到孤独原来是很可怕的。村里没有一个人走过来。这里只有一个人,日夜守着一个棚子,一片芝麻地。

那些人怎么还不来呢?他默不作声地想。他在盼望中过着焦虑不安的日子。

老村长倒是来过一回。老村长来时,田根子正坐在那个高脚棚子里,眼睛望着一个方向,痴痴地陷入凝想之中。他眼里望着的,脑子里想着的,不是别的,就是小河对岸那片绿阴丛中的小洋楼,那是烟波尾的树木长得最茂盛的地方,但那琉璃的瓦顶和白瓷的墙壁还是在树丛中崭露出了清晰的头角。还有年轻女子的笑声,银铃般地隔河传来,田根子仿佛第一次感觉到,这小洋楼,这女人的声音和气味,离自己原来这样近。

老村长费了老大的劲,才爬上高脚棚子,搞得整个棚子都摇摇欲坠了。田根子一眼看见他,暗暗吸了一口冷气。看上去,老村长比几个月前显得更加憔悴和苍老,他还在一口一口地喘气,喘得如生死边缘的抽搐,好长时间才缓过劲来。

根子啊,你说我这是何苦呢?老村长忽然变得语重心长,我都是快死了的人啊,未必你一点也看不出来?

但田根子只是沉默地看了老村长一眼。他在想,老村长的死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田根子仿佛第一次感觉到,老村长真的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老村长的悲伤绝望情绪突然间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他痛苦地摇着头,他带着哭腔嘶声喊,你真是不可救药了啊根子,你就不怕死在我的头前?

田根子猛地打了个寒噤,很快又陷入了那种习惯性的颤抖中。他仿佛第一次感觉到,死原来也离自己这么近。在他一个劲地发抖时,老村长在棚子里那张棺材板搭起来的床铺上躺下了,闭上眼,一动不动,就像真的死了一样。但慢慢地,他脸上溢出了慈祥的微笑。根子啊,你未必一点就看不出来,你已经睡在棺材里了?他声音极小,可就像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田根子猛地又打了一个寒噤。

村长离开时,又眯缝着眼看了田根子一眼,眼里是无限的悲悯和同情。

有些事是不能说破的,一经说破就成了某种凶兆。

田根子是像做贼一样蹿回家的。黑魆魆的天。芝麻地已完全隐入黑暗。他在那个高脚棚子里再也躺不住了,没有谁会比自己更清楚,他的确是躺在棺材里。但前些日子他并不觉得,他不仅可以在这里宁静地入睡,而且还能宁静地进入梦乡。他感觉到自己不是在一个棚子里上蹿下跳,而是在梦乡里进进出出。而现在,他感觉到这个棚子正变得鬼气森森,越想越害怕,再也睡不着。他是真的像做贼一样,慌不择路,一边往前蹿一边回头四下张望。他这样子显得古怪而可笑。

终于到家了,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回这个家里,他吃惊地看见,天黑了这么久家里的大门竟没关。这个老不死的,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可转念一想,母亲敞着大门,也许是等着他回家吧。这让他瞬间有些感动。他本想叫一声老娘,可犹豫了一下,就蹑手蹑脚地钻进了自己屋里,他怕把老娘惊醒了,又要跟他啰嗦媳妇儿啊大胖孙子啊,他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茧了。但一钻进自己屋里他就发现,他没有床了,他的床早被自己用斧子劈成了椽皮。他只得再次钻出来,卸了一扇门板,用两条长板凳架上,又用两条胳膊枕着头,好歹算是睡上了。或许是太疲倦了,他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他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他自己不知道。那可能是他一生中经历的最黑暗的夜晚。隐隐约约的,他听见了争吵的声音,厮打的声音。他慢慢睁开眼,看见黑暗中无数贪婪的眼睛一明一灭,闪着幽幽绿光。他愣愣地看了半天才看清这黑暗中的怪兽是数也数不清的老鼠,仿佛一世界的老鼠都跑到这儿来了。它们到底在争抢什么呢?他翻了一下身子,想爬起来看看,想把这些该死的耗子轰走,可黑沉沉的睡意再次扑来,他翻了个身又睡了。

这一觉他睡得特死,又特累。天亮了,他端着脸盆去井台洗脸时感到腿有些发软。他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突然涌上来的一股腥味,让他痉挛了一下。他俯下身去看。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越睁越大。墙角里那一堆白生生的东西,他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副血肉被啃噬得一丝不剩的骨架。娘——啊——那是怎样不可名状的一声惨叫啊,整个烟波尾村的人在那天早晨都听见了,过了许久耳朵还被震得嗡嗡响,仿佛那一声惨叫拖着永不消失的长长尾音。

那老不死的终于死了。事实上在田根子开始动手劈她的棺材,又一屁股把她甩在墙角里时,她差不多就要死了。但田根子不知道,他抱着一大抱棺材板出门时看也没看老娘一眼。他用这些棺材板把棚子搭好后,就再也没回屋里了。老娘在死前经过怎样痛苦的挣扎,这是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但村里人还是感觉到了有些异样,至少老村长嗅出了某种异样的味道,死亡的味道,还有腐烂的味道,但他并没想到这是因为村里有一个人死了,他还以为这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他觉得自己快死了。而更多的烟波尾人,则是在一件事发生之后才会想起那些一再出现的不祥征兆,有人看见了成群结队的老鼠在天黑了之后奔向田根子家敞开的大门,而后完全隐没在黑暗里。还有人在早晨看见有无数绿头苍蝇从田根子家敞开的大门里飞出来,像一团一团的乌云。这么说田根子家的大门这些天一直日夜敞开着,但没有一个人走进这道门,甚至没有谁朝门里看一眼。

这当然不能怪村里人,这只怪田根子。是他把自己搞到同全村人隔绝孤离的地步,谁见了他都会远远地绕开,理所当然也会绕开他家的大门。好在,老妇人已被老鼠和苍蝇啃噬得只剩下一把枯柴似的白骨和一把雪白的头发了,不然田根子在村里还真找不到一个抬棺材出殡的人。这一把白骨和白发自然也用不着棺材来入殓,田根子用她盖过的那床被单一层层裹了,打个包袱,斜挎在肩头上。

村里有一片坟山,埋的都是那些寿终正寝的死者。但村里早有人放出话来了,田根子他娘死得太不吉利了,尸骨又被老鼠苍蝇啃噬过,坟山是决不能进的。村里还有一片乱葬岗,埋的都是些短命鬼、女人生下来的死胎和一些来路不明没有数主的孤魂野鬼。但田根子决不会把老娘埋在那样的地方。田根子宁可把老娘埋在自家屋里,也不会埋在那样一个地方。

又是王财给他出主意,芝麻地!

他红着眼圈,看了王财一眼,芝麻地?

王财沉痛地点了一下头,又捻了捻手指,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

王财的绝顶聪明又一次让田根子深刻地感觉到了。这让他悲喜交加。但他在动手挖土之前还是有些犹豫。他无法想象在这样一片地里埋上一座坟后会变成什么样子。王财开始还叉着腰,闲站着,见他迟迟不动手,一把抓过锹,刷刷刷,一阵风似地砍过去,一大片芝麻便在秋风中齐根斩下。王财把锹往田根子手里一扔,说,坟要大。

那座大坟田根子从早晨垒到天黑才垒好,这是烟波尾村有史以来最高大的一座坟。整片地里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这时王财早已走了,而村长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田根子在坟头上坐着,村长在田垄上站着,两个人僵持着互相凝视,一时间就昏天暗地了。其实没有什么,是夜幕降临了。他听见村长叹了一声,像是在质问他,你造这样大一座坟干嘛?

他捂着头。他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一次疼得和平常的那种痛很不一样,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脑子里一下一下地扎。

这时村长又不慌不忙地问,你还嫌这坟里埋一个人不够?你是不是还想在里边再埋一个人?

但田根子根本就听不进去了。这时他已经不是捂着头,而是用两只手死命地抱着脑袋。他头痛欲裂。

11

秋深了。几乎没有过渡天底下就突然一片金黄灿烂。无论你朝哪个方向望一眼,就会有热腾腾黄澄澄的色彩铺天盖地涌来。烟波尾人又开始淹没在一年一度的最忙碌最快活的一个季节。农人的兴奋永远高于收获本身。农人在收获中除了一年的辛劳与血汗换来的果实,还有在收获中得到的一种酣畅的生命的快乐。连牲口也欢叫着。一声牛哞,胶皮车轱辘儿开始更加起劲地滚动。而在这个季节里,田根子感到自己连牲口都不如了。地里的芝麻也黄了,但他却像看不见,芝麻儿嘛,太小了,藏在芝麻叶子下面,原本也是很难看见了,但用手一搂就是一大串。他这不是在搂芝麻啊,他这是在一把一把地搂钱啊。可他却没一点收获的喜悦,甚至没有一点收获的兴趣。一个农人失去了收获的兴趣,日子便显得格外的无聊和漫长。

已经有好几茬人走到这片芝麻地里来了。可这都不是田根子焦躁地盼着的那些人,这些人都是来收芝麻的,而且都是一看就很精明的芝麻贩子。

老乡,你这芝麻长得密了,连气也透不过来,要是整整枝,成色就更好了。

那人眼睛眯开一条缝,看着芝麻,而芝麻也眯开了一条缝。

老乡,你这芝麻得赶紧收了,再不收就要炸了!

田根子却只是傻乎乎地站着,他这样子还真被许多人当成了傻子。其实他的目光早已越过了这些人头,眼里看着那条路。那条路的存在是一个无可置疑的事实。那条路拐了一个弯也是一个无可置疑的事实。他这样久久地望着时,王财时不时地会在他眼前或他背后出现。

王财嘴里时不时迸出的还是那个字,好!

但田根子还是隐约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他先朝王财看了一眼,又朝天上看了一眼。这时有一个重而浊的声音更加清楚地响了起来。田根子突然看见了,是那座大坟在晃动,有一大块黄土竟然从坟头上崩塌下来了。然后他就感到了一阵阵往下沉的感觉,王财显然还比他先感觉到。

老天,真是活见鬼了!王财声音发抖。

奇怪,王财一发抖他反而没那么害怕了。这兴许是,一个胆小的人看见了比自己更胆小的人反而勇气倍增。田根子竭力地定住了神,他想冷静地判断一下这声音究竟来自哪里。是雷声?他听见头顶上又有一串闷雷般的声音滚过。

对于田根子的这个判断,王财过了很长时间也没完全搞清楚。这也是整个烟波尾村人一直感到困惑的。事实上,在田根子和王财感到那种不可名状的震动和一阵阵往下沉时,全村人也感觉到了,这其实是一种集体失重的感觉。但是他们比田根子和王财先要看到那些轰轰隆隆地开过来的机器,那是一辆辆巨大而笨重的机器。老村长是第一个奔上前去的,他一瘸一拐,但比全村人跑得都快。然而还没等他完全奔过去,一阵猛烈无比的风突然吹得他闭上了眼睛。此时他也听见了一串闷雷般的声音从头顶上滚过,不像是机器的声音。或许这声音一直就存在,只是被更大的机器声给淹没了。

那些人终于在这个深秋的黄昏来了。他们在村长的引领之下穿过整个村庄走过来时,田根子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就是自己一直在盼着的人。他极力地将内心的激动惊喜掩饰住,他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等着那些人的到来。而村里人的兴奋则是喜形于色的,这是他们在刚刚收获的喜悦尚未平息之后的又一轮更大的惊喜,他们已经走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节奏了,有的人甚至已经跑到村长的头前来了。他们看见了田根子,就像从来没有看见过田根子似的,故意显出很吃惊的样子。要说也不是故意,如果不是这些人来了,烟波尾人几乎都把田根子忘记了。

但田根子显然要让人们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横着两条长腿坐在田垄当中,两只反转过来的手臂抵在地上。那条田垄就这样被他扭曲的身体扭成互不相干的两断,而他这个样子,好像也不是暂时坐一下,像是要在这里坐一辈子。

村长在他横着的两腿腿边上陡地站住了,他用鞋踢开了田垄上的土坷,但还是没敢踢田根子那两条沾满了泥土的腿,但他这样一踢,气氛骤然变得紧张了,有了剑拔弩张的味道。而所有的人也一律屏住气,在一个谜底彻底揭开之前,谁都知道,首先面临的就是最后的摊牌。

这是我们村里的地!村长说。他不是对田根子说,而是对身后的那个人说。他虽然很气愤,可他的笑容那么亲切。

田根子看了看村长身后那个人,是一个又高又瘦的汉子,穿一身帆布工装,手上还拿着一顶安全帽,脸很黑。这让田根子一时无法捉摸他的表情。但田根子听见他用手指在安全帽上又急促又威严地敲了一下。田根子心里兀自一惊,突然就喊了起来,这是我的地,这地里长的是我的芝麻!

那人被田根子的神情逗笑了。他微笑地看着这片芝麻,这正是芝麻在秋日的残照下显得金黄灿烂的时候,而他就像欣赏美丽的秋色。

老乡,你这芝麻该收了啊。那人说。

田根子不知为什么突然紧张起来,他拼命翻着眼皮,他的喊叫声把那人吓了一跳,谁敢收,谁敢收老子就要他的命!

那人吃惊地看了田根子一眼,就赶紧把视线移开了,他不知怎的又瞅着那个高脚棚子了。

田根子说,这是我的棚子。

那人好像是为了躲闪田根子的目光,头一偏,把视线移向芝麻地里那座坟。田根子这下惨了,他说,这是我的坟!

那些看热闹的村里人轰地一下全笑了,连村长也笑了。操!村长乐不可支地骂。惟独那汉子没笑,他可能意识到了这不是一件好笑的事,他甚至可能已经预料到了接着会发生什么。他碰了一下村长的手臂,就像是无意中碰到的,而村长也立刻就感觉到了。两个人便朝那条公路拐弯的地方走去,这时田根子和所有的人都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并通过他们阴郁的背影猜测着他们阴沉而严峻的表情。两人站在黄昏最后一抹幽暗的余晖下低声说着什么,而这时所有的喧嚣一下子变得寂静了,静得让人感觉仿佛身处宇宙的尽头。他们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没人听见,但村长走回来时就像死过了一次,他脸色苍白,眼神阴森森的而又十分空洞,他这神情像是遭遇了突如其来的致命打击,又像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折磨,总之让所有的人突然有一种极度的害怕。

人们正在暗自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突然卷起一阵疾风,田根子跳起来了,还没等人看清楚,他就揪住了老村长的胸口,他悲愤地喊,这是我的地啊,这是我的芝麻啊!他这样喊着时,泪水大颗大颗地顺着他的颤抖的脸一串串地滚落下来,等人们终于看清楚时,他已经不是揪住老村长的胸口了,他已经抱着老村长那一条好腿和一条瘸腿跪跌在地上了。

很奇怪,老村长这一次没发脾气,还显得格外慈祥和伤感,他像个父亲那样反反复复地摩挲着田根子的脑袋,他颤着嗓门说,这是你的地,这是你的芝麻,根子啊,赶紧把这芝麻收了吧。

村长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通往村庄的那条弯弯曲曲的田埂已变得无比幽静。芝麻地里,又只剩下田根子一个人了,他还傻愣着,还不敢相信村长和一村人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了他。这时他又听见头顶上有闷雷一般的声音滚过。他仰起脸孔来看天时,一声炸雷,震得满地的芝麻簌簌落了一片。

12

那座桥是头年冬天竣工的,而田根子是第二年春上从精神病医院里回来的。也就是说,他始终没看见这座桥是怎样修起来的,而这座桥更不知道一个农人的命运会和自己有着某种奇异的联系。

不过,对于他的疯,村里人并不感到惊奇。自从那片芝麻地里划上了两道白灰线,人们便开始觉得这一年不同寻常,似乎随时都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只是最初人们以为田根子可能会为了誓死捍卫他的土地和芝麻而做出某种疯狂的举措,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恰恰相反,当那片土地无可争议地归属于他时,他在那个电闪雷鸣暴风雨交加的夜晚突然疯了。这样的一种气氛,更让人觉得田根子的疯有了某种天人感应的宿命色彩。这是命。烟波尾人是很信命的,而且认命。如果一个人突然不认命了,那肯定是疯了。

但老村长不相信田根子是真的疯了。在这要命的关口,在一片混乱中,烟波尾人再次感觉到了老村长作为村长的那种坚强存在。杀?杀什么?他这种缓慢而有力的语气,一下子把所有惊恐万状的人都震住了。这时王财已跑到了村长跟前,田根子攥着一把刀很快就追上来了。老村长先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眼神盯住了王财,杀?他要杀你?他干吗要杀你?王财突然就被盯在那儿了,愣了很久他才慢慢回过神来,是啊,他干吗要杀我呢?我又没占他一寸地,又没偷他一颗芝麻。老村长又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眼神盯住了田根子,杀?你要杀他?你干吗要杀他?

田根子猛地挺上来就是一刀,鲜血直喷到他脸上。他抹着脸上的血说,我也不知道我干吗要杀他!

老村长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逃跑,可他还没来得及转身,田根子挺上去又是一刀,鲜血再次喷射到他的脸上。他又抹着脸上的血说,我也不知道我干吗要杀你!

杀人啦,杀人啦!一村的人都开始四下里乱蹿,喊叫声里充满了惊恐又夹杂着莫名的兴奋,而有关疯狂与凶杀的消息也迅速地传遍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这时田根子已经杀红了眼了,见到什么都要砍一刀,连牛羊猪狗也不肯放过,连树也不肯放过,他这样一路砍过来,一路的树都被砍出了白瘆瘆的刀口,就像一只只突然睁开的眼睛,目睹了那所向披靡的刀锋。

老村长和王财虽然各挨了一刀,居然都没有倒下,这可能是因为他们下意识地抱成了一团,才得以互相支撑。不过,这一次老村长和王财抱成一团怎么看都有几分庄严,还有几分悲壮。他们的血都流在一起了,散发出既紧张又诡异的腥甜气味。两人都把大嘴张开,贪婪地呼吸着。

老村长说,我看这龟儿子是真的疯了哩。

王财更是激动异常,就像终于看到了一样真实,他,他早就疯了。

但后来听精神病院里的人说,田根子其实根本没有疯,他的失常只是因为脑子里某一根神经长期受到了压抑。确切地说,他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的疯子而是真正的神经病。这毛病其实比疯病好治,它要改变的只是一根微不足道的神经,而不是要改变某个虚幻的或颠倒的世界。

现在田根子回来了,他已经被某个高明的大夫动过手术。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但他刚一出现在村口,村里人突然感到一道刺眼的阳光,很多人的眼睛便模糊了。在烟波尾的春天,还少有这样刺眼的阳光。但是他们慢慢发现了,刺眼的并不是阳光,而是被阳光照亮了的一道伤疤。田根子说,大夫把他的头颅划开了。他用手在脑袋上比划了一下,他不再是那个满头脏兮兮的田根子了,他剃了个板寸头,每一根头发都精神抖擞,黑得发亮。在他剃得很短的头发中就残留着一圈头颅被揭开后的疤痕,它竟如此明亮、扎眼,就像那些树身上砍出来的白瘆瘆的刀口。除此之外,他的脸也长白了,长胖了,还穿一身城里人的衣服,如果他不开口讲话,村里人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人竟然是田根子。

田根子从老村长家门口走过时,老村长正坐在门槛上看报。他把报纸看到第三遍,像往常一样正要叠起来时,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看见了田根子和他头上的伤疤。然而他却摇了一下头,这人是谁呢?这说明他真的已经老了,也说明田根子的变化的确很大。田根子笑了笑,但脚步没有停。他已经走到自家门口了,他看见了那两扇一直没关的破门,还有房顶上长出来的那些野草和野蒿子。但他没有多少伤感,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的脚步一直没停。

远远的,他就看见了那片芝麻地。在他走进这片芝麻地之前,村里已经很长时间没人来过了,而土地一旦没有了人气,就会变得荒凉而隐秘。这让村里又多了一个传说,这芝麻地里经常闹鬼。王财甚至说他亲眼看见鬼了。那天天刚黑,王财站在自家阳台上,无意间朝河对岸瞄了一眼,他看见了田根子和那个白发老妇人的身影在芝麻丛里晃动着,像是在收割芝麻。老妇人死了,王财知道。可田根子还没死啊,怎么也变成鬼了?而这正是王财感到最害怕的。一个人死了变成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还没死就变成了鬼。

对于这些田根子自然不知道,现在,他已经走得离芝麻地越来越近了。他看见了自己亲手搭起来的那个高脚棚子,经历了几个月的风吹雨打,又被冰雪沤了一个长冬,木头已沤得发黑,可它还站在这里,连一块木板也没少。他又看见了芝麻地里的那座大坟,它还是那么大,甚至更大了,坟头上和他家的屋顶上一样长满了野草和野蒿子。还有芝麻,这些芝麻在地里长了一年了,也没人收割,在经历了一个长冬后,那些掉在地里的芝麻籽儿,居然又长出了新的一茬芝麻。这老的、新的芝麻连同地里的野草、野蒿子一起疯长着,在阳光和风中长得毕剥有声。而土地却是那么深沉静谧,仿佛在梦中发出均匀的呼吸。

王财走过来时,他正抓着高脚棚子的一条腿儿张大着嘴深深呼吸,就像刚从死亡的边缘过渡到了生的境界。他居然没死,居然活着回来了,而这片土地既然没有毁掉,是必然要有一个农人来耕耘一生的。他这样暗自思忖时,忽然听见王财哼了一声,王财说,那些人也真是想得出,为了这片芝麻地,他们竟然专门修了一座桥,这账怎么算的?王财捻着指头,那是数钱的动作。王财的手是空的。可这次,王财的身后不是空的,一个年轻女子很俏地站在阳光和风中,眼角泛出依稀的泪影。

俊不俊?王财指着那女子得意洋洋地问。

田根子的眼睛就是这时渐渐睁开的,他先看见了这年轻女子,又在女子身后看见了那座桥,它从田根子这片芝麻地的上空穿越而过,两道白色的桥栏,笔直地,笔直地,把公路的那个拐弯连接起来了,拉直了。而这两道白色桥栏,也终于和去年春天的那两道白灰线有了某种对应关系。很奇妙,这桥居然连桥墩也没有,像是一道悬在空中的彩虹。就是它,让全村人都盼着的一件事最终成为了假设,不过它真的很美,很奇妙。田根子还是第一次通过一个女人看见一座桥,而他刚才竟没有注意它的存在。他这样入迷地看着时,那女子都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害羞地低下头来,脸红红的,耳根也红红的。

王财走过来,脸上露出隐约的笑容,一只手放在田根子肩头,但没拍。这是我给村长家的那傻小子找来的媳妇儿,他低声说,像是要告诉田根子一个什么秘密。

王财的口哨声在阳光和风中响起,他领着那年轻女子走了。田根子坐着没动。他捂着头,但头是真的一点也不痛了。他张大了嘴,只是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他不知不觉就开始拔地里的野草和野蒿子了,但衣服有点碍事。这是城里的大夫送给他的一件半新衣服,但毕竟不是庄稼人穿的,他脱了。一个农人,只有光着膀子才能发现自己的手臂有多粗,胸脯有多强壮。他的手臂充满了力量,他开始为自己是天地间的一个农人感到自豪了。他俯下身子,一下一下地往地里使劲,野草和野蒿子呼啸着被他连根拔起,连根拔起的泥土喷射出湿润、新鲜而浓烈的土腥味儿。这气味一个劲儿地往肺腑里钻,他感到心里深厚了许多,又踏实了许多。

田根子干活儿声音很大,那些野草和野蒿子被连根拔起的响声也很大。连村子里的人都听见了,连老村长也听见了。但他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眯缝着双眼对着阳光,背却绷得紧紧的,在他视线的尽头,一个汉子打着赤膊,油黑的背脊和膀子上一片亮光,那是很多的汗水正流淌出来。这时你觉得他天生就是一个农人,兴许这地里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农人,居然把一片芝麻地弄得这么惊心动魄,土地发出空旷而深厚的回声。这让村长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又觉得无比舒畅和痛快。

操,又便宜这小子了,这一茬芝麻,连种子也不必播了。

他没想到自己还是输了,输了却又没有一点输了的感觉。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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