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瞒,瞒
2008-05-16高成
高 成
高成 祖籍山东,生于安徽,现居深圳。自幼与绘画、文学结缘。当过兵,做过新闻文化工作,任过报纸、杂志主任、主编。上世纪80年代开始创作,并陆续在国家、省、市级报刊、电台发表小说、散文(随笔)、新闻、报告文学等百万余字。著有长篇小说《新地》(47万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8月出版)、多部中短篇小说。曾多次荣获国家、省级文学、新闻奖。
“陈哥,都说嫂子漂亮,什么时候也让老弟瞧瞧嘛!”工友小万蹲在墙根,扒完饭盒里的饭,又用舌头舔一下嘴唇。
“你嫂子在深圳做工呢。”陈传德咽下嘴里的饭,大嘴一咧,“香港人开的手表厂。他妈的一天要干十个小时。流水线。连他妈屙屎撒尿都计时!”
陈传德打工不说打工,说“做工”,以区别于一般的打工仔打工妹。好像他媳妇跟人家不一样;好像这么一说,他就有了光彩有了荣耀。
小万哈哈一笑。把空饭盒扔到墙角的垃圾里。
人家小万是没话找话,想跟他套近乎。可他却像鱼儿遇见诱饵,老盯着那钩了。一星期、两星期……这日子一久,没女人的滋味开始泛上来了,就不好受了。他心里就慌慌的痒痒的。一闲下来,身体下面那个地方,胀胀的。小肚子那也像有什么东西往外冲。到了晚上,那冲劲就更厉害。躺在铺上,免不了想入非非。一只手不由得要往下面摸、往下面弄。一天傍晚,工地的活干完了,他喊了陈富荣。
“干吗?”陈富荣拽了件衬衫,跟着往工棚外面走。
“玩玩。”他看看身后,说,“要不然,不他妈胀破卵子?”
过了半个月,他们又去了一次。后来,这种事一多,他开始腻歪了。一是心疼钱。你想,一月就那几个钱,找个女人,少说一百,多说两三百。是省城,自然就是省城的价。二是那些女人,脱了衣服、罩子,俩乳头,黑不溜秋,黑椹子似的,叫人犯怵。哼,不定多少男人啃过。上面啃过,下面呢?别他妈有病?
他妈的,什么不好,非跑深圳去?陈传德这时候就想起了女人。他感到憋屈:讨个媳妇,搂不到啃不了,却要到路边打野鸡解馋。
这他妈什么世道?真他妈太憋屈了!
可调头一想,什么憋屈不憋屈的?现如今,谁个不趁着年轻出去打份工,挣几个钱?没媳妇回来娶媳妇,没房子回来弄房子!手头有钱,心头不慌啊。联系到自己一想,他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他跟人家还是不一样,他就不能那么想出去就出去。至少前两年不行。不是媳妇扯后腿,而是寡母不让。寡母会说,你一岁时,你爹就烈士了。我屎一把尿一把拉扯你这么大,我容易么我?说到最后就鼻涕一把泪一把了。后来到省城干建筑,村长说,这是革命工作需要,是镇里跟省城工程队搞劳务输出。寡母这才同意了。
不管怎么说,陈传德还是后悔自己没早出来打工。要早出来,多挣些钱,女人有钱花,哪有那些花花肠子?哪会撒腿往深圳跑?
这么调过来翻过去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女人每月多多少少往家寄钱,还隔三岔五地打电话,有什么可说的?到哪去找这种媳妇!虽说女人不在身边,可自己也没闲着嘛。哼哼!……嗯,等工地忙完了,领了工钱,咱也过去。瞧瞧深圳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也把学的功夫跟女人好好操练操练!
后来有一天,陈传德忽然想起来,女人有阵子没电话了。
前阵子,因为工地的活紧,他没在意。那天晚上,陈富荣叫他那个。他忽然想起来,女人有阵子没电话了。他心里就猫抓似的。那念头,就像黄沙过筛子,颗颗粒粒的,泛了上来。到最后,任怎么使劲,“那个”也没成。他算了下,女人这一走快一年了。一趟还没回过家呢。女人刚走那会,他是闪过这念头。可工地的活,像结了冰,把人绷得紧巴巴的。鸡巴包工头恨不得他们晚上不睡觉、白天不吃饭。就知道干!干!干!
说,工程队赶工期,任何人不得请假。谁请假,工钱扣一半。这是上面的规定。
那就等等再说!他想,等等再说吧。反正等今年的活忙完了,领了工钱再去不迟。是自己的女人,就是天涯海角也丢不掉!
“你养过猫吧?”他们往回走。陈富荣吧唧着嘴巴,说。
“没有。养过鸡,养过狗。就他妈没养过猫。”
“我知道……”
“你他妈知道,还问!”
“嘿嘿……我是说,养猫跟养鸡养狗不一样。养鸡,它给你打鸣下蛋;狗他妈养一阵子,就跟你亲,就忠于你。你怎么饿它、踹它,它还跟你后头摇尾巴。猫他妈就不同。现如今都他妈一个个成了贵族小姐。一顿两顿不给鱼腥味,就要往别处串门。更别说饿它、踹它了。女人就这样。贱!”
陈传德听了这话,咂咂嘴,沉了脸。
“漂亮女人更他妈贱!更靠不住!不是自己夹不住、关不紧,就是叫别的男人勾了去!”陈富荣又说。
“什么屁话?”陈传德觉得不对味了,小眼珠子一瞪,“你他妈说我呢!漂亮女人怎么啦?我媳妇就漂亮。我就要漂亮女人做媳妇!我看他妈谁敢勾?”
见陈传德急了眼,陈富荣赶忙把话咽回去。
陈传德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七上八下着。连着几天,那块小拇指大小的褐色痦子,就随着右眼皮一个劲地跳。说是为女人,可又不全是。觉得总要出点什么事。可到底为什么事?他又说不清。谁个能预测自己的吉凶祸福?省城那些个街边算命打卦的,不过是骗钱的玩意。直到那天他回村看母亲,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才知道这眼皮子跳,到底不是没来由的。
那天下午,错峰用电,工地上歇工。陈传德刚进蓝木板活动工棚,那边就有人喊他到财务室接电话。是村长的电话。村长说,他妈下地摔了。伤了髋骨。村里已经把她老人家送去了医院。医生给做了复位。陈传德是孝子。虽说村长一再让他放心。他还是放心不下。急得眼珠子充血。不让她下地干活,偏不听!这么想着,调头就向工头请了假。
回村的路上,偏巧又遇见了琴妹。琴妹是村长的二女儿。当初,就是这丫头片子把他女人勾走的。这还是后来他听母亲说的。那天,他回村办第二代身份证。听说女人去了深圳。他怪了母亲,又跑到村长家,找他要人。村长跟他家沾亲带故。说起来还是爷爷辈的。所以,尽管他心里窝火,却不敢造次。村长说,大丫头也在深圳打工,平时多少有个照应,到春节能回来。他翻翻眼皮,没说什么。却把这笔账记在了二丫头琴妹头上。
不过,陈传德是个不记恨的人。前面跟人干过架,转脸就跟人家有说有笑。人家那边还气着,他这里反而不明白为什么气了。这不,他早忘了琴妹勾他女人去深圳,当时他气得要吐血这档子事。一路上,他跟琴妹东拉葫芦西扯瓢地聊起来。他想知道她们厂最近是不是更忙了?她们是不是打电话时间都没有?一个月到底能挣多少钱?……一聊不打紧,才知道,女人已经不在工厂做了。
“那在哪做?”
“她——嗨,那我就不知道了。”琴妹知道说漏了嘴,赶紧打住。“哎,她没告诉你?你可是她老公耶。回来你问她呗!”
陈传德大嘴一咧,讪讪地笑一声。
那还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那天,琴妹听说小蓉要去市区打工,就赶忙问她,到哪家公司做?工资多少?
琴妹说:“蓉姐,你带我去吧!我姐跟男朋友去了东莞。你这一走,就我一个人了。多难受呀!”
虽说她们两家沾亲带故,陈传德得管他爸叫五爷,也就是说,也得叫她声二姑。小蓉呢,自然也得跟着叫她二姑。可她却从来没这个概念。自从小蓉嫁到陈家,她们俩玩得就像亲姐妹一样。
小蓉说:“人家现在只要一个人!”
再要说什么,就抿了嘴。脸上闪过一丝神秘。
琴妹知道蓉姐的脾气。什么事你越问她她就越不说。你就是有追日、补天的本事,你把她嘴撕破了,也不会吐半个字。其实她这样,就是喜欢什么事叫人猜,什么事弄得神秘兮兮的。好像这样才有意思,这样才有分量。你想,叫人家琢磨你,那是什么滋味呀?那多过瘾!其实说到底,她也不是故意这样。反过来说,如果你不问她,没准什么时候她又憋不住告诉你。她就这脾气。骨子里的。
琴妹以为第二天,最迟第三天,蓉姐就会像往常那样憋不住,跑来跟她说。
可这次琴妹想错了。头天晚上,小蓉说去市区打工,第二天就不见了人。到第三天到第四天,还是不见个人影。人间蒸发一样。这天中午工休,琴妹在车间跟两个姐妹聊天。聊着聊着就想起了这事。心里怅怅的,痒痒的,还酸酸的。嗨,说不出什么滋味。反正,她觉得蓉姐这事做得有点那个!都一星期了,总该给个电话呀。一同出来打工,说走就走,见不到人就罢了,给个电话总可以吧!哼,这哪还像姐妹呢?
想着,不觉眼泪就蒙了眼睛。
“你怎么了琴妹?”一个姐妹忙问。
“想家了呗!”另一个姐妹说。
“琴妹……电话!”
班长在值班室门口喊她。
是蓉姐的电话。琴妹刚要说什么。
“你别说话,听我说。你明天就辞工。”电话那头说。
“做什么呀?”
“你别问那么多。过来就知道了。保准比工厂强。”小蓉叫琴妹去市里做事。叫她不要跟村里说。
“你答不答应?……不答应就算了!”
琴妹想了想,说:“好,我答应你。保准不跟村里说半个字。说了,就叫我烂舌头根子,叫我给汽车轧死!”
电话那头笑了。……
一星期后,把母亲接出院,陈传德就回了工地。他没敢耽搁。一天可是30块的工钱哪。那些天,他一直在心里跟自己打赌:回工地后,女人一定会来电话。最长不超过三天。不然的话,他就拿头撞墙。
可是,等到他的伤好了,女人还是没有电话。
一晃半个月又过去了。他想起回村时,陈虎子告诉他,在深圳,是女人就混得下去。因为有本钱。特别那些脸蛋俊的。见陈传德小眼珠子瞪起来了,陈虎子连忙说:
“哎,我可不是说我嫂子。我嫂子哪能呢。我嫂子……在咱村,我嫂子那可是人人夸的好媳妇!”
陈传德当然知道陈虎子说的都是见闻。可他心里还是发毛。他想:“料她不敢做那种事。要是他妈的真做那种事,看老子不打断她腿!”
后来有一天,陈虎子到省城办事,顺便到他这。跟他说起了另一件事。
他小眼珠子又一瞪,说:“你他妈上回怎么不说?”
陈虎子嘿了一声,说:“咱哪敢哪。说了,你不把我活剥了!”
这时候陈传德才觉得,那个赌是白打的。女人这次是不会给他电话了。而这件事也最终叫他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凌晨,天还黑蒙着。陈传德就来到了长途汽车站。他登上了开往深圳的长途汽车。第三天中午,差不多是村里吃午饭的时候,汽车停在了南头关。
深圳夏天的日头,像是从天上伸出无数滚烫的手,抓着人再摔进火炉子里。路面上,也仿佛撒了一层烫人的金粉。热风嚣张地裹挟着热浪,包围着他,叫他晕眩,也叫他烦躁。他巴望着跟谁打一架。他抹把脸。觉得眼前有无数的火龙在乱舞。他想起来了,从上车到现在,他只吃了一顿饭。
陈传德站了一下,然后眯起眼,朝路对面一步三摇地晃过去。
这间大排档,坐南朝北,门面敞开。热辣辣的日光,从柏油路反射过去,把店堂里外,映照得通透。近前一看,七八张圆桌边,这边那边,围坐着两三桌打工模样的男女;也有两三桌散客,像他一样的过路人;还有几个穿着打扮体面的人。门外左手,摆着一张长条形钢架木台。木台上的有机玻璃罩里,放了七八个不锈钢盘,里面装着各式菜肴。有的菜散发着腾腾热气,有的菜温吞吞趴着;也有的菜只剩下软趴趴的菜叶、肉渣和混浊的菜汤,一派丢盔弃甲的样子。木台前,围着几个点菜、打饭的男女。
陈传德花了五块钱,点了一份青瓜炒鸡蛋、一份香干炒芹菜,端了一碗配送紫菜蛋花汤,走进店堂。他朝四周扫了一眼,找个空位坐下来。囫囵吃完饭、喝完汤。觉得肚子里实了,头也不晕了。就抹抹嘴,喊人结账。倏地,他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闪过。再要细瞅。却不见了。
他妈的,见鬼了不成?不在南山么?怎么跑这呢?陈传德刚才听车上人说,进了关才到南山。该不会是饿昏了头,到了南山还不知道吧?他赶紧吧嗒下眼皮。再一瞧,那身影又从门前晃了下不见了。他确认,那就是他女人。他忽然想起,这家店名叫“蓉发大排档”;又想起上次陈虎子到省城办事,路过他那时跟他说,在深圳见过他女人。陈虎子就是当初在村里跟他一起玩牌喝酒的兄弟。一年半前,除了陈富荣跟他一起到省城干建筑外,另一个兄弟去了上海,陈虎子则来了深圳。陈虎子跟他说,他女人在深圳开大排档。他不信。陈虎子就赌咒发誓:
“日他娘的要骗你。有个男人资助她。”
“你怎么知道?”
“嗨,鼻子下面一横。不会问么?”
想到这,陈传德胸腔的怒火轰地一下被点燃了。
“他妈的,找了野男人,就他妈不认老子了?!”
前面说过,陈传德是个不记恨的人。昨天的怒气今天就会抛到九霄云外。但是,那怒气往往容易死灰复燃。就是说,那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深圳七月里的暴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是那天下午请假的事。
包工头听说他又要请假。头大了。就扯着嗓门吼道:“要么乖乖地在这干活,要么卷铺盖走人。再别来。一会你老娘病了,一会你要找媳妇。谁受得了……啊?谁他妈都像你,这活还怎么干?你趁早走人!”
陈传德眼皮啪嗒啪嗒跳了几下,小眼珠子像要跳出眼眶。右眼皮上那块褐色痦子,也一下变成了紫红色。他扔掉烟头。用鞋底狠狠地拧了一下。
“行啊,结了这半年工钱,我他妈立马走人!”
包工头马上眯起眼,黑脸扯出一丝笑。
眼下,工程还有两个月完工,能不给假就不给假。包工头只想唬唬陈传德。可他忘了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果然,这愣头青,小眼珠子一瞪,拳头也攥了起来。眼见着那铁砣样的拳头就要砸下来。哈,幸亏老子识时务,反应快,要不然……包工头一面暗自庆幸着,一面心里掂量。他知道,整个工地,就数陈传德干活卖命,一个抵仨不在话下。可就是脑子不拐弯,说翻脸就翻脸。是个有名的愣头青。跟几个工友干架,逮什么砸什么。有一次还险些出人命。就为这,派出所作了调查。知道是烈士的儿子,加上没出人命,赔了医药费,就不了了之了。但从那以后,也再没人敢惹他了。
“呵……你看你兄弟!”
“看我怎么了?”
“呵,当真呢!”
“当真怎么了?”
“好,当真当真。不过……这半年工钱还结不了。”
“结不了还是不给结?”
“没办法啊兄弟!”包工头一脸的苦相,“人家工程款要到年底才给我。我现在兜里没钱你叫我拿什么跟你结啊。真的,我老婆上月小产……还是借的钱。我要有本事,立马给你屙出来!”
“你少啰嗦!”
“真没办法啊好兄弟!要不这样,我先给你垫上路费。剩下的,你回来到我这拿!我他妈就是借也给你借齐了。”包工头从兜里掏出钱包,一边往外掏钱,一边咕咕哝哝:“算我求你了好兄弟。你看我这钱包,材料费一付,就这一千块了。就这,还是上月借的。还没还人家呢。怎么样好兄弟,六百,够吧?……再加一百,七百!”
这会儿,陈传德见女人穿得人五人六、人模人样,不仅不招呼他,还躲他。那一肚子的怒气,就像近乎死了的灰烬,一下子遇见了火星子,腾地燃起来。他头发竖了,小眼珠子充血了。“咚”地一声,一铁砣砸在了饭桌上。
就在陈传德进门前,小蓉去了洗手间。回来时又跟摘菜、洗菜的母亲和表婶说了一时话。进到店堂,听到有人喊埋单。就要过去,心里却咯噔一下,慌慌着朝门外走。半道上,她想转回身,去后院喊表婶来。因为只有表婶男人不认得。可去后院,还得经过店堂。如果转身回去,一定会被男人发现。这样想时,她就加快步子出了店堂。她在门外站下来,心里却揪着。她用手抚着胸口,眼泪无声地往外涌出来。到底该怎么办哪?她脑子里乱蓬蓬的。同时又下意识地想道:大概男人在掏钱男人在抽烟男人在喝茶男人在埋单……大概……也许表婶,对,也许表婶听到喊声出来埋单了。这种事情过去也发生过。
“哦,老天爷呀,求求你啦,千万别叫这畜生发现我啊!”
但是,这时她听见“咚”地一声后,店里又安静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阿峻,你在哪呀?如果你在这,那该多好啊!”
也就在这时,她的肩膀被一只大手抓住了。
“你他妈的骚货,敢躲我!”
小蓉一个痉挛,像受惊的小猫,缩起脖子。一转身,她挣脱了男人,往店堂里跑。她折向厨房。她想让师傅挡一下。她知道她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她想到厨房操个什么家伙。是的,她想操一把锅铲或是一把刷锅把子。至少可以防备男人的拳头。可是,厨房空间太小,她速度也不够快。还没容她躲到师傅后面,也没容她操起锅铲什么的,铁砣样的拳头已经砸到了脊梁上。她转身要往外跑,却迎面挨了一巴掌。她捩下身子,脚一滑,“咕咚”一声摔倒了。师傅丢下手头的活,扶起她,并用身体挡住陈传德。她借机闪过身,跑出厨房。但是,她刚跑到店门口,后脊梁上就又挨了一拳。
顿时,门里门外,“呼拉拉”围上一堆看热闹的人。
“怎么啦?”
“谁知道呢!”
“这么打人!……这什么人?”
“听说是她男人。”
“那也不该这么打啊!”
“她惹什么祸啦?”
“嗨,说是跟个男的那个,叫她老公逮着了。”
“唉——”
……
母亲和表婶,听到前面一片嘈杂声,忙撂下手上的菜。跑到店堂,见门前围了很多人,又听见小蓉的哭喊。知道出事了。便赶紧叫上师傅,抱住了陈传德。
小蓉事后想,她一直想躲的事情,高低还是没躲过去。要不怎么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呢?!
半年多了,小蓉一直瞒着男人,她已离开沙井钟表厂,到花缘美容美发厅做了洗头妹。她怕男人知道了,以为她寄的钱不干净。她知道,别看男人粗粗大大,却小肚鸡肠,根本容不得她做这种活。村里就更不容了。莹莹不就因为干美容美发,在村里的名声很坏么?当然,莹莹究竟在深圳干了什么,村里人谁都不知道,却都一致认为她给家盖房的钱,来得不干净,都认为那是她在发廊做鸡挣的钱。但是,小蓉心里却明镜似的清楚,当然她也这样要求自己:无论做什么,都要对得起良心。尽管如此,她还是怕男人知道。及至认识了邱文峻,又开了大排档,就更怕男人知道了。如果男人知道了,还不要了她的命?一个月前,她听琴妹说,她回村时遇见了她男人。男人说,工地的活紧,要不然就来深圳了。听琴妹这么一说,倒让她放了心。
啊,老天爷呀,千万别叫他来啊!
真是冤家。冤家就路窄!一直想躲的事情,高低还是没躲过去。这么大城市,这么多大排档,怎么就偏叫他撞上呢?本来,她把大排档搬到这,是因为被陈虎子撞上过。陈虎子知道了,男人也一准知道。她一时没了主意。后来有一天她想,已经瞒了这么久,现在生意刚上道,如果告诉男人,再找了来,那麻烦可就大了。干脆就过过等赚了钱再说。反正将来总要了结的!
她就跟邱文峻商量说,房价直往上涨,店铺租金、水电费什么的,也都水涨船高,不如挪个地方。就把大排档搬到了这。本来她是为了躲男人,可没想到,这里不仅开销少,而且生意比南山还好。前来就餐的,除那些打工仔、打工妹外,来来往往的外地人,逢到午餐晚餐时,或多或少也来这里。看到这情形,她脸上就像挂了五彩云霞,心里也热膨膨的。她想,等赚个整数,再一起给家里寄,也好跟男人有个说头。再说了,有了钱还怕什么?莹莹不过得好好的么?你村里再怎么说,人家不照样带个城里的男人回村么?嗬,你瞧哪,那头昂着、屁股蛋子翘着,走起路来,俩胳膊一甩一甩,屁股一扭一扭,跟个孔雀似的。
可是,有天晚上,小蓉算着账,委屈却悄悄地在心里漾开了,像宣纸上洇了墨。眼泪也在眼眶里弥漫。
她是怎么也无法抹去心头那些阴影了。在家时,男人有段日子跟人出去打工。可结果怎样呢?不仅没挣几个钱,还把带的钱全花光了。回到村里,打牌喝酒赌博,样样来。整天纠集那几个游荡神,不是喝就是赌。在外边高兴不高兴,都回来往她身上发泄。稍不如意,手边有什么家伙,就掂过来。那可是真打,一点也不含糊。直打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有一次,她说他,不能再那么喝那么赌了。他就小眼珠子一瞪,手这么那么一拧,“咔嚓”,竟把她胳膊拧断了。为此,她胳膊上打着石膏,回娘家呆了两个多月。还有更叫她毛发直竖的哪。有天晚上,他酒喝多了,回到家,把她一下子摁到床上,拿什么东西往她下身里面塞。可酒醒了,她的眼泪还没干,他那边又后悔了。就往墙上撞头,就用烟头烧自己,还用刀子划胳膊。见到男人这样,她心里痛啊。她就央求他,别这样作践自己,只要以后不这样了……可是,有多少回“以后”了啊?
“你个畜生啊!”想起这些,小蓉浑身一阵哆嗦。“我凭什么那样呢?就因为我是你女人么?我一个女人家,拼死累活,除了挨你打骂,还有什么?……唉,当初,当初要不是为了弟弟上学,要不是为了爸妈,我能嫁你个畜生么?”
16岁上,小蓉远远地看着迎新娘子的场面,心里就扑腾扑腾乱跳。暗想,将来自己要嫁就嫁个疼自己的男人。这样想时,脸也臊得像火烧云似的红了。到了17岁时,母亲在媒婆撺掇下,把她从里屋拉出来,又懵里懵懂地见了陈传德。这男人高高大大,魁伟光鲜,一张吃四方的嘴,一张憨厚的脸,叫人欢喜。媒婆说,他家是烈属,有政府抚恤金。她就埋着头一只脚在地上划拉着,一边想,这样就可以减轻爸妈的负担,让弟弟好好读书了。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可是,自打18岁过了门,又都过的什么日子啊?现在回想起来,她还觉得自己像在一口深不见底的黑井里过活呢……
这些事情,当然她也一直瞒着邱文峻。即使他们后来做了恋人,甚至同居,她也没向他透露过。有时候她就纳闷:她不说,阿峻为什么不问呢?不过,从他的眼神里她看出来,有两次他想问来着。可是没问。有一次,两人鱼水之欢过后,她说了自己的疑惑。
邱文峻说:“从内地来的人,肯定过去都有一些经历。我周围的同事,有的是两口子闹离婚,有的是跟领导搞不来,也有的是才能没法施展,……这些一般都是他们告诉我。他们不愿说,我也不便问。我就不愿意人家问我。将心比心嘛。问了人家尴尬,不如不问。当然,你我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啦。”
小蓉说:“我,其实也没什么。我家里穷,供不起我跟我弟两个上学。为了供我弟上学,我初中没读完,我爸妈就叫我退学了。我是女孩子,反正早晚都要嫁人。我弟就不同了,我家将来就靠他呢。在我们村,姑娘长到十五六岁就得定亲。晚了,村里人就瞧不起。到现在我们那还兴媒婆上门说和,父母做主……”她看了邱文峻一眼,“你们城里人,肯定不兴这样吧?”
邱文峻抿嘴笑笑,算是回答。他等她说下去。
小蓉想想,又接上说:“在我们那,出嫁的姑娘长得俊,男方家就出一万块钱聘礼。也有出两万的。我妈说,我出嫁能得两万块。可我妈跟我说了以后,我死也不答应。我妈根本没想到我会这样。我从小就乖,村里人也都这么夸我。我从不惹爸妈他们生气。可这次我妈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我就偷跑了出来。我上不了学,就干脆出来打工挣钱。我要挣很多很多钱,让我弟上县里最好的学校。我还要给我爸妈盖新房子。像城里人那样。”
说这些时,她一直脸红,耳热,心跳,脖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箍着,嗓子眼紧绷的。她偷觑一眼邱文峻。邱文峻呢,叹了口气,又抿嘴笑笑。她咽了口唾沫,又说:
“其实那时候,我也想读书。可是……唉,咱就没读书的命啊!”
“没关系,你还年轻,以后大把机会。只要你愿意读书,我供你。将来你还可以读大学,到公司上班!”
“不。我想好了,我要开大排档。我要挣钱,挣很多很多钱!”
“行啊。先挣钱,以后再读书也行!”
眼下,小蓉已经住了一星期的院。经诊断,除了轻微脑震荡外,左肩胛骨部分粉碎性骨折。医生给做了骨骼复位,又进行了其它治疗,伤情得到明显缓解。医生说,她至少还得住半个月的院。目前情况下,只能慢慢休养治疗。一个月后可以活动。半年后能伸直胳膊。好在她年轻,恢复快,不会留下后遗症。
现在,母亲和表婶,还有邱文峻轮流来医院照看她。住院那天,邱文峻一听说她被烂仔打了,连忙从报社奔过来。帮着办了入院手续,一直陪到很晚才回去。起初两天,他一大早就送来稀饭。这几天,除了流汁以外,她也可以吃些硬食了。他就每天中午或者傍晚各送一次馒头、米饭,再加一两样她喜欢吃的菜。
昨天傍晚,母亲给她送饭时说,中午她男人又要来看她。她没让他来。怕他闹事。他就留下一张字条,说,离婚可以,拿10万块钱!
小蓉不记得什么时候跟男人提过这事了。半年多前,她是有过这念头。那是她离开美容美发厅,跟邱文峻同居的一个星期里。有一天,她给母亲打电话,试探着说起这事。母亲说,你要离婚,叫我跟你爸的老脸往哪搁呀!村里还不把咱家寒碜死?
从那以后,她再没跟母亲提过这事。这样,她跟邱文峻同居一个星期,就搬了。那一个星期,她总揪着心。她觉得有愧于阿峻,也觉得有双眼睛一直在背后盯着自己。白天,在小区出来进去,就像做贼似的。晚上,要睡觉了,躺在阿峻怀里,她要告诫自己,千万别做梦,千万别说梦话啊!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星期里,她心里就像揣了个兔子,生怕发生什么事。她怕男人找了来,跟阿峻大闹一场。是啊,如果把阿峻打伤了怎么办哪?那个畜生,那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畜生啊!再说,如果阿峻知道了这事,还会要我么?那天,邱文峻上班去了,她含着泪给他留下字条,说,她要出去找工作。拎起行李就走了。
后来,她开了大排档,把母亲接到了深圳。母亲见过邱文峻,知道了这大排档是这个体面的小伙子资助时,眼里满含了忧慽的光。心下想,看来,闺女这小家子是没救了。然而,当着邱文峻的面,却又不知道跟闺女如何说。
住院的头两天,小蓉一直头昏脑胀,偶尔还伴有恶心呕吐。上厕所时,母亲或表婶得扶着她。而她们不在时,就由邱文峻搀扶着。吃饭时,也得叫母亲或邱文峻把床头摇起来,半依着。其它时间,就只能躺在病床上。有时候,她想坐起来。可当她硬撑着刚刚直起上身,整个人就飘飘的,就觉得房子直晃悠。这几天,虽说有了好转,可一躺下来闭上眼,又恶梦连连。醒来半天,怦怦的心跳才能平静。
这会儿,毒毒的日头,像在油锅里炸了,溅出的光星子,“吱吱啦啦”地刺破窗玻璃,长驱直入病房。然后,那些光星子汇成片片明晃晃的日光,喧腾腾地炫耀。说:看呀,我可以自由飞舞。凡我所爱,我都可以自由拥抱。你可以么?
小蓉睁开眼睛。正好那片日光刺到脸上。她挪挪身子,朝床边偏过脸,避开来。她朝对面瞅瞅。隔壁病床是个老太太。床边正围着一家人,嘘寒问暖。那老太太好像在埋怨医生。老太太说,这一天到晚都不见医生的人影儿,咋治病嘛?边上,儿子说,这年头送他妈多少红包才管用啊!媳妇是个明事理的女人,就劝婆婆,我马上去找找医生。叫婆婆别生气。实在不行就转院。孙子趴在床边,一迭声地叫奶奶,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另外一对年轻些的男女站在床脚头,在轻声嘀咕什么……
听着听着,小蓉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做了个梦。邱文峻带她去一个地方玩。经过一条逼仄的小巷时,有个楼梯从左边墙里伸出来,一直伸到他们脚边。他们一先一后地往上爬。忽然,从左边的墙里面窜出一个蒙面人,手执锋利的尖刀向邱文峻刺来。她看那蒙面人像他男人又不像。她“啊”地叫了一声,从楼梯上摔下来……
她醒了。她睁开眼睛。心里还扑腾扑腾跳响着。她看见母亲坐在床边,正忧慽地望着她。母亲给她送来了一小窝稀饭和一个馒头,外加一小碟西红柿炒鸡蛋和一砣榨菜。
七点多的时候,邱文峻推开门进来了。他脸上挂着汗珠子,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他对小蓉说,下午采访完,赶过来时路上塞车。来晚了。又说,这两天采访太多,明天一早还得去广州。不过我争取晚上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把水果、蛋白粉什么的,放到床头柜上。
母亲不冷不热地说:“你忙,就不要来了!”
邱文峻擦了汗,抿嘴笑道:“没关系。”
母亲对小蓉说:“你表婶今天胃不舒服。妈要赶着去店里看看。”
母亲收拾好保温饭筒,走了。隔壁病床的老太太今天下午果真转院了。现在病房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
自从见了邱文峻以后,母亲眼睛里时常会闪现一种忧慽的光,心里就好像挂了块铅砣砣,一直往下沉。有一次,母亲终于对闺女说,你跟这男的算什么呢?叫你男人知道了,那还了得吗?那不闹翻天?叫村里知道了,咱家还怎么呆?咱家里虽然穷……小蓉没等母亲说完,转身去了店堂。母亲见闺女走了,也就不再言语,依然埋头择菜。眼泪却在眼眶里晃悠。过了些日子,表婶来了。听老大姐说了小蓉的事,就劝她,小蓉到深圳闯荡这两年,世面见得多了,主意大了,不爱听,就少说几句罢。咱做娘的,把话说到了,别叫人家戳脊梁骨子就成。母亲也就不再跟闺女言声了。可后来再见到他们在一起,心里还总不是个滋味。
小蓉那时想的是,跟男人的事,总要有个了断。她想等挣够一个数,一起汇给男人,这样自己良心上也过得去。她想,等这些事了结了,再跟邱文峻说。
可是此刻,望着邱文峻因奔波劳累而更加削瘦的脸庞,她突然感到心疼。想到自己的事,心里更是难过。她眼圈忽地热了湿了。她一下扑到邱文峻怀里。抽咽起来。
邱文峻搂住小蓉,轻轻拍着,说:
“蓉,等你出院了,还搬我那住吧。我给你请个保姆。你妈她们那么忙……”
“不。我还是回家。你要忙也不用每天来看我!”她咕哝了一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看你妈今天那样,是不是太累了?”
“不是。她就那样,说不好话。”她抬起头,望着邱文峻。
“哦!”
“……阿峻!”
“嗯?”
“我,我不好!我……对不起你!”
“怎么说这话?”邱文峻望着小蓉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你有什么不好的?只能说我没照顾好你。”
“不,不是。真是我不好……”
“就因为被烂仔打了啦?”邱文峻拿过一个苹果,用水冲了下,一边削一边说道:“要不然,等你好了,咱就不做大排档了。……还是搬我那住吧!”
“不。我……”
“好啦,现在别想那么多啦。把伤养好要紧!”
“真的阿峻,我,是我不好,我,我这伤不……”
“你伤怎么啦?”
再想说时,小蓉却闭上了嘴巴。她面庞通红,眼泪在眼眶里弥漫着。她望了一眼邱文峻,又低下头。片刻,她张张嘴,闭上了。又张了张,又闭上了。她抬起头,望一眼那张削瘦的脸,那张被日光烤晒得黝黑的脸。她接过苹果,咬了一口,两行热泪流下来。她不知该怎么告诉他。……
第二天晚上,邱文峻没有来医院。两天过去了,他还是没来。今天这都到下午了,连一个短信也没有。小蓉拿起手机,想给他打电话,却又马上关上了。她知道,是她对不起阿峻。如果这时候阿峻真不要她了,她一句怨言也没有。
“不管怎样,一切总要发生,一切总会过去!”
她忽然想起阿峻有一次说的话。接着,又从脑子里蹦出另一件事来。
住院的第二天,男人拎着水果来医院看她。她叫母亲把他挡在了门外。她对母亲说,她要跟他离婚。她不管村里怎么看、怎么说。她想起来了,昨天,她给阿峻发过好多条短信,可他一条也没回复。他说过他第二天晚上从广州回来就来看她的啊。她想,就算分手,也要有个说法啊!
她又打开手机。仍然没有回复。
她打开“已发信息”记录。那上面的确有好多条短信。都是这两天发的。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男人的电话。她关了手机。她想,她再也不会接他的电话了。也许有那么一天,她会接。那一定是跟他办离婚手续的时候。……她忽然又觉得不该把大排档盘出去了。如果盘出去还怎么赚钱呢?这笔孽债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呢?是的,现在要赚更多的钱。赚够十万块,就好跟男人了结了,也就可以赎回自由身了。
这会儿,她一边打着点滴,一边躺着想着。三瓶点滴打完了,她又打开手机。她希望能收到邱文峻的回复。
可是没有。
她眼睛湿了,眼泪沿着轮廓清晰的鼻翼两侧,淌下来。她觉得有东西堵着胸口,呼吸也有点费劲。她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头。她用手抹下眼角。觉得那里针扎似的痛。她慢慢转过身,从枕下拿过镜子。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悲戚地想道:
“阿峻,你不要我了么?如果你不要我了,你要告诉我啊!”她用手抚着包扎处,对着镜子说下去。好像镜子里映现的是邱文峻。“阿峻,听我妈说,我这里缝了好几针呢。不知拆了线,会不会留下疤痕?如果那样,你更不要我了吧?嗯,这么难看,你肯定不要我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啊?”
她望着自己。左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她突然又愤愤地骂道:“你个挨千刀的,你个狗娘养的,你个畜生,你怎么不叫汽车轧死呢!你怎么不在工地上摔死呢!”
骂完了,她又在心里呼喊道:
“阿峻,你不说爱我吗?……你不说爱一个人就爱这个人一切么!难道,难道你真不要我了么?阿峻,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骗你瞒你!……哦,阿峻,你原谅我吧!原谅我一直瞒着你!……”
眼泪又一古脑地涌出了眼眶,啪嗒啪嗒滴落到镜子上。
一忽儿,她从镜子里恍惚看见邱文峻那张苍白的、棱角分明的脸。她突然想起来,今天是8月27号。哦,跟阿峻认识,一晃都七个月了。真的,整整七个月了!日子过得好快啊!她想起他们在花缘美容美发厅相识的那一天,想起他们相爱后的点点滴滴……
小蓉放下镜子,又拿起手机。她按下邱文峻的电话号码。没等接通,马上又挂了。她对自己说,还是发短信吧!
“阿峻,我对不起你!我一直瞒着你。我没勇气告诉你,是因为我真的很怕失去你啊!”她想了想,就把自己的经历简单地写了。最后她写道:“阿峻,请你原谅我吧!”
10分钟过去了,20分钟过去了……仍不见回复。小蓉又一字一字按下去:
“阿峻,你不给我机会了么?你真的不给我机会了么?你知道么阿峻?我是多么多么爱你啊!七个月来,你给了我很多帮助,使我在这个社会生存下来。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可是,我是爱你的呀!我这辈子就只爱你一个啊!”
她发完短信,抹去脸上的泪,慢慢从床上下来,走到窗前。
“阿峻,你在哪呢?你真的不要我了么?……哦,阿峻,你还是不要来了吧!”
眼泪,又从她眼眶里涌出来。她深深叹了口气,好像下决心似的,一下一下,在手机屏幕上按下一行字:
“阿峻,如果有来世,我给你做牛做马!我衷心祝福你!我永远为你祈祷!”
此时此刻,小蓉泪流满面。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突然感到一种解脱似的畅快。她想,等出院了,身体康复了,还是把大排档盘出去。她要用那些钱,作生活费和学费。她要参加补习班。她半个月前就打听过了,楼下街对面有个补习班。然后,她要参加财会班自学考试。学习完了,就按阿峻说的,到公司去应聘。至于跟男人的事,等以后再说。
小蓉泪眼婆娑,望着楼下,望着夕阳下攒动的行人。忽然又在心里喃喃道:阿峻,你在哪呀?难道,难道你真的不给我机会了吗?……我真的好爱你好想你啊!……
突然,街对面急匆匆走来一个男人。
哦,是阿峻!……阿峻,你终于来啦!你……
这时候,病房的门,“吱”一声被打开了。
是母亲。母亲一手拎着保温饭筒,一手拿着报纸。母亲的脸色很难看。
小蓉接过报纸。母亲颤着指头,指着一张图片。
那图片是抢救火灾的现场,右上角有个人物肖像。他脸庞瘦削、白晢,眼光有神,嘴角抿着笑。
图片下面有段文字说明:
【本报讯】(记者 左稚)昨日晚上,我市宝安区一间商铺发生火灾。本报记者邱文峻在现场报道时,因抢救一名妇女和儿童,身负重伤。现正在医院抢救……
责任编辑王绍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