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民初到联合国的记忆(上)
2008-04-19王凡
王 凡
一
1971年10月25日,联合国第26届大会,以76票赞成、35票反对的压倒多数,通过了阿尔巴尼亚、阿尔及利亚等23国提出的要求恢复中国在联合国的一切合法权利,并立即把台湾国民党当局的代表从联合国及其所属一切机构中驱逐出去的提案。联合国秘书长吴丹,遂于10月26日起,接连3次致电中国外交部部长姬鹏飞,请中国迅速派出代表团参加会议。
10月26日,得知吴丹致电的毛泽东,立即将周恩来、叶剑英、姬鹏飞、乔冠华、熊向晖、章文晋等人召集到他的住所。周恩来说:我们毫无准备,特别是安理会,比较麻烦,现在就参加,不符合主席“不打无准备之仗”的教导。他建议,是否先让熊向晖带几个人去联合国,了解一下情况,调查研究,进行准备。
但毛泽东说:马上就组团去,这是非洲黑人兄弟把我们抬进去的,不去就脱离群众了。他点名可由乔冠华担任出席联大的中国代表团团长。继而又说:最重要的是准备在联合国大会的第一篇发言。这次你们去,是去伸张正义,长世界人民的志气,灭超级大国的威风,为反对外来干涉、侵略、控制的国家呐喊声援。要讲讲联合国成立以来世界形势的变化,国家要独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已经成为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要讲讲我们对国际问题的基本态度。我们反对帝国主义的战争政策和侵略政策,反对超级大国的霸权主义,支持一切被压迫人民和被压迫民族的正义斗争。要宣传五项原则,大小国家一律平等,中国属于第三世界,永远不做超级大国,反对大国欺负小国、强国欺负弱国,不许任何国家操纵联合国。总而言之,要旗帜鲜明,高屋建瓴,势如破竹。
在毛泽东、周恩来的亲自过问下,中国赴联合国代表团迅速组成,团长乔冠华,副团长黄华;代表符浩、熊向晖、陈楚,副代表唐明照、安致远、王海容、邢松鹢、张永宽;此外还有包括调研员、秘书、翻译、记者、医生、报务员、厨师、司机、公务员等在内的工作成员,总共约有50人。有意思的是在此前21年,周恩来也亲自参与了代表团办事组织机构的编制、任务和干部配备的拟定,那时的代表团成员也是这个人数。
这次代表团内的翻译人员共有7人,其中英语4人,法语2人,俄语1人,负责人是过家鼎。在整个代表团中,只有一对夫妻,他们就是分别作为法语、英语译员的吴建民和施燕华。
10月30日,周恩来在中南海怀仁堂,同赴联合国代表团的成员们见面,主要是代表、外交官、翻译。他手里拿着名单,先一个一个点名,从代表团团长一直点到随行人员,并让大家一一起立。
据吴建民回忆,当时的周恩来很高兴,当某个被点到的人站起来后,他还会询问、叮嘱几句。点到吴建民的时候,周恩来说:“哦,认得。”点到施燕华的时候,周恩来说:“是你啊?我们早就认识!”当他看到施燕华的“政治面貌”栏里是“团员”,就又说道:“你还是共青团员?没有关系,到联合国以后争取入党……”
那天,吴建民又一次听周恩来谈到了国家不论大小一律平等的话题,要代表团同一切爱好和平、主持正义的国家合作。其实,这些话是毛泽东就进入联合国问题与周恩来等谈话时说的。他在谈到国际统一战线时说:这是不同国家的统一战线,没有谁领导谁的问题,大小国家一律平等。美国总是要别的国家听它的,这是搞霸权主义,霸权主义应该被打倒。搞国际统一战线要平等协商,绝对不能以大国自居,颐指气使。接见完了,已是午夜,周恩来请大家吃了夜宵。当时所谓的夜宵,就是一碗阳春面。
紧张的准备工作开始了,毕竟要进入的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就被列为头号敌人的国度,那里没有任何中国官方派出的机构,凡事无人可以求助,所以要做最坏的打算,准备必须十二分的充分。翻译组负责人过家鼎这样回忆了翻译组的准备:“各种工具书、字典要带上;十几年的《北京周报》合订本要带上……生怕有一处疏忽或遗漏,当时真恨不得把北京的翻译机构全部搬去。”
去联合国的工作人员,衣服不能穿得太差,要做料子好一点的,这涉及中国的形象问题。做衣服那天,吴建民他们晚上在部里吃了饭,集体乘车到东郊民巷的“红都”制衣店。吴建民做了一套单的的确良中山服、一套厚料子中山服、一套西服、一件大衣,4天内就赶出来了,这四套行头他至今还保存着。据说,周恩来曾就着装问题专门作了指示:在出席正式会议的时候,你们要穿中山装,不要穿西服,你们是中国代表团。
当时做四套衣服,已经觉得很奢侈了,但是到了国外,发现外国人老换衣服。开始吴建民他们觉得换来换去是资产阶级的一套,后来发现这里面有些讲究,关涉礼节。1973年吴建民回国时,就自己花钱又做了几套衣服。
二
代表团出发的时间是11月9日。8日下班后,吴建民夫妇就回到三里屯宿舍22号楼家里,为第二天走作最后的准备。快晚上10点了,突然接到电话通知,说周恩来总理要再次接见代表团成员。
等了一会儿,来接的车到了。和吴建民夫妇一起乘车的,还有住在23号楼的过家鼎。途中,他们自然而然地说起翻译工作的话题,过家鼎说:“你看我这个人,干到现在了,整天忙忙碌碌,常常就为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绞尽脑汁。”
在吴建民印象里,过家鼎的确是个非常认真仔细的人,他在朝鲜停战谈判时就从事翻译工作,长期负责笔译定稿,他的英文翻译绝对不会脱离原意,他看过的东西特别让人放心。他的笔译一流,但口译时会露出紧张神色。后来到了联合国,安理会开会时,通常是5个人出席,代表黄华坐在第一排,周南、赵维坐第二排,吴建民和过家鼎坐第三排,因为老坐在一起,吴建民发现每临要答辩了,过家鼎的脸眼看着就绷紧了,也许他精力集中于工作时就是这样。
车到人民大会堂时,已经午夜11点多了。行前两度接见代表团成员,说明中国最高领导层对进入联合国的高度重视。
代表团准备出行时,距离林彪出逃,在蒙古温都尔汗坠机身亡已一个半月,但此事一直没有对外透露。吴建民他们来到人民大会堂福建厅后,听到了有关林彪事件的传达,章文晋念了由林彪之子林立果等草拟的“五七一工程纪要”。周恩来对传达作了解说,他说“五七一”是“武装起义”的谐音,“纪要”是林彪反革命集团阴谋暗害毛主席、发动反革命政变的纲领。
接着,周恩来又就代表团赴联合国作了进一步指示,其实这些指示多为此前毛泽东与他和部分代表、副代表见面时所说的话。周恩来特别转述了毛泽东引用的“为将当有怯弱时”的典故。
“为将当有怯弱时”出自《三国志》。曹操的连襟夏侯渊勇冠全军,因战功赫赫而过于刚傲、恃勇轻敌,所以曹操给带兵在外的他写信说:“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但恃勇也。将当以勇为本,行之以智计。但知任勇,一匹夫耳。”但夏侯渊并没把曹操的话牢记在心,最终在与蜀国作战中兵败身亡。
周恩来在说到“为将当有怯弱时”,作了一些他个人的解释和阐发,他说:“临事而惧,是好事情。这样的话你就不会掉以轻心,你就会注意学习,包括向你的敌人学习。”这几句话,深深地印在了吴建民心里,总理的这段教诲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念“五七一工程纪要”全文,讲述林彪事件概况,用了比较长的时间。午夜已过,加之几天来准备行程比较疲倦,有的人打起了瞌睡。而吴建民却始终聚精会神,听得津津有味。“林副统帅”长时间没有消息,他这才知道是出事了;“五七一工程纪要”的内容和使用的语言更让人惊骇。
有些记载说此次接见持续到天亮,有的甚至说代表团是从人民大会堂直接去了机场。吴建民回忆说,他印象是接见后回家还睡了两三个小时,才到他习惯的晨练时间。飞机要到中午才起飞,他们上午10点多到的首都机场。除了毛泽东,在北京的全体中共中央最高层领导都来为代表团送行,到机场欢送的群众达4000多人,这在当时是最隆重的仪式。
代表团随着领导人绕场一周后,来到专机停机坪。因为尽是最高领导人,他们之间还会交谈几句,吴建民等代表团普通成员便先行往飞机上走。周恩来回头见此情景,连忙说:“哎,怎么走了啊!我还没跟你们握手呢!过来,过来。”
这样,吴建民等又返回,和领导人们一一握手。当吴建民走到周恩来身边时,他感觉周恩来面容清癯消瘦,情不自禁地说:“总理,多保重!”周恩来回道:“谢谢你!谢谢!”周恩来跟人握手的时候,眼睛看着对方,很有礼貌。因此,周恩来的这一凝视深深地印在了吴建民心里,他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近距离接触周恩来总理。
专机起飞了,吴建民得知他们乘的专机是由普通班机改的,连同隆重的仪式,都是毛泽东亲自拍板定的。专机抵达上海时,王洪文带着上海市革委会一干头头脑脑来到机场,并设宴招待代表团全体成员,席间端上了上海有名的大闸蟹。
出境后的第一站是缅甸首都仰光。3个多月前,缅甸总统吴奈温来华访问,两国关系从文化大革命初期的冰点迅速回升。因此代表团乘坐的飞机到缅甸时,受到友好接待。飞机入港时已经很晚了,缅甸外交部副部长、政治司司长、礼宾司司长等到机场迎送,还请代表团吃了馄饨。
中华人民共和国重返联合国毕竟是令国际瞩目的大事,各国的记者都争相设法抢先予以报道,特别是联合国总部所在的美国。从雅典换乘法航的班机以后,陆续有外国记者登机。这些记者很尽职,上来就使出浑身解数采访中国代表团。但代表团对此事先作了规定,除了团长乔冠华对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记者说了几句以外,别人对记者的采访都缄口不语。
为了谈话方便,一些翻译被安排在离乔冠华不远的地方,吴建民也坐进了头等舱,因此他听到乔冠华对美国记者的精彩应答。当美国记者请乔冠华瞻望中美关系前景时,乔冠华说:“中国采取现实主义政策,希望对方也采取现实主义政策,那么事情就好办得多。敌视中国乃至忽视中国的存在是没有用的,难道这样一来中国就从地图上消失了吗?我很爱好地图,有空时,经常拿来看看,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国家的领导人讲不承认一个真正的国家,这个国家就从地图上消失了这样荒唐的事情。你们是记者,通晓事理。没有这个道理,是不是?”
虽然乔冠华是外交部的领导,也听到过有关他的才华风度的传闻,但吴建民过去与他并没有太多的接触。此次近距离听他谈吐,果然潇洒而犀利,让人印象深刻,吴建民觉得一个优秀的外交官,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一些记者很客气地请求拍一些照片,代表团同意后,他们便一通狠拍。当飞机在纽约肯尼迪机场降落时,更有400多名记者蜂拥而至、尾追不舍,捕捉中国代表团到来的镜头。然而,当吴建民他们后来看到报纸时,几乎都笑痛了肚皮。
代表团的司机张师傅和大厨师,两人长得比较富态、白净,加上整个代表团都衣着体面,而记者们除了认识团长乔冠华外,其余的成员都不认得,遂把他俩推断为代表团内的大人物,把他俩的照片登在报纸头版报道中特别凸显的位置。由此可以看出长期“竹幕”隔膜的后果。
真正置身“虎穴”了,但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可怕。后来,吴建民听美国人说,他们发蒙时老师大都是这样给他们讲述中国的:在我们这边往地下钻洞,钻到那一边出来,就是中国。随着更多的亲身感受和眼见的事实,吴建民觉得隔着“竹幕”的互相描绘,其实都存在偏颇。
三
中国代表团在肯尼迪机场,特别是在26届联合国大会会场上,受到了空前热烈的欢迎。11月15日上午,当中国代表团步入会场时,座无虚席的大厅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大会主席印度尼西亚的常驻代表马利克,首先致欢迎辞。
随后,科威特常驻代表阿卜杜拉·雅各布·比沙拉代表亚洲国家,捷克斯洛伐克副外长米兰·克鲁萨克代表东欧国家,荷兰常驻代表罗伯特·法克代表西欧国家,丹麦外交大臣代表克·布·安徒生代表北欧国家,摩洛哥常驻代表迈赫迪·姆拉尼·桑塔尔代表阿拉伯国家,布隆迪常驻代表恩桑泽·特论斯代表非洲国家,哥斯达黎加常驻代表何塞·路易斯·莫利纳代表拉丁美洲国家发言,欢迎中国代表团的到来。
比沙拉在发言中说:“联合国大会以压倒多数的票数恢复了中国人民的合法权利,终于纠正了对中国人民所犯下的错误。没有中国的参加,联合国就是徒有虚名。”而此前为阻止中国进入联合国忙碌的美国常驻代表布什,在代表东道国发言时,面对现实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代表来到这里以后,联合国将更能反映世界当前的现实情况”。据说当中国代表团进入联合国大厦后,布什恰在他们必经的走廊边打电话,他见到乔冠华等便主动握手打招呼,随即就悄然消遁。其实这个“偶遇”是他精心设计的,是为了躲避在会场内于众目睽睽下相见的尴尬。日本常驻代表中川和贺也发言表示欢迎,他的发言比布什还短,仅用了123个字。
由于要求发言的代表不断增加,原定上午结束的会议,在中午稍事休息后,又继续开到了下午6时40分,使原定一天的“世界裁军会议”日程,改成了一天欢迎大会。许多友好国家的代表纷纷来到中国代表团座席前,同乔冠华团长、黄华副团长及代表团其他成员亲切握手,表示祝贺。
一位在联合国秘书处工作了20年的官员说:“这一整天,会议大厅始终坐得满满的,在联合国,如此众多的人出席会议是空前的;如此热烈的场面也是空前的;如此众多国家的代表——57人争先恐后地为一个国家的代表团致欢迎辞,更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在各国代表的欢迎发言之后,乔冠华上台发言。这就是毛泽东叮嘱一定要认真准备的到联合国的第一篇发言。这篇发言全面阐述了中国政府在一系列重大国际问题上的原则立场,并在裁军、中东和亚非拉人民的民族解放等问题上,批评了两个超级大国的行径。
乔冠华的发言,同样在国际上引起欢呼和震动。阿尔及利亚常驻代表拉哈勒说:“我们所期待、所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篇发言。”德新社的报道说:“在国际讲坛上非常少有的这种坦率和诚实的发言,表明了北京对联合国的政策以及对外政策意图的轮廓,表明了人民中国将使自己成为中小国家的喉舌和支持者。”
在随后的几天里,吴建民随代表团的团长和代表们,连续拜会了23个提案国的代表。这是毛泽东亲口交代给代表团的任务,他说:23个提案国是我们的患难之交;其他投赞成票的54个国家要团结;对投弃权票的17个国家也要感谢他们,在美国那么大的压力下,他们没有支持美国。
与坦桑尼亚常驻代表萨利姆见面时,他动情地回忆起自己任驻华大使时的经历。当时他才20多岁,周恩来总理接见他时总是坦诚相待,充满了对非洲国家的友情。正是中国倾其全力支持非洲的正义事业,所以坦桑尼亚和许多非洲国家也都长期全力支持中国。他还说:“中国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家长期被排斥在联合国之外,是一大错误,再不纠正,连上帝也要震怒的。”
当中国代表团与南罗得西亚解放运动领导人穆加贝见面时,穆加贝动情地说:“我亲爱的中国朋友,太好了!从此以后,在联合国再不会只有美国和苏联的声音了。”这位穆加贝,就是后来的津巴布韦共和国总统。
吴建民后来说:“第三世界很清楚,中国进入联合国以后将使他们的意愿得以体现,而不光是维护中国本国的利益。像两提案国之一阿尔及利亚的常驻代表拉哈勒就明确地说,中国进了联合国,进了安理会,有了否决权,就等于我们大家有了否决权。赞比亚的常驻代表姆旺加也对我们说,有你们在联合国,就有人保护我们小国的利益了。所以他们竭尽全力,也要把中国请进联合国。”
当时的中国已经号称七亿人,七亿人中,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十人目睹了联合国史无前例的盛况,而吴建民成为了这个历史过程的见证者,他是一个幸运者。
浮现在眼前的这一幕幕,对于吴建民来说也是从未有过的。他亦被初到联合国的热烈气氛感染得热血沸腾,他第一次感受到在外交巨人的帷幄运筹千里决胜之际,将会呈现一幅怎样令人振奋的图景,而这个祖国的胜利,却是在离国土如此遥远的地域感受到的。
20世纪70年代的世界,正处在一个多事之秋,相继在联合国展开的一幅幅外交场景,更让吴建民应接不暇、大开眼界。就是在这里,他受到了真正意义的外交启蒙,从自在渐渐走向自为。
责任编辑张春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