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在东北讲武堂的张学良将军
2008-04-19方未艾方朔
方未艾 方 朔
开学典礼第一次听张学良训话
张学良将军是我在第十期东北陆军讲武堂学习时的校长,他早期毕业于东北陆军讲武堂。我在第六期东北陆军军士教导队、第九期东北陆军讲武堂候补生队学习时,他是总队长。论起来,他既是我的校长、总队长,也是校友。
1928年春,沈阳东北陆军军士教导队、第九期东北陆军讲武堂候补生队招考委员会来到吉林招考,专门招收大中院校毕业生。当时我在吉林东北陆军三十四团一营当文书上士,通过考试被录取。
东北陆军军士教导队、第九期东北陆军讲武堂候补生队总队部设在北大营内。北大营在沈阳城北约4公里,营地为正方形,有1平方公里,四周筑有2米高的围墙。上将总队长是张学良,中将总队副是王瑞华。总队共分3个大队,11个中队,33个分队。我被分配在第三大队第九中队第三分队。少将大队长是张学骞,少校中队长是王冠儒,中尉分队长是孔庆田。
北大营东北西三面各有三座营房,总队部在北面中间营房,正面有条大路直达南大门,大路东边是东大操场,西边是西大操场。第一大队所属4个中队12个分队居于西面北边营房,第二大队所属四个中队12个分队居于西面中间营房,第三大队所属3个中队9个分队居于西面南边营房。
东大操场北部筑有一个检阅台,开学典礼在那里举行。这一天从上午8时起,全总队的官长、学员列成队伍,等候总队长张学良前来参加。直等到10时,张学良才从城内大南门里大元帅府带着几个秘书、十几个随从,乘坐七八辆大小汽车来到北大营。先在总队部休息片刻后,由王瑞华陪同上检阅台。第一大队长王守中向总队长报告后开始阅兵式,阅兵完后举行开学典礼。
张学良那时有二十七八岁,中等身材,面貌英俊,头戴黄色军帽,着黄色军装,腰系武装带,挎着短剑,金质的将军肩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讲话时,让学员们稍息听,自己立正讲,讲了40多分钟。他讲话的大意是:军事教育的目的是培养军事人才,能够练好军队,保卫国家领土完整,维持地方长治久安。他说,在东北外蒙被割,旅大被占,铁路、矿山被外国人管理、开采;在关内香港、澳门和其他港口、重要城市被租、被借,久借久租不还,几处铁路、矿山也被外国人管理、开采,国家领土已不完整。至于地方治安,国家政治没有统一,各霸一方,时有战争,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不能长治久安。他希望大家好好学习,结业之后,再入讲武堂深造。将来可以带好兵,打好仗,保卫国家,安定百姓,才不白学军事,不愧祖先,不愧官长的教育,不愧父老血汗的培养。
训话之后,他下了检阅台,站在方形队伍的前面。很多学员都是第一次见到张学良,听了他的讲话,感到真情实意,表示敬佩。
大元帅府吊唁被炸身亡的张作霖
1928年6月4日午前8时许,我们九中队的学员正在营房院内擦枪,忽然听到从皇姑屯一带传来的爆炸巨响,学员们都很惊讶。值星的分队长孔庆田走出队长室,急令学员们整理好枪支,进入课堂听候命令,等了一会儿又令学员回到宿舍。
这一天没有正式出操,也没有正式上课。队长、学员都在疑惑,直到晚间中队长王冠儒由总队部回来,才集合学员宣布说:张作霖大元帅乘专车由北京回来,经过老道口,被埋下的地雷炸伤。黑龙江督军吴俊升被炸死,还炸伤、炸死数十人。地雷不知是何人所埋,尚未调查清楚。这是一个重大事件,大家知道以后,一定要遵守军纪,不要乱说乱动,胡猜乱想……中队长虽然告诫了学员,但是学员回到宿舍在就寝之前,很多人又说又想,做种种猜测。有人认为这样爆炸力强大的地雷不可能是私人所造,一定是兵工部门制成,是中国还是外国制造很难确定。
星期日放假我到城内去时,在一家饭馆里听人们在讲,张大元帅已被炸死,是日本军队埋的炸弹。总参议杨宇霆、黑龙江省省长常荫槐与张大元帅同车,他们先在皇姑屯站下车,没有被炸,可能他们预先知情,是和日本军队搞的阴谋。少帅想给大帅报仇,可是自己兵力和日本兵力比相差太远,怕打不过更惹大祸,只好忍气吞声。他要对付杨宇霆、常荫槐,也得有些考虑。人们这样议论,有真有假,有虚有实。总之,人言可畏,我当时想到,这个重大事件一定还有余波。经过数日,总队部决定组织一个吊唁代表团吊唁张大元帅。每中队选两名学员,第九中队选我和赵应坡参加,全总队11个中队共选出22名学员。吊唁代表团是由第二大队中将大队长曾广麟率领。在总部集合时给每个代表发了一块黑布缠在左臂上作为哀悼标志,我还是第一次戴上这样的孝箍。
曾广麟大队长坐着小汽车,我们学员列队徒步前往。北大营到大南门里的大元帅府,小汽车只用十几分钟,我们学员却走了一个多小时。
大元帅府的东西辕门,军警林立,车水马龙,吊唁人群,熙来攘往。正大门前,丧幡孝幛,迎风飘荡;正大门内,僧道诵经,金罄齐鸣。我们吊唁代表团先被招待人员让至一个棚内休息,然后由司仪人员领到楼前灵堂。这时,我看到张学良头戴孝帽,身穿孝服,含悲忍泪,站在灵旁。
灵两旁还有一些穿着孝服的男女,有立有跪。在司仪人喊三鞠躬时,我们学员向灵柩行了三鞠躬礼,总队长张学良还了三鞠躬礼。
行完吊礼后,我们吊唁代表团被让到一处餐厅,那里早已摆好三桌素席,曾广麟大队长没有就座,他令我们宴后自由回队。我们正在吃饭之际,张学良总队长来了。我们全体起立,他让我们坐下,向我们表示了谢意。他告诉我们:大元帅归天,是日本人埋的炸弹。日寇是他的家仇,又是国仇,这种不共戴天的大仇早晚必报。他希望我们能和他同心同德,群策群力,驱逐敌寇,治国安民。
他讲这番话时满眼含着热泪,声音非常凄惨,我们听了很受感动。他走后,我们百感交集,食不下咽,先后离席,向招待人致了谢意后,离开了大元帅府。
这是我多年来参加吊唁中印象很深、最难忘掉的一次。
东北易帜张学良就任中华民国海陆军副司令
张作霖被炸死以后,东北政治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东北军人心不稳,日本帝国主义又虎视眈眈。1928年12月29日,反对军阀内战,希望国家统一、一致对外的张学良发表通电,宣布“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国民政府,改旗易帜”。张学良被南京国民政府任命为“东北边防司令长官”。东北易帜后不久,地下活动的国民党,公开地成立了省党部,还秘密地组织了清党委员会,对当地的共产党员和由关内转移过来的共产党员进行清查检举,残酷迫害。东北原有的宪兵、警察也都甘心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10月间,我在吉林军队时结交的好友萧军(时名刘吟飞),由哈尔滨来沈阳插入了我所在的第九中队,同我在一起学习。他有一位朋友王宜之,住在沈阳工业区东北陆军高等军事研究班学员叶开家。王经常来北大营看我们,我们在假日也常去看王。经王的介绍我们认识了叶开。叶开是上海人,共产党员,在大革命时参加过北伐战争,当时在地下反帝大同盟担任领导工作。我们结识之后,叶开常将共产党的刊物和反帝大同盟的宣传品送给我们学习,这是我和刘吟飞第一次接近共产党人。我们虽然读到了共产党的刊物和宣传品,可是对共产党的理论学说以及共产党的革命任务、路线、方针和政策,还是知之甚少。
学员被捕张学良怒斥东北宪兵司令
在讲武堂规定的军事课程学完后,经过考试已经结业。各队同学都要求印发同学录,上级批准每个中队选出两名同学负责办理。全总队共选出22名同学,我和赵应坡在本队被选参加这项工作。经过多日征集照片、简历,整理编辑,交付印刷以后,我们22位同学曾在一起合影,聚餐留念。
这时有人提议组织同学会,以便将来分配到各部队工作后,可以经常联系、互相帮助,成为一支能够保国卫民、团结战斗的军事力量。大家决定由我起草同学会组织章程。一天深夜,中队的值星官孔庆田挎着红带子,总队的副官刘克武提着黑红军棍,将正在宿舍酣睡的我唤起,让我立刻穿好军装,把我押送到总队部一间办公室。那里已经有9名被押送到的各队同学,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这些同学中我最熟的是十中队的张寄千和郎乾枢,我正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被押送到这里,这时总队部的一个值星副官将我们集合在灯火通明的院内,甬路的旁边。总队副王瑞华穿着一身便装,萎靡不振地从他的办公室内走了出来,完全不像平日在操场上穿着军装训话和检阅时那样威武了。他站在我们面前说:“是宪兵司令陈兴亚要同你们10人谈话,要谈什么问题,不知道。”他只这样简单地讲了几句话,就对站在他身旁的宪兵司令部侦缉处处长雷恒成说:“这10个学员交给你了,你就交给陈司令吧!不过,你要记住他们可都是张学良长官和我的学生!”
雷恒成没穿军装,只穿着件灰色长袍,戴一顶灰色礼帽。他狡猾地说:“是陈司令要同他们见面谈一谈,并没有其他问题。”他引领我们10名同学,在总队部门前的停车场上,坐上了5辆小汽车,每辆两名同学,还有两名宪兵早坐在车内。在小汽车行进时,两名宪兵都靠近了车门,这时我才明白是被捕了。
东北宪兵司令部在沈阳小南门里路西。直到快要黎明,陈兴亚也没有来,天亮时将我们分开送到宪兵分队的看守所。
萧军知道了我被捕以后,将我的衣物、书籍加以整理,把我还保存的共产党刊物和反帝大同盟的宣传品以及还没有起草完的同学会组织章程全部销毁。他去找总队副王瑞华询问,听说是中队里有人写黑信,密告这10名同学都是共产党员,进行革命活动。
萧军怀疑是九中队司务长武克文写的黑信,因为九中队被捕的人最多。被捕的人都查过武克文管理的伙食账,发现他有贪污舞弊行为。萧军对王瑞华讲了武克文的可疑情况,王瑞华就令他的副官对武克文进行了审问。武克文说他没有写,王瑞华就以他有贪污舞弊行为为名,将他打了一顿军棍,开除了军籍。
萧军知道我是被宪兵司令部逮捕,不断给我送去衣物和钱,几次要求见面都未得到准许。宪兵分队长是萧军在宪兵教练处学习时的助教,所以我受到了特别待遇,被提出看守所,住在宪兵宿舍。宪兵中有萧军的同学,有时给我传递消息。一次萧军去送衣物,他的一位同学有意同萧军在宿舍窗外谈话,让我们隔着窗上玻璃彼此见面,听到声音。
萧军这时同朋友王宜之、孙东垣一起去求过东北军二十四旅旅长黄师岳帮助解救。黄师岳是王宜之的好友、孙东垣的同学,表示很同情。有一次,黄师岳去见张学良汇报工作讲了宪兵司令部逮捕军士教导队、讲武堂候补生队10名学员的事件。
那时是1929年2月,张学良正在病中。当黄师岳向他讲了宪兵司令部逮捕了他的10名学员的情况后,张学良感到非常惊异和气愤。张学良马上用电话责问陈兴亚和王瑞华。陈兴亚和王瑞华都说,因张学良那时正在处理重大问题,又在精神不安之时,深恐为此小事分神,影响大事,所以没有请示,没有报告。
张学良认为陈兴亚别有用心给予申斥,令陈兴亚迅速送去两名被捕学员,由他自己问明处理。当天午后,陈兴亚令雷恒成将我和张寄千同学从宪兵分队押到宪兵司令部,用小汽车由雷恒成陪送到大南门里大元帅府。张学良在他的东花园一个客厅里接见了我们。
我向张学良真实地讲了我们编印同学录、合影、聚餐的经过,也讲了组织同学会是为了更加精诚团结,更好地保国卫民,反对外敌侵略。他见我们讲得诚恳,听后表示很满意。
这天,他穿着便衣,身体羸弱消瘦;精神颓废萎靡。坐在一个沙发上,几乎是半卧在那里,有时还合上双眼,似乎要睡着的样子。我们站在厅内和他讲话时,他听完我们讲话后,才挺身端坐,聚精会神地对我们说:“关于10名同学被捕的事情,在未听黄师岳报告以前毫无所知。现已查明,同你们所讲的完全一致。这个事件是陈兴亚被坏人所骗造成的冤案,罪在陈兴亚身上。”
最后,还讲了几句安慰话:“你们现在都是讲武堂候补生队的学生,今后都要进入讲武堂学习军事,希望不要灰心失望。今后,要好好学习军事知识和要领,大家团结一起,共同保国卫民,做社会的栋梁,不负父老乡亲们的期望……”
临别,在我们向他敬礼离开时,他慢慢站了起来,招手相送。
在雷恒成陪伴我们从大元帅府回到宪兵司令部时,另外8位被捕的同学已经集合在那里,等待着我们一同归队。逮捕我们时是用5辆小汽车、10名宪兵,现在释放时只用一辆大包车,一名处长跟随。
毕业典礼告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在我被捕期间,东北陆军讲武堂本校已经进行了考试。萧军被取入第二总队炮兵队。我被释放后,经过补考被取入第二总队骑兵队。
张学良是东北陆军讲武堂校长,教育长是鲍文樾。当时,校址在沈阳城东福陵西的东山嘴子,共有东西南三个大院。第二总队炮兵队和骑兵队都在南大院,校本部也在南大院。
西大院是第一总队,东大院是第二总队。这期第一总队录取的学员是在职军官和离职军官;第二总队录取的是大、中学生。第一总队学员是以军官待遇,第二总队学员是以军士待遇,因为有此区别,以至毕业时把第一总队名为第九期,第二总队名为第十期。
1930年夏,举行毕业典礼,张学良偕夫人于凤至和秘书长袁金铠及随从一行20多人前来参加。张学良身着灰布军装,系着武装带,戴着领章。他的身体比以前强壮,精神比较充沛,语音比以前洪亮,他讲了约30多分钟,还是立正姿势,有时仍然激动地挥动右手。他说,一个国家能够繁荣富强,数亿人民能够安居乐业,必须有精强的武备。只有武备,才能保卫国家领土的完整,维护人民生活幸福长久。因此,我们人人要了解武备的重要性,特别是身为军人必须更了解。在学校里学了武备知识,毕业了到部队去就要应用。最后他希望毕业的学员们记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句话,要时时刻刻提高警惕,做好准备。
他讲话时,于凤至和袁金铠站在他的身后。于凤至体态修美,面色红润,披着垂肩卷发,穿着深紫长衫,拎着黑色提兜。
袁金铠则已老态龙钟,头戴红结黑缎帽,身着右襟灰绸衫,手里还持一把大折扇。张学良校长讲完后,袁竟以旁若无人的姿态,迈着方步,挥动折扇,向前走了几步,也讲了起来。他说,张学良副司令长官讲的保卫国家、保卫人民要有武备,只是讲了一个方面。有武备还要有文事,没有文事就治理不好国家,治理不好人民,也不容易使国家富强,使人民安定,也就不容易抵抗外国侵略。人人应该了解有武备还得有文事,文事武备缺一则不可,两者必须并行不悖。
这个后来当了伪满大臣的袁金铠,在张学良校长面前如此无礼,人们都感到惊异。但当我们知道袁金铠是张学良校长的启蒙老师后,也就不以为奇了。他把张学良校长还看成是他的学生。
责任编辑贾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