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假牙

王保忠

老左怎么也没想到他那颗假牙会丢，如果知道，他肯定不会去吃那顿饭了。说起来，这颗牙镶上还不到半年，也就是刚刚磨合好吧。刚镶上那几天，老左觉着有点紧，嚼东西也酸，很不舒服，试了几同都没有摘下。就找到牙医，说你看看，你看看，挤得太紧了。牙医笑笑，那么一拽就把他的假牙卸下了，又那么轻轻的一推，安上了。老左也学着试了一同，还是没摘下。牙医微笑着说，吃东西不疼吧?老左点点头。牙医说不疼就没事，刚安上都这样，紧一点好，这跟穿鞋一回事，先紧后松，要是一开始就松，用不了多久就会掉落的。老左想想也确实这么同事，再没去找牙医，过了半个月，他就觉得舒服多了。晚上睡觉时，他把那颗假牙摘下泡在凉水杯里，早晨起了床又把它安上，没多久就熟练了。

老左对自己的牙齿状况一直不很满意，镶了假牙后，就更是不满意了。他的牙齿，特别是几颗上门牙，不仅略显大，间距还有点宽，笑起来很不好看。没结婚的时候，他很少笑，不得不笑或者忍不住想笑时，也只是微微一笑。这让人们觉得他这人很有风度，为人有分寸，做事有分寸，连笑也是有节制的，绝不铺张浪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样其实是很无奈的，迫不得已的。和马丽红结婚后，他觉得革命已经成功，也该让自己放松一下了，笑都不敢大笑，活得不是也太憋气了吗?但可能是习惯成自然了，他还是很少大笑。这让他觉得很没劲，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如。老爷子的牙也这个状况，甚至更糟糕些，可他好像从来都没觉得自己的牙有什么不好，该笑的时候就捧腹大笑，根本不怕那些歪瓜裂枣的牙齿暴露出来，还说什么嘴大牙稀吃好的。好的吃上吃不上别人就不知道了，不过老爷子的牙非常结实却是个不争的事实，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脱落的也仅仅是一颗后磨牙。老左的牙就有些不争气了，他今年不过四十六，不得已就拔了一颗牙，而且是犬齿，位置和功能都很重要的一颗。马丽红认为这跟他抽烟喝酒有关，说这些恶习不除，你还会疼，还得拔几颗。老左不以为然，要是把烟酒也戒了，这日子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事实上，老左的日子也确实平淡无奇，他在单位的办公室做事，也就是接个电话起草个通知什么的，没多少事，自打分来个大学生，连通知也不用他写了，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喝茶看报纸了。办公室的几个同志都喜欢聊QQ，老左不聊，一张报纸翻来覆去能看上半天。到了下班时间，他一刻也不敢耽误，夹着包匆匆去挤公交车，好像家里有什么大事催着。其实也没什么事，也就是下厨做做饭了。马丽红过去在国企上班，下岗后又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小印刷厂当出纳，她好像对这份工作特别珍惜，每天总是一大早就去上班，回家又总是很晚。时间久了，老左就有些不满，有次马丽红下了班，他依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点都没有下厨的意思。马丽红问他怎么不做饭，他说今天不想做了，我们吃馆子去吧。马丽红眼睛睁得多大，像瞧一头怪物似的盯着他看了半天，说你发奖金了?老左摇摇头。马丽红说，那你捡钱包了?老左又摇摇头。马丽红说，没钱还摆的个什么谱?吃的个什么饭店?老左只得又低声下气进了厨房。吃饭的时候，马丽红又批评了他一回，做了他一回思想工作。老左不吭声，看起来一副虚心接受的样子，对马丽红的批评他一般没有激烈的反应，不说话就是了。这是老左处理夫妻关系的基本原则。首先，与马丽红相比，他的经济地位不高，马丽红逢年过节还可以发点奖金或物品，他呢，除了那点可怜的工资，什么都拿不回来。其次，马丽红说得也不一定不对，这两年他们节衣缩食勒紧裤带拼了命地攒钱，不是还没买上楼房吗?现在他们住的虽也是楼房，三室一厅，挺大也挺阔气的，但这不是他们自己的，是小舅子的。小舅子到另一个城市发展去了，就把这套房子让给他们住，但他们都知道小舅子早晚是要回来的，到时还没买上楼房，就得搬回过去的大杂院住了。还有，他们还要供儿子上大学，儿子上大学还不到一年，每年至少得准备两万多块费用。再次，马丽红也是通情达理的，如果有朋友请他吃饭，也会放他出去的，也不是说非得把他霸在家里做饭。男人嘛，没个交际圈还能行?在这一点上，老左也不敢说老婆个不是。

当然，这几年老左很少出去吃饭，除了怕落下人情债，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的朋友越来越少。老左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你混了二十多年还一个小干事，谁还愿意跟你来往?对此，老左也并不抱怨，谁让你升不上去呢?当然，他还是有几个朋友的，偶尔谁有了好事，几个人免不了聚一聚。朋友跟他差不多，也都没什么实权，职位最高的也就一个副科长，而且在科里还很受排挤，喝酒时牢骚话很多。朋友里混得最好的就数马水了。马水原来跟他一个办公室，后来找关系调到了证券公司，前几年倒看不出什么，这两年全社会都在炒股，他就牛气得很了。老左早听说今年的股市特别好，也想炒一把，几次给马水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可以开个户。马水说，现在就可以啊，你只要听我的就成。老左就回家跟马丽红商量，商量来商量去，也没达成个协议。马丽红的意见是，炒股跟赌博差不了多少，风险很大，像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挣了好说，赔了呢?老左说，那就买点基金吧，基金保险。马丽红说，基金怎么就保险呢?基金也是炒股，只不过是专家炒罢了，专家我们就能相信吗?不能，万万不能!我们现在要安安稳稳地攒钱，第一要供儿子念大学，第二要买楼房，一点闪失都不能有。那点存款是绝不能动的，挣不了多少利息，但至少有本钱在。老左觉得马丽红太没有经济头脑了，钱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投资怎么能赚，没有风险怎么能赢利，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买楼房只能等猴年马月了。但他也没什么法子，在家里都是马丽红说了算，他有意见只能保留了。股没炒成，他却觉得欠了马水一份人情，总想着什么时候请马水吃顿饭，可这马水却总是推说忙得要命没时间。老左知道马水这是不愿让他破费，他越这样，老左越觉得心里难受。昨天下午快下班时，马水突然打了个电话，说他发奖金了，想请哥几个喝顿酒。老左想这正好是个机会，就去了，几个人欢乐了一回。

现在是周六的早晨，也就是马水请他们喝酒的第二天早晨。老左已经醒来了，眼睛睁得老大地盯着窗户，但还没有一点想爬起来的意思，他觉得室内的空气有点不对劲，使劲嗅了嗅，是酒精味。又嗅了嗅，这味道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被子好像也沾惹了一些，也那味。老左的记忆就恢复了，记起自己昨晚是喝过酒的，有马水、齐兵他们几个。他们好像喝得很开心，但究竟谁结的钱，什么时候散的，怎么散的他就记不起了。身边的被窝早空了，看来马丽红早起了床，卫生间里有哗哗的放水声，她一定在里面梳洗呢。听到水声，老左咂了咂嘴，觉得嗓子眼干得快冒火了，也没穿衣服，跑到厨房先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了一杯，又咕咚咕咚喝了一杯。喝过后，觉得嗓子湿润了许多，头却仍裂开似的疼。看来昨晚没少喝，怎么就喝了那么多呢?老左努力回忆着昨晚的事，搞不清是怎么喝多的，怎么回的家。

正想着，马丽红进来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醒来了?老左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马丽红往里推了一下被子，一屁股坐到他身边，说昨晚究竟怎么回事?老左嘿嘿一笑，跟朋友喝酒了。马丽红说，这个我知道，你昨晚喝酒时给家里打了两次电话，也不知在胡说些什么，舌头僵得好像不是你的了，一听就是喝高了。老左说，不会吧，我记得根本就没给你打电话。马丽红说，不打就更是你的不对了，说明你想丢掉这些年的好传统。老左说，那就是打了，肯定打了。马丽红说，这个先不说，先说你昨晚怎么回来的。老左抓了抓头皮说，我正想这个呢，我昨晚究竟怎么回来的?马丽红点着他的鼻子说，老左啊老左，你让我怎么说你呢?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老左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马丽红说，一想到你昨晚的样子我就生气，没想到你那样野蛮，回来也不按门铃，咣咣咣地踢门，害得我以为是暴徒来了，差点没打110报警。你说你把门踢烂了，让我弟弟怎么想，你以为这楼房是我们的财产吗?老左嘴一下张大了，说不可能吧，这怎么可能呢。马丽红说，你以为我这是给你编故事?老左又摇摇头说，我还是不信。马丽红说，你还背着牛头不认账呢，我真后悔没拿相机把你的英雄样儿拍下，你呀，让怎么说你呢?你昨晚简直把自己喝成了一瓶酒，一瓶野蛮的酒。老左有点心虚，说好像也没喝多少。

马丽红说，还没喝多少?你是砂锅煮羊头，脑袋早软了嘴还硬。你那样踢门，是不是一直对我怀恨在心?

老左摇摇头说，可不敢上纲上线，你知道我一向对你忠心耿耿。

马丽红说，这话过去我信，现在我不能信了，你这家伙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没准心里还有别的想法。

老左又一笑，我还能有什么想法?

这么说时，老左脸红了一下，眼前掠过一个女人的影子，很模糊很不真切的样子。

马丽红说，什么想法你自己知道。

老左差点要发誓了，我真的没什么想法，你看我这一没权二没钱的，就是有想法又能怎样?能实现了吗?

马丽红说，有没有是一回事，实现了实现不了是另一回事，关键是你已经有了想法，对不对?

老左摇摇头，知道不能再说了，再说事态就会扩大化，夫妻之间不就那点事嘛，忍一忍就过去了。他起了床，懒懒地进了卫生间，哗哗地洗了脸，然后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准备洗牙。突然，他记起了什么，回过头看了看那个泡假牙的水杯，什么都没有。又用舌尖舔了舔，那个位置空荡荡的，他马上明白自己的那颗假牙丢了。老左脸一下白了，怪不得总觉着刚才说话走风漏气的，原来是假牙丢了。老左就叫出声来，我的牙呢，我的假牙哪去了?他这么一喊，马丽红立刻奔进来，问他怎么了。老左说，牙，我的假牙丢了。马丽红脸一下也白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老左就又说了一遍。马丽红说，你怎么没把脑袋丢了呢?你还真没用，那牙二百多块钱呢。老左说，我当然知道，要不我会这么着急?马丽红说，你把嘴张开，我看看究竟在不在。老左摇摇头，对马丽红让他这样做有些不满，又不是几岁的孩子，牙在没在嘴里还能不知道?但他还是把嘴张开了，张大了，张得像一个篮球圈，好像马丽红是一个运动员，要把球扣进来似的。马丽红看了半天，一推他说真的不见了，二百块钱就这么白白丢了?你好好想想，究竟丢哪里了。老左说，你别催行不行，让我想想。

老左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来。

究竟丢哪里了?老左努力回忆着，头本来就裂开似的疼，现在就更疼了。安的那么紧，怎么就弄丢了?他一个月能挣几个二百块?为了这颗牙，他和马丽红商量过不下十回，一开始他们决定镶一颗固定牙，但固定牙有好几种材料，镶金属牙吧，和牙齿的色泽不一致，而且这是犬牙，处于把门的重要位置，一笑就金光灿烂的，这就有点不雅观了。现在时兴的是烤瓷牙，跟真牙差不多，可价钱又太高，一颗至少得五百块吧。马丽红想了想说，要不就镶烤瓷牙吧，口腔这个地方跟别处不一样，我不能每天看着你一张嘴，就露出颗假牙吧，即便是假的，也得像真的一样。老左当然也想镶颗烤瓷牙，可是想想他们要供孩子上大学，还要买楼房，马上就否定了马丽红的提议，说现在还不能这么奢侈，这么铺张浪费，钱得一分一分节省，还是安金属牙吧。马丽红说，这不行，金属牙我绝对不同意，就算是为了我，你也得考虑考虑吧。老左就耐心说服她，我们早不年轻了，孩子都上大学了，我安了金属牙你总不会忍受不了吧?不能忍受也得忍受，是吧?马丽红说，你再去问问，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老左就又去问了一回，回来后很高兴地说，有了有了。马丽红说，有了什么了?老左说，镶活动假牙吧，材料是塑料的，看起来也不碍眼，还能随时更换，等我们把大事办完了再镶固定牙，镶烤瓷牙。马丽红说，那就委屈你了老左，等办完大事，我一定给你换颗烤瓷牙。然而，就是塑料牙，也还是花了二百多。老左掏钱时手颤颤的，心里疼了半天。

即便不说钱，想想镶牙那个费劲，老左也觉得非把这颗牙找到不可。他有点害怕去诊所了。如果不是那颗牙再也不能用了，不是连着疼了几天几夜，疼得他再也无法忍受，他才不会去那破地方呢。长条椅上坐的都是捂着牙帮的人，即便是一个牙齿健康的人，进了那里，也忍不住想捂捂牙，好像自己的牙也有问题了。牙医让你躺到床上，让你青蛙似的张开嘴，然后用冷冰冰的金属器械把你的嘴撑住，干起了活儿。你的耳边响起了沙沙沙的打磨声，口腔好像成了一个加工车间。拔了牙，还不能马上镶，一个月后你再去排队，等候，一直到你没了耐心时，牙医才给你镶牙了。

那么，那颗假牙丢哪里去了?总不会丢在饭店里吧?老左回忆着昨晚喝酒的每一个细节。他们在那个酒馆坐定后，他说这顿饭我请吧，马水就笑了，说左哥你也发了奖金?他摇摇头。马水说，那就等发了奖金再请吧。众人也说想请下顿吧，细水长流嘛。然后就要菜，菜是齐兵点的。本来马水让他点，他说做不来这营生，把菜单又还给了马水。马水就让齐兵点，齐兵这个副科长当得虽有些窝囊，到底还是见过些世面的，也没看菜单就念了几个菜。这些菜他一个都没听说过，所以齐兵：念菜时，他心里就悬悬的，害怕带的钱不够，这顿饭就没法结了。等齐兵点了菜，他拿起菜单看了看，看过后就傻了眼，他带的钱真的不够，就想下次就下次吧。后来他们开始喝酒，边喝边聊，什么都聊，聊来聊去就聊到股票上。聊到这上面，老左就没话了，别人都在炒股，唯有他，唯有他和马丽红还在望洋兴叹。这些家伙都挣了，齐兵居然挣了五万，真让人眼馋啊。就是王宏宝最谨慎，买基金也挣了八千。要是当初马丽红听了他的话，说不准他们一不小心也挣了，可能还挣了不少呢，买楼的钱也挣出来了。老左忽然想，马丽红说他昨晚史无前例的野蛮，拼了命地踢门，是不是他心里真的有气呢?真要有，可能生的也是这个气。

马丽红又出了声，你昨晚吐过没有?

老左忽然笑了，吐没吐跟丢牙有什么关系。

马丽红说，太有关系了，我怀疑你把假牙吐出去了。

见老婆一脸庄重，老左想笑，就说中间去过趟卫生间，可是好像没吐。

马丽红说，那出了饭店门口呢，我记得你常常一出门一着风就吐。

老左说，这个我就不记得了，我忘了怎么出的饭店门。

马丽红说，你喝成了那样，肯定是他们送回来的，你打个电话问问你出了门吐了没有。

老左就拨电话，先拨马水的，关机，又拨齐兵的，也关机。接着拨王宏宝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害怕这家伙也关了机，没想到还通着，就问他昨天怎么回来的。王宏宝说，老左看来你昨晚确实喝高了，喝完酒，你还张罗着要买单，我说马水请客，你买的什么单?结果呢，你只掏出两张钱，你说你这是干嘛?老左说，有这事?说话时，他看了马丽红一眼，把话筒捂紧了。王宏宝说，老左啊老左，我知道你是个好哥们，可你不能逞强啊，马水发了奖金，我们就该吃他，不吃他我们吃谁?好了好了不提了，下次你可不能再那样逞强了。老左就觉得自己脸涨红了，想说他不是逞强，他确实想替马水把饭钱结了的，可到底没有说，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看到马丽红还盯着自己，就岔开话题说，那我到底怎么回家的?王宏宝说，是我和马水打车送你回去的。老左说，这么说我喝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是不是吐了?王宏宝含含糊糊地说，谁没有个喝多的时候嘛。老左说，这么说我还真的吐了?王宏宝说，没事的没事的。老左说，我在哪里吐的?王宏宝说，你问这干吗?在哪儿也是个吐嘛。老左认真地说，让你说你就说。王宏宝说，就在你们小区门口，一下车，好像是着了风，你哗地一下吐了。老左说知道了知道了，谢谢你啊。就把电话挂了。

后边几句话，马丽红都听到了，她更关心的是丈夫的假牙。马丽红说，你果然吐了，快去看看吧。老左放下电话，就往楼下走。马丽红好像有点不放心，也跟着下了楼，他们走到小区门口，发现那里果然有吐过的痕迹，但吐出的东西已经清除了。老左看了马丽红一眼，挠了挠头皮说，不在了，你说怎么办。马丽红看了门房一眼说，去问问门卫，肯定是他扫的。老左说，这就不好了吧，你让我怎么开口?马丽红说，拿出你喝酒的勇气来，吐都不怕，还怕问个话?找到那颗假牙，比什么都要紧。老左就盯着马丽红看，意思是你就饶了我吧。马丽红也盯着他，没有半点撤退的意思，那意思很明白，你问也得问，不问也得问。

这样僵持了半天，老左只得硬着头皮进了门卫室。门卫是个年轻人，这时候正坐在椅子上看电视，屏幕烟雾弥漫的，放的好像是一部枪战片。老左进去时，年轻的门卫还沉浸在追杀声里，面部涨得通红，眼睛好像也充了血。老左觉得门卫两只眼睛有点像狼，看了就有点胆怯，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他。马丽红当然也看到了，在外面使劲地咳了两声，她虽然没有进来，却在窗外盯着他。老左回过头看了马丽红一眼，不能不吭声了。可是门卫好像没看到他进来，他不得不咳了两声，接下来他看到门卫诧异地扭过头来，你，什么事?老左笑了笑说，也没什么事。门卫不耐烦了，没什么事你进来干吗?老左说，是这样的，想打问个事，早晨是你扫的小区院吗?门卫说，当然是我，我不扫，你扫吗?老左不好意思地说，我昨晚喝高了，在门口吐了一回。

门卫一听就火了，我正找这个人呢，原来是你，你还有没有点卫生意识，啊?吐怎么不到厕所，反倒跑大门口了?这不是恶心人吗?

老左红着脸说，我不是喝高了吗?

门卫说，高了也不能在大门口吐，按照小区卫生管理规定，你乱倒脏物，该罚款五十。

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一沓票据，开了张票，又说掏钱，五十。

老左说，怎么是乱倒脏物呢，我那是喝酒吐了，小伙子，你注意用词。

门卫说，怎么不是乱倒脏物呢，你臭烘烘的吐了一大摊，害得我捂着鼻子扫了半天，才打扫清了。

老左不知怎么说了，他觉得自己受了严重的污辱，却又不知怎么跟这个人理论。马丽红砰地推开门进来了，你这后生，你怎么说话呢。门卫说，我怎么说话了，我说得不对吗?马丽红说，当然不对了，我问你，从嘴里吐出的东西是脏物吗?门卫说，当然是了。马丽红说，你错了，嘴是一个清洁的器官，从嘴里吐出的怎么是脏物呢?如果从嘴里吐出的脏物，那这个器官和肛门又有什么区别呢?门卫一下给噎住了，老半天泛不上话来。老左觉得很解气，他几乎崇拜地看着马丽红，第一次发现妻子原来这么能言善辩。门卫良久良久才反应过来，你是谁?马丽红说，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得讲道理，即便你是个门卫，也该讲道理，对吧?门卫可能给她训懵了，点点头说，对的。马丽红说，对，你就不能乱罚款。门卫看了老左一眼，说好了好了，你走吧。老左得了救，扭转身要走，却被马丽红一把拉住了。马丽红说，正事还没问呢，你急什么?老左说，什么事。马丽红说，假牙，你的假牙。老左就想起了他来这里的目的，他不是来受罚的，是来问一个问题的。他看了马丽红一眼，觉得有老婆在，没有什么不敢问的了。他于是说，小伙子，你打扫我吐的东西时，没看到一颗假牙吗?

门卫说，什么假牙?

老左就张开嘴，用手指着右嘴角的空缺处说，我的一颗假牙丢了。

门卫忽然笑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把假牙吐出来了?

老左点了点头。

门卫又笑，没有，我没看到。

马丽红说，真的没看到?

门卫看着马丽红，目光有些躲闪，可能害怕这个女人还要质问他什么，他很正经地点点头，我真的没看到。

马丽红盯着门卫看了一阵子，腾腾腾地出了门卫室。老左也跟着出来了。他比马丽红个子要高，可这时候却觉得自己很矮很矮，而马丽红却高大得像个女英雄。马丽红忽然回过头来，老左啊老左，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你究竟把那颗牙丢哪里了。：老左说，我怎么知道啊。马丽红摇摇头，真没用，你连自己的牙都看不住，还能看住什么呢?你要是当门卫，这小区肯定就热闹了，说不准小偷把楼房偷走了，你也不知道。老左笑笑，他不知该说什么，就只能笑笑了。

他们上了楼，回了自己的家，看起来都很失落。马丽红瞪了老左一眼，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老左也想坐，想凑过去跟她解释一下，劝她别生气，可是一看她冷冰冰的样子，就把话又咽回肚子里去了。马丽红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又想哄我了是吧，我跟你把话说明白，你要找不到那颗假牙，我们没完!老左言语就有些结巴了，可是，可是：我这不是一直在努力寻找吗?马丽红冷冷一笑，哄鬼去吧你，你态度根本就没端正，根本就没把那颗假牙当回事!我要是让了你这一次，下次你还会犯错，说不准会犯大错的!马丽红越说越激动，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好一通发作，等她数落够了，一扭头，发现老左早不在客厅了，她由不得喊出声来，老左，老左你跑哪儿去了?没听得有人应承。马丽红心往下一沉，把几个卧室找了个遍，没人，结果她一推卫生间的门看到了，老左正站在镜子前做着什么呢。他样子有点怪异，嘴

张得很大，眼也睁得很大，一根手指在口腔里使劲摸索着，像要挖出什么东西似的。马丽红吓了一跳，老半天出了声，你干吗呢?老左头也没回，依然固执地摸索着。马丽红又喊了一声，老左这才回过头，冲她笑了笑，那笑有点疹人。

马丽红就有点害怕了，靠过来，说，你没事吧?老左摇摇头。马丽红说，我可能话重了，惹你生气了。老左又摇摇头。马丽红说，老左你真的别吓我，你也知道我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可不能生我的气。说着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说你老婆说你几句你总不会往心里去吧?你是个男人，总不能太小心眼吧?老左直直地看着她，眼里慢慢慢慢渗出了一种液体，有几颗叭哒叭哒掉在了胸前。马丽红觉得心给那水泡软了，眼里也湿润了，忍不住又伸出手来，抚了抚老左的头发，说你别吓我，你没这么小心眼。老左终于出了声，我才没那么小心眼呢，你是我老婆，我怎么能生你的气呢。马丽红说，这就好，你也不要太自责了，谁没个闪失呢?丢了就丢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颗假牙嘛。我现在就陪着你再去镶一颗。

马丽红这么一说，老左反倒更内疚了，他使劲地摇摇头，一颗假牙二百多呢，怎么能这么白白丢了?我一定得找到它。马丽红说，可是你上哪儿去找呢?上哪儿去找呢?老左说，你让我再想想，假牙跟别的东西不一样，捡到的人总不会把它安到自己嘴里，所以它对别人根本没有用处，没有用处的东西你说别人还要它干什么?我相信会找到的。马丽红说，你别犯呆了，我知道你的假牙对别人没用，可是，别人怎么会知道牙是你丢的，就算他们捡到了，又往哪里送?你总不会在报上登个寻牙启事吧?老左就笑了，是啊，就算他们捡到了，又怎么能送到我手里呢?马丽红说，那就听话，别去找了，我先给你弄点饭，我知道你一喝酒就不吃饭，这样子怎么能不醉呢。老左说，不饿不饿，我一点都不想吃。马丽红摇了摇头，进厨房去了。

老左回了客厅，坐沙发上想心事，马丽红越这样，他反而越自责，他想老婆你不能这么对我好，还是像过去那样对我严厉一点吧，家里日子过得这么紧，我却把假牙丢了，你对我严厉点我心里才好受点。可是怎么才能找到丢失的假牙呢?老左脑子里忽然又闪出个念头，他们出了饭店，就没到别处吗?比如说去唱唱歌，或者洗洗脚?有一次他们喝过酒，是去洗过脚的，他本来不愿去，说花那个钱干嘛，自己不会洗吗?齐兵就笑他没见过世面，说老左你真是落伍了，老土了。硬拉着他进了洗脚屋。他任着那个小姑娘把他放展在折叠沙发上，把他的一双脚泡进了药水盆里，任着她一点点地捏弄，捏弄过后，还真觉得舒服了许多，酒劲好像也减轻了。他就给王宏宝打电话，想问问他们昨晚是不是进过洗脚屋，没想到这小子也把手机关了，又去试马水的，这回竟然通了。就说，马水，昨晚是你和宏宝把我送回的吧?那边说，是是，怎么了?老左说，你们直接把我送回来了?马水说，是是，出了饭店，就把你送回了小区。老左说，那我吐了?马水说，这有什么，谁没吐过呢，吐了才痛快，舒服一点嘛。等你吐过了，我们扶你上楼，可是你说什么也不让我们上，说谁要上去就是看不起你。我们当然不能看不起你，就离开了。怎么了，嫂子批评你了?

老左说，我们就没有到别的地方，比如洗脚屋?

马水说，没有，都喝成那样了，还怎么去?对了，嫂子在家吗?老左说，在，怎么了?马水就压低声音说，你昨晚真的喝多了，把心里的秘密也说出来了。

老左瞅了厨房一眼，声音也低了，什么秘密?

马水在电话里嘿嘿一笑，你说要去看你的老相好，你的老相好是谁?想不到左哥也有情人。老左脸色就变了，说你胡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想着马水的话，老左眼前又掠过了那个女人的头像，那是从前跟他在一个办公室的小张，他们面对面坐了几年，后来小张调别的城市去了。小张临走时，把他约到一个地方喝茶，说这么多年了，你真的没觉出什么?他笑笑，摇了摇头。小张就有些委屈，你真没觉出我对你有好感吗?他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其实他早感觉出了一些什么，可他不敢相信。他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在单位里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就算小张有那心思，这心思又怎么可能放在他身上呢?没错，他是到小张家帮着做过一些体力活的，小张的爱人在另一个城市工作，有些活儿她一个女同志做不了。可这又有什么呢，这能说明什么呢，什么都说明不了!可是小张却这么说了，说对他有好感了。好感是什么，男女间的好感是什么?想着这些，老左就觉得这茶越喝越喝出别的滋味了。他想走，又走不得，怕小张面子下不去。后来，小张就哭了，伏在他怀里嘤嘤地抽泣。他好像抱了她一下，说这不可能的，我们不可能的。小张说，我也知道不可能，可还是惦记着你。他说，就因为我帮你做过一些体力活儿吗?小张摇摇头，不，是因为你做事很有分寸，很可靠，连笑也是有节制的，这都给了我好感。说完这些，小张就走了，临走时又吻了他一下。

如果不是前些天小张突然来了个电话，老左想，他也许早把这事忘了。小张说她离婚了。他说，好好的怎么要离婚呢。小张说，过不到一块了，他早另外有了女人。他不知道说什么了。小张说，我现在解脱了，也自由了，你以后出差到了我们这个城市，可以随时来找我。他说，我能有什么差可出呢，你也知道我在单位里的角色。小张说，老左你别自谦了，你太压抑自己，太委屈自己了，其实在我心里你一直很优秀，真的很优秀。这话让他想了好久，可是想想也没什么啊，真的没什么。看来酒不能多喝，喝多了会胡说八道的。

老左胡乱想着，马丽红在厨房里出了声，好了老左，别想你的假牙了，过来喝粥吧。

老左怔了怔，就进了厨房。

马丽红给他舀了一碗粥，说以后可不敢瞎喝了，喝多了丢了假牙倒无所谓，主要是伤身体，你是中年人了，这个阶段的男人特别容易出问题。老左点点头，那是那是。马丽红说，你别瞎应承，老左你要知道，你是我的天，你不能塌下来，明白吗?我要你好好的，我们一起供儿子念书，一起攒钱买楼房，明白吗?老左又怔住了，盯着马丽红看了半天，说刚才在门卫室，你简直像个女英雄了。马丽红忽然笑起来，你别埋汰我了，我也是让那小子气得，他怎么能那么说话呢。老左说，那会儿我真的很崇拜你。马丽红又笑了起来，说你别打岔，让我接着批评你，喝多了，不光伤身体，还伤体面呢。你想啊，喝多了，脑子肯定就乱了，脑子乱了你还不得瞎说，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对吧?老左说，是这个理。马丽红说，你瞎说过吗?老左脸又红了，我就是想瞎说，又能瞎说个什么呢?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活得简单，没什么秘密。说这话时，他眼前又掠过了小张的头像。他很想骂自己一句，觉得自己不该这个时候想着小张，很不该。马丽红就笑了，你昨晚凶叨叨的，我还以为你嫌弃我了，有想法了。

老左说，我能有什么想法呢，你别乱想了。

马丽红说，这就好，你说我当初为什么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