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1983年的拖拉机

2008-02-01

山西文学 2008年1期
关键词:冰凌村子拖拉机

玄 武

寒风呼啸,黑夜漫长。白昼一晃就消失,天黑下来像永不再亮。风挥舞着有毒的寒刺无孔不入,扎在手、脸、耳朵、嘴唇上,呼呼地钻进衣领衣袖,在裤裆里东撞西撞,从裤腿呼啸而出。或者方向相反,风沿着裤腿窜到脸上,摔两巴掌踢一脚,怪叫一声冲向空中。重些的风更阴更狠,它使劲挤进厚墩墩的棉鞋,钻在脚缝里咬指头蛋子,汗湿的鞋子像结了冰。

我在灯下对着墙玩手影,用手弯曲的形状在墙上映成兔子,兔子耳朵一动一动;再加一根手指,墙上兔子张开嘴露出兔牙开始吃草。或者是狗,在墙上向前一冲一冲,狗尾巴竖起来欢快地摇晃;狗尾巴直起来,嘴巴变长贪婪地张开,墙上的影子成了狼。两个指头加在狼头上,狼长出角,尾巴垂下,手稍稍一侧,墙上的狼身加厚四腿增高,狼变成了大公牛。但是今天我的指头不听使唤,把牛弄得像狗,把狼弄得像兔子,兔子活像一头驴。

四个蹄子全烂了,看你还敢跑出去疯!我妈在炕上用热毛巾给我敷。我的手痒,脚痒,耳朵痒,脸痒,嘴唇也痒。风在肉里乱窜,像有一把小火在烧,我浑身奇痒难忍。手背肿得两只手合起来那么高,脚背肿得穿不进鞋子脱不下袜子。我妈撩起被褥,在灶火上烤一下放回炕上,将被子叠成一个卷筒。我飞快地脱衣服盖在被子上再钻进去,被子仍然铁一样坚硬铁一样冷。钻一钻,脚缩回来蜷成一团,希望自己再小一些;向墙的方向缩一缩,又掉过身子,贴着报纸的墙像院里的铁一样冰冷。我侧着头盯发黄的报纸上那些横着的字,小字看不清,大字是“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张”字不知在哪一天被豁豁牙牙地抠掉了一半。“纲举目张”是什么意思?夏天时我在想,冬天我在想,明年冬天我还会想。

灯熄了。屋中一切消失,眼睛要过一阵子才能识别出屋中的暗,识别出暗中诸物的轮廓。炉火在炕边发着微暖的光,灶火边有小而圆的黑影,那是烤在火边的红薯。门的方向黑暗冷一些,睁眼望去,眼睛觉得寒飕飕。门帘在院里呼啦啦地响,窗户哗啦啦地响。自从春天那场大风以后,窗户不再用纸裱,钉上了厚塑料布。那些塑料布荡上泥土又不断地扎满风的利刺,很快变得混沌一片,不像刚钉上去那么明亮。在白天时院里进来人,从屋里窗户上只能望见模糊的轮廓。我闭起眼睛都能想见窗户的样子:被风推搡着的塑料布紧贴窗棂,瘪进来、再瘪进来,陡然一下便离开窗棂被风涨满,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呼啦啦声,塑料布像随时就要涨破。窗外的风声里不时有模糊的碎裂声,放在院里的瓶子被风推倒,风摘下挂在院里墙上的农具,叮哩哐啷地踢得满地滚。洗了的衣服在夜间要从院里取下收回,否则一夜间会冻成两半从铁丝上掉下来。微微的咔嚓声,响亮的咔嚓声,是树枝被冻断,或者是风抓着树枝撞击,折断它们扔到了地上。

风刮了整整一夜,在深夜仍模糊地听到风声。脚在被子里伸一伸,触到被子下面的冰凉,又缩起来。在这严寒的季节似乎只有风声,连梦都没有,连尿床的梦都没有,即便有梦也似乎被冻住了,天色越来越惨白的时候醒来,什么也不能记得。耳边仍然是风声,闭上眼睛要在被子里再眯一会儿,也可能就此又睡了一个小觉。再睁眼时,窗上的天光已经亮得让人不安。急急地从被子里坐起来,打一个寒战,浑身冒着鸡皮疙瘩,急急地穿上空气一样冰冷的衣服,跳下炕趿拉着鞋子去水缸舀水,水倒在脸盆里带着冰块,急急地抹在脸上,一下子清醒了。从灶火边拿块红薯塞进书包,急急地背上书包。打开房门便看见屋檐下没有盛水的水缸,边缘已经裂了缝。挂在墙上的镰刀夜里被风摘下扔在地上,走过去时踢一下,它哐当哐当地向前跳,遇到一块石头一绊,啪的一声,镰刀的铁刃断成两截,寒冷使铁器变得如此清脆。家人还在屋里,赶紧加快脚步跑出院子。

天阴阴地低垂在村巷上方,在村巷两头垂下来,冷风在巷子里往来倏忽地抽动,巷子里像被打扫过一样又干净又荒凉。路边的土墙上,白灰写的大字有些模糊:抓革命促生产。一路小跑向学校奔去,踩过低凹处堆积的虚虚的浮土,鞋子陷了一下;踩过低凹处积着的枯叶,脚下快乐地细碎地响;牛粪冻得石头一样坚硬,鞋子忍不住踹了一下,脚指头硌得生疼。一路小跑向学校奔去。

很多年后,我在一年最热的一天、在深夜的微凉中写下这些,看到自己一路小跑向学校奔去,感触到风的刀片擦过脸皮的寒冷,感触到自己嘴里呼出的白气,感触到在背上拍打着屁股的书包、书包里的红薯,感触到在奔跑中脚的发热和身上的微汗。学校是什么,我百感交集地想,学校不是罚站,不是粉连纸和石板,不是把木片削尖劈开小缝做成的蘸笔,不是用蘸笔写在粉连纸和石板上的错字,更不是课本、考分,不是爬上树折下树枝精心做成教鞭,交给老师然后摊开手心,让教鞭击打在手心里,不是在斜斜照进教室里的阳光中飞舞的粉笔末,不是用一截火车轨钻了孔用铁丝挂在树上,用捅火棍击响的上课铃,不是在九月一号开学,清理在漫长的暑假期间长满操场的荒草,不是到处找牛皮纸给新发的课本包书皮,不是考试时在桌子下面慌乱地翻页角卷起来的课本找答案。所有这些都不是,学校一词的本意,就是一路小跑向学校奔去。阳光稍微露出云层,我们在学校的破墙下挤暖暖,太阳又藏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放学了。

下午的时候,天空越来越低地浮压在村子上面,天挤得寒风似乎也暖和起来。有人发现了第一片雪花,他多么幸运,是第一个内心涌上狂喜的人。他发出一声欢叫,但已经难以分辨,因为欢叫声几乎同时已盛满了村子。他捕捉到第一片雪花,同样难以分辨,因为天空中举满了手,等待雪花翩跹的白蝴蝶一样栖落在手上。手收了回去,我们仔细端详着雪花,屏着呼吸数雪花的角,因为出气太重雪花会飘走,口中的热气也会使雪花消融。一、二、三、四、五,不等数到六,手心里便剩下一小块凉凉的水片。再去接另一朵雪花,它如此洁白,却来自肮脏的云朵之中,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它如此洁白,以致我们自惭形秽,它反衬得呈接在空中的手那么脏,在空中油亮的衣服袖口那么脏。雪花开满了天空,落在房顶、树上,地上已轻轻地开了一层花,可以看到黄的土微微映在白的雪下面。雪如此娇嫩,以致我们舍不得踩上去。雪花也开在我们肩上、头顶。我们不断地拨弄着头,头上的雪花雾一般飞起,溅在空中,落在地上。雪花飘落的时候天总是暖和起来,那些刺骨的寒风温和起来。地上的雪越来越厚,空中舞动的雪片越来越多,雪片越来越大。我们开始在地上打滚,站起来再拍掉身上的雪,觉得身上的衣服干净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喧闹的人群消失了。雪花漫天飞舞,周围一切都变得洁净。远处的事物已看不到,近处的房屋、树木、墙头、地上,都成了白色。雪不断地飞落下来,发出扑簌簌的轻微声响,这些也很快消失了。天完全黑下来,眼睛已望不到空中的落雪,极力望去,眼睛只能感知到无边的黑中那无边的、不断积厚的晶莹的白,耳朵听到雪落在地上、树上、房顶上的扑簌簌的轻微声响。有时那声音稍大一些:雪落在树枝上、新的雪再压下去时,整个树枝的雪落到更低一些的地

方。

大雪一直下到午夜,短暂地停歇了一会儿,又开始继续。在大雪暂时停伫在空中不落下来的时候,有个什么东西朝村子走来。在暗白的雪光中,它像一个巨人,又像一个怪兽。村子里很多人在这时从梦中醒了过来。他们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脚步声很大,很急促,这个来临的东西似乎很重、个头很高;有的人听出了它脚步杂乱而沉重,但那不是缘于惊慌,听到的人想,这个东西也许不是用两条腿走路,是三条,或者五条腿。连坟墓里的亡灵都感觉到了这个东西一一他们原本在盖满厚厚的大雪的地下舒服地打着呼噜呢。但是耳尖的人听到那些呼噜声陆陆续续都停了下来。

是什么东西在深夜冒着大雪,来到村子呢,人们听见那清晰的沉重的脚步声进了村子,但无法猜出它来自村子的哪一个方位,因为那声音在任何人听来,都像来自所有的方向。这东西要去谁家呢,人们不安地听到脚步声经过自己家门,但并没有停止,进入了村子深处。这个似人似怪兽的东西,在村子的中心停了下来。他慢慢坐到地上,表情有些悲伤。然后他站了起来,伸手向村子的上空一抓。他的手掌如此巨大,竟一下子罩住了村子。他一定抓住了什么,因为手掌收回来时,已经变成紧攥的拳头。他一点一点矮下去,坐到了地上,雪又开始飘落,他一点一点消失了,像在雪中化掉了一样。

村里的人们在自己被窝里竖起耳朵听着,他们听到那个脚步声停顿以后再无声息,却又不由自主地期待着,期待脚步声继续响起来。雪在深夜又开始纷纷地落,一直到天亮才停,大雪遮掩了一切痕迹。很多人一直等到天亮,却没有人能够再次捕捉到那个奇怪的脚步声。早起的人在村子中心,发现了一块原本不属于村子的大石头。

成群的阳光在雪上面奔跑,雪发出微微的粉色,扎着人的眼睛;风在阳光中撒欢,它不再扔那些有毒的寒刺,索性把阳光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刀子。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院里、村巷里,雪地上已经踩满了欢乐的脚印。积雪咯吱咯吱地响,屋顶的积雪仍一片洁白,缓慢地融化着,屋檐下挂着一根一根亮晶晶的冰凌,雪水仍在沿着冰凌缓缓地滴下。冰凌也在融化,冰尖不断地缩回去,又形成新的冰尖。我们举着棍子敲冰凌,冰凌凉得手发麻,冰凌在嘴里咯嘣咯嘣响。雪人歪着身子站在村口,红萝卜做的长鼻子,不知谁拿了去喂羊。我们已经玩腻了雪人,冰凌吃得肚子疼。

你有没有听说过拖拉机?兵兵说。拖拉机?我看着兵兵嘴里冒出的白气,他的鼻子像个红萝卜头。拖拉机,我第一次听到这名字,眼睛眨巴了一下又一下,雪在眼前暗了一下又一下。兵兵说,我爸说你姑村里,前天买了拖拉机。

你们去干啥?闷蛋追着喊。我和兵兵拼命跑,闷蛋的喊声越来越远,渐渐没有了,我听到自己越来越大的喘气声,看到自己眼前一团一团的白雾。我们要去看拖拉机,要甩开讨厌的闷蛋,不让他跟不让他看。

拖拉机拖拉机,我嘴里念叨着拖拉机,心里想着拖拉机。它像一辆大牛车,但比牛车大得多也结实得多,牛车是木头的它是铁的;它会叫,牛叫几声就停下它能一直叫,一边叫一边冒喷黑烟,所以它比牛的叫声大得多;牛吃草它吃柴油,干柴要比草硬得多,它吃干柴做的油,所以力气比牛大得多;牛车只有两个轮子,加四条牛腿才六个,它一下子就有六个轮子,所以它跑起来,顶得上三辆牛车加起来那么快。

通向村外的窄窄的小路积满了雪,两行挂满积雪的树,将路与雪白无垠的田野区分开来。我们一头钻了进去,向前奔跑,两旁的树在头顶交搭起来,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路上的雪还没有人踩过,它像一条洁白无垠、曲曲折折的通向传说中宝藏的回廊,不断向前延伸。树的回廊里静寂无人,唯有我们两个,我们欢乐的尖叫声,惊得头顶树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来。同廊越走越深,有了惊惧,头顶树上的积雪,被我们为壮胆发出的大喊大叫声震动,扑簌簌落了下来,有时在我们前方落下,有时砸在我们头上、衣领后面。不时地回头望,静悄悄什么也没有,前面的雪光暗下去,走廊幽深望不到头,前面的雪光暗下去,时而有树上的雪扑簌簌落在地上,头顶树上的雪白得刺眼。我们向前望,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走廊幽深望不到头,前面的雪光暗下去,时而有树上的雪扑簌簌地,在空中像一团白雾一样落下,头顶树上的雪白得刺眼。

很多年以后,我记起第一次去看拖拉机时无边的神往,记起我们在树的走廊里奔跑时的激动和继而升起的惊惧,记起前方和后方暗下去的雪光,记起在空中坠落的一团团雪雾。我也记起终于看到拖拉机的失望和沮丧:它就是拖拉机啊,又黑又瘦小,呆呆地站在姑姑村大队院里洁白的雪地上,显得那么丑陋。一个个已记不起面目的人拿着一截弯曲的铁走近了它,将铁插在它上面搅动起来,我看见那个人憋得通红的脸。它发出了可怕的喘息声,黑烟冒了起来;我和兵兵不禁向后退了几步。喘息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凶猛,黑烟突突地升起在空中,被风一把撕散,烟很快也升起来,有一股子不依不饶的劲儿,就好像它非要把天空全部占满。拖拉机旁边的雪地上很快落上了一层小黑渣子。拖拉机终于发动了,向前挪动。我和兵兵爬了上去。我紧紧抓住拖拉机边上冰冷的扶手,拖拉机左冲右撞,有几次差点把我掀下去。我望见兵兵抓紧扶手的皴裂的手,望见他兴奋的脸,我沮丧地发现拖拉机一点儿也不快。它甚至没有坐在自行车上那么快。

我有些憎恶地望着兵兵兴奋的脸;几天以后,我将更加憎恶地望着兵兵的脸,望着周围一圈羡慕的脸,他们在听兵兵吹嘘坐拖拉机。几天以后,我望着兵兵黑糊糊的脸——雪快消尽了,我们在野外一个洼地点那些一人多高的枯干的蒿草。火柴在兵兵围拢的手中忽闪,轰的一声,蒿草燎了一下就烧完了,兵兵脸上黑黑的光光的,脸上好像少了点什么,周围有一股子细细的燎猪毛的焦臭味,仔细看,他的眉毛被火烧没了。阳光懒洋洋的有点暖和,我们百无聊赖。兵兵说,你长大了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看到兵兵挤了一下眼睛,他没有眉毛的眼睛显得特别滑稽。他说,过两年我不念书了,我要挣钱,自己买一辆拖拉机,突突突——

买拖拉机有啥意思啊,我说。我有些茫然,他将来买拖拉机开拖拉机,那么我干什么啊。

我什么也不知道,更不会知道兵兵多年以后的命运——我上高一时,兵兵家终于有了一辆拖拉机,那时候他早已辍学。他开着拖拉机晚上在山路上拉煤,车翻了。人们发现的时候,他整个身子压在拖拉机的车皮下面。一条胳膊扔在离拖拉机不远的地方,那只胳膊上的手,仍然死死地抓着拖拉机的方向盘。他家里人给他下葬时,怎么也分不开他的手指,只好把那只胳膊和方向盘一起放进了棺材。人们说,拖拉机翻车,驾车人一般是可以跳车逃开的。兵兵是舍不得他的拖拉机才送了命。

责任编辑白琳

猜你喜欢

冰凌村子拖拉机
清唱剧 冰凌花 永远的赵一曼
飞上天的“拖拉机”
这个村子不简单 人均收入十万元
如果一头牛回到村子——《走进画里的牛》创作谈
冰凌花
望娘滩
牛哄哄的拖拉机
拖拉机闯祸了
冰凌
冰凌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