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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忏悔

2008-02-01曹乃谦

山西文学 2008年1期
关键词:红火煤仓柿子

曹乃谦

冻柿子

从小时候起我就不好看红火。

红火是我们的地方话,主要是指过大年、过正月十五,还有过庙会时,街上的那些扭秧歌踩高跷的,还有车灯、船灯、龙灯什么的,还有摆摊儿杂耍、搭台唱戏等等的,都叫红火。人们一说“快看去哇,今儿街上有红火呢”,就是指这些。

这些,我都不喜欢,我嫌那里人过多,多得你挤我我挤他,走路也走不了。还嫌那里乱哄哄的,太吵。唢呐呜呜哇啦,铜器哏哏叭嚓,再加上大人喊叫小孩哭,吵得你头晕,吵得你耳朵疼。还有那讨厌的大鼓敲得咚咚咚,震得你心慌震得你肉跳。

我就好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待着,看看小人书,要不就睡觉。这多好。

可在我进入八岁那年的正月十五,也不知道是中午吃生日油糕时,祝福的话听得我心情愉快了,也不知道是晚上吃水饺吃住了里面的钢蹦儿,使得我的情绪特别好,我就同意了父亲的提议,跟着他们去看红火,而不是像往年那样,自己留在家里。

出门时我看见了院窗台前的煤仓上的冻柿子,就顺手拿了一个。

我们大同的习惯是,买柿子时拣软的捏,哪个软买哪个。买回来就冻在院里,冻得硬邦邦的。大人们说冻过的柿子比不冻过的甜,吃了还下火。吃的时候把它放在碗里,往碗里加冷水,用冷水激。过那么一大阵,柿子的外面就激出了一个厚厚的透明的冰壳。这时候,冰壳里的柿子就软了,拿牙咬开个口,用嘴吸出里面的软舌头,真甜。

甜是真甜,可我就想吃个冻得硬邦邦的柿子,我想尝尝硬邦邦的冻柿子是啥味道。我总觉得那一定是很好吃。我的判断是,夏天,我把冰棍儿化成水,一喝,不好,不如冻得硬邦邦的冰棍儿好。那这冻得硬邦邦的柿子也一定是比消软了的好吃。

院窗台前的煤仓上放着木板,木板上就摆放着我早就想尝尝的那种冻柿子。乘大人不注意,我就拿了一个,还是拿了一个大个儿的,多重我不懂的,反正是沉甸甸的,足有我的两个拳头大。

其实刚才吃饺子吃得饱饱的,我又不饿。我主要是想解解馋。

我故意地放慢脚步,跟在大人的屁股后头走着。街上的灯光不是很足,天上的月亮也没升到半空,光线不像白天那么亮堂。这正是我吃柿子的好机会。

可还没等我张开口吃,就觉得不行了。是拿柿子的右手让冻柿子给冰得不行了。我赶快把冻柿子换到左手,往嘴里送。可还不行,是柿子过大,又硬又光滑,牙啃不住柿子。这时,左手也让柿子冰得不行了。我又让右手也来帮忙,两只手捧住往嘴里送。嘴张得大大的,可还没等牙碰住柿子,嘴唇却挨住了柿子,我赶快把柿子拿开。是嘴唇让冻柿子给狠狠地激了一下,激得嘴唇麻酥酥的。

这时,两手也让冻柿子给激得发麻了。

看来,冻柿子是不能吃了。我决定放弃这个解馋的念头。我就往兜里装,可兜口口小,柿子大,袄兜裤兜都装不进去。怎么办?要不扔了它?这么大的柿子扔了,要让我妈知道了那可要挨打。

正拿不定主意,父亲转过头看我。我赶快伸出手说:“给你去哇。”父亲就问是啥,就把冻柿子接过去了。这时我们已经走出了巷口,到了大街。大街的路当中,一拨儿挨一拨儿,都是闹红火的。路两旁是看红火的,里三层外三层,人挤人。我妈又调转头说:“拉紧招人。看丢了的。”父亲说:“来,爹驾马着俺娃。要不俺娃啥也看不着。”说着他弯下腰,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他一直身,我一下子长高了,啥也能看见了,还能看见路两旁的房顶上坐着看红火的大人和小孩。

街上很冷,我把手缩在袖筒里,抱住我父亲的头。我说脚腕冻得慌,父亲用他的围脖儿把我的脚腕儿给缠住。这下不冻了。

我们随着人潮往前移,慢慢地移到了四排楼。四排楼是市中心,所有的红火在这儿都很卖劲。人们都想来这儿看最精彩的。

我们在街上足足看了有两个钟头的红火,我妈才说看把招人冻坏的,咱们回哇。

开门的时候,我妈看见我父亲手里拿着个冻柿子往煤仓的木板上放,问他大冷天你拿个冻柿子干啥。父亲不说话。

父亲先进的家,可他连灯都拉不着,等我妈拉着灯一看,他的两只手都冻得僵了,十个指头都弯着,动也不能动,连自己的衣扣都不会往开解。

我妈问:“你拿个冻柿子干啥?”说完,一下想起了我,手一指我:“一准是你个小讨吃子!”

我缩在炕角不敢吭声。

我妈帮父亲把上衣脱了,赶快给从瓮里舀出一盆凉水说:“快激激。”也像激冻柿子那样,父亲把两只弯曲的手泡进冷水里。

我妈说:“兜口小装不进去,你不会扔了它?”父亲不吱声。我妈又调转头骂我:“把你爹的指头冻掉了,我看咋去给你往回挣钱。”她这么一说,我一下子好像是看见了父亲掉了指头的光秃秃的手,我害怕了,“哇”地哭出了声。

父亲说我妈:“俺娃不懂事。看你没完了,大正月十五的,娃娃过生儿呢。”我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我倒不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我是想用哭表示自己错了,而且很伤心。我妈骂我说:“哭!你再哭!你做上有理的啦?”说着就四处嘹,要找东西打我。我知道,她要是真的找到了尺子、扫炕笤帚什么的,那是不白找的,那我准定得挨一顿。我赶快不哭了,爬上炕脱衣裳睡了。

躺在被窝里,听着我妈又给父亲换冷水。我想知道父亲的手是不是也会像冻柿子那样,给激出一个壳儿?

我想:着想着睡着了。

自行车

我家原来有辆永久牌自行车,是舅舅在大同煤校上学时我妈给他买的。买的时候就是旧的,他骑了几年就更破旧了。他分配到晋中当老师走后,我妈就把车子寄放到了老和尚的后大殿,不让我骑,说我人小,把握不住车子,怕骑到街上出事。怕汽车撞了我,怕我把别人撞了。

初中毕业后的那个假期,我接到了大同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一中离城十里地,又没有公共汽车。这时候,我妈才说,让师父把大殿的车子取出来,擦抹擦抹骑去吧。我说我不要,旧车子闸不灵,容易出事儿,我要骑就骑新的。我妈说闸不灵修修就灵了。我说您不懂得,车子放得年代久长了就锈了,锈了就修不好了。我父亲说,锈了修不好,闸不灵娃娃出了事儿咋办。我妈说,修不好再说。我父亲说,修不好就出事了,到时候你哭也来不及,哪个多哪个少?

我父亲这辈子一直没学过骑自行车,他不会骑,也就不懂得车子的事。我一说他就相信我了。他说:“爹挣钱为啥,不就是为了俺娃花。爹给俺娃买他辆新的。”

那是个苦难年代,车子是紧俏商品,没个关系不好买。他在大同托了好几个人可都没能买到,他只好就在怀仁给我买。那次来信了,说买到了,是一辆绿色的飞鸽车,二八的,加重的,说等有了顺路车就给我捎回来。我心想哪会一下子就有顺路车,就给他回信说,太原每天好几趟到大同的火车,托运回来多方便。我还催他说,学校就要开学了,可我现在还不会骑,我总得提前学会才行,学会也还得再练练,练得很熟才行。实际上我早就学会骑车了,而且骑得还挺油,根本就不

存在什么熟练的问题。我是想让他快快把车子托运回来,才这么说。

在我的一催再催下,他把车子给弄回来了。可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不是给托运回来的,他是一步一步地推着,一步一步地推了八十多里,给推同来的。

那天的半夜,我正睡得香,听我妈说:“招人,好像是叫咱们。”她拉着了灯,听听,就是有人在敲庙门,就敲就喊招人,声音很是微弱。我妈说半夜三更的这是谁,她就穿好衣服去开门。

我的天老哪,是我的父亲。

我妈把他扶进家,他一屁股给跌坐在地下。我赶快跳下地去扶他,他不让动,摆着手说:“缓缓。让爹缓缓。”又伸手说:“给爹倒口水。”我拿起暖水瓶,他摆手说:“冷水,拿瓢。”我给从水瓮里舀出多半瓢,他捧着瓢,一口气把半瓢水喝了个光。

他坐在地下一动不想动。我站在那里陪着他。

他的灰衬衣让汗水浸透了,上面又沾满着泥土。裤腿挽起着,也全是泥。

他说是为了截近,趟着水过的十里河,可过河的时候,把脚给崴了。他这硬是一拐一拐地又走了十里路,拐回了家。

他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汗水把脸上的土灰刮得一道道的,连眼角嘴角都是泥,嘴角好像是还有血。

人们都知道,不会骑车的人,推车子会更费事。走个三五里也还好说,可他这不是三五里,也不是三十五里,是八十里。空手步行八十里那也是不敢想的事,况且他还推着个车子。他从一大早就开始走了,我算了算,整整走了十九个小时。而最后这十里路还是忍着饥渴,拐着瘸腿,咬紧牙关,走的。看看他那两嘴角的血,就知道他是经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看着他那大口大口喝凉水的样子,看着他那极度疲惫的样子,我心疼极了。我不住地“唉,唉”叹着气,我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来。

缓了好大一阵,他才让我往起扶他。我伺候着他洗了脸,换了衣裳。他让我给脚盆添上暖瓶的水,他靠着炕厢坐着扇火板凳,烫脚。

我问他为啥不托运,他说他到怀仁火车站打问了,托运得半个月以后才到,“可我怕误了俺娃学车。多学半个月跟少学半个月,那就是不一样。”

听了这话,我的心一紧,像有刀子在扎,像有鞭子在抽。

父亲看出了我的情绪,笑着给打岔说:“过河时把车子弄泥了,你出院把它擦擦。”

当我擦完车子进了家,我妈也正好给他把饭做熟了,可父亲他却脚泡在水盆里,坐着小板凳,身子靠着炕厢,就那么的给睡着了。

饭时,父亲见我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反而给我说开导的话:“这有啥。爹缓上两天就好了,可这样俺娃就能早学半个月车,就能学得熟熟的,路上不出事儿。那爹就放心。爹受点苦值得。”

父亲越是这样说我心里越是难过。

我真后悔。我真后悔说旧车修不好,让父亲买新的;我真后悔催他赶快给我托运回来;我真后悔哄他说我还不会骑。他就是因为怕我学的时间短学不好,他就是为了我能多学半个月,才没托运,才这么急着给我往回推,受了这么大的苦,步行八十里往回推。

我真后悔,真后悔!

饺子

父亲六十岁那年本该退休了,可县革委管工业的那个领导却跟他说,您的身体也还行,能不能再给坚持个一两年再退。我父亲说,好说。领导又说,这一两年我照顾您个轻闲的工作,您就别在乡下了,回城到缝纫社给带带新同志,把新同志带起来,您就回家休息。我父亲说,好说。

这样,从1944年就参加了革命工作的一个老同志,在领导的关怀下,就从行政部门到了小手工业作坊。

这样,当了二十多年的科级干部,一直没被提拔,临退休时却被领导给照顾下成了股级。

父亲说,管他啥级,工资一分没少,每月还拿我的八十三元就行了。

母亲问缝纫社有食堂没,父亲说没有。母亲说那你到哪吃饭,父亲说吃了十几年食堂了我早吃得麻烦了,我早就想自己做了,这下可好了,我想吃啥就做啥。

父亲总能把坏事理解成好事。

父亲比我大三十八岁,他六十,我是二十二。

当时我在大同矿务局文工团工作,拉二胡,拉小提,打扬琴。

也正是在父亲被照顾回县城的这一年,我们文工团要到怀仁县去慰问演出。先在城里演一场,后再到焦煤矿演出一场。母亲说我,你正好去看望看望你爹,去看看他咋糊弄着做饭呢。

那天的下午四点多我们到了怀仁,我跟团领导请了个假,先去缝纫社看父亲。

缝纫社在大街的路南,是相连着的三个小四合院儿。

父亲他根本就没想到我来,当人们喊说“曹书记有人找”,他从一个车间出来了,带着个老花镜。我好像是看见他在那里帮着剪线头。他把花镜摘下来,看我。“呀!招子。招子。俺娃咋就给爹来了。”

突然地看见了儿子,他的那个惊喜的样子,让我至今难忘。

“快,快给爹容入家。”他把我领到一间屋,给我撩开布门帘。我正要进,他又说“你来你来”,把我拉到又一个屋,“贾主任,你看这是我娃娃。”一会儿又把我拉到另一个屋,“梁会计,你看我娃娃。”

他见我有点不情愿的样子,就没再往别的屋拉,要不,他可能还会把我拉到所有的车间,让全厂的人都知道他有这么个宝贝儿子。

他的办公室兼卧室就是一问小西房,最多有十五平米。一进门的对面是一条土炕。炕上铺着高粱席,他的行李卷起在炕脚底。

地下有两件木制家具,一个是办公桌,另一个是碗柜。

他也不问问我来做啥,就说:“爹给俺娃割肉去。”

我跟他说是来慰问演出,这就得到礼堂去装台。他说你演完来爹这儿,我说噢。他说你黑夜就跟爹在这儿睡,我说噢。

他把我送出大门又说,爹给俺娃割肉去。

在礼堂正装台,有个人喊我,一看,是高中时的老同学郭振元。我俩当时都是大同一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乐队的主力,他拉板胡,我拉二胡。他在怀仁县剧团,是乐队的负责人。他早就听人说我在大同矿务局文工团,这是领着他们乐队的人来听我拉二胡了。

我没客气,给他们拉了一曲《红军哥哥回来了》。这一曲,把他们都给镇住了。我看出他们的赞叹都是发自内心的,而不仅仅是出自礼貌。当我在他们的请求下又拉了一曲《草原上》后,郭振元吩咐他的一个队员,同剧团去取录音机,要录我的音,好留着给他们的队员学习。我说我们快开演呀,再说这里乱哄哄的,效果也不会好。他问我什么时间离开怀仁,我说明儿早晨。他就求我演出完到他们剧团去给拉上几首曲子。我想想说,也行。我想着用上半个钟头就录完了,然后再到缝纫社跟父亲去吃饺子。

父亲割回肉,工人们还没下班。他先跟一个家离缝纫社近的工人借了一套被褥,工人送来他一看没有护里,就又掏出钱让梁会计给上街买了被套、褥单儿。把护里套好,褥单铺好,把他的枕头给我,又从衣服包裹里取出块新洗过的枕巾给我换上。他没跟那个工人借枕头,他自己打算就枕着衣服包裹睡觉。

他买的是带骨猪肉,把猪皮和骨头先炖在锅

里,然后就慢慢地做饺子。工人们下班走了,他又想起我在家好吃炖肉烩粉条,就又麻烦门房孙大爷给上街卖了一趟粉条。

饺子捏好了,锅里的水也开了,就等儿子回来往锅里煮了。猪皮也炖软了骨头也炖烂了,就等儿子回来下粉条。

左等儿子不回右等儿子不回。

我跟他说的是差不多在十点半就回来了,可他看看办公桌上的马蹄表,都十一点了,还不见儿子回来。

他就站在大门外朝着大礼堂的方向嘹。街上黑洞洞的,很少有个人。好不容易嘹着有个人过来了,可到跟前一看不是。好不容易远远地又有一个人影子走来了,可走走走得却不见了,人影子拐了弯。

他一直没吃东西,可也不觉得饿,他就想等着儿子同来,一块儿吃。

他不饿,可他想起了儿子。娃娃一定是已经饿坏了,可娃娃他这是去了哪里了呢?

父亲那里饿着,可这个时候他的娃娃我,却正在大吃大喝。

演出完,我没有跟着大伙到招待所食堂吃饭,尽管那里给摆着大鱼大肉在等着我们。可我没去,我说好是到父亲那儿去吃饺子。

我跟着郭振元到了县剧团。录完音,他们却给摆上了酒和菜。酒是玻璃瓶高粱白酒。没有热的菜,全是罐头。我说不能,我说我爹还等着我吃饺子。他说,老同学老也不见,喝一杯再走,再去吃饺子。我这个人耳朵软,吃不住人硬劝,就说一杯,就一杯。他说一杯一杯,可却给倒了喝水杯那么大的一杯。别的那几个人也都是我这样的杯,倒得满满的。我以前没喝过这么多酒,可既然答应了,再说人家们也是那么多,喝就喝。

我心想着父亲那里一定是等急了,为了快快喝完好回我父亲那里,我就大口大口地喝,进度很快。他们的杯子还是半杯的时候,我的杯子已经空了。他们说,闹了半天你能喝呢。又要给我倒,我把住杯子硬不要,说该走了该走了。他们说,一点儿,就一点。我就放开了手。他们倒是真的给倒了不多点,但也有五分之一杯。我把这一口干了后就走了。郭振元把我送到大门外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他就回去了。

我永远忘不了我的这件荒唐的事。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和传达室孙大爷在半夜的两点多打着手电找见我,父亲抱着我就哭就“招子招子”地呼喊我,我才知道自己是睡在了大街上。

我也永远忘不了第二天早晨父亲把饺子煮在锅里,叫醒我时,文工团的人来找我了,说马上就要出发。

拉炭

我九岁那年,我们家搬进了庙院住。我在小说《佛的孤独》里说到了这件事。看小说,读者以为庙里只住着我们和和尚两家人。实际上不是。实际上,那些年先先后后搬进了有十多家。

这个院本来是寺院,叫圆通寺。解放初期限制宗教事业,我父亲的工作单位——大同县政府就占用了这个庙院,当作办公地点。1958年县政府有了新地点,搬走了,就把这个庙院当作了家属院,分给了干部们。我父亲也分得了一间。这样,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一直再没往走搬。

住平房的人家,做饭都是烧煤。冬天取暖也是用煤。

我母亲在别的方面很是节约,这从我的小学毕业照上就能看出。我的白衬衣前襟就有四块补丁,而别人就不像我。可唯有这个烧煤,她不仅是不节约,叫我看还有点浪费。别人家做完早饭就把火灭了,我母亲不,她要让火一直着着,着到做午饭。吃完午饭,火还不让灭,着到做晚饭。冬天烧取暖的火炉就更是这样了,这个炉子二十四小时不灭,家里永远是暖烘烘的。还有就是,年三十和正月十五别人谁家都不垒旺火,就我妈垒,在院门前垒个旺火,都快有我高了,少说也得二百斤煤。全院人都来烤旺火,拿着馒头来烤旺气馍馍,好吃完一年不肚疼。

我一直没弄明白的是,我妈为什么这么喜欢火。我以后一定得好好儿地探讨探讨,非要探讨出个原因:不可。

我妈这么喜欢火,那我们家用的煤就比别家的多。最少也是别人家的两倍。反正自我记事以来,我们家就经常是个拉煤的。就拿最初往进搬家来说,别人家是搬箱箱柜柜一趟又一趟,我们家是一趟又一趟地往来搬煤。

别人家的煤就在窗台前垛着,我们家放煤的地方就有两处。一处是窗台前,是个煤仓。煤仓外面用砖垒一堵跟窗台一般儿高的墙,墙里面放煤。另一处在院里的公共厕所墙外,是个煤垛。

刚搬来时,我妈看见自己的家离厕所近,很有意见,说是分了间厕所旮旯。可后来一看厕所旁有块空地,她又高兴了,说这儿能放煤。

拉煤的这个活儿,一直就是我父亲的。他低着头弯着腰,像老牛耕地似的拉着车,我妈鼻疙瘩黑黑地在后面跟着,为的是上坡儿时给他推一把。拉到街门口,他就再不用妈了,叫我妈回家做饭,他独自往进院里搬运。他一直就不用我帮。我经常是在放学回来,就看见家里又买了煤了,可也已经收拾好了。有时候我也能碰到父亲正往院搬煤,我要给搬,他不让。

——不用俺娃不用俺娃。

——俺娃看把衣服弄脏。看把手弄脏。

——俺娃入家捞骨头去哇。锅里肉早炖烂了。

拉煤这天,我们家总是吃好的。要么是吃油炸糕,要么是吃饺子。不管吃啥,锅里总是炖着肉,家里总是香喷喷的肉味儿。

我当学生的时候他不让我帮,可我参加工作了,他还是不让我帮。好像是我一插手,就把他的功劳抢了似的。

我父亲一个月回一回家,一回家他就伺弄他的这些煤。

厕所旁的煤垛都垛的是大块儿,他坐着个小板凳,“嘎嘎嘎”、“嘣嘣嘣”地拿锤子把大块儿煤砸成个鸡蛋大的小块儿,一筐一筐地倒在窗台前的煤仓里。差不多用一天的时间,把煤仓装满。第二天他就去煤场买新煤。煤场出租小平车,一小平车能拉八百斤煤,他连着往回拉两车,拉回来垛在厕所旁。把煤安顿好了,他这才能够放心地到怀仁上他的班,做他的革命工作。

一年一年又一年,一年一年都这样。

大概是在1973年这一年的第四个月,天很冷。

那天早晨,我在被窝里躺着,听得母亲在地下给火炉加煤。我睁了一下眼,看见父亲也在被窝里躺着。母亲不把家弄得暖烘烘的,她是不许我们起来的。

我听他们又在说拉煤的事。我妈说:“老了。不行就拉上一趟。明儿再拉一趟。”父亲说:“咱们到时候看哇。”

这时候,我才一下子想起,想起父亲老了,已经六十三了,不能让父亲再干重活儿。

我爬起身说:“爹,拉煤的事儿,以后就交给我哇。”父亲说:“快不用俺娃。俺娃好好儿给人家做工作。”

当时我调到矿区公安局已经半年了,我的工作是在机关给写写画画。我说:“您该走就走您的,过两天单位不忙了,我给回来拉。”父亲说:“快不用俺娃。爹一辈子窝囊,没本事给娃娃弄个好工作。娃娃自个儿弄了个好工作。快不用俺娃。快不用俺娃。”

我妈说:“你老了,你得服老。六十三了,你当你还三十六?”父亲说:“老了,咱们不会少拉点,拉不动八百拉五百。就按你的,咱们今儿拉一趟明儿拉一趟。”

那些日,矿区要召开批林批孔大会,我得赶着给我们局领导写发言稿。我没硬坚持着自己拉,也没留下来跟父亲一块拉,就到了单位。可就是这次的大意,给我留下了终身的悔恨。父亲心疼儿子,把脏活儿累活自己包揽下来,可儿子却不懂得心疼父亲,真把六十三岁的父亲当成了三十六。父亲就是在这次拉完煤后,身体就垮了。这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感冒,这个从来不知道去痛片是什么味道的人,一下子就给垮了。

父亲他没按我妈早晨说的那样一天拉一趟,他还是给拉了两趟。第一趟回来他说这拉五百斤跟没拉一样,于是就又去了个第二趟。可就是这第二趟,把他给累坏了,整理完洗洗脸就躺下了,连饭也不想吃,我妈硬让他吃,这才吃了五六个饺子,喝了一杯酒就躺下了。我晚上八点多回来,他已经脱了衣裳盖着被子睡了。也不知道他是怕我责怪他还是真的睡着了,一直没跟我说话。

第二天他说精神了,吃完早饭就走了,到怀仁上班去了。可走了不到十天,回来了,是让梁会计给送回来的。父亲病了。

咳,爹爹呀,爹爹!

责任编辑白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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